方荻花：“那就讓邱婆子大兒?媳單葡萄和二柱媳婦兒?荊順妮兒?過來?吧?！?/br>
    方姥娘聽見了，小聲道：“花兒?，那邱婆子不是你家以前的婆子嗎？還有那個許家，不也?是伙計？還讓人家來?干活兒?呀？犯不犯錯誤呀？哎呀，你可得小心，別讓人家偷摸給你告了，有些壞種兒?可壞呢，你找人幫忙干點啥就說你剝削、雇工?！?/br>
    她年紀(jì)大了不了解現(xiàn)在?的政策和形勢，只以為和以前似的，生怕閨女犯錯誤被人害，就急得絮絮叨叨起來?。

    方荻花受不了了，打斷她，“別叨咕了，你什么都不知道?！?/br>
    方姥娘立刻跟做錯事情的小學(xué)生一樣，搓著?手，“花兒?，娘錯了，娘不知道，那你給娘講講唄?！?/br>
    方荻花轉(zhuǎn)身去找人說事兒?。

    方姥娘眼巴巴望著?她離去的方向，“哎?！?/br>
    她嘆了口氣，腰背往下沉了沉，看著?有點駝背。

    林姝就給她解釋現(xiàn)在?如何如何。

    方姥娘：“好閨女，你真好?！?/br>
    第二天?一早，方姥娘就起身了，她要幫林姝做早飯。

    林姝起來?和她一起做飯，要給家里人燉雞蛋羹。

    現(xiàn)在?家里雞蛋多，她都直接燉一盆，燉好一人分兩勺。

    加上適量清水后把蛋液攪拌均勻，再用小眼漏勺過一遍蛋液，免得有蜂窩、結(jié)塊之?類的，這?樣出來?以后雞蛋羹細(xì)膩爽滑。

    方姥娘看著?就笑，“我可學(xué)會一招，以前都不知道還要過過篩呢?！?/br>
    上鍋蒸的時候林姝還給盆蓋上一個小蓋墊。

    方姥娘：“這?個我知道，不讓落氣餾水，和蒸包子似的，落了氣餾水就塌了?！?/br>
    吃過早飯，方荻花他們就去開工了。

    方姥娘眼巴巴瞅一上午，快午飯的時候?qū)α宙溃骸伴|女，我給你們搟面?條吃吧，花兒?最?喜歡吃我搟的面?條了?！?/br>
    她又開始絮叨，“早年家里窮，別說細(xì)面?條，就是黑面?疙瘩都吃不飽，后來?你姥爺跟著?陸家老爺子在?外面?賺到錢，回家置辦了地?，家里這?才?開始有糧食吃。就那樣，都不敢敞開肚皮隨便吃呢，攢著?一個月里吃兩回細(xì)面?，我就給他們搟面?條吃。哎，就這?樣的日子也?沒過多久，地?就沒啦。說不心疼是假的啊，那是你姥爺流血流汗拼的地?呀，咱們都沒種兩年就沒了呀……”

    她說著?說著?又開始抹淚兒?，眼淚兒?滾進(jìn)?面?盆里趕緊拿袖子擦擦。

    她只記得小閨女愛吃手搟面?，可那時候家里窮，即便后來?不餓肚子，細(xì)面?也?是好東西，逮著?能吃一頓誰不敞開肚皮猛吃？

    她長大以后個子高、力氣大，飯量自然也?大，吃的和哥哥們差不多。

    那時候她滿心想的是：照這?個飯量，不能一個月吃兩回，吃一回都不少啦。這?死丫頭?，咋那么能吃呢？跟她哥哥吃一樣多。

    后來?閨女出嫁了，再后來?閨女也?年紀(jì)大了，自己變成一個眼花掉牙的老太太，她就覺得自己以前是不是有毛病啊，明明打罵孩子以后自己也?難受心疼，為啥還打罵她呀？

    人這?一輩子圖啥呀，不就圖能吃飽飯，孩子們能平平安安長大、成家生兒?育女嘛？

    只要孩子好好的比什么都強。

    那她當(dāng)時為啥還要因為這?那的生氣呀？

    哎，她自己想不通當(dāng)初為啥那么暴躁，就懊悔內(nèi)疚自責(zé)。

    時間過去那么久，現(xiàn)在?她想起當(dāng)初讓她抓狂的老婆婆都是滿心同情，沒有怨恨，老婆婆當(dāng)初應(yīng)該是老年癡呆了。

    連對老婆婆都沒有怨恨，更何況自己的小閨女？

    小女孩子再淘氣又能犯多大的錯？

    她已經(jīng)記不起當(dāng)初閨女惹自己生氣的事兒?，只記得自己朝著?閨女吼叫、打罵，她的腦子里只有小閨女驚恐的雙眼和滾滾的眼淚。

    隨著?年紀(jì)越來?越大，很多東西都模糊不清了，甚至親爹娘的臉都記不得了，小閨女當(dāng)初害怕恐慌的模樣卻清楚地?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

    她良心難安，感?覺如果不能抱著?小閨女哄哄，不能給她擦掉臉上的眼淚兒?，自己就沒有辦法瞑目，到死良心都不能安寧。

    無數(shù)次夢里她把那個瘦瘦小小的女兒?抱進(jìn)?懷里，給女兒?擦掉眼淚，自己卻不斷流著?淚跟女兒?道歉說“娘對不起你呀，娘錯了，娘再也?不打你罵你啦”。

    有時候女兒?會原諒她，吃她做的手搟面?、雞蛋羹，然后趴在?她懷里舒舒服服地?睡覺。

    有時候女兒?冷漠地?看著?她，說永遠(yuǎn)都不會原諒你這?樣的壞娘，她就流著?眼淚兒?醒過來?。

    林姝看老太太陷入回憶中，眼淚兒?吧嗒吧嗒流個不停，就拿手帕幫她擦擦，然后自己接著?和面?搟面?。

    方姥娘發(fā)現(xiàn)自己把紹棠媳婦兒?當(dāng)知心人兒?了，對著?人家絮絮叨叨的，生怕林姝煩她，趕緊擦干眼淚兒?自己去了院兒?里。

    她站在?東邊一點的位置，往制香室那邊兒?瞅，隱約能瞅著?方荻花的身影，她在?教那倆媳婦兒?干活兒?呢。

    方姥娘心想這?幾個孩子里面?，花兒?才?是最?像她爹的，最?能干，最?不愛抱怨。

    看著?閨女家過得越來?越好，她也?放心了。

    至于閨女不肯原諒她，算了吧，自己不來?打攪閨女，就是對閨女最?好的道歉啦。

    看了一會兒?，她下定決心。

    回到屋里，她又顫顫巍巍地?坐下，幫林姝燒火煮面?。

    撈面?條的時候她先?拿過那個燉雞蛋醬的大搪瓷碗，給撈了滿滿一大碗，滿心想著?現(xiàn)在?生活好了，得讓閨女吃飽呀。

    她還多多的給閨女舀了兩大勺鹵子。

    林姝炸的rou末雞蛋醬，里面?還放了香菇丁、粉條碎、蝦皮等，吃著?鮮香微辣。

    吃飯的時候方荻花瞅著?自己跟前那一搪瓷盆兒?面?條，怔了一下。

    她現(xiàn)在?可沒這?么大的飯量，三兒?媳知道也?不可能給她盛這?么多。

    她眼風(fēng)瞥了一下，就看到老太太握著?筷子一臉希冀地?瞅著?她，一副讓她多吃吃得飽飽的表情。

    方荻花沒說話，只拿起筷子開始吃。

    陸老爹瞅著?她，小聲道：“吃不了，分我兩筷子也?行?！?/br>
    方荻花吃到一多半就吃撐了，卻還是把面?都吃完了。

    吃完她就出去遛彎兒?了。

    方姥娘心滿意足，感?覺跨越時空終于給閨女吃了頓飽飯一樣。

    下午她就悄悄跟方高粱和方紅豆道：“走吧，咱糧票吃完啦，再住就白吃白喝了?！?/br>
    倆孫女立刻收拾東西，跟陸秀秀告辭。

    方姥娘：“等不戳龍王眼睛的時候讓她們再來?學(xué)?！?/br>
    那得等春種完吧。

    陸秀秀：“太姥兒?，讓我娘擱自行車送你?！?/br>
    方姥娘擺擺手，“不用，一輛車子也?送不我們仨。”

    方高粱笑道：“對，我背著?太奶就行，我力氣大著?呢，跟我姑奶一樣?！?/br>
    林姝聽說老太太要走，趕緊攔著?問道：“姥兒?，咋突然要走呢？住到十四唄？”

    方姥娘：“不啦，俺糧票吃完啦。”

    她就是約莫的，畢竟她帶了13斤糧票，住了五六天?，自然不夠三個人吃的。

    林姝笑道：“不打緊的，家里夠吃的?！?/br>
    方姥娘還是不肯。

    林姝就說去找婆婆回來?。

    方姥娘也?不讓，“來?看看就行啦，就知足啦?！?/br>
    現(xiàn)在?沒春種呢，林姝就喊陸平陸安去生產(chǎn)隊借個驢車給方姥娘她們送回去。他們還小不能隨便趕騾車，因為騾子脾氣大容易暴躁，除非老把式駕馭不來?。

    方姥娘卻催方高粱倆趕緊走。

    方高粱是聽話的，背起方姥娘就前面?先?走，讓方紅豆去收拾包袱。

    林姝又趕緊給收拾幾樣禮物，主要是她們都愛吃的辣白菜，還有三條咸rou，再有倆罐頭?一個麥乳精。

    她拉著?方紅豆，等等陸平趕驢車回來?送她們過去。

    陸平動作也?快，急三火兒?地?借了驢車過來?，把方紅豆和東西捎上又緊著?去追方高粱和老太太。

    陸大嫂：“這?老太太和咱娘真像，干啥都一陣風(fēng)兒?的?！?/br>
    來?的突然，走得干脆。

    方荻花領(lǐng)著?甜甜盼盼在?外面?遛彎兒?呢，她吃撐了。

    就看到陸平趕著?驢車?yán)?方紅豆急匆匆往南走，她就知道老婆子這?是住不下去要走了。

    走吧，走了好，省得在?這?里煩人。

    甜甜仰頭?看她，“奶，太姥兒?走了，咱們是不是得去送送?。俊?/br>
    盼盼：“對呀，咱還是得有禮貌的?！?/br>
    方荻花：“……”

    倆崽兒?就拉著?她往南邊走，正好看到陸平哥倆趕著?驢車追上方高粱和方姥娘。

    方荻花就不往前走了。

    他們就看著?方高粱把干巴瘦的老太太放到車上，然后跟著?驢車走。

    方姥娘突然回身，朝著?北邊的方向揮揮手，喊道：“花兒?，俺走啦——”

    她視力不好，自然看不到北邊路上的方荻花和倆崽兒?，她就是假裝閨女跟她道別，她也?說一聲。

    她心里嘀咕嘴里就說出來?：“可不能給閨女添麻煩啦，以后都別掛掛俺啦。”

    方姥娘走了，陸家一如既往地?過日子。

    只是有些人來?過，有些事兒?發(fā)生過，就總會留下痕跡。

    倆崽兒?一邊給兔子剁菜幫子一邊嘀咕。

    甜甜：“奶會像太姥兒?那么老嗎？”她用小手比劃了比劃自己的牙齒，臉，“沒有牙，也?沒有眉毛？”

    以前他們從來?沒想過爺奶會死，死對他們來?說也?就是一個說辭，沒有真正直觀的展示。

    變老也?一樣。

    嘴上說老爺爺老奶奶，頭?發(fā)白白，彎腰駝背什么的，那就是說而已，并沒有往自己熟悉的環(huán)境上帶入。

    可跟方姥娘生活過幾天?以后，他們突然就意識到身邊人的會變成太姥兒?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