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歸?(一)
沖天香透,萬樹金黃凌寒開。秋意明滅間,少女從桂花林中緩步行過,披帛曳開一地殘痕。 他伸手欲觸,抓住的只有風(fēng)聲。 春日…已經(jīng)過去了么? 程儉猝然睜開雙眼。元漱秋斜倚在窗緣下,出神地仰望著滿園蒼翠。一滴晨露順竹葉滑落,滴答,落在下一片承接的竹葉上。 她聽見程儉醒了,回首來望他。竹影在她白皙的面龐上斑駁,被微風(fēng)一吹,連帶著沙沙作響。像新出窯的瓷胚,墨筆寫意繪出綠筠。 “…素商?” 喉嚨撕扯得緊。啞聲說了兩個字,余下的都干干卡在舌尖。元漱秋走到他床前,倒了一杯白水給他。潤了潤,程儉才找回自己的嗓音:“多謝公主殿下。” “你高燒了半宿?!痹镪愂霭愕卣f,“至于身上那些傷口,我已派人處理過了。雖然血流得多,好在都是些皮rou傷。外敷內(nèi)服,慢慢靜養(yǎng)著,應(yīng)該不會留下疤痕?!?/br> 他的心頭一松。無論如何…她還是關(guān)心他的。 “為什么把我牽扯進來?” “這個問題,我回答過。”元漱秋佇立在他床邊,漆黑的眸子本來不惹塵埃:“我是為天子求賢的使者。此番私訪益州,扳倒擾亂科考秩序的楊家是其一,其二是為了尋找一柄趁手的好劍,劍斬世家之人?!?/br> 程儉心頭剛剛?cè)计鸬墓饬劣主隽讼氯?。原來,她從頭至尾是這樣看待他的——一柄趁手的好劍。 元漱秋察覺不到他的失落,徑直往下說道:“楊家不過是個序幕??婆e推行十余年,寒門始終不得重用,全因世家大族把持著官場機要不放。我欲打擊世家,只得從寒門中扶持新人,張羨釣為此向我舉薦了他唯一的弟子。坦白說,我對你很滿意。” 程儉艱澀地問:“為什么不在一開始就告訴我?” “因為我不會輕易相信人?!?/br> 而他輕易地相信了她。 “我…以為你是真心想要幫我的?!?/br> 元漱秋清冷冷地乜他一眼,好像他燒糊涂了:“我的確在真心幫助你。程儉,別想錯了。我和你的根本目的一致,你要替天行道,我要揭發(fā)楊家,本來就是一體兩面。之所以不對你透露我的計劃,一是我還不夠信任你,另一方面是從旁觀察你的能力與價值。再好的寶劍,也要上手殺過敵才知道合不合用。何必擺出這副委屈姿態(tài)?我從來都沒有對不起你?!?/br> 程儉扯了扯唇角,手指用力捏緊了褥面上的褶皺。是、是,她每一句話都說得不錯。她不欠他什么,也沒有跟他坦誠相待的必要。不過是目的相同,結(jié)伴走了一段崎路,偏偏他上了心、在了意,好感了一個名叫素商的道姑女郎。 元漱秋說,只把他當(dāng)作一柄好劍。可是她認真讀過他寫的文章,一讀就讀到了烏雀南飛。她吹過許多的曲子,默認天地之外,他作她唯一的知音。她皓腕簪過一朵芙蓉花在他發(fā)上。她挺身出來維護他,點燃不香之香。她淺笑著稱贊他,每一餐、每一飯,他都準備得十分用心。她的笑意化為了酒,實在可以醉人。 如果她始終只是在掂量他好不好用,那么這些又算得上什么? 攻心之計嗎? 程儉想要朗聲大笑,笑他終于解開了這個連環(huán)套。一笑,卻牽動得五臟六腑都跟著發(fā)疼。 到頭來,他是不是應(yīng)該慶幸,他還有幾分值得元漱秋動用攻心之計的價值? “你說得對,我實在很天真。我以為你做了這么多,至少說明你是有一點在意我的…結(jié)果不過是你計謀中的一部分?!?/br> 元漱秋無言地凝視著他。她不是一向聰明嗎?怎么這會又蹙著眉、掛著一副困惑不解的表情了? “我的確在意你?!痹镎遄闷?,終于開口說道,“我說過,你是難得的人才。借由洪時英的大婚造勢,就是要將你推為新貴中的第一人。楊家垮臺后,益州的考場會重新清明。以你此番聲譽,加上自身的才學(xué),通過鄉(xiāng)試、進而參加明年上京的省試,并不算困難。” 眼見程儉仍是一派黯淡的神色,元漱秋軟下了聲,安撫性地說道:“我誠心希望程郎入我彀中來。無論錢財、名利、地位,但凡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br> 程儉憤而轉(zhuǎn)過臉,欲要發(fā)作,遇上元漱秋的清眸,最終只是自嘲地笑了笑。他遍體鱗傷地躺在床上,與居高臨下的元漱秋對峙,落魄中依舊帶著一絲桀驁逸氣。 “殿下自己沒有心,也不懂得別人的心。” 元漱秋眸光一滯,彷佛意外會等來這么一句話。她那張水月觀音般的臉龐上,不染人間聲色,此時亦微微漾起皴紋。映在天心的一輪圓月跟著破碎了一瞬,僅僅是剎那的動搖,再觀望時,圓月不復(fù)有缺,浩浩湯湯的湖水已然回歸澄靜,映得出照影之人,映不出湖底波瀾。 “我需要懂么?”元漱秋冷淡地詰問。 是啊。她需要懂么?他有什么資格摘下她,讓原本就在云端上的她靠近他、懂得他? 言盡于此,兩人都無話可說。無形的高墻橫亙在元漱秋與程儉之間,昭示他們那不可解的身份之差。疏遠是如此輕易,反襯得那些談笑、晏坐、你來我往、同進同退,是如此的不堪,輕輕一擊便擊碎。 春日終歸是過去了。 “在你傷好之前,我會一直派人醫(yī)治。不用覺得過意不去,就當(dāng)作是你老師的面子?!痹锫氏却蚱屏顺聊?,“既然你堅持回絕我,我不會強人所難。來年你進京赴考,仍可以到我府上行卷。你也知道,省試比鄉(xiāng)試更看重名流的溢美。你是聰明人,分得清事情緩急。不該你逞能的時候,不要逞能?!?/br> 少年郎君俊美的眉眼里,失去了慣常的靈動,不知有沒有將她的囑咐聽進去。 他木木地捂住胸口,按下那一陣又一陣的悶痛,垂首向她禮道:“儉,謝過公主殿下抬愛?!?/br> 元漱秋的目光輕飄飄落在他身上,凝神處,卻空無一物。 “照顧好自己。對天下的好文章、好音律,還有青年才俊…我總是愛惜的。” 好文章成百,好音律上千,縱是五陵年少的青年才俊,也不只他一個。 程儉落拓地一勾唇,蒼白的病容上泛起薄霧一般的悵色:“程某知道?!?/br> 他無意中摸到了收藏在懷里的絲帕。真遺憾啊,那枝桂花的蕊心還是來不及繡完。他特意挑選了混編金箔的絲線,設(shè)想著繡好之后,往陽光下一展,該是怎樣的耀眼炫目。 程儉不喜歡欠人情。但他已然欠了她一個巨大的人情,懷中的這點東西,還不還,似乎都無關(guān)緊要了。 “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痹镫S手抻了抻坐皺的裙擺,流沙似的披帛,就這么從他床沿邊曳過。 她的背影纖細而靜美,與任何一個蜀中山間采荇的少女無異。 行至門口,她忽而回眸望來,無悲亦無喜,只是學(xué)那詩詞,卻把未熟的青梅嗅,撂下一句家常閑話。 “程儉,我早就說過的,沒有人愿意叫我的本名。你…之前還不相信吧?” 他心中一震。那道背影已離開了。 移墻竹影動,不見玉人,惟留疏朗朗風(fēng),拂過篁林嘆息。 隱約仍在那個浸透了桂香的夢中,不知此身是客。他伸手欲觸,最終什么也沒能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