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歸?(二)
康寧十叁年四月末,益州楊氏伏法。 經前采錦使洪時英指認,過去數年中,楊氏持續(xù)向太守彭霽行賄,與之內外勾結,cao縱益州鄉(xiāng)試。 楊氏一眾姻親子弟,在彭霽協助下,偷梁換柱,冒名頂替上榜考生。真正的錄取名單,由洪時英暗中遣人謄抄,埋藏于芙蓉城外校倉內。 開倉取看,去歲的榜單中,赫然有程儉的名字。 此案牽連甚廣,自地方到中樞,不斷有官員落馬。一時牢獄壅塞,公卿之白衣,盡陷于黑水橫泗之泥淖。 主犯當誅,從犯徒。革職發(fā)配者,更不在少數。 時人為之震動,因此案肇始于芙蓉城,故在民間議論時,被俗稱為“芙蓉案”。 訊問與審判一直持續(xù)到五月末。待一切塵埃落定后,天子對外新頒布叁條詔令。 其一,廢除《魏戶令》中,衣冠戶婚約不受地方官員回避制度禁限一條。 其二,非前進士及登科有名聞者,縱因官罷職,居別州寄住,亦不稱為衣冠戶,其差科色役,等同百姓處置。 其叁,各州鄉(xiāng)試題旨,須預先上報,經吏部復議無誤后,方可向下執(zhí)行。 此叁條,細論來皆對地方豪族不利。然則天子殺雞儆猴,楊氏下場如此落魄,令不少暗中觀望者都噤聲。風口浪尖上,誰敢出來豎一個靶子,不怕被天下人的唾沫淹死? 唯獨尚且還纏綿于病榻的程儉,對此毫無意外。元漱秋早已說過,楊氏只是一個序幕。以她的手段,只拿此案作這點文章,大抵算得上十分克制。 人言沸騰,一時和他不相干。至于元漱秋,離開也離開得突然,又完全在他的意料內。 于她而言,專門的告別是無益的。她來去一如,袖手走入他的生活中,末了,踏著春日的尾聲,不帶絲毫留戀地離去。一日清晨,程儉從難得無夢的睡眠中醒來,聽見屋外靜謐成一片,只有黃雀時而啁啾著,他便清楚地知道,元漱秋已經走了。 她真正留在這里的時候,話是很少的。吵鬧的是甘羅,成日斗雞走狗,真不懂哪來的這么多精力。 不過是回歸到各自的位置,彷佛什么都不曾改變。為何他還是覺得空蕩蕩的,心中沉浮不定,沒有個著落? 當真是莊生曉夢迷蝴蝶,而那只月華凝結成的蝴蝶,扇一扇翅膀,抖落一身夜露,亦不知所蹤。 惟有真真切切逝去了的光陰,一滴滴滴到天明的更漏,寂然地提醒著他,她的確曾經來過。 她離開之后,程儉滯留在芙蓉城,將養(yǎng)了小半個月。聽人講完那些有關案件的后續(xù),他差不多可以下地行走了,便重新搬回了長留村。 熱鬧固然有熱鬧的好處,此番一回來,他還是自覺性本愛丘山。盡興時可以長嘯當歌,驚起一行鳧水的鷗鷺。冷清時可以獨坐竹里,潮濕泥土的腥氣撲鼻而來,山中是這樣的靜,靜得能聽見春蠶啃噬桑葉之聲。 程儉在屋檐下移植了一株芙蓉。今年的花已經開謝了,枝頭僅剩幾片零丁綠葉。明年的看花人,或許不再是他,但云卷云舒、人來人往,總能為這清凈的小院中,多添一抹明艷。 邢母贈送的郁金酒,還剩下許多,幾乎都便宜了張羨釣。程儉以前是不太能喝的,實在嘗不出它的妙處來。這一回,興許要歸功于邢母的手藝好,他陪老頭子共飲,在不知不覺中,飲下了好幾杯。老頭子甚是欣慰地猛拍他肩膀,醉醺醺地說:“你這小子,跑去外頭辦了件驚世的大案子,看著倒是比以前成熟了?!?/br> 程儉想實事求是地說,一切主要還是元漱秋的功勞。話到了嘴邊,那個清雅而陌生的名字,低回了數次,終是不能喚出口來。 她還叫素商…該多好。 張羨釣湊近他耳邊,大著舌頭說:“被長公主看中了?你這小子,哪來的這么大福氣,啊?” 他懶得跟醉鬼計較:“還不是拜您老人家所賜。” “那位公主,可是個不好相與的…老夫、老夫給她算過一卦,是個典型的紅顏薄命相,六親沒緣法、天生冷肝膽,你可別去跟她沾邊,小、小心被她魘住…” 程儉有些無奈。這老頭真是喝糊涂了,一會兒說他有福氣,一會兒又讓他躲遠點,到底要他進還是退?更何況,也許他早就被魘住了…不然為何會做那個彌漫著桂花香的夢。 想到這里,他隨口問道:“以前公主住的地方,是不是有很多桂花?” 張羨釣吃驚地瞪著他,只清醒了一瞬,立刻又醉倒了:“儉兒也學會算卦了?不錯、不錯,步虛宮中,確實是種著很多桂花的。據說足足有一千棵…” 程儉喃喃自語:“那么多桂花,想必她是很喜歡了?!?/br> 這一句正好落在張羨釣的耳里。他來了精神,強撐起歪斜的身子,諱莫如深地搖了搖頭:“以老夫之見,恐怕不見得。” 程儉還想要再問,張羨釣偏不讓,向后一癱,躺倒在了竹簟上,頓時鼾聲如雷響。他輕嘆口氣,給自己酌了一杯酒,對著那遙遠的廣寒宮祝了祝,仰頭一飲而盡。 他放下淺口杯,摸出懷中那塊迭放好的絲帕。其實,繡完蕊心不過用得上一兩個時辰的功夫,只是他一直拖著、拖著,遲遲沒有完成。 仔細想來,這竟是他們之間唯一的關聯了。 有一日,張羨釣想起一出是一出,盤問他今年怎么不張羅著蒸青團。程儉正坐在書房中練習寫判詞,每寫好一道,折迭成箭形,往雙耳的酒壺中一投。被老頭子這么一問,打了岔,下一箭果然投歪。他懶洋洋地回答道:“食材都過了季,再做就不是那個味道了。” 張羨釣念在程儉要專心準備鄉(xiāng)試的份上,沒跟他追究。他的駢儷文還是寫得不好不壞,反倒是策論文,被元漱秋提點過一通后,越寫越上手,再拿出去年的習作一對比,連張羨釣都要贊一聲大有所成。 “今年你要是還不能中榜,那就是蒼天都不長眼了?!?/br> 程儉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老師就對我這么有信心?” 張羨釣撫著胡須,感嘆道:“不是因為你是我的學生,我才偏心這樣說。皇帝推行科考的頭幾年,老夫也是做過幾回通榜的。我看你現在的水平,別說錄取,連狀元也能做得?!?/br> 末了,張羨釣又說:“你真應當好好感謝公主。就算你鐵了心不想做她的幕僚,她對你也有知遇之恩?!?/br> 程儉安靜了片刻,提筆潤墨,在羅紋紙寫下幾句詞:“學生明白。” 張羨釣嘆了一口氣:“儉兒,你終歸要出仕的。公主新開的折桂閣,未嘗不是一個好去處。她抑世家、重寒門,兼之許多政見都和你一致。我素知她有愛才之心,否則也不會向她舉薦你?!?/br> 程儉盯著未干的墨跡,隱約有些出神。半晌,他才想起來答話說:“她很好…都是學生不識好歹的錯?!?/br> 張羨釣聞言,瞥了一眼那半闕詞,原來寫的是: 載取白云歸去,問誰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蘆花贈遠,零落一身秋。 程儉一語成讖,秋意果真說濃就濃了。益州鄉(xiāng)試如期在芙蓉城舉行,時隔數月再回到這里,竟有些物是人非之感。輝夜樓成了普通的酒樓,楊府辟作了外地布商歇腳的會館。他赴考途中路過此處,見幾個梳著中分雙髻的小兒,在開闊的大馬路上,拿赭石畫出格子,跳來跳去地玩。唯獨這次,不會再有人從那高門后面探頭,罵罵咧咧地驅趕他們了。 這一年鄉(xiāng)試,程儉考中了解元。距離洪時英一案已過去了段時日,芙蓉城百姓到榜下圍觀,聽衙役唱到榜首的名字,還在交頭議論說是誰,有記性好的,一拍腦袋喊出了聲:“這不是那位愛穿紅袍的芙蓉郎嗎?” 程儉混在人群中,聽得此言,不免自嘲一哂。哪里會是他偏愛穿紅袍呢,不過是有個道姑女郎,贊過他穿秾艷的顏色好,他就正好在那天穿了而已。 同年孟冬,程儉啟程前往上京,預備參加明年春季的省試。張羨釣特意來與他辭行,師徒二人走走停停,到了岷江渡口,已經不能往前再送,就在原地分別。 張羨釣拍了拍他的胳膊,語重心長地說:“去歲你參加科考,落榜不中,固然有楊家插手的緣故,老夫倒不是十分失望。你這個性子,說得好聽一點,是正直不阿、嫉惡如仇,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傲氣有余、圓滑欠缺。不遇到些大小挫折磨一磨,怕你不懂得為人為官之難?!?/br> 程儉收斂了隨性的神色,頷首認真道:“學生會記得老師教誨?!?/br> 張羨釣打量了他幾眼,從衣袖中摸出一個錦囊,仔細放到他手上:“來年你行冠禮時,老夫不一定趕得上。你的表字,我想來想去,應該沒有比這個更合適的了。等你上了船再打開看吧。” 自古行冠禮,按俗應由受冠者的父親主持。程儉的父親早逝,哪里會不明白張羨釣此舉背后的深意。他退后一步,理了理衣袍下擺,鄭重地向老人一跪:“程儉謝過老師。老師多年栽培之恩,程儉沒齒難忘?!?/br> 張羨釣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幫他打掉衣服上的灰,絮絮叨叨地說:“得了。你同老夫作伴這么些年,知道我的脾性,我是最不講究這些虛禮的。你此去,首要是做個無愧于心的好人,其次是做個無愧于民的好官,就不算辜負老夫了?!?/br> 程儉點了點頭,渡口的風冷,江心蕭蕭有浮白,他卻由衷地感到一股暖意。這位華發(fā)漸生的老人,自他牽著他的手離開楊家那天算起,轉眼過去了這么多年。程儉以師事之,以父事之,從剛剛到他的腰際,仰視著他的背影,長成到高過他,要他來仰視他了。 “我走后,老師自己開火做飯,一定要規(guī)律些。不要偷懶,吃了上頓沒上頓,省得又犯胃寒的老毛病。” 張羨釣不耐煩地擺擺手,推搡著他趕快上路:“別啰里八嗦的了,沒了一個你,還能餓死老夫不成?” 程儉不由得抿唇一笑,轉身登上了航船。等他打點好行李,在座位上安頓下來,再回首向烏篷外一探,張羨釣已騎著毛驢走遠了。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露中…” 天地玄黃,久久回蕩著老人渾厚的歌聲。船槳撐離了岸邊,借風而起,兩岸風景越退越快。鵜鶘受驚地展翼,蘆蕩之聲不絕于耳,千帆過后,倏爾已是小前生。 程儉獨自坐在船頭,拆開了那枚錦囊。信箋上揮筆寫就兩字瀟灑的行草:停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