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群玉(五)
“一日無書,百事荒蕪。今日在此設宴,是本宮與諸位同為愛書之人,自矜于收藏,要向諸位夸一夸折桂閣之繁盛。若是覺得曬書宴尚不夠看,切莫失望,本閣收藏還要比此處多上百倍,靜待以后的有緣人尋訪了?!?/br> 長公主作開場白,語聲中正、吐字如蘭,使人在莊重中感到一種親和。她簡單幾句話,既昭示了折桂閣的地位,又拉近了與在場舉子的關系,可謂是深得御下之道。 眾人連忙躬身:“謝殿下。” “還請諸位宴飲如常,不必因為本宮在此,擾了觀書賞書的雅興。” 得了她這番話,席間方才重新活躍起來。只不過,和公主不在場時相比,這會兒的活躍多少摻雜了作秀的成份。嘴上正笑著與鄰桌閑聊,余光卻是有意無意地往帷帳瞟。如同先用過了開胃小菜,心里便開始惦記起正餐。 程儉覺出了這種變化,臉上社交性的笑容跟著變淡一分。張羨釣曾說,為官為人之道,在乎以心換心??蛇@樣的環(huán)境里,怎樣能判斷出誰是一腔真情,誰又抱著假意呢? 元漱秋在的那個位置,無疑是尊貴的。但…孤獨也是真的。 程儉遠眺著紗幔后的纖細身姿,忽然間覺得,這一切都有些索然無味。他摸了摸自己的袖口,心想,干脆在別的場合再交給她算了。 肩膀突兀被人一撞,袖中的書冊掉落在地。他趕快彎腰去撿,還好地上蓋著一層軟雪,沒有把封面弄臟。 再抬頭,一個飄逸從容的背影,與程儉錯身而過,徑直向著元漱秋的帷帳步去。 他端立于帳前,拱手向元漱秋說了些什么。只見帳內(nèi)的高髻女郎平平一揮,侍女們謹遵旨意,利落地在她右手邊布置幾案。 有舉子臉色微變:什么人能讓公主殿下親自賜座? “你這功課是白做了。居然連崔家大公子都不認識?” 清河崔氏,如雷貫耳。 若說世家內(nèi)部也能排出個次序,崔氏理應是豪門中的豪門。 馮氏權(quán)勢滔天,韋氏財富傾城,放在真正的清貴之家面前,都不免露怯了。 時間和血統(tǒng)打磨出來的底蘊,旁人想學,也只能學到個畫虎不成反類犬。 作為年輕一輩的領軍人物,崔家的大公子崔懷衿,仿佛就是這種玄妙底蘊的化身。 和田羊脂的玉琮,水墨的丹青,供養(yǎng)于佛前的凈蓮,君子風姿,不外乎如是。 他的眸中蘊著不皺的水色,薄唇自然含笑。容貌已是不俗,風輕云淡的氣質(zhì),更加令人心折??v有閑事萬般,掛不住他舒展的眉眼。春花秋月,在他皆是人間好時節(jié)。 有此人坐鎮(zhèn),泰半舉子都要想著重新掂量自己了。 “這位崔郎君,與我們差不多大,但我們還是白身,人家呢,都做到鴻臚寺卿了?!焙竺骐[約傳來酸溜溜的議論聲。 程儉站在原地,恍若對躁動未聞。他手上還保持著拍打雪粉的姿勢,放佛忘記了接下來要怎么做。 有人是可以離她這樣近的。 他看見元漱秋傾身與崔懷衿交談,似乎怕遺漏過他的哪一句話。他看見她越過所有舉子,先翻閱了崔懷衿的獻書。他看見崔懷衿自在地朝她舉杯,像一對真正談笑無還期的舊友。她呢?他真不情愿去想象,她一樣是對他笑著的。 元漱秋給過他一個機會,而他親手放棄了它。 程儉背過身,將那本冊子強塞到辛茉懷里:“幫我找個機會轉(zhuǎn)交給殿下吧?!?/br> 辛茉卻一點情面不給他留,退后一步,不肯接:“要送你自己送?!?/br> 那本書冊再一次掉到了雪地里,放佛是它命定的歸宿。有一個瞬間,程儉差點想過,不如就讓它這么作廢。 辛茉聽見侍女的通傳,冷漠地掃了他一眼,帶著杜凡上前覲見。 杜凡邊走邊頻頻回頭,擔心地打量著他。 程儉隨意找了個角落,放空地坐了下來。外面再熱鬧,好像跟他也沒多少關系了。 場上的焦點由崔懷衿變?yōu)榱硕欧病?/br> 侍女托著錦盤,由杜凡手中承接過書冊,揚聲匯報道:“拾萁書院杜凡,進獻《便蒙群珠雜字》一本?!?/br> 許多人雙手抱著胳膊,正等著看今日的首秀有何過人之處,不想先是聽到了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書院,繼而便聽到了“便蒙雜字”的書名。 所謂雜字,是種用來教幼兒識字的啟蒙教材。 私語聲四起,雖然公主并未限制獻書的范疇,但這也太…不登大雅之堂了。 元漱秋并不責怪,溫和道:“杜卿,這是個什么說法?” 杜凡撩袍跪下,額頭響亮地砸向地面:“在下冒昧懇請公主,以折桂閣的名望,在民間推廣此書!” 這話一出,連一直盯著公主帷帳,走神走到蓬萊島的程儉都有些意外。 大魏朝開科舉之后,民間的私塾學堂,如同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饒是如此,官方興辦的國子監(jiān)、太學、鄉(xiāng)學等,依舊有著廣泛的影響力。因此在教材上,民間唯官方馬首是瞻,通行的是由國子監(jiān)主導編寫的《龍文鞭影》。 《龍文鞭影》全書,深受駢儷體的影響,依照平水韻用四言對仗句寫成,內(nèi)容上多選自史傳軼事和名人典故。程儉以前在楊家讀書時,當然也學過它。拿他一個幼童的眼光來看,除了聱牙,還是聱牙。 后來他大了一點,張羨釣再給他講解了一遍,他才體會到這本書的好處。但那是張羨釣,仗著他的見識和口才,死人都能給說活了,講什么不吸引人? 杜凡長跪著不肯起身,一口氣說道:“殿下,《龍文鞭影》固然經(jīng)典,但編寫時,面向的是國子監(jiān)生徒,并不完全適合平民家的孩子。他們往往基礎欠佳,教材上的內(nèi)容也有些脫離實際…” 他此番措辭嚴謹,態(tài)度亦十分謙卑。但全國書塾千千萬,官學本來在數(shù)量上就已敵不過私學,改換教材更不是小事。要是往大了說,此舉無疑是種對官學話語權(quán)的挑戰(zhàn)。 今日與會者,不乏官學出身的舉子和官員。有人當即維護道:“杜兄,你這話就說得有意思了?!洱埼谋抻啊房墒窃陂_國宰相盧照義那里過了明驗,得到他的稱贊,之后才在各級別官學推行沿用的。莫非宰相大人的眼光還不如你咯?” 杜凡好像有些著急,筆挺挺地跪著,只腦袋轉(zhuǎn)朝那人說話的方向:“在、在下,不是,這個意思…” 程儉不由得皺眉。他本是沒心情參與這場論戰(zhàn)的,但他一路和杜凡結(jié)伴過來,隱約察覺到他說話的習慣和旁人不太一樣。若只是平常的聊天,聽不出多少差別,最多會當成他容易害羞;可突然遭遇了別人的盤問,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有些訥言… 訥言這個毛病,放在官場上,可大可小。先不說自己對他有幾分好感,光憑他是元漱秋看中的人,憑她特地把他安排在第一個獻書的用意,程儉就不能在此刻讓人抓住他的痛處。 想到這里,程儉正打算從座位上起身,公主身旁雍容觀戰(zhàn)的崔懷衿,忽然笑盈盈道:“杜兄這本《群珠雜字》,可否借臣一觀?” 元漱秋略一頷首:“子佩請隨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