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青山(一) haitang wo.com
陋室空巷,曾作紅鸞場。初時鮮艷的封條在風吹雨淋下褪色,街道司的差役慢騰騰地清掃著洪府門前久積的灰塵,掃出許多遺留的花瓣殘紅?;腥徊挥X間,芳菲的春日已臨近尾聲。 那場傾城的大婚的確是一段傳奇。前無古人,恐怕后來者也不會再有了。 在芙蓉城內,百姓固然會議論它的奢侈與豪華,但金滿箱、銀滿箱,說來只是滿足一時的獵奇;那文曲星下凡一般的俊美少年,才是這段傳奇中真正的主角。關于他當日如何一身紅袍,單槍匹馬闖入敵營之中,駁得那狗官洪時英引頸受戮,最終替天伸張正義的故事,說書人在說,戲班子在演,就是讓人聽不膩。哪怕聽夠了十遍百遍,下一遍再聽,還是要忍不住撫掌嘆一聲:“真痛快!” 就連那美少年簪在頭上的芙蓉,從道路兩側隨處可見的“俗花”,一夜之間身價也翻了十倍。街頭巷尾、男女老少,處處見簪花,而簪花獨簪芙蓉。 這位被神話了不知多少層的主人公,此時依舊是布衣草鞋,肩負一個藤背簍,裝滿了草市上買來的豆鼓醬油、木夯鏨子等物什,活脫脫一副農人模樣。 邢家母女今日就要離開芙蓉城,程儉趕完了早集,順路來渡口送別她們。 查抄洪府,如同一錘定音,宣告了益州采錦使洪時英的倒臺。盡管太守府的調查流程尚未走完,最后的罪名和刑罰級別也沒有議定,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昔日不可一世的洪時英,這回是徹底地完了。 這也難怪,洪時英在政治一途上,原本就是個沒有多少價值的邊緣人物。僅僅是仗著出身好、運氣好,才頂上了一個有實權的肥缺。 由于補糧錢涉及上京的廣儲司,此案終究還是驚動了天子,特意委任刑部京官到地方上巡查。對于益州的一把手彭霽而言,此舉無疑有敲山震虎之效。夲伩首髮站:powenxue3. 至于楊家,目前還可以獨善其身,似乎暫時未被洪時英波及。自輝夜樓出事后,他們行事愈發(fā)地低調,甚至都不讓嫡系族人在大婚上露面。 甘心是肯定不甘心的。程儉一直指望著洪時英倒臺后,可以順藤摸瓜,摸出他與彭霽和楊藏器私下里的那些腌臜勾當。但案子始終囿于貪污補糧錢的范疇,像被設下了某種禁制,少了一個向外衍散的突破口。 也不清楚那位委派下來的邢部京官是個什么底細。如果連他都摸不出這條藤上的瓜來…程儉一樣不打算就此放棄。他好不容易緊追著洪時英,抓住了一點彭霽和楊藏器的碩鼠尾巴,如何能夠半途而廢? 益州的官場或許就要變天了。然而這樣濃墨重彩的大事,正是從一個不愿淪為禁臠的柔弱女子,和她那不肯放棄、為了營救女兒而東奔西走的寡母開啟的。 物極則反,命運環(huán)流。芙蓉城內人人都把他當作傳奇,程儉卻由衷地覺得,真正的傳奇在這對渺小、平凡,但也足夠堅強的母女身上。 他忽然很想把這個體會分享給素商。盡管此刻她不在他的身邊,但他們一起見證了這故事的開頭與結局,經(jīng)歷了這許多的飄搖風雨。他固執(zhí)地認為,她應該會懂得的。 邢芳菲說,芙蓉城是她自小長大的地方,縱有千般不舍,萬般留戀,她還是會覺得傷心,不想再目睹那街道上的一草一木,平白勾起大婚之日,她孤零零地坐在那張牢房般的花轎上,不知前路為何的凄惶。 邢母心疼女兒遭遇,變賣了家產(chǎn),欲要帶著她徹底離開這個是非地,去北方新尋一個安靜的小城,照舊務農、釀酒,過以前那般樸實而太平的日子。 岷江之水長清,可以濯我纓。程儉和素商對邢家母女有大恩,不過,真正的大恩無需反復言謝。只是妥帖地收放在人心里,時而取出回顧,回顧一眼便可以銘記一生。 程儉又在想,素商是否也是這樣處事的?也許,她并非真的像表面看上去那般冷情。反倒是心中的情感太深重,所以不得不埋藏起來,只在悄無聲息的靜夜里,獨自對影回味。 就像她會對程儉說,專門的告別毫無必要,徒增傷感。然而,他記得她寬慰過邢母的言語,記得她和他熬夜抄寫那本意外得來的賬冊,只為了給大婚上的審判造勢。 他記得曾經(jīng)在芙蓉城的春夜里,她親手采摘過一朵芙蓉花,微笑著對他說:“芙蓉城合該看芙蓉郎?!?/br> 他是不是比初見時,多明白她一點了? 臨行之前,邢母從行李中翻找出一壇酒,鄭重地托付給他:“知道郎君不肯收取別的報酬,獨獨這壇郁金酒,是老身去長留村的路上就想好的謝禮,要是不嫌棄,請郎君和素商姑娘分著喝了吧?!?/br> 程儉代兩人回答:“我們必定會用心享用?!?/br> 邢母頓了頓,感慨道:“其實,老身還有一位恩人想報答,就是她在太守府外給老身指明了前路。她同我說,若想要翻案,一定來長留村找一位叫程儉的訟師??上?,老身只見過她這么一面…” 程儉望著那壇郁金酒,忽而眸光一滯。 先前那種模糊的預感,一度曾被他以“無憑無據(jù)”為由強行壓下去,此刻返潮一般涌來,迫得他的呼吸也變急促,彷佛被人在水中突然扼住喉嚨。 “關于那個人,那個讓您來尋我的人…您還記得些什么?” 這聲音緊繃到不像是他自己發(fā)出的。 邢母想了想,慢慢循著回憶描述:是個極年輕的女郎。個頭很高,身條也很美。她戴著面紗…但是那雙眼睛,那雙眼睛跟我們不太一樣。哦,對了,那雙眼睛不像我們中原人,像外面來的人…” 程儉安靜了一瞬,確認道:“您是不是想說,她是個胡姬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