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青山(二)
太守府外的胡姬女郎,和輝夜樓中的龜茲舞姬,倘若她們是同一個人呢? 程儉送別邢家母女,獨自坐在邸店的窗扉下,指尖暗暗捻緊了絲線。它太過纖細(xì),隨風(fēng)在虛空中晃蕩。稍微錯了點角度,便隱匿于光影中,叫人無從找尋它的痕跡。 他攥著那方雪白的絲帕,手中穿針引線,重新勾連洪時英一案。 起初,邢母狀告到益州太守彭霽處,被后者以“衣冠戶婚約不受禁限”為名駁回。一位胡姬女郎恰好在此時現(xiàn)身,指引邢母到村中來委托他。 輝夜樓中,那位胡姬女郎在楊藏器與洪時英身邊隨侍。素商借助“潑胡祈寒戲”戳破楊藏器的身份,自雨亭裝置恰好在那之后坍塌。 不久,程儉在集市中再度撞見那位胡姬女郎。他正為缺乏指證洪時英的直接證據(jù)而煩心,當(dāng)夜就有一支白羽箭找上門來,恰好送來了那本布價造冊。 單個巧合或許純粹是巧合。如此多的巧合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案子里,不可能不引起程儉的懷疑了。 他一直有種莫名的預(yù)感。洪時英這個案子,自他接手算起,直至大婚中在芙蓉城百姓前挑破,實在是有些…太順暢了。 順暢得,好像有人事先安排好了每一個關(guān)鍵節(jié)點,就等著他一步步摸索過來似的。 窗外春光明媚,程儉卻無端感到一股寒意。 如果他走來的每一步,都逃不脫那人的精心算計,誰敢說他再往前一步,不會就此落入一個更大的圈套? 想到這里,他放下了手中的絲帕。白底上繡著的那枝桂花,大致已經(jīng)成型。峭骨冰心,霜質(zhì)體潔,端的是廣寒宮中第一香。 程儉原本沒打算花費這么多心思的。從“買一塊成品布賠給她得了”,到“找一個嫻熟的繡娘定制得了”,再到“干脆我自己動手繡得了”,還要精益求精、好上加好,其中的心路歷程,他自己也解釋不清是為什么。 興許是想要好好謝謝她的。能夠順利解決這個案子,就算真的有人在背后cao控,素商同樣在明面上幫助了他許多。 誰讓她看起來什么都不缺?他只好把心思動在這些小地方。 不指望那個冰塊兒腦袋能發(fā)現(xiàn)。但要是她真的發(fā)現(xiàn)了,程儉希望能讓她會心一笑。 他取出素商原來的那塊手帕,兩相一比對,幾乎相差無幾。光論繡工,他自己親手繡的這一塊,還要比舊的那塊靈動上幾分。 程儉左看右看,仍覺得缺少了點什么。 他舉起手帕,對著陽光仔細(xì)地檢視。這一看,才看出在暗處不易察覺的細(xì)節(jié)——原本的花朵蕊心用的是明黃色繡線,他在腦海中設(shè)想著,換成金線會更好。 金線是他當(dāng)初沒有配過的。看來,只得再多跑一趟繡巷,順帶著去打聽打聽那位龜茲胡姬的消息了。 * 芙蓉城草長鶯飛,春光獨獨照不徹這一隅幽深的地牢。 大紅的喜服換作破敗的囚衣,洪時英面朝天窗枯坐著,一夜間像老了十歲。 周遭安靜極了,連老鼠啃噬苞米的聲音都聽不見?;秀敝谢剡^神來,他才發(fā)現(xiàn)門口的看守不知何時被撤走了。 滿是血絲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莫非…? 足音越來越近,不緊不慢,每一步都控制得恰到好處。那是久居上位者才會有的優(yōu)裕。每一步,都在暗示著旁人她的教養(yǎng)與尊貴。 “怎么,見我不是楊家的人,很失望嗎?” 牢獄的黑暗中,少女清而冷的聲線,無情地戳破了他的幻想。洪時英脫力地跌坐在茅草上,先是望見少女素雅的裙擺,而后是搖曳的披帛,最上方一雙深潭般的眸子,既無憐憫,也無諷刺。 他想起噩夢中出現(xiàn)過的另一雙眼眸。一樣的年輕,熊熊燃燒著蔑視。他說不出來哪個更讓他反胃。 “不是楊家的人就滾吧?!彼员┳詶壍卣f。 少女并不惱怒,仍是平靜地開口:“楊家的人已不可能來救你,但是我能?!?/br> 洪時英的瞳孔驟然縮成一個黑點。他猛地抓住牢房的欄桿,手上的鐵鏈搖得嘩嘩作響:“你、你胡說!楊藏器…楊藏器不可能不管我的…” 少女淡淡說道:“輝夜樓失事后,楊家忙于收拾自己的首尾,本就自顧不暇。他們早存了與你切割的心思,不然為何連你的大婚都不愿現(xiàn)身?” 洪時英仍在癡癡囈語:“不可能…不可能…我們做過約定的…” “無論你們之間做過何種約定,”少女決計給予他最后一擊:“在楊藏器親手將采錦布價造冊交給我的那一刻,應(yīng)當(dāng)都不作數(shù)了?!?/br> 洪時英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如遭雷轟一般:“你說什么?” “將功抵罪,棄暗投明,自古已有之。何必如此驚訝?” 洪時英一拳砸在地面上,恨恨道:“楊賊!枉我如此相信你…” 少女輕巧地拽了拽裙子,半蹲下來,平視著他:“我知道,在你夸大的蜀錦價格中,一部分用于洗白楊家走私人口所得的灰色收入。楊家的明帳查不出來問題,因為全都在你這里過了一遍。只要咬死了那些數(shù)字全都是你的贓款,與他們毫無關(guān)系,楊家便可以從中脫身了?!?/br> 洪時英呆呆地歪在地上,彷佛變成了啞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自以為借由這種方式,把楊家和你綁在了一條船上。只要他們還在經(jīng)過你的手來洗錢,就等同于被你捏住了一個把柄。但你沒有想到過,楊藏器會率先出賣你吧?” 停頓片刻,少女緩緩說道:“洪時英,你雖勉強(qiáng)算得上是出身名門,但在益州,楊家是根深葉茂,而你是獨木難支。于他們而言,舍了你一個,作斷尾求生之舉,又有何難呢?” 地牢中再度陷入了寂靜。少女保持著半蹲的姿勢不動,耐心等他的回復(fù)。半晌,洪時英才從巨大的打擊中醒轉(zhuǎn)過來,通紅著眼眶,死死地盯住她:“你方才說,你能救我?” “這就要看你能提供給我什么了?!鄙倥畣问謸沃掳?,有商有量地說:“楊家可以投誠,你也可以。其余不提,我至少能夠保證,你遠(yuǎn)在秦川的家人不會被株連,甚至能得到贍養(yǎng)?!?/br> 洪時英梗了梗,說:“我憑什么相信你?” “本官可以做她的擔(dān)保?!辈贿h(yuǎn)處傳來一道洪亮男聲,激得他打了個冷顫。他日日夜夜被這道男聲逼供,早已把那份恐懼刻入了骨髓。一名面色冷肅的青年大步走到少女身邊,正是天子特派調(diào)查本案的使者,刑部侍郎孫思嶠。 少女重新提著裙擺起身,端莊地凝視著他:“現(xiàn)在總可以開口了吧?請務(wù)必長話短說,還有人等著我回去用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