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衿因剛鬧了一個大誤會，還有點心虛，沒有了起初的冷峻漠然，臉上顯出深思之色：“百姓普遍抗拒陌生的事?物，恐懼未知，它能否實行，在于執(zhí)行者能否給他們應(yīng)有的保障。”

    林青青不置可否，千陽的夜市人?跡稀少，走得久了總能碰上一兩個。

    “當初太.祖開?夜市，力排眾議，帶動宣國貿(mào)易往來盛行，這?才使得大宣有足夠的魄力夾立于四國之間?而?屹立不倒?！狈阶玉频穆曇舨患膊恍?，似潺潺流水，特殊的音質(zhì)仿佛生來能打動人?心。

    林青青卻只是笑，她不知道方子衿哪里來的盲目信賴，認為她有能力冒天下之大不韙，實現(xiàn)?幾百年之后才能實現(xiàn)?的男女平等。

    她抬起眸子看了眼千陽深不見?底的夜空。

    就連保住千陽都那么難，遑論遙不可及的國策。

    如果真有那么一個人?能做到，她第一個想到的，是原著里坐上皇位的龍傲天。

    他應(yīng)當可以?。

    龍傲天獨斷專行，舉國皆恐。

    百姓為留住得之不易的安生日子自我馴服，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什么樣?的國策施行不了。

    林青青抬腳走向一個賣燈籠的貨攤，信口調(diào)侃：“好啊，若是哪日我做了，便添上你的名字，讓你去執(zhí)行，這?樣?你也能在史書上記上一筆，也算是名留青史了?！?/br>
    賣燈籠的小販見?著林青青走過來，醒了醒神。

    “要買燈籠嗎？都是新做好的燈籠，燈油也是新放的，可以?亮整夜。”

    小販面黃肌瘦，衣衫襤褸，借著燈籠的光亮，瞧見?他們的臉色神氣?，看出他們是不缺錢的主，忙拍大腿，照著馬屁夸贊道：“二位這?般好看的公子人?間?難得一見?啊，有個詞就該是為二位公子寫的，封神英俊，勢力逼人?！”

    方子衿愣了愣，沒反應(yīng)過來什么意思。

    “夸你豐神俊朗，氣?勢逼人??！绷智嗲嗵袅藘蓚€燈籠，粗布制作的燈籠扎得很緊實，晚風薄霧作伴，里面的燈火輕輕閃動一下便穩(wěn)住了火光。

    “多少銀子？”

    小販立馬道：“不要銀子，公子身上有吃的嗎？我和?阿母兩日未進食，實在太餓了，夜間?食鋪不開?門，行行好，賞兩塊干糧吧，好人?有好報?！?/br>
    “我沒帶，你……”林青青在方子衿身上掃視，衣服是影二后送過去的，他應(yīng)當也沒有食物。

    見?方子衿果然搖了搖頭，林青青遺憾地收回視線，取出十兩銀子：“我們身上并無吃食，這?錠銀子不必找了。”

    小販盯著那錠銀子，顫抖著手接過，突然淚流滿面，哽著嗓子悲泣：“若是早一些?遇見?您這?樣?的貴人?，那該多好……”

    他哭著哭著便止住了話音。

    林青青狀似不經(jīng)意地聊到：“白日府衙施粥，你們沒有領(lǐng)嗎？”

    小販表情微妙，反問道：“聽口音，你們是京里來的？”

    沒等林青青回答，他便氣?紅了眼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神情，聲音嘶啞難聽，帶著很重的氣?音：“領(lǐng)粥有門檻，十三至三十五年齒的得靠自己?的手腳掙錢，病死、餓死皆不管！”

    林青青皺起眉：“是誰頒布的規(guī)定？”

    “早前就下的圣旨?！?/br>
    “圣旨？”林青青著實怔了一下。

    小販看了看天色，千陽的大霧讓千陽不辨天時，他伸長脖子等了一會，見?沒人?再過來，失望地收拾貨攤上的東西。

    林青青：“千陽不是種不出莊稼了嗎？你們吃什么？”

    小販諷刺道：“我們年紀輕，怎么也餓不死的。

    ……

    還能怎么辦，我阿母病重，我走不了，只能靠賣東西換取食物?！?/br>
    “所以?千陽才有這?么多賣貨郎？”

    小販沒回答林青青，他走前，猶豫地告訴林青青：“我說的話聽過耳便罷了，府衙逮人?，誰討論就抓誰?！?/br>
    說完，推著搖搖晃晃的木車架子往回走。

    “圣旨？”林青青重復著這?兩個字，眼底閃過啼笑皆非的震怒。

    難怪岳千里說——北蠻滋擾不斷，燒殺掠奪百姓，父母官不管，朝廷不問！

    難怪岳千里認出她后，不來向她陳情，反而?不顧一切來殺她！

    方子衿看了她一眼，目光轉(zhuǎn)向府衙方向，回眸隱去神色。

    “可要殺了趙成業(yè)？”

    第30章

    林青青斂眉不答。

    對于?趙成業(yè), 她?心中還有疑慮，卻找不到答案，有一層迷霧遮住雙眼?，令她看不清背后的真相。

    林青青又旁敲側(cè)擊了幾個商販。

    商販們不愿惹禍上身, 大多?三緘其口, 也有幾?個被挑起心頭火, 明里暗里地埋怨。

    一面之詞尚有冤枉的余地，若所有人一致說辭, 那趙成業(yè)既有粉飾太平之過?，又有通敵賣國之嫌。

    林青青試著代入趙成業(yè)的視角，怎么也想不通。

    她?對方子衿道：“趙成業(yè)這個人我們不了解，但我看過?府衙的藏書, 都是關(guān)?于?民生的書籍, 有幾?本被翻爛了，上面有趙成業(yè)的親筆標注。

    他殫精竭慮保住千陽，這樣的人會置千陽百姓的命不顧，去編造莫須有的圣旨嗎？”

    方子衿就客觀判斷：“圣旨制作工序復雜，不可能偽造, 其內(nèi)容又是由府衙傳達百姓，說明此事的確是趙成業(yè)主導。無論有何苦衷，矯詔乃誅九族的大罪?！?/br>
    林青青：“你便?那般肯定圣旨是假的？若是朕的密詔呢？如今沒有明確罪證證明趙成業(yè)有罪，我在千陽之事不會主動暴露，我們沒有理由去殺一個朝廷命官。”

    方子衿抿起唇。

    夜色蒼茫, 林青青提高燈籠, 照映少年?的臉, 注視他凝有光斑的眼?睛：“你說，他這么做, 究竟是為了什么？”

    方子衿輕聲道：“若賑災糧不足以令千陽百姓存活，領(lǐng)粥門?檻會成為千陽續(xù)命的良藥?！?/br>
    林青青有一種醍醐灌頂之感，年?輕人的確有一定的能力換取食物，實在撐不住也能去附近州府討生活，老弱病殘優(yōu)先領(lǐng)粥，能最大程度挽救千陽的人命。

    想通這一點，她?不禁五味雜陳：“他也是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守護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br>
    方子衿見?過?太多?世事變幻，大敵當前，若為官者懷著“想要保住每個人”的心情，終會賠了夫人又折兵。

    千陽便?是如此，為了讓更多?人活著，流失年?輕的勞動力。趙成業(yè)此番行事，等同于?動搖千陽根基，給北蠻人做嫁衣。

    “陛下覺得他這么做，對嗎？”

    林青青搖頭，衣袖在方才的打斗中沾上血跡，被暖色燈光渲染成橘紅色。

    “你比我通透，在我還未想通之前，便?洞悉趙成業(yè)這般做的目的，但你依舊執(zhí)意殺他，可見?他的做法并不明智。”

    方子衿心中一動：“我殺他，亦有可能出于?私怨?！?/br>
    林青青輕扯唇角，無聲地笑了。

    若非趙成業(yè)假傳圣旨，他們也不會被岳千里設(shè)計困在客棧險些被火燒死，說是出于?私怨，也說得通。

    但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她?認為方子衿并非不分青紅皂白喊打喊殺之人，他有自己的思量和考慮，只是很少宣之于?口。

    “你不是那種人。”

    方子衿提著燈籠望向林青青，注視她?泛著微光的眼?睛。

    世人隨波逐流，沒人在乎一個“罪人”的解釋，久而久之，他習慣了把?一切都緘之于?心。

    懷疑也好，勸誡也罷，明信暗忌，虛情假意，他預想過?林青青的所有回?答，唯獨沒有幻想過?這句：你不是那種人。

    少年?唇角添上淡淡的笑意：“我發(fā)現(xiàn)哥哥也沒有那般不信任我?！?/br>
    少年?向前邁步，一襲雪衣迎風而動，身?影在沉重?的夜色下變得縹緲模糊。

    “哥哥放心回?京吧。我在，千陽在，千陽亡，我亡?！?/br>
    林青青止住步伐，凝望方子衿的身?影，少年?腳步不停，身?上孤寂寒涼的氣?息仍在，卻攜著能被清晰感知到的陌生疏離，就好像在預備著死戰(zhàn)，在那一刻到來前，和她?劃清界限。

    “我等你凱旋?！?/br>
    狂風大起，她?的聲音掩蓋在風聲里，燈籠搖晃不斷，樹影婆娑，燈影綽約，叫人一眼?看不清前路。

    林青青穩(wěn)住搖搖欲墜的燈籠，耳邊傳來漸近的腳步聲，再抬眼?，雪色長靴定在眼?底。

    雪衣少年?低垂著眉眼?，手里的燈籠不知去向，雙手攏著她?的燈籠，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被燈光透成鮮艷透明的紅。

    方子衿抬眸對視，微微翹起的眼?睛尾稍彎起，眸里泛著瀲滟的光，雪色長衫散發(fā)柔和的淡淡光暈，仿若一幅剎那芳華的畫卷。

    ……

    翌日，府衙后院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轟炸聲，驚得附近鳥獸皆遁，街巷里的賣貨郎們?nèi)珞@弓之鳥收拾包裹紛紛遠離。

    岳千里頭戴鐵制面具，對身?后的青衣少年?支支吾吾說著什么，孩童一樣手舞足蹈起來，活像個不清醒的酒鬼。

    青衣少年?望著遠處漫天石灰，搖了搖首：“試試霹靂彈里不摻石灰，提高火藥殺傷力。”

    老人興高采烈的神色猛地一收，不太高興地說道：“自古霹靂彈都是這制作手法，不加石灰就沒了成效?！?/br>
    若非青衣少年?就是當今圣上，岳千里會把?話說得更加粗暴直白——不懂別瞎摻和。

    沈殘雨也道：“炮彈爆破后，漫天石灰可掩人耳目，敵人失去雙目，我們便?能占據(jù)絕對的上風。制作火藥耗費甚大，硫磺，木炭，硝石也就罷了，這些都可以就地取材，但還要摻雜清油、麻茹等十種名貴材料，恐難以批量制造?！?/br>
    “把?不能就地取材的材料從里面剔除，以一成的硫磺，一成半木炭，七成半硝石作為原料配比。”林青青慎而重?之道，“研磨時注意安全??！?/br>
    見?林青青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樣，岳千里也有點被唬住了。

    “我試試?！?/br>
    林青青微頷首，吩咐沈殘雨給岳千里找一處安靜的地方研制火藥，沈殘雨命人安排好后，快步追上林青青。

    “千陽最好的工匠師傅請來了，此時在后堂候著。凝灰?guī)r研制出的部分粉末也已送至府衙，單獨存放在偏院的庫房里。”他實在抑制不住蠢蠢欲動的好奇心，摸著后脖頸道，“末將不知，要這些碎石粉末何用？”

    林青青言簡意賅：“建城?！?/br>
    “啊？”沈殘雨大張嘴巴，林青青這兩日又是研究火藥，又是跟進岳千里的霹靂彈制造，他想過?凝灰?guī)r可能會作為殺傷性武器，卻沒料到是用來蓋房子的。

    沈殘雨回?神，一拍手掌：“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件事，孟定那小子不知從哪召來一群人，自愿加入城防建設(shè)，每日只要兩塊餅子，條件倒是不過?分，這事我做不了主，需要您來定奪?！?/br>
    孟定的主意不錯，既能加快城防建設(shè)，又能讓出力的百姓混個溫飽。

    林青青到嘴邊的話終是沒說出去，輕嘆道：“沈?qū)④姡汶`屬方子衿，千陽之事亦不歸我管，明白嗎？”

    沈殘雨心下震驚，林青青平日里太過?隨和，他都忘了這屬于?越級上報，代表不把?領(lǐng)帥印的方子衿看在眼?里，余光瞥見?一道白色身?影慢步走來，立馬點頭：“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