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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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真真算正式在赫連府住下了。 老夫人隔天召見了嫩團(tuán)子似的柳真真。 彼時她穿一身粉襖小衣,梳丱發(fā),粉色的發(fā)帶在兩側(cè)垂下一縷來,襯得rou乎乎的臉龐格外粉嫩可愛。 老夫人打第一眼瞧見便眼神一亮,歡喜得忙讓泫芝找出之前收著的足金長命鎖,抻開細(xì)鏈幫柳真真戴上。 柳真真伏地叩首,末了仰頭笑得嬌憨:“謝老夫人賞賜。” 老夫人笑得臉若秋菊,招手喚至身旁,兩手包住柳真真的小手喜歡得緊。 過了臘八年關(guān)也就將近了,宅子里的下人陸續(xù)忙碌起來,氣力大的負(fù)責(zé)灑掃掛燈,心兒細(xì)的調(diào)至廚房準(zhǔn)備過年的食材籌備,手兒巧的聚作一堆,拿紅線結(jié)平安結(jié),回頭各房廊檐上掛一個,討個平安如意。 四大家族節(jié)慶日都會相互贈禮,權(quán)作維系世家之間的情誼,同時也鞏固了其在北部四州的絕對統(tǒng)治權(quán)。 臘月二十三這天,羅家老太太并小女兒便來了赫連府上送禮。 羅家主農(nóng)業(yè),名下良田萬頃,除慣例上供的那份,羅老太太特地?fù)芰似焚|(zhì)最上乘的送過來給赫連家。 赫連老夫人派泫芝早早地等在府外階下,待兩架棗木色、四角垂穗子的馬車駛近了,便快步迎上去,躬身確認(rèn):“可是羅老夫人的座駕?” 車夫輕拉韁繩,有人從里頭撩起擋風(fēng)的簾子,探出張笑臉來:“勞煩泫芝jiejie在此等候了?!?/br> “呀,有什么勞煩不勞煩的?快快進(jìn)來,我家老夫人一直盼著羅老夫人來呢!” 先前說話的是羅家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鬟椿素。 車夫跳下馬車手腳麻利地卸了馬凳子,讓馬車?yán)锏闹髌腿艘来尾较履倦A。 羅老夫人穿一襲赭紅色繡金線對襟齊胸襦裙,外罩殼黃色鍛面斗篷,由椿素攙扶著立于車前。 “娘!”一記婉轉(zhuǎn)嬌啼自后頭傳來,一個穿桃紅色繡展枝桃花交領(lǐng)襦衫、同色曳地?zé)熁\百水裙的妙齡少女蹦跳地奔至羅老夫人身旁。 她姿態(tài)輕盈,外罩滾兔毛邊、白色繡金絲蝴蝶的錦織斗篷,暖融融如寒冬里一簇鮮嫩桃花。 羅老婦人托住嬌娃兒的手腕,蹙眉急斥:“女孩兒家家的,如此急躁不懂規(guī)矩還成何體統(tǒng)?” 羅婉菲背過身去,對著母親俏皮地吐舌。 “你呀你!”羅老夫人展顏,手指輕點女兒的額際。 泫芝從未瞧見過羅婉菲,雖心懷好奇但也明白不是她一個下人能打探的,遂盡職地領(lǐng)了眾人進(jìn)府。 赫連老夫人早早地坐于廳內(nèi),翹首期盼著老朋友的到來。待門外隱約傳來人聲,她便催促著丫鬟出門瞧瞧是不是泫芝領(lǐng)了人過來。 清玉跑出門,在檐下墊著腳尖向月洞那兒張望,須臾又返身回來,喜道:“嬤嬤帶人正往這兒走呢!” 羅老夫人一入廳內(nèi),赫連老夫人便言笑晏晏地疾步迎了上去:“自端午一別,meimei身體可還硬朗?” “倒還算過得去,只是現(xiàn)如今家里的大小事都要我拿主意,真真是累得氣都喘不順了。” 羅家家主是羅老夫人生下的唯一一個嫡子,于半年前心疾發(fā)作,此后一直臥病在床。長老們尋遍世間名醫(yī),皆都搖著腦袋嘆息一聲回天乏術(shù)。又過一月,羅家家主于夢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徹底斷了與這世間的所有聯(lián)系。 羅老夫人原以為經(jīng)過了這幾個月的意志消磨早已將生死看淡,可等見了雙手疊胸似乎只是靜靜睡去的兒子,便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悲慟,趴在他胸口哭得天昏地暗。 若不是兒媳紅著眼眶穩(wěn)住她癱軟的身體,她也想隨了兒子一起投奔那陰曹地府。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對老夫人而言是致命的打擊,于是整日以淚洗面繼而引發(fā)頭疼昏厥,弄得闔府上下手忙腳亂地又請回了大夫給她診脈治病。 現(xiàn)如今病是好了,只偶爾說到傷心處仍會落幾滴淚下來。 赫連老夫人拍拍老友的手,語重心長道:“凡人皆有命數(shù),柏兒早去既已成事實,你便莫要再多想,小心自己的身體要緊!” 羅老夫人側(cè)首低泣道:“是我不好,沒給他一副健康的身子,平白讓他來人間遭了一通罪?!?/br> 赫連老夫人不贊同地道:“知樂(yue)啊知樂,我們都到了兒孫繞膝的年紀(jì)了,怎得還像那不經(jīng)事的女娃娃,獨個兒鉆起牛角尖來了?” 羅老夫人自覺失態(tài),忙拿帕子輕按眼尾:“是知樂失了禮數(shù),擾了jiejie的興致?!?/br> 赫連老夫人耷眉慨嘆:“也怪我,本就是斷腸痛事,我不該壞著脾氣地還來責(zé)怪你?!?/br> 羅婉菲半隱在母親身后,百無聊賴地?fù)芘g掛著的小香袋。她眨巴著一雙杏眼,好奇地四下探看,待前頭的赫連老夫人看過來時,又瞬間收了視線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好。 “這位姑娘是?” 羅老夫人這才想起身后的小女兒,抓著她的手拉到赫連老夫人跟前,“我家的小丫頭,名喚婉菲,打小身子骨就有些嬌弱,所以精心養(yǎng)在了別苑?!?/br> 羅婉菲在羅家處境有些些特殊。 羅老夫人出嫁前是藍(lán)眼盧氏家的嫡女,生就一雙澈藍(lán)美眸。那日羅婉菲呱呱墜地,穩(wěn)婆拿了小衣給她穿戴,本是閉眼啼哭的小女嬰?yún)s慢慢止了哭聲,眼睛撐開半指甲蓋兒大小的縫新奇地打量眼前的人。 穩(wěn)婆錯眼間對上,呀地低呼了一聲,手下沒了輕重地在小女嬰手背上留下個青色的月牙指甲印。 女嬰作勢又要哭,穩(wěn)婆嚇得抱起來輕哄,小娃娃咂了咂嘴,倒是乖乖地閉眼睡了過去。 椿素幫盧知樂拭凈了滿臉的汗,守著她睡著后才過來小娃娃這兒。她瞪了眼穩(wěn)婆不悅地斥責(zé)起來:“嚷什么嚷?沒見夫人累得都睡下了嗎?要是吵醒了主子,我看你拿什么贖罪!” 穩(wěn)婆急得額上冒汗,結(jié)巴道:“這孩子……這孩子雙瞳顏色不一樣!” 椿素心驚地倒吸一口氣,慌了神地瞥眼看向小女嬰??尚⊥尥薜购?,轉(zhuǎn)眼便睡得無知無覺,不曉得自己掀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 好在椿素也不是什么沒閱歷的低等丫鬟,瞬時就擺了架勢嘲笑起穩(wěn)婆來:“這屋里的亮光本就不足,你別是晃了眼,連碧色和藍(lán)色都分不清了吧?” 穩(wěn)婆正待辯解,突然靈光一閃心下大亂,慌忙改了口陪笑:“哎呀,可能真是我老太婆老眼昏花瞧岔了去,椿素姑娘莫怪莫怪!” 雙瞳異色即為契子,在北州被當(dāng)作是家族丑聞。有老話說,瞳色不純即為嫡庶有別,但若生下來的嬰兒是異瞳,則為血統(tǒng)不正之相。 血統(tǒng)不正,那可是要被所有人唾棄的。 冷汗?jié)裢噶藘?nèi)衫,穩(wěn)婆攥著袖子擦干了頸間的汗?jié)n,勾著背隨椿素進(jìn)了耳房。 椿素從袖子里掏出一袋碎銀子遞過去,穩(wěn)婆要接卻又叫她收了回去:“雖然俗話說,只有死人的嘴才最嚴(yán)實…”她故意一頓,嚇得穩(wěn)婆撲通一聲跪地磕頭求饒,哭嚎著喊:“姑娘饒命,姑娘饒命!” 椿素瞧得滿意,又接著說下去:“但若你出了羅府不日便死了,我家夫人恐會被牽累依然繞不開那些長舌婦的閑言碎語,左想右想還是留著你這條賤命,就當(dāng)為剛出世的小姐行善積德了。” 她捉了老嫗的手,攤平了放上錢袋子,“喏,拿去?!?/br> 穩(wěn)婆握緊了錢,對著椿素又是一陣叩謝,直磕得額頭青腫一片。 “我聽說你膝下還有個不滿五歲的孫子,張婆婆,不為了你這能望到頭的命,也要為兒孫謀劃謀劃不是?” 張婆婆抬臉嚇得嘴巴大張,身子一軟跪坐下去,眼里隱有淚花。 第二日,羅氏轉(zhuǎn)醒,椿素抱了小娃娃擺在她身邊。 外頭天光正亮,太陽暖得出奇,她推開小半扇木窗,讓和煦的日光照進(jìn)內(nèi)室。小娃娃腦袋蹭著小被褥醒來,羅氏掖了掖被角,待看清女兒的瞳色隨即捂唇驚呼,剛生產(chǎn)完的身子又泛起隱痛。 “椿…椿素!” 椿素疾步至床邊安撫:“夫人,奴婢在這兒呢。” “你看,”羅氏指尖貼著小娃娃的臉頰欲哭:“她的眼睛!” “夫人,”椿素跪在腳踏上直視羅氏的眼睛,“昨晚老爺睡在如夫人那兒,院里的下人過去報信被攔在了外頭,說里面正到興頭上,不好打擾。” “那個賤人!”羅氏心緒急轉(zhuǎn),陰沉著一張?zhí)撊醯哪?,脫口便是極惡的咒罵。 “夫人您莫為無關(guān)緊要的人氣壞了身子,”椿素適時制止,端了參茶給羅氏潤嗓,“今晨老爺派小廝過來問詢情況,奴婢擅自做主回了話……” 羅氏氣悶,用力將茶盞擲向地面,描煙雨江南的上好瓷器就這么給摔了個粉碎,“你個膽大的奴才,是看我生了個契子就好欺負(fù)了不成?” “夫人,您誤會我了?!贝凰厝阅托牡馗_氏道出自己的計劃:“奴婢回那小廝說夫人您生下的小姐瞳色不純,碧綠中透著些藍(lán),又說夫人您生產(chǎn)完需要靜養(yǎng),希望能搬到別院小住,那小廝得了話往回傳,不久又過來了一趟說老爺準(zhǔn)了?!?/br> 羅氏仰面躺著,聽了此話如墜冰窖。她哆嗦著扯了被面裹緊自己,恨恨地盯著床頂流下熱淚。 “奴婢知道府上現(xiàn)在多的是如夫人散著媚態(tài)纏著老爺行那床幃之事,您這一走勢必讓人家更得了空子,但您要知道,遷至別院一來可以瞞下小姐異瞳這件事,二來您調(diào)養(yǎng)好了身子,還怕挽不回老爺?shù)男膯幔俊?/br> 椿素拿梳子理順了羅氏散亂的鬢角,附耳開解道:“囿于深宅大院里的女子,做得最蠢的事便是和女人斗?!?/br> 女人和女人斗,逃不過爭風(fēng)吃醋的緣由,可斗一斗二斗三,仍是便宜了后來人。倒不如跟男人斗,抓住了他的心也就不懼那些一二三四了。 羅氏想明白了道理,吩咐椿素收拾些緊要的物什,第二日便搬去了城外的別院。而羅婉菲從小在別院長大,直至一月前才被接回羅府,所以赫連老夫人不識得她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