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拷問(第一部完)
伯納諾猛地回頭,便見賈斯汀不知何時醒了過來,臉上的妝被泥水染花,狼狽不堪,一雙眼卻亮如晨星。 “——爸,別傷害她!” 怯懦的孩子有了勇氣,對于父親本該是一件開心的好事,但此時的伯納諾心里五味雜陳,他看著賈斯汀眼底的那點執(zhí)拗之火,知道自己不可能逆轉(zhuǎn)他的心意,遂手臂用力,欲將人推開。 不愿離開的賈斯汀情急之下,一口咬住伯納諾的手掌外側(cè),他急于幫助林至然的愿望太過強烈,咬下去便見了血,皮膚被鈍器撕裂的疼痛來得如此突然,伯納諾條件反射地一掌甩開,賈斯汀被這股力道所裹挾,側(cè)著身子倒下了。 二人沖突的時間極短,但對于等候在旁的其他人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精壯的青年們一擁而上,將伯納諾摁倒在地,由于動作太大,還帶得跟他拴在一起的林至然差點跌倒。領(lǐng)頭的年輕人上前打暈了掙扎中的伯納諾,然后從伯納諾的衣袋里搜出鑰匙,打開手銬,并準備帶林至然離開。 此時的賈斯汀因為被伯納諾甩在地上,有些暈眩和惡心,但他努力支撐身體,試圖站起來,并與林至然搭話:“……你、……要走了?” 林至然想了想,蹲在了賈斯汀的跟前,扶著他就地坐下:“謝謝你,你先不要動,好好休息?!?/br> “——我想,跟你一起走,保護你……”他直直地看著林至然,天空般的瞳孔里,跳動著一個孩子最大程度的魯莽和熱情。 林至然笑了一下,從口袋里掏出一顆糖放進賈斯汀的手里:“你已經(jīng)很好地保護我了,謝謝你。從現(xiàn)在起,你的任務(wù)是好好保護兄弟,好好保護mama……如果順利的話,也要好好保護爸爸?!?/br> 賈斯汀望了一眼倒在一旁的伯納諾,仍有些憂心:“……怎么叫順利?” 順利就是……如果伯納諾能夠順利被感染,成為他們的一員,就能毫發(fā)無損地回歸家庭,甚至會因為警探的身份,在這個剛起步的組織里占到一個還算重要的位置。 林至然心里很清楚這個答案,但她就是再不通世務(wù),也知道這不是能跟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說的話。于是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話術(shù),換了個表達:“順利就是……等我們和警長之間解開誤會,他就會理解你們?!?/br> 賈斯汀聞言有些激動:“……真的嗎?他不會怪我?” 林至然臉上的表情空白了片刻,但在賈斯汀的注視下,她最終還是勾勒出了一個溫和且令人信服的笑容:“……不會?!?/br> 賈斯汀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誠懇地表示:“謝謝你,卡拉jiejie?!?/br> 這是一個無比溫暖、充滿信任的笑容,任誰被這樣的笑容照耀,都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回以微笑。 林至然也想笑,但她……笑不出來。 她一直自詡自己是個理性之上、沒有良心的“非人類”,但此情此景,一個極其微小,又極其尖銳的聲音一往無前地在心底生根發(fā)芽。它在問:“這就是你想要的嗎?將自己的不平凡,建立在對他人的欺騙和控制之上,這跟你一直以來所厭惡那些‘人上人’有什么區(qū)別?” 這不是一個能夠深入思考的時刻,但有些時候,發(fā)源生命本體的質(zhì)問總是會出現(xiàn)得那么不合時宜。她愣在那里,越是回望之前發(fā)生的一幕幕,就越是覺得陌生與不可思議。正是因為厭惡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支配與相互控制,她才選擇了離群索居,但當她擁有了絕對的力量,所選擇的做法卻依然與那些人如出一轍。 由遠而近的警笛聲打斷了她的思考,同時發(fā)生的,還有來自音樂會那頭的巨大廣播聲,盧卡斯狂熱而不知所云的發(fā)言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加持、放大,哪怕身處數(shù)里之外,也依然清晰可聞。 “——嘿,各位,準備好跟我一起進入新時代了嗎?” 在場的眾人迅速行動起來,將每個人帶往他們應(yīng)該去的方向,林至然被簇擁著一路小跑。 一路上,都伴隨著盧卡斯喋喋不休的演說,他以富有煽動性的激情和語言講述著異變前線的雄偉愿景,正式向所有人宣告了異變者的存在,并尋求新同伴的加入,與他們共同締造一個更加平等、更加高效的新時代。 閃動的燈光、警笛的嘶鳴、冰涼的雨點、激昂的演說……一切的一切,交織成一副光怪陸離的圖景,在一次次的邁步與呼吸之中,拉扯著林至然的感受與思考,伴隨著突如其來的內(nèi)心拷問,勾勒出一段跌跌撞撞的“逃亡之旅”。 而當她們終于抵達事先約定的接頭地點,映入眼簾的是幾個高矮不一,戴著鹿角、骨面和鱷魚頭的怪物。林至然猛地一震,有些被遺忘的記憶片段被喚醒。她下意識地回頭,想要找尋那個緊隨不休的追趕者,迎上的卻是下屬茫然無措的目光。 那邊,等待已久的“怪物們”發(fā)現(xiàn)林至然的到來,摘下面具,迎上前來,原來是南野秀人、門羅和諾拉。 “怎么來得這么遲?”門羅焦急不已地催促:“——快點上車?!?/br> 諾拉主動脫下外套,給她披上,扶著她往車輛??康奈恢每繑n。南野秀人在一旁說明:“身份和行程都安排好了,門羅和諾拉會帶你去港口乘船……” 匆忙之中,林至然沒有失去主張,她一把抓住南野秀人的胳膊,打斷了南野秀人的發(fā)言:“——我有話問你?!?/br> 南野秀人一愣,其他人見狀,也愣住了。 “你對你在做的事情……心里有數(shù)嗎?” 短暫的停頓過后,南野秀人答道:“……有?!?/br> 林至然依然看著他的眼睛,仿佛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著他。 然后,她松開手往前,只留下一句:“我知道了。” 南野秀人定在原地,目視林至然上車,門羅忙前忙后地跟著林至然,上車前憂心地回頭看他。 南野秀人揮揮手,示意門羅快走。 車輛發(fā)動,順著不為人知的小道隱進廣袤的樹林,碾過坑洼不平的水坑,駛向警車駛來的方向。 目視載著林至然的車輛離開,南野秀人想了想,轉(zhuǎn)頭問一旁的下屬:“有煙嗎?” …… …… …… 細微的針刺疼痛,伯納諾猛地醒了過來。 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捆在一張椅子上,嘴也被封著,一名穿著防護服、看不清樣貌的男人拿著一只注射器,正在往他的血管里注射著什么。 那些警察被黑幫脅迫、注射毒品的案例在他腦海里翻涌起來,他拼命掙扎,將針頭甩了出去,破了口的血管往外蛄蛹了一點血液,微微腫起個小口。 “……怎么樣?”另一名穿著防護服的男人過來發(fā)問。 “……應(yīng)該也夠劑量了,等一會兒看看吧。”先前負責注射的那人如是答道,撿起被甩開的注射器,小聲與對方交談著離開了。 ……什么劑量?這群人對自己做了什么?等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彼特和賈斯汀怎么樣了? 他腦海里縈繞著無數(shù)的問題,卻根本開不了口,只能發(fā)出嗚嗚的喊聲。對未來、對家人的擔憂裹挾著他,這個對自己的力量無比自信的男人、父親,第一次在命運的挑戰(zhàn)面前品嘗到了何謂無力與焦灼。 …… 另一邊,吉爾伯特已經(jīng)在伯納諾家門口轉(zhuǎn)悠了將近十分鐘了。 “——去他媽的?!弊罱K,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鼓起勇氣按了門鈴。 來開門的是賈斯汀,那個跳脫而張揚的男孩看上去沉穩(wěn)了不少,很有禮貌地問道:“……請問有什么事嗎?” 剛剛鼓起的勇氣在看到賈斯汀的時候又泄去了不少,他有點熱淚盈眶,但還是努力壓制住了這種不成熟的沖動,蹲下來問道:“mama在嗎?” 紅著眼的瑪蓮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了,拉著賈斯汀的手往后讓了讓:“你辛苦了,進來坐坐嗎?” 吉爾伯特擺擺手,有種不知該從何說起的尷尬。門口的動靜引來了屋內(nèi)眾人的關(guān)心,彼特揉著眼睛走出來,約什跟在后頭發(fā)問:“……是爸爸有消息了嗎?” “是這樣……”被四雙眼睛盯著,吉爾伯特雞皮疙瘩都快出來了,像是被人拿刀追趕一般,逃命似的快速道:“人暫時還沒有消息,不過德米警長已經(jīng)在找了,我也在隊伍里,有什么消息,我會第一時間跟你們說的……” 瑪蓮的表情從期待到失望,再到最后的勉強支撐,她眼含熱淚地道了謝,轉(zhuǎn)過頭,淚水忍不住劃落眼眶。 彼特懂事地抱住了瑪蓮,吉爾伯特看到這一幕心中難受,卻又不知該做點什么,尷尬地站在原地。 “——謝謝你?!辟Z斯汀主動向他道謝,“要進來坐坐嗎……?” “……啊、哦,不用了——我、我還要去查監(jiān)控——”吉爾伯特慌慌張張地反應(yīng)過來,往后退了一步。 賈斯汀將門關(guān)上,和約什一起安慰瑪蓮。吉爾伯特看著眼前的這幕,于心不忍,扭頭便走——他要輔助德米警長,爭分奪秒地把人給找回來。 …… “到底有什么事?”警探德米特里厄斯·杰克遜(Demetrius Ja)——簡稱德米,伯納諾多年搭檔、好伙計——十分不耐煩地坐在狹窄的詢問室里,絲毫不顧及對面坐著的衣裝革履的高級官員,半點好臉色都不肯給:“——廢話少說,我還有案子要辦?!?/br> “這個人,你最近見過嗎?”對方?jīng)]有在意他的態(tài)度,遞過來一份夾在文件里的照片。 “神神秘秘的?!钡旅撞荒蜔┑胤_文件,愣了一下,認出照片上的人是哈根:“……怎么回事?他不是FBI嗎?” 對面的人只是繼續(xù)追問:“你只要回答,見過,或沒見過就好。” 那趾高氣昂的語氣令德米十分不適,他將文件往桌上一放,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你干什么?”對方也站了起來。 “我是來配合你們調(diào)查的,不是被你們審的?!钡旅撞荒蜔┑鼗氐溃霸僬f了,我在查的案子,也跟他有關(guān)系。你們要是態(tài)度好點,我們好好合作,要是不行,那就走程序吧。” 對面的男人頓時憤憤,想說什么,被主導的女長官壓制住了。 棕發(fā)棕膚的女人沉吟著,雙手交叉著放在桌上,尋找著合適的措辭。 德米等待著。 女人看向德米的眼睛,用很輕,卻很鄭重的語氣平靜道:“……他殺了人。很多人?!?/br> 多年警探的經(jīng)驗讓德米意識到了這句簡短話語背后的重量,一種令人鼻酸的感受直沖腦門,一瞬間,他仿佛看見了那尸橫遍野,血恨潑天的現(xiàn)場。 與此同時,因音樂節(jié)的變故,和伯納諾的失蹤而生的焦慮被再一次放大。 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某種不可抗的變化正在到來,這種被命運的洪流席卷沖刷的幻覺令他冷汗淋漓,幾乎是雙腿戰(zhàn)戰(zhàn)地坐回椅子上。 “……我見過,就在最近。”他喝了杯水,開始追溯自己的回憶,“……那應(yīng)該是半個月前,伯納諾要我?guī)兔Σ橐惠v車牌……” …… 波士頓港口附近,一個光裸而狼狽的人影躲在大塊的海岸礁石之間,謹慎地觀察著四周的行船——這是哈根,從陸地到下水道,再到排水口,經(jīng)歷了漫長的“流淌”過后,他終于稀里糊涂地回歸了人身,但也無可抗拒地來到了波士頓港口。 片刻后,他鎖定了一艘剛剛返航的小型游艇,確認船上的人都離開之后,動作迅速地爬上了船,在倉庫里翻箱倒柜地尋找備用衣物。 換上了小一碼的船長服,哈根解開胸前的衣服扣子,總算是松了口氣。 他跳下船,準備找人借個電話,聯(lián)系一下當?shù)鼐?,迎面撞上一群氣勢洶洶的壯漢,領(lǐng)頭的是個穿酒紅色西裝的長發(fā)男人,身形消瘦,左手扎著繃帶,整個人散發(fā)著一股子不好惹的戾氣。 哈根覺得,自己最好不要跟他們發(fā)生沖突。于是略略側(cè)過頭,與尼爾森帶領(lǐng)的搜查隊擦身而過。 通過身形和膚色,尼爾森一眼便看出來哈根不是他要找的人,但對方那明顯不合體的衣物、避讓的舉止仍是讓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隊長?”有人在旁邊發(fā)問。 尼爾森閉了下眼,謹記著自己當下的任務(wù),將注意力從哈根身上拉了回來:“……沒什么,繼續(xù)搜?!?/br> 哈根一路不停,快步來到了港口的管理部門,就見警衛(wèi)正對著監(jiān)控摸魚刷手機。 他敲了敲窗戶,編了個借口跟警衛(wèi)說明了情況,找對方借手機打了個報警電話,對面接線的態(tài)度很正常,登記了他的姓名、證件號和目前所在的位置,并表示會盡快來接他。 但他不知道的是,接線的話務(wù)員在聽到他自稱是哈根·亞當斯的同時,就將他的通話標為一級紅色警報,在他掛斷電話之前,十數(shù)輛載著武警、特警的防暴卡車就已經(jīng)向他開拔,朝他駛來。 …… 陽光明媚的熱帶海域。潔白的遠洋客船破開波浪,進行著穿越大西洋的旅程,客人們各自圍坐在一起激烈交談,談?wù)摰膬?nèi)容離不開“異變”、“太陽射線”、“異變前線”等關(guān)鍵詞,那場聲勢浩大的全球直播徹底掀掉了各國政府一直苦苦掩飾的真相,數(shù)十億的普通人突然意識到,自己用了多年的世界觀需要來一次徹頭徹尾的大修正。 林至然坐在餐廳的一角,靜靜注視著窗外。盡管人類世界波瀾迭起,但潔白的云朵和蔚藍的海岸線卻一如往昔。 坐在她對面的諾拉看了一眼手表,低聲提醒:“——快到用餐時間了……周游在房間等您?!?/br> 林至然恍然回神,從座位上起身。諾拉也跟著站了起來。 “對了,有個問題想問你。”林至然一邊往外走,一邊狀似不經(jīng)意地回頭發(fā)問:“你知道南野教授……都感染了哪些人嗎?” 諾拉微微一愣:“不是太清楚……不過,門羅那里,應(yīng)該有詳細的名冊?!?/br> 林至然點頭:“好的?!?/br> “我去幫您要一份名冊?” “不必了。我會找南野要的。”林至然淡然拒絕,在自己的艙門前停下腳步,“——就到這里吧?!?/br> “……我就在旁邊房間,如有需要,您隨時找我。”諾拉恭敬地停下了腳步。 林至然推門進去,房間里,一身白衣白褲的周游緊張地坐在床邊,光從窗外照進來,襯得他像是一副清透明麗的油畫。 林至然笑起來:“怎么這么緊張?” “……主要是沒什么成功的經(jīng)驗?!敝苡我残α耍瑴\棕色的眼睛溫溫柔柔地看向她,“……我該怎么做?” 林至然沒有回答,只是慢步走向他。 隨著她的靠近,周游不受控制地呼吸急促起來。 她在他面前停下,保持著四目相接的狀態(tài),微微彎腰。他迎上去,二人鼻息交融,雙唇相觸。 那股初聞清雅,入喉又馥郁芬芳的花茶氣息充斥了林至然的鼻腔。她享受著、品味著,帶動著身下的男人遵循本能,投入其中。而她,則全然冷靜地睜開了眼。 她在質(zhì)問。 在思考。 ——這真的……是她所追求的嗎? 地球蜂房·第一部分·起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