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

    “對不起！”

    夏懷謹放下手里的電子視訊器，抬起頭，葉萱一如過去幾天一樣站在門口，端端正正地向他行了一個致歉禮。他沒有說話，拿起視訊器，再次瀏覽起新聞來。

    果然，果然還是不行嗎……心里的沮喪快要把葉萱淹沒殆盡，她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但好像，已經(jīng)沒有用了。

    她怎么會如此愚蠢，夏懷謹和其他男人是不一樣的。對其他男人來說，葉萱的觀念無可指摘，因為他們從小到大經(jīng)受的教育，早已決定他們完全喪失了對平等的追求。但夏懷謹身為男性解放陣線的領(lǐng)導(dǎo)者，以為同胞爭取自由為己任，怎么可能會接受葉萱如此缺乏尊重的愛意，這份愛意對他來說，甚至是一種侮辱。

    而無論葉萱怎么道歉，怎么辯解，其實都是沒有用的。從小到大形成的價值觀，可能會在一夕之間改變嗎？夏懷謹還沒有傻到相信葉萱過了一個晚上就能變成人權(quán)斗士，她之所以感到抱歉，也不過是因為覺得自己傷害了他。

    垂下來的碎發(fā)擋住了葉萱的臉，她竭力隱忍著將沮喪到幾乎要哭出來的表情按了回去，扯扯嘴角，讓自己的臉顯得沒有那么僵硬。夏懷謹依舊沒有搭理自己，這個男人好像鐵了心，不論葉萱有什么舉動，他都不會再回應(yīng)。

    沒關(guān)系，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給自己打著氣，知道錯了，那就改正。如果改正了還是沒有效果，那就……那就再說吧。不得不說夏懷謹對葉萱性格的猜測全然正確，她絕非膽小懦弱之人，反而愈挫愈勇，儼然有了在這場沉默的角逐中戰(zhàn)斗到底的覺悟。

    夏懷謹覺得自己好像犯了一個錯誤，以為冷冰冰的態(tài)度能嚇退葉萱，怎么她似乎黏自己黏得更緊了？

    倒不是說他們有了更親密的接觸，那天之后，葉萱就不再給夏懷謹做身體檢查了。以往她最喜歡借著機會吃夏懷謹?shù)亩垢?，夏懷謹其實是知道的。這種行為說白了其實就是性sao擾，不過是因為一方處于強勢的地位，另一方只能裝傻。

    意識到了不妥，雖然心里像有百爪撓心，恨不得撲上去扒了夏懷謹?shù)囊路?，但葉萱總算還是克制住了自己。她第一次嘗試著用平等的態(tài)度去對待一個男人，不是想著如何千方百計地擁有他，而是試著靠近他，了解他。

    而越是靠近，她就越發(fā)覺得夏懷謹迷人到了極致。就算她什么也不干，只是坐在一旁看著夏懷謹，也能津津有味地看上一整天。

    所以這個女人現(xiàn)在每天的例行活動，從身體檢查、嘮叨，變成了道歉、盯著自己發(fā)呆？手里拿著視訊器，雖然極力想無視身后那道灼熱的視線，但夏懷謹愈發(fā)坐立難安。他不是會輕易被外界影響的人，偏偏沒辦法把葉萱當空氣。

    究竟自己為什么要在意她，犯錯的是她，被羞辱的是自己，看到葉萱一遍又一遍地給自己道歉，夏懷謹應(yīng)該是會感到快意的，但不知道為什么，每當葉萱在門口彎下腰，他的心就會抽緊一下。又來了，他對這個女人懷有的異乎尋常的心軟。

    “葉萱。”他忽然轉(zhuǎn)過身。

    葉萱正盯著男人寬闊的背脊，一貫僵直的嘴角上翹著，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略帶詭異的笑容。聽到夏懷謹?shù)穆曇簦D時嚇了一跳，身體往后微微縮起，就跟只受到了驚嚇的松鼠一般，看得夏懷謹又好氣又好笑。

    “你到底想干什么？”夏懷看著葉萱。

    葉萱低下頭，下一刻又馬上抬起了頭：“我，”她咬了咬嘴唇，第一次直直地回視了夏懷謹?shù)难劬Γ拔蚁胱C明我的誠意?！?/br>
    至于是什么誠意，請求原諒的誠意，還是表達愛意的誠意？

    夏懷謹忍不住嘆了口氣，女人的眼睛又黑又亮，即使隔著鏡片，也能看到那雙黑瞳中閃爍著的光華，他看了葉萱好一會兒，久到葉萱以為他要這么一直沉默下去了，忽然說，“你是不是喜歡我？”

    葉萱的臉刷一下紅透了，那張面無表情的冰山臉瞬間破功，白皙的面頰上滿是緋色，“不……”她下意識準備否認。

    夏懷謹笑了笑：“要是你否認，我就當你說的是實話?！?/br>
    葉萱正準備搖的頭立馬頓住了，她傻乎乎地瞪著夏懷謹，腦子里一片混亂。懷謹那么聰明，其實早就看出來了吧。她一直不說，剛開始是認為沒有必要，現(xiàn)在則是覺得，自己好像沒有資格再說這句話了。

    夏懷謹又嘆了口氣，也不知是因為這個笨女人傻呆呆的樣子，還是為他即將要說的話——

    “我想，直接告訴你，對我們倆都好，”這句話到底只是說給葉萱聽的，還是也包括了他自己？“你不用再白費心思了，我們是不可能的?！?/br>
    “為什么？”葉萱好像驚醒過來，終于開口了，“為什么不可能……我承認我之前做的不對，你不喜歡我也是應(yīng)該的，但是……但是只有感情才是你拒絕我的理由啊，”放在膝蓋上的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葉萱的話顛三倒四，“只要你喜歡我，我一定有辦法讓我們可以在一起，如果……你不喜歡我，我也不會放棄的！”

    夏懷謹看著她，臉上的神情微妙無比。她終于肯坦誠自己的心意了，卻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之下?！澳憧峙聸]有明白我的意思，”男人的話音很平靜，“我說的不可能，不是地位懸殊，甚至也不是，”他頓了頓，繼續(xù)說道，“也不是我們是否相愛，而是我們立場相左，我們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明白嗎，葉萱，”他低柔地說，“即便我愛你，我也不會和你結(jié)婚，去做一個女人的禁臠?！?/br>
    “在你心里，和一個女人結(jié)婚，就意味著變成了她的禁臠？”

    夏懷謹笑了笑：“難道不是？”

    葉萱原本有很多話想說，卻因為這句反問徹底語塞。因為確實是這樣的，在星云帝國，如果說在婚前，男人還能有一點自由，結(jié)了婚就意味著他們被打上了一個女人的專屬標簽，人身就半點也不由己了。

    “我知道你出身貴族，什么都有，什么都可以給我，”夏懷謹唇角帶著笑，但那笑容卻讓葉萱愈發(fā)絕望，“但那是你給我的，不是我自己的。”

    財富、地位、甚至是自由，他知道如果葉萱足夠愛他，可以給他一切。但歸根結(jié)底，那是依附于他人愛寵之上的賜予，絕不是夏懷謹會欣然接受的東西。

    葉萱的心徹底涼了，一顆沸熱火燙的心漸漸冷卻，“但是，”她的嘴唇微微翕動，就像在做最后的困獸之搏，“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br>
    沒有權(quán)利，沒有自由，如果足夠幸運的話，可以得到某個女人的愛，進而獲得構(gòu)筑于寄生之上的幸福，如果沒得到上天垂憐，也只有被裹挾在強權(quán)之下，毫無反抗之力地度過一生——這就是男人的宿命，這就是這個冷冰又殘酷的世界。

    “所以啊，”夏懷謹眼底的笑意幾乎要溢出來了，那是葉萱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的笑容，溫柔的，卻又帶著永不退卻的凜然，她終其一生，也未曾忘記過這個笑容。

    “——我才要去改變這個世界?！?/br>
    它足夠冷酷，也足夠堅硬，但沒有什么是熱血融不化的，也沒有什么是身軀打不碎了。

    葉萱在那一瞬間差點要落下淚來：“你能改變嗎？”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問夏懷謹，還是在問自己，“你明明知道不可能辦到，你要反抗的，”她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幾乎是憤怒地吼道，“是49億個女人！”

    “我知道，”夏懷謹?shù)恼Z氣輕描淡寫，卻又堅如磐石，“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如果沒有人愿意，那就由我去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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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萱，”葉如放下餐刀，優(yōu)雅地用餐巾拭了拭嘴角，“我下午還有一個會議，先走了?！?/br>
    “啊？哦……”葉萱愣愣地看著母親站起身，忽然叫道，“mama，我有一個疑惑，”葉如轉(zhuǎn)過身，示意女兒開口，葉萱猶豫了一瞬，還是說道，“政府對于男性的管制，會不會……過于苛刻了。女人和男人，都是一樣的人類，不是嗎？”

    葉如沒有說話，她看了女兒片刻，笑了笑：“如果一方擁有絕對的強權(quán)，處于弱勢那一方勢必會被剝奪人權(quán)，這是由人類的趨利本性決定的，我想你不會不知道。這樣的傻問題以后不要再問了，今晚我不會回來，早點休息?！?/br>
    丟下這句話，鞋跟敲擊地面的篤篤聲響很快消失。葉萱坐在餐桌旁發(fā)了許久的呆，才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人類的趨利本性？母親說的沒錯，壓迫者無法理解被壓迫者，并非是由于壓迫者各個都本性邪惡，而是立場決定其做法。身在其中的葉萱，一開始又何曾體諒過男性的艱苦處境？假如不是夏懷謹，她恐怕永遠也不會問出這個在母親看來堪稱愚蠢的問題吧。

    這幾天她想了很多很多，真是失敗啊……明明比那個男人要大，在他面前，自己其實也就是個愚蠢天真的傻瓜。已經(jīng)對他做了那么多錯事，葉萱想，不能再錯下去了。

    原本準備回房，她轉(zhuǎn)過身，大步朝門外走去。

    因為是周末，研究所里只有值班的工作人員，林依正在辦公室里整理實驗數(shù)據(jù)，忽然看到葉萱急匆匆的身影從走廊一掠而過，朝著供給體的住所走去?！叭~博士！”她叫了一聲，葉萱似乎沒有聽到，“怎么回事，”林依低聲嘀咕，“葉博士的臉色好差啊?！?/br>
    但葉萱走進夏懷謹?shù)姆块g時，嘴角已經(jīng)掛上了笑容?！澳阕甙?，”她開門見山地說，“我給你準備了合法的身份，原本……”原本是用來把夏懷謹分配給她的，“到邊緣港的最后一班航班是四點，快走吧，”她竭力讓自己的笑容更大，“晚一點就趕不上了?！?/br>
    “你……”夏懷謹怔住了，一開始是驚愕，此時那雙黑色眼瞳中漂浮著的復(fù)雜情緒里，有怔忪，有憂慮，有欣喜，但就是沒有猶豫。

    一直放不下來的那份執(zhí)念忽然消失了，葉萱感覺自己瞬間輕松了起來，她明明是想笑的，腮幫子卻酸得發(fā)痛，“沒關(guān)系，不用為我擔(dān)心，研究所這邊的事我可以擺平，”她胡亂找著話，“我想我們以后也不會再見面了，那就好好告?zhèn)€別吧?！?/br>
    “對不起，”她低下頭，眼角的淚水滴落下來，很快就隱入了發(fā)絲里，“真的很對不起。”

    “沒關(guān)系?！睖?zé)岬拇笫致湓诹怂陌l(fā)頂上，夏懷謹?shù)吐曊f，“我原諒你了?！?/br>
    “真好，”再抬起頭來，除了眼角微紅，葉萱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了平靜，她把一張電子ID卡塞進夏懷謹手中，“再見了，夏懷謹。”

    夏懷謹頓了頓，似乎想說什么，但他最終點了點頭：“再見了，葉萱。”他轉(zhuǎn)過身，將電子ID卡放在識別區(qū)上，大門應(yīng)聲而開，幾個月來，夏懷謹?shù)谝淮慰吹搅诉@間屋子外的世界。右腳落在門外的地面上，夏懷謹甚至產(chǎn)生了不真實的感覺，馬上，他就要重獲自由了。

    “走之前，”他聽到那個將他困在這里，又親手放他離開的女人在他身后說，“你可以……親一下我嗎？”這聲音忐忑又飽含期望，那個女人就像只怯生生的笨松鼠，睜著兩只惶惑大眼看著他。夏懷謹無端端地注意到了一個細節(jié)——她沒有戴眼鏡。

    “好?！蹦腥说腿岬卣f，薄唇在葉萱的側(cè)臉上落下輕輕一吻，這是一個淺到幾乎沒有感覺的吻，他們有過遠比這更親密的接觸，但就在此刻，沉默的兩人，心卻都跳動了一下。

    “再見?！边@次是真的再見了，夏懷謹不再停留，轉(zhuǎn)過身，大踏步地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