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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不為師 完結(jié)+番外_7

    本書總字數(shù)為:1350141個

    揚眉提醒他道:“關(guān)鍵時刻,走什么神呢?”

    第15章 師父,不要命啦

    薛嵐因低頭道了聲謝,便簡略出言解釋道:“我有些擔心我?guī)煾浮裁炊疾辉竿艺f,包括來沽離鎮(zhèn)尋劫龍印的最終目的是什么,從來不曾向我透露哪怕只言片語。”

    云遮歡正忙著拔刀地域周身四下紛飛叫囂的流魂,一時聽他這般言語,不由心生不耐,一巴掌拍上他的肩膀道:“早說讓你別跟著你師父混了,你終日被人蒙在鼓里,活得不累么?”

    從枕倒是認真將薛嵐因那番抱怨一字不漏地聽進耳朵里,笑了一笑,抱著看戲的心態(tài)輕聲提點他道:“你師父自然不是為了劫龍印而來,具體是為了什么,那得要看背后究竟是誰將劫龍印看得最重?!?/br>
    薛嵐因茫然無措道:“嗯?什么意思?”

    話沒說完,便聽得前方墻頭處傳來一陣天崩地裂的巨響。晏欺形如驟雪般的身影在半空中飄飛散開,悉數(shù)化為寒芒刺目的萬千利刃,頃刻將結(jié)界幻化出的障礙墻面擊得支離破碎,而那任歲遷元驚盞二人則不約而同地應(yīng)聲躍起,借著眼下殘余的水汽扭曲凝聚成一張無形的巨網(wǎng),瞬間將漫天寒刃抓攏為一灘順流直下的死水。

    元驚盞一手cao控著結(jié)界內(nèi)外如浪如潮的洶涌流魂,一手靠近唇縫緩緩低念著快而繁密的術(shù)語,整個人安然無恙地躲避在任歲遷所創(chuàng)氣流的庇佑之下,滿面皆是顯而易見的嘲諷與輕蔑。

    “晏欺,你說你是何必要多管這樁閑事?”元驚盞瞇眼道,“活著不好么?窩在你那蠶繭似的斂水竹林里過日子不好么?”

    晏欺站在離他不遠的數(shù)尺之外,周身皆是瑩白如玉的雪點。

    他道:“你同任歲遷二人能光顧著狼/狽/為/jian,怎么……就不許我前來橫插一腳?”

    任歲遷聽罷搖了搖頭,上前幾分,攤開手臂試圖與他言和道:“逐嘯莊那日我故意失手任你離開,而今在這沽離鎮(zhèn)內(nèi),我亦能打開結(jié)界放你一條生路。晏欺,劫龍印一事,我勸你就此收手作罷,若繼續(xù)糾纏下去,我們都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

    晏欺面色冷淡道:“你話出口之前,可會捫心自問其中究竟有幾分真假?”

    任歲遷道:“您老人家這是說的什么話?我若無心放你離開,又何必在此白費口舌?”

    晏欺沉眸道:“你心里知道沽離鎮(zhèn)一帶是什么人的地盤,如今有意引我進來,是想做那背后的螳螂還是黃雀?”

    經(jīng)這一番質(zhì)問之后,任歲遷便不再說話了。而隨之替代而來的,是元驚盞翩飛上前的纖細身影。

    他披著一副女子模樣的瘦弱皮囊,體內(nèi)爆發(fā)出的力量卻是尋常男子的三倍有余。那蒼白細軟的皮膚幾次都有幾分不堪重負的趨勢,沿著劫龍印生長的方向悄然暈開數(shù)道近乎碎裂的褶皺。

    可他元驚盞做事向來不顧一切,就像他殺人奪皮時一樣快刀斬亂麻。他一把將任歲遷揮開推到一邊,握掌成拳,咬牙高聲喝道:“少跟這魔頭廢多余的話,既然入了這處結(jié)界,就一個都別想走,全都留下為我解開劫龍印做陪襯吧!”

    一剎那間,雨幕內(nèi)外亂竄的流魂便像是驀地被一場大火給徹底點燃了一般,紛紛張開虛弱無形的大口開始歇斯底里地哀嚎。

    薛嵐因發(fā)誓他這輩子從未見過這般怪異到近乎可以稱之為惡心的場景。他一只手將涯泠劍緊緊撈在懷里,卻并不敢像先前一樣莽撞出劍,便只好空憑一身蠻力揮舞劍鞘來驅(qū)趕左右不斷貼近的虛弱魂體。

    “這東西沒什么明顯的威懾力……但,拳腳功夫?qū)λ鼈儊碚f也并無任何作用。”從枕一面嘗試著將流魂不斷掃向一邊,一面則擰著眉頭對薛嵐因道,“嵐因兄弟,晏先生沒教過你催動術(shù)法來避退這些東西么?”

    薛嵐因心道,晏欺以前要是教了他幾門真功夫,他現(xiàn)在也不至于捧著把劍鞘到處亂揮了??墒菦]學(xué)過就是沒學(xué)過,他揚著腦袋,一點也不覺著丟人地說道:“沒,一點兒也沒教過。我身上這點東西,大多是自己翻書得來的……”

    “這是什么師父?沒一點作用,好歹教些防身術(shù)??!”話剛說了一半,便被云遮歡一聲埋怨匆匆打斷。她握了一把銀光泛濫的腰刀在手里,曼妙的身段于陰沉潮熱的灰色雨幕中騰飛不斷,不過小半片刻,便自行運轉(zhuǎn)內(nèi)功逼退了周圍一圈已然聲嘶力竭的流魂與怨靈。

    薛嵐因頗有些無奈地回了她一副笑容,隨即再次將目光投向了晏欺所處的方位。眼下的晏欺雖說是以一敵二,卻暫且難說他是居于下風(fēng)——任歲遷此人控場極強,然在單打獨斗上明顯稍有遜色,與之相對的,元驚盞則出身自以馭魂為主要心法的西北誅風(fēng)門,來去自由而不受約束,但性子終究過于狂妄自傲,時常能導(dǎo)致攢滿了一身的力氣使錯了地。

    可說到底,他薛嵐因手頭上能拿出來的獨門絕活兒一個也沒有,唯一能夠做的,就是一動不動地站在晏欺身后,被動接受他所有的庇佑。

    如果可以的話,他更想讓自己強大到能主動去守護某個人。

    而與此同時,晏欺心中最真實的想法卻偏偏和薛嵐因截然相反。他定身站在雨水滂沱的沉灰色底幕里,一頭霜染的白絲已然徹底濕透,緊貼在他柔軟的脖頸之間,仿佛夏夜永不可見的皓雪。

    長時間的戰(zhàn)斗耗盡了他大半的體力,可他卻絲毫未因此感到疲憊。

    他費盡心思地幫助同行的兩個白烏族人一路找到劫龍印,甚至直接尋到元驚盞的跟前,必定有他執(zhí)著至此的緣由。

    ——而單單就是為了這樣一個不可言說的緣由,晏欺甚至日夜難寐地熬過了整整十六個年頭。

    他等這一天,已經(jīng)等得太久。

    指節(jié)微微抬起,氣勢逼人的寒意無不自指尖處絲縷飄溢而出,連帶著空氣中不斷充斥的水汽都再次隨之冷凝成針。

    緊接著,一道優(yōu)美的圓弧自纖指流動處緩緩勾勒于深灰色的天幕之中,淺淡得近乎無痕。

    ——那是截靈指所必要的前置手勢。

    驀然見得此狀,在場之人面上無不是一片驚恐唏噓之色。

    “不可能的……晏欺,你是不要命了罷?”任歲遷臉色一青,朝后退了幾步,干澀出聲道,“接連兩次催動截靈指的時間間隔這樣短,你體內(nèi)修為可是浪打來的嗎?”

    而在旁的元驚盞亦是難免駭?shù)煤姑关Q,面露驚詫道:“我看這老不死的混賬魔頭是鐵了心要和我身上的劫龍印過不去!”頓了一頓,又立馬迫使自己冷靜下來,猛地一拍任歲遷后背道,“慫個什么,非得等他一指頭戳到我腦門上你才甘心么?上啊,截住他!”

    言罷,自己卻身形一縮,全然躲在任歲遷的身后準備伺機而逃。然而晏欺哪里會給他半點這樣的機會?不由分說便側(cè)身避過障礙,修長的指節(jié)像是嵌進了數(shù)不清的刀光劍影似的,徑直朝著元驚盞面門要害處緊逼而來。

    晏欺這一招截靈指使得尤為不同尋常。若是稍微仔細一些的話,甚至能夠極為清晰看到他指尖正一寸一寸迅速消耗流失的修為,像是一支無意沾染火星的蠟燭,大有燃至枯竭也不會輕易罷休的意味在內(nèi)。

    薛嵐因看不懂這樣的做法,只是隱約覺得不大妥當。印象中的晏欺一向行事淡薄,不喜與人起過火的爭執(zhí),而今眼下此情此景,即便再愚鈍的人也能從中瞧出幾分顯而易見的異樣。

    一旁的從枕倒是警覺得厲害,眼瞧著晏欺指尖流竄不斷的內(nèi)力仍在頻頻耗損,面色一變,瞬間會意過來,瞪大眼睛驚道:“不成,照晏先生這架勢,是要把元驚盞連人帶皮一并給毀了么!”

    “什么?”云遮歡手中腰刀一顫,險些一嗓子直接給喊破了音,“那怎么行,劫龍印還套在那小賊人身上呢!”

    從枕急道:“莫要多說了,你我二人一道運功結(jié)陣,趕緊將那張人皮護住,不得讓它有損!”

    云遮歡一個“好”字未能出口,忽聞頭頂風(fēng)聲大作,密布的殘云驟然自最高處一連掀起數(shù)尺巨浪,地面上一眾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究竟發(fā)生何事,空中雨幕筑成的結(jié)界倏地裂開一條細縫,期間三道外來人影飛身降落于晏欺左右后方匆匆立定,搶在云遮歡與從枕出手之前將那截靈一指橫空攔下,頃刻之間,數(shù)股真氣漫天暴漲,晏欺被迫收指后撤數(shù)段距離,而那元驚盞猛然見得有機可乘,一時也顧不得看清來者何人,瞬間飄化身形為一縷清魂,抱著人皮便緊貼縫隙翩飛遠去。任歲遷那老狐貍見狀不由低低咒罵一聲,卻也不肯再一人獨留此地吃悶虧,眼瞧著身后晏欺連遭三人所縛,冷笑一陣,便旋動四周氣流追隨元驚盞一道迅速離開。

    不過眨眼一瞬,這盜了劫龍印在手的兩大賊人便溜得沒了半點蹤影。

    晏欺眉目一冷,正要施用術(shù)法上前追捕,不料方才那一指截靈禁術(shù)收回得過于迫切,稍一運功便堪堪遭到反噬,愣是駭?shù)盟箝g凝聚已久的內(nèi)力一陣回流涌入胸口,一時未有提前預(yù)料,接連趔趄著倒退數(shù)步,竟險些沒能站穩(wěn)。

    薛嵐因心下一震,想也不想,便要沖上前去將晏欺扶穩(wěn),不料剛剛邁起一腿,還沒實穩(wěn)落在地上,那三道人影其中一人已是瞬步移來,揚起一掌直接拍上了他的腦門。

    那掌風(fēng)來勢兇猛,力道卻輕盈,許是意在控人而非傷人。薛嵐因情不自禁閉了閉眼,只覺鼻尖一縷淡淡幽香無聲掠過,不過半晌之余,一抹盈盈一握的飄逸身姿已于他面前立穩(wěn)足跟。

    薛嵐因微微抬首,女子略有些熟悉的面容便恰好映入了他眼眸最深處。

    第16章 師父,薛爾矜是誰

    ——沈妙舟。

    他皺了皺眉,身后云遮歡與從枕連連喚了數(shù)次他的名字都不得回應(yīng),待到有所意識偏轉(zhuǎn)目光的時候,那另外二人的身形亦是毫無遮掩地現(xiàn)身于人前。

    一人相貌清俊,容色卻蒼白,身下還搖著一把特征明顯的木輪椅,正是莫復(fù)丘本人無疑。而他身側(cè)那名男子墨發(fā)黑衣,將五官姿容悉數(shù)隱藏于深灰色的厚紗帷帽之下,一時無法確認其真實身份,只隱隱聽得莫復(fù)丘喚他一聲“谷師弟”,姑且推測是聆臺一劍派的副掌門人谷鶴白。

    這師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將晏欺生生隔在正中間處,卻不慎大開結(jié)界放走了兩個得意洋洋的盜印賊人。晏欺尋著劫龍印的腳步從北至南顛簸了整整一路,好不容易將人揪在手里,這會子愣是被莫復(fù)丘等人一通猛如虎的cao作給氣得面色鐵青,匆匆拂袖側(cè)過眼眸,聲線冷淡地出言諷刺道:“堂堂一介名門正派之首,怎的廢了一雙腿,連腦子也一起丟了?”

    莫復(fù)丘仰頭望了片刻任元二人倉皇出逃的方向,轉(zhuǎn)而回過頭來,平靜無波地對上晏欺道:“劫龍印可以落到任何人手上,卻獨獨不可為你所持有。晏欺,昔日不刃關(guān)外一戰(zhàn)我對你手下留情,而今天你自己送上門來,可休要怨我不客氣?!?/br>
    晏欺鳳眸微瞇道:“哦?怕讓劫龍印落到我手里,所以干脆破了結(jié)界,將那元驚盞和任歲遷兩賊人直接放走?”

    莫復(fù)丘要緊不慢,徐徐開口解釋道:“他二人既是到了聆臺一劍派所管轄的地界,落網(wǎng)也是早晚必然的事情……倒是你,晏欺,你有時間一心惦念與劫龍印相關(guān)的事情,不如仔細關(guān)心一番自己的安危罷?”

    晏欺聽罷,眸色愈發(fā)冷凝道:“你心知肚明此番劫龍印現(xiàn)世意味著什么,卻偏要任它為元驚盞所持有——屆時劫龍印遭破解,其謎底被迫公之于眾,你莫復(fù)丘擔得起這份罪責么?”

    莫復(fù)丘唇角動了動,也不知是要怒還是要笑,一手重重扣在木輪椅的滾輪之上,涼聲說道:“……罪責?晏欺你莫不是活得太久了,當所有人都和你一樣傻?”言罷,徑自抬手指向后方不知所措的薛嵐因道,“剛好爾矜今天也在這里,你不妨讓他也了解了解,你晏欺一心想尋得劫龍印在手,究竟是為了什么?”

    驀地被人喚起“爾矜”這樣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薛嵐因微微抬起下頜,試圖上前幾步一把撈住晏欺的衣袖,無奈沈妙舟偏在一側(cè)揚腕運功,生生以體內(nèi)真氣將他阻隔于后方挪移不得。云遮歡見此難免心生焦躁,扯著嗓子接連高呼數(shù)聲“嵐因”無果,終是咬了咬牙,橫著手中腰刀將欲與那沈妙舟搏上一搏,然方待她抬起半邊手肘,反被從枕一把攔下,強行拽至身后站定,搖頭制止她道:“別多管閑事,兩頭都是高手,弄不好要丟了性命。”

    云遮歡眉目一揚,抬眼怒視他道:“……從枕!”

    從枕仍是緊緊攥握她手腕道:“他們要做什么,與我們何干?眼下盜印者再次沒了蹤影,你可還有心思顧慮別家的恩怨?”

    話音未落,只聽一聲穿云裂石之巨響轟然于耳畔炸開,眾人紛紛回神朝正前方投去驚惶而又詫異的目光,恰見得晏欺那抹素冷修長的身形自細雨斜飛中一躍而起,落地震開數(shù)百道凌厲寒氣留下的碎影,瞬間將那莫復(fù)丘與谷鶴白二人擊退近十尺之遙。

    然而晏欺本身之內(nèi)功修為雖深不可測,但一連數(shù)次逼迫自己催動截靈指來與元驚盞相抗衡,撐到現(xiàn)下這時候也早該是強弩之末——莫復(fù)丘對此了然于心,遂來時一路方能運籌帷幄,如今眼看晏欺面色已儼然是堪比紙白,他倒能夠絲毫不以為懼,僅是輕笑一聲,像是輕蔑又像是挖苦地對晏欺說道:“這十六年以來,你那一身功力……似是大不如前啊。想當初你那般費盡心神保下爾矜一命,到頭來,他卻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試問,你活得這樣清苦,究竟是做給誰看的呢?”

    晏欺神色淡薄,仿佛方才那番話語并未入耳一般,始終對此置之不理。倒是一旁的薛嵐因從頭到尾聽了個大概,雖是多少有些似懂非懂,神色卻不由自主地凝重了起來。

    ——莫復(fù)丘自始至終都喚薛嵐因為“爾矜”二字。

    之前在不刃關(guān)外是如此,而眼下在沽離鎮(zhèn)內(nèi)亦是毫不含糊。

    他說,晏欺曾經(jīng)逆天而行救下爾矜一條性命,而爾矜本人卻對此事毫不知情。

    薛嵐因掐指一算,晏欺說他年有十六,但究竟是不是十六,實際還有待斟酌。

    以往他上房揭瓦,屢屢犯險不曾消停,被晏欺救過性命的回數(shù)也算得上是數(shù)不勝數(shù),但獨獨沒有作為“爾矜”此人的任何一點回憶,便更莫說記得晏欺竭力護他一縷殘魂的曲折經(jīng)歷。

    他想不通,可是也遲遲無人前來解答。直到最終打破沉默出聲說話的,反是一旁安靜已久的谷鶴白。

    此人大半張臉埋在沉厚嚴密的帷帽中,開口之時聲線低啞如沙,聽來仿若刀割,直叫人耳膜刺痛。他微微偏過頭去,推著莫復(fù)丘的輪椅朝前挪移數(shù)步,語氣冷凝肅然道:“師兄還和這沒心沒肺的殺人魔頭多說些什么?早早了結(jié)他的性命,帶爾矜一道回聆臺山罷,免得害這孩子多年跟著魔頭糾葛不清,白白墮了心性!”

    話剛說完,肩臂一橫,其間鑲有珠玉的鋒銳短劍即刻奪鞘而出,瞬影飛至晏欺身前突刺過去。晏欺毫不退避,定身立于原地揚起手腕,雖未曾施用咒語,其指尖飄溢不斷的氣勁已隨之渾然自成。

    一時之間,指節(jié)與利刃,寒流與劍光,堪堪匯聚于雨水散漫不堪的結(jié)界當中,頃刻撞開一股引人窒息的濕冷氣壓。

    十尺開外的一眾人等無一不被此壓抑氣場逼得接連倒退數(shù)步之遙,連那木輪椅上安穩(wěn)如山的莫復(fù)丘都不禁以手掩面,皺眉對谷鶴白道:“師弟,速戰(zhàn)速決,勿要傷及旁人!”

    谷鶴白頭也不回,僅是漠然將額上帷帽扶穩(wěn)道:“我自有我的分寸,但是決計不會手下留情?!?/br>
    言罷,騰空擲出短劍于風(fēng)雨大作處,仰頭高喝一聲,數(shù)道劍影隨即劈頭降落,似是天外滾滾不斷的驚雷。

    谷鶴白畢生所學(xué)的精湛劍法,皆是源自聆臺一劍派的獨門絕技。其一招一式間迅捷而又準穩(wěn),強勁且不失力道,出劍之時更仿若行云流水一般狠厲決然,倒顯然糅合了幾分他的個人風(fēng)采。

    而與之相對的,以周身內(nèi)力生生擋下這一連串迅猛劍招的晏欺早已是精疲力竭,眼下全憑一口氣強硬撐著,只怕如此長久纏斗下去,結(jié)果定是必敗無疑。

    薛嵐因在旁看在眼底,更是難免要急在心里。他清楚晏欺那一身內(nèi)力定是在打斗中耗得所剩無幾,加之方才陡然遭那截靈指一通反噬所傷,此刻想必不會是谷鶴白的對手——而晏欺唯一一把極少離身的武器涯泠劍,這會子卻像是一塊廢鐵般悄無聲息地躺在薛嵐因懷里,從頭到尾沒起上半點作用。

    薛嵐因默默吸了口氣,思忖一番后,終是將手掌悄然搭在了劍柄上。然而偏在他正欲拔劍出鞘的一剎那間,胳膊卻被身側(cè)無聲站定的沈妙舟一把拉住,用力朝后拖拽了幾分,搖頭凝聲道:“我勸你別過去,晏欺這魔頭向來殺人不眨眼,而我?guī)煹芤嗍遣辉拇仁周?。你這一條性命本就來之不易,不要將它不當回事?!?/br>
    薛嵐因聞言果真將手臂緩慢收回,轉(zhuǎn)而偏過頭來,瞇眼凝視沈妙舟道:“……來之不易?”

    沈妙舟未有料到他竟會這般爽快,愣了一愣,旋即抱起手臂長嘆一聲道:“看你這樣子,果真是將當年在洗心谷發(fā)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br>
    薛嵐因疑道:“洗心谷又是何處?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沈妙舟遙遙望著不遠處谷鶴白與晏欺二人一攻一守的瞬移身影道:“你……既是忘了,那便忘了罷,終歸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你如今心性尚未成形,我覺得有必要奉勸你一句——切莫對晏欺此人抱有過多情分,屆時若隨他一道墮損修為落入泥沼,等待你的只有一個萬劫不復(fù)的結(jié)果?!?/br>
    她這番話語說得不加修飾且意味分明,無非是希望薛嵐因從此能與晏欺分道揚鑣,各走各路——然而,整整十六余年的師徒感情又豈是說丟棄便能隨手丟棄的身外之物?薛嵐因心知晏欺一向待他不薄,縱是以往許多事情都對他有所隱瞞,也絲毫不影響二人之間不必言說的信任與默契。

    比起旁人在耳邊說三道四地吹著雜風(fēng),薛嵐因更愿意等事后晏欺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

    于是他微微抬起下頜,毫不猶豫地出聲回應(yīng)沈妙舟道:“多謝夫人提點……只是,你我二人素未謀面,若要論及情分二字,我和師父之間的事情也并非你一介陌生外人能輕易品頭論足的?!?/br>
    沈妙舟聞言眉心一皺,方要再度開口反駁什么,卻是聽得薛嵐因搶先一步繼續(xù)說道:“師父是什么樣的人,我自然是心知肚明——說到底,這也是我們的家事,旁人在一邊嘴碎閑話挑撥離間,只會愈發(fā)顯得嘴臉難看。”

    話音未落,但見沈妙舟頰邊立即浮上一層寒霜道:“你……我不過是好意提醒罷了,又何必要出口傷人?”

    薛嵐因遠望著晏欺屢屢朝后飄退的乏頓身形道:“可我并不覺得莫谷兩位掌門人突然到來此地是抱有什么樣的好意?!闭f罷,再度抬起手來,匆匆擱在劍柄上方道,“……夫人生得如此貌美,我倒真心不忍傷你分毫。”

    沈妙舟怔道:“你想做什么?”

    薛嵐因凝神掃了她一眼,旋即揚起手腕以食指一抵劍鞘,迅速在半截朝上的刃身邊緣劃開了一道寸余長度傷口。沈妙舟見狀慌忙上前阻攔,不料薛嵐因堪堪朝后一仰,指間流溢而出的鮮血便順勢沾在涯泠劍最為鋒利的刃口之上,頃刻爆發(fā)出一陣灼烈刺目的白光。

    第17章 師父,又被啃了

    云遮歡在后方瞧得不明所以,只覺見了血便鐵定是受了傷,加之眼下晏欺又遲遲處于下風(fēng),一時給躁得六神無主,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將從枕推到一邊道:“給我讓開!都這副情形了,你當手里的武器是拿著玩兒的么?”

    從枕心下一緊,死死盯著薛嵐因手中肆意流竄的熾熱劍光道:“遮歡,莫要沖動!”

    云遮歡眸色微顫,當即薄有怒容道:“從枕,你何時變得這樣膽小怕事?”

    話到一半,忽覺面上拂來一陣洶涌熱流,再回頭時,那把沾了薛嵐因血液的涯泠兇劍已是陡然自沉眠中蘇醒,像是野獸兇悍猙獰的森森獠牙,幾乎在人力不可遏制的情況下,接連發(fā)出悲怒交加的嘶鳴。

    那一瞬間,云遮歡突然就明白了薛嵐因方才拔劍自殘的用意何在。

    他割破手指,將體內(nèi)鮮活的血液與劍身相融,恰是因他體質(zhì)特殊的緣故,方能將兇劍殘暴狠戾的本性喚活。

    ——可是,為什么?

    她原是一直簡單地認為,薛嵐因只不過是個擁有許多無奈過往的普通人物。而到如今,她卻再也無法忽視于他身上頻發(fā)不斷的離奇事件。

    云遮歡凝了眉心,將目光沉沉轉(zhuǎn)向了身后一語不發(fā)的從枕——后者亦是心事重重,反復(fù)沖她搖頭示警,顯然并不愿她貿(mào)然前去以身試險。

    而就在她滿心猶豫不決的同一時間里,那沾染血光的涯泠劍已然失去控制朝外圍方向猛地一下橫掃出去,饒是薛嵐因有意運功將那股強勁劍氣壓制下去,卻還是反被拖曳著朝前疾行數(shù)尺之距。

    沈妙舟一早知曉兇劍與其血液交融必生是非,卻不料薛嵐因這廝竟是如此莽撞而不計后果,眼下見那涯泠劍兇相畢露,忙暗道一聲不好,方要抬指施動咒術(shù)強行送之回鞘,那鋒利劍尖已是貼著面門朝她突襲而來,徑直刺向她毫無防備的要害之處。

    莫復(fù)丘見狀不由面色大變,情急之下只得緊攥木輪椅的邊緣高聲喝道:“妙舟小心!”

    而不遠處已然疲憊不堪的晏欺一眼瞥見涯泠劍被人以這種方式拔離鞘身,登時亦是駭?shù)脻M臉愕然,一會子怔得竟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

    偏偏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之間,一道沉黑身影從天而降,趕在劍鋒傷及沈妙舟的前一刻穩(wěn)穩(wěn)落地站定,當即以周身迅速凝結(jié)流動的真氣將涯泠劍猛然震開,順勢拉著一旁驚慌無措的女子一把護入懷中,不讓外力再傷她分毫。

    縱是如此,那噬盡人血而瀕臨暴走狀態(tài)的涯泠劍也仍舊是不容小覷。

    薛嵐因扶了劍柄擱在掌心深處,遂當那股如浪如潮的渾厚真氣撲面而來的一剎那間,他壓根無力躲閃,眼看就要連人帶劍一并朝外橫飛出去,忽覺腰身一緊,竟被瞬步趕來的晏欺穩(wěn)穩(wěn)摁回胸前,纖長十指繞過他的臂膀用力扣在涯泠劍上,運功施壓,貼著劍鋒一路抵至刃口,不過片晌,便將那躁動不安的兇劍強行安撫下去,實實握入手中。

    一時之間,周遭眾人皆是驚魂未定,唯獨莫復(fù)丘自一片慘淡面色中回過神來,慌忙望向那抹以身擋劍的黑衣身影道:“妙舟……師弟?!沒事吧!可有受傷?”

    沈妙舟驀地自那人懷里抬起腦袋,細細一看,果真是谷鶴白不顧一切地沖上前來護了她的周全,而那雙腿殘廢的莫復(fù)丘卻只能遠遠在木輪椅上困坐著,獨自一人生憂生急。

    這樣的氣氛,多少有些難以言說的古怪。沈妙舟輕輕將人推開,還沒說上一兩句話,但見那谷鶴白身形狠狠一顫,險些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她心頭一跳,忙又伸手攙住他胳膊道:“谷師弟!你是不是傷到哪兒了……?”

    谷鶴白深吸了口氣,淡淡搖頭道:“方才情況實在緊急,我一時沒能抵御完全,受了些內(nèi)傷,不礙事。”

    莫復(fù)丘聞言立馬搖著木輪椅跟上前去,探手將欲拂上谷鶴白脈搏道:“太胡來了!涯泠劍如此兇猛難抵,豈是你隨意施個術(shù)法便能招架住的?”

    谷鶴白嘆道:“……我總不能眼看著沈師姐受傷見死不救罷?”

    莫復(fù)丘微微側(cè)目,正對上沈妙舟慌亂未褪的復(fù)雜雙眸,沉默一陣,似乎是想要說些什么了,忽聞耳畔傳來一陣微不可察的低咳聲響,師兄妹三人齊齊回過頭去,便見那頭死死攥了涯泠劍在手的晏欺面色一片蒼白,幾乎無法再站穩(wěn)足跟。

    方才一氣呵成壓制涯泠劍那一套瞬發(fā)指法,顯然是耗盡了晏欺體內(nèi)殘余的最后一絲內(nèi)力。眼下周身一片虛乏無力,被薛嵐因一把拉著沉沉倚在其肩頭,眉心尤在不由自主地皺成一團,直一字一句地斥責他道:“混賬小子,誰讓你這樣拔劍的,不想要命了么?”

    薛嵐因沒吭聲,獨自一人悶頭猶疑一陣,反是伸手攥住晏欺手腕仔細探其脈象道:“師父,你都這樣了,就別再顧著訓(xùn)我了好么?”

    晏欺聽罷先是一木,旋即立馬怒聲道:“薛小矛,你當你是在和誰說話?”

    薛嵐因腦中一片混亂,這會子也沒空耍貧嘴好生哄他,僅是單手扣在晏欺腰際將他拉近了一些,低低開口說道:“別動,我渡你一些內(nèi)力,不然以你現(xiàn)下這副情形,撐不了多久便會力竭?!?/br>
    晏欺愣了一愣,忙是擺手將薛嵐因正欲傳輸內(nèi)力的手掌推至一邊,不容置喙地搖頭回拒道:“我不需要你的內(nèi)力,你管好自己就行。”

    薛嵐因略一低頭,便瞧見眼前之人慘白如紙的虛弱面容,心下一時絞痛,便不由得又一次扣住晏欺手腕道:“師父別倔,一點內(nèi)力而已,又不費事。”

    晏欺性子孤傲,一向不喜依賴旁人來過活。加之往昔十六年來的時光里,薛嵐因都是被他一手捧在心尖兒一般的珍惜存在,遂眼下不論是如何落魄潦倒,晏欺都決計不會讓他舍身護在自己前方。

    只是他方才本就耗盡一身內(nèi)力,又見這混賬徒弟拿著涯泠劍做了一堆吃力不討好的蠢事,此時心里一堆窩火無處發(fā)泄,話說出口來,便平白多了幾分冷淡的嚴厲。

    他想也沒想,再次將薛嵐因一把拂開道:“……滾。”

    這一回,是當真將薛嵐因推得眸色一黯,面上原就焦慮不堪的光澤一寸一寸地沉湎下去,像是一潭趨向于靜默的死水。

    晏欺自覺那一聲“滾”字入耳著實過重了一些,余光無聲掃過自家徒弟瞬間黯然失色的小半邊側(cè)臉,他多少會生出幾分如坐針氈的懊悔之意。

    然而,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多作解釋也只會弄巧成拙。晏欺略帶遲疑地思忖一番,隨即動了動嘴唇,正試圖對薛嵐因說些什么,眼前驟然一暗,竟被那不知輕重的混賬小子給反拉了過去。

    晏欺狠怔了一下,還沒反應(yīng)過來薛嵐因到底又在搗鼓些什么驚世駭俗的愚蠢舉動,只覺唇上突然一溫,多了兩片并不屬于他的東西,而隨之源源不斷傳遞過來的,是薛嵐因體內(nèi)正迅速流失的微薄內(nèi)力。

    那一瞬間,連薛嵐因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只覺得晏欺不肯受他內(nèi)力,多半是因為嫌棄或是還在生氣,然而及至如此緊要的生死關(guān)頭,卻容不得晏欺再如往常一般固執(zhí)而又倔強。

    他想了想,既然手抵手傳輸內(nèi)力能被晏欺一次又一次地揮趕到一邊,那索性直接來個嘴對嘴,以口渡內(nèi)力,來得快而且實在。

    但其實說到底,薛嵐因這一串瘋狂舉動看似有理有據(jù),真正要他捫心自問地話,多少帶了幾分“報復(fù)回擊”的個人色彩在內(nèi)。他平日里看似溫順懂事,哄人的方法更是一套接著一套,可謂是百般花樣層出不窮——而實際上,他的行事作風(fēng)卻攜帶著一絲旁人難以察覺的乖張。

    晏欺方才對他說“滾”,他自然不會真的滾,但若要他毫無知覺的咽下這口悶氣,那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只不過,他薛嵐因的心里的確是借此稍稍爽快了些許,而那周圍干站著的一眾人等已是看得瞠目結(jié)舌,就差給他驚掉了半個下巴。

    若要說男女之間以口渡內(nèi)力來相互治愈傷痛,那確實是難得一幅浪漫而又圓滿的和諧場景——但如今這兩個容色俊美的大男人當眾貼臉對嘴地緊密靠在一處,要說其畫面繾綣旖旎之余,更多則是叫人難以置信的驚恐和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