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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言情小說 - 做戲(鶯燕)御宅屋在線閱讀 - 雪朝番外(二十二)

雪朝番外(二十二)

    客輪是最有意思的地方,各個族裔的人群,有序而恰當(dāng)?shù)爻霈F(xiàn)在同一個空間,不同的隔層里,共同生活一個多月。那里有最熱鬧的舞會,最奢侈無度的酒席,最稀奇有趣的娛樂,最荒誕離奇的故事,和各種各樣,說著不同語言的朋友。

    十三歲的雪朝會這樣告訴你。

    比起陸地,海上的航行,會把一年,甚至十年的樂子,濃縮起來。人在漂流的時候,總會有一種不真切與不安穩(wěn),但凡寬裕一些,便會搜尋所及之處的快樂,揮霍掉它,當(dāng)做一種狂歡。

    航行把那些孤獨(dú)的流浪者聚集到一起,在大航海時代之后,那些沒有故鄉(xiāng)的人,成了時代的主角。他們出生在異國,又成長在異國,有與生俱來的靈敏嗅覺,整個童年都浸泡在最直觀的商業(yè)社會里,金錢和交易是他們的言傳身教。

    一座有一座的金礦,新興的工廠和商業(yè)中心,引領(lǐng)資本博弈的技術(shù)與知識,吸引了源源不斷的勞工與青年。在這艘客輪上,便儼然是一個小的社會,既得利益者們在舞會狂歡,野心勃勃的年輕工人與學(xué)生在甲板上眺望遠(yuǎn)方。時代壓縮著無數(shù)古老的版塊,變革與混亂又意味著新的機(jī)會,他們從報紙、師長、和富商不小心掉落的碎鉆里尋找新的機(jī)遇,不遠(yuǎn)萬里,到異鄉(xiāng)漂泊。

    可雪朝再也不會為這些精彩紛呈的微縮社會,而感到興奮和趣味盎然了。她像是一個在陸地上生活太久的兩棲動物,突然之間回到了大海里,卻忘記了怎么呼吸。

    為什么會這樣,她心里隱隱有一個答案,可她不愿意相信自己大費(fèi)周折地跑出來,卻發(fā)現(xiàn)自由并沒有想象中這樣輕松美好。于是雪朝只好輕聲安慰自己,她只是還不適應(yīng)罷了,到了法國,新的生活開始,認(rèn)識了新的朋友,為學(xué)業(yè)和生活而忙碌充實(shí),一切便都會好起來。

    她一個孤身一人的女孩子,實(shí)在不好一個人走出房間,每每雪朝出去,也多是換上男士的西裝,她原本身材便高挑,看起來也不過瘦削一些,貼上了假的胡子,戴上禮帽,看起來就是個有些文弱的華商。

    許多時候她也只是坐在甲板上,看波光粼粼的海面??洼喸谏虾M??,又途徑西貢等十幾個口岸。南亞的那幾個國家,皆是她小時候生活過的,度過了幼年或者少年的時光。每每到了一處口岸,她都覺得熟悉親切,而不真實(shí)。

    好像這艘船,是在回顧她過去無憂無慮的十幾年。從她還是個小小的,襁褓中的小嬰兒,便被父親抱上了從上海到南亞的客輪,到她一點(diǎn)點(diǎn)跌跌撞撞地走路,被哥哥牽著前往另一個熱帶島嶼,再到她臉上的嬰兒肥漸漸有了俏麗的影子,蹦蹦跳跳地跟著爸爸,跳上前往西貢的輪船。

    可從沒有哪一次,她是一個人。

    像是一種隱隱的預(yù)感,這一次的出逃,并不是從前一樣,帶著父親的愛與放縱,而是一次成長里帶了分量的選擇。

    在她下決心要在樂團(tuán)排演的那一日出逃之前,合鐘明已托人轉(zhuǎn)告雪朝,若是真的選擇離開,便沒有回頭路了。

    離開丈夫的家族,選擇一個人的生活,自由兩個字,并不總意味著暢快與灑脫。“從此你便是一個人,你要自己去選仆人,自己去尋機(jī)遇,自己去想辦法過得快樂?!?/br>
    她父親在托人給她的信里說。

    “爸爸不能照顧你一輩子,哥哥也不能,你要學(xué)會如何憑本事,充實(shí)而健康地生活,管理好你的資產(chǎn),找到忠誠的助手和朋友?!?/br>
    尋找一個可靠的夫家,是大多數(shù)疼愛女兒的家庭,所做的事情,因此婚禮上會將女兒交給另一個男子,期盼她從此由另一個人尊重愛護(hù)。

    而那些不愿意選擇婚姻,又被家庭給予了寬厚與寵愛的女子,卻往往因?yàn)橛辛素?cái)富,卻不知道如何管理財(cái)富,因?yàn)槎嗄隉o憂無慮,卻不了解如何長久地保全自己,揮霍掉青春同時,也揮霍掉了自己那一份財(cái)產(chǎn)。到了最后,不堪其擾的兄長,多半同她找一個湊湊合合的人家嫁出去,以此了結(jié)。

    倒還不如年輕貌美時,尋一個可靠的人家。

    人生并不是只有一條路,可人生的每一條路,都不是隨心所欲的。

    “只有這樣,再過十年,幾十年,你才能理直氣壯地說,自己逃出來,是正確的,你可以靠自己,選擇合適的婚姻,和生活的方式。”

    雪朝在甲板上折起父親的信。

    生活從此便有了重量。因一個決定的正確與否,往往不在于當(dāng)下,而在于未來。人類對于未知的惶恐,會總害怕自己做錯了選擇,懊悔的痛苦是沒有終結(jié)的,因此選擇本身會被賦予太多希冀與不安。

    所以要萬分努力,來證明自己沒有走錯路。

    日光微沉。

    顧嫣然快步走在顏家的走廊,有幾個新來的丫頭見了她,慌忙地低了頭,又不知道怎么稱呼她。

    她也不在乎,一直到了三少的客廳,有丫鬟婆子攔她,她才定了定,面色極冷,“我要見三少?!?/br>
    那幾個婆子互相對視了一眼,似乎交換了一些心思,最后側(cè)了身,放她進(jìn)去了。

    書房里有濃重的酒氣,顧嫣然皺了皺眉,那張冷艷的眉眼里難得帶了哀愁和埋怨,直到她看見斜倚在地毯上的男子,又加快了腳步,到了他跟前,微傾了身子,低低喚了一聲,“三少?!?/br>
    顏徵楠抬頭看了她一眼。

    他眼里沒什么焦距,只是蒼茫中略掃了一眼,似乎沒有什么可留戀的,又低下頭,飲了一口酒。

    那酒瓶子里已沒有什么了,顏徵楠將瓶口往下倒了倒,冷哧了一聲,將它扔到一邊。

    顧嫣然眼里滑過一點(diǎn)受傷,大抵這會若是另一個女子進(jìn)來,他便不會是這樣的冷淡作態(tài)??伤龑?shí)在是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有些痛苦雖然難熬,但是同它相處的久了,便對許多事情有了免疫,偶爾往心口上扎上一刀,也不過當(dāng)蚊子叮了一下,多半就不在意了。

    會否不公平呢?她想,若是合家的大小姐,承了她人生十分之一的苦痛,再逢上顏徵楠這樣的丈夫,只怕早已經(jīng)感激老天網(wǎng)開一面,日日燒香讓這樣的幸運(yùn)長久一點(diǎn)。

    可合雪朝卻跑了,拒絕個干干脆脆。

    好像萬千女子謀求的,在她眼里,都是負(fù)擔(dān),都是枷鎖。

    可也沒有什么不公平的,寵命優(yōu)渥的那一個,多半不識好歹,一點(diǎn)點(diǎn)不如意,便要死要活,看不清楚這世上有些東西,是錯過了再難尋回的,反倒給了步步為營的那一個,一點(diǎn)希望和光亮。

    顧嫣然聽聞合雪朝投湖的消息,花了許多的力氣穩(wěn)住自己,不跑過去見顏徵楠。她曉得這樣太著于痕跡了,便只是不動聲色地去打探新的消息。

    可一連過了幾日,再沒有人在冬湖打撈,也沒有新的進(jìn)展,城里人都在竊竊私語,顏家的三少奶奶是死了還是跑了。漸漸的說她死了的聲音越發(fā)的聲勢浩大,有人說那些女學(xué)生親眼看著她跳進(jìn)湖里,什么漁船都是幌子。又有哪家官員的姨太太,說自己是在場女學(xué)生的一員,稱但凡是嫁過人的女子,都可以看得出來,三少奶奶是在家里受了委屈,一心求死。

    漸漸地也有流言散布,稱三少那幾日,確然與三少奶奶有爭執(zhí),有仆人信誓旦旦地,“花瓶都不知道摔碎了多少個,下人們也不敢插話?!?/br>
    可顏家始終沒有回應(yīng)。

    顧嫣然有一些不安,誠然三少的正室死或者逃,并不意味著她那些壓抑的希冀和幻想能夠多一些可能性,沒有哪個人家會娶她來做正室。

    可那是合雪朝。

    嫉妒比愛情更能煎熬一個女子,她記得那個午后顏徵楠偏眼瞧見躲在柱子后的那個女孩子,眼睛里的溫柔和柔軟。那是一個對自己的喜愛與厭惡永遠(yuǎn)小心謹(jǐn)慎的男子,他毫不遮掩的愛慕已經(jīng)說明了一些問題,比如他做好了萬全的準(zhǔn)備,比如他有自信可以保護(hù)她,讓她遠(yuǎn)離猜疑與掙扎。

    可是那個女孩子卻根本不明白,自己拒絕的是什么。

    顧嫣然下意識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一直到今天早晨,她心里還有一些忐忑的希冀,直到她起床打開早晨送到她門口的報紙,頭版頭條,醒目又鄭重,顏家終于發(fā)了聲,稱三少奶奶年紀(jì)尚小,三少決定將她送往法蘭西,完成學(xué)業(yè)。

    顧嫣然起初以為是報刊的編輯,搞錯了消息,因她幾日里打探的,老司令已經(jīng)在籌備葬禮的事宜,怎會突然又對外宣傳合雪朝被送到了法國。

    可她在另一版的邊緣,看到了顏徵楠決定搬出顏府,正在尋找合適居所的小道新聞。

    顧嫣然有些無奈地勾起嘴角。

    這個世界上,權(quán)勢,腌臜,都傷害不了她,都無法阻擋她在命運(yùn)的巨浪里變成一個更加機(jī)敏,更加強(qiáng)大的征程者。可只有那個人,一個搖頭和執(zhí)念,便可以摧毀她。

    顧嫣然蹲下身子,看著顏徵楠有些憔悴的眉眼,他難得的脆弱,終于讓她還是退讓了。顧嫣然盡量讓聲線和平日里一樣,把一個得力下屬的冷靜,和女性的柔和放在一個恰當(dāng)?shù)姆执鐑?nèi),“你何必這個時候和你父親起爭執(zhí)呢?”

    合雪朝原本可以從這個世界上,完完整整地消失,顏徵楠縱然難過頹廢,也不過是一時的罷了。所有的煎熬與懊悔,終究會過去,日子會回到以前的樣子,順著一個既定的軌道,繼續(xù)從前許多年如一日的,漫長的籌謀。

    可是他去求了合老爺子,讓合雪朝這個名字,變成一個遠(yuǎn)行的,沒有歸期的三少奶奶。從此他再沒有可能去娶一個新的正室,就算有一日合大小姐回來了,只要她不愿意,顏家同她,仍舊沒有任何干系。

    那是三少對合鐘明的承諾,自然讓顏老司令大為光火。老司令不喜歡任何離經(jīng)叛道的東西,縱然一時可以有,也應(yīng)當(dāng)快刀斬亂麻,不該把隱患留的太久。顏徵楠此舉,是把兩家已經(jīng)破碎了的姻親,強(qiáng)行拉到了一起,也把老司令原本的布局,統(tǒng)統(tǒng)打亂了。

    這不該是一個蟄伏者該做的事情,這種過早的反叛,興許會讓之前所有的隱忍和謀求,都前功盡棄。顧嫣然沒有立場去責(zé)怪他,又在心里不自覺將這個罪責(zé)怪到另一個女孩子身上。

    她等他的回應(yīng),以一個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可三少沒有回答她。

    他手里捏了個銀晃晃的東西,顧嫣然低頭瞥了一眼,怔了怔,放棄一般的,偏過了頭,有些苦楚地合了合眼睛。

    那是個雪花簪子。

    她當(dāng)然熟悉,也曉得是哪里的做工。旁人都以為顧嫣然從小生活在戲苑,又被顏徵楠收留了,一手調(diào)教長大??伤鋵?shí)也曾經(jīng)是個普通人家的女孩子,縱然不是大富大貴之家,可也不愁吃穿。

    她父親是晚清的珠寶匠,最得意的時候,做的首飾被送往過宮廷,因他手下的金銀蝴蝶,生動精致,像要時時在女子的發(fā)間翻飛起來,受坊間許多年的追捧。

    如果運(yùn)營得當(dāng),加上洋人這幾年狠下血本的出資,顧嫣然興許能做個富家的大小姐,他父親不定還能送她去讀書上學(xué)。

    可是他卻好賭。

    世界上再沒有比賭博,更能摧毀一個家庭,顧嫣然記事的時候,她母親已經(jīng)因?yàn)槎啻蔚淖穫?,而卷了?xì)軟逃走了。父親白日里不見人影,晚上回來的時候總是爛醉如泥,他不打她,可也不管她。

    旁人總勸她父親,該另尋個妻室,然后生個兒子,傳承下手藝,不然這樣好的技藝,丟了可惜。可他父親總是醉醺醺的,一面打著酒嗝,一面含糊著,“好罷,我哪一日手氣好了,再攢一攢聘禮?!?/br>
    顧嫣然后來每每想起她父親的那句話,便像一個警醒,這世上哪怕是平淡知足的生活,也并不總會等著你,此時有,不定下一時便再難求得了。

    她父親最后實(shí)在欠了太多的賭資,被賭場的人追打,最后砍掉了一只手。

    從此再也沒有翻飛的金銀蝴蝶,也沒有什么聲名遠(yuǎn)播的珠寶匠,更不必?cái)€什么聘禮,期盼哪一個樸實(shí)得力的婦女重新?lián)纹疬@亂七八糟的家庭,只有一個蜷縮在草堆床板上,呼吸微弱,滿身血污臭氣的中年男人。

    她那時候怕極了,若不是那個男子時不時的呻吟聲,她總擔(dān)心哪一刻父親便死在了床板上。她還這樣小,不知道死亡之后是什么,只有無盡的黑暗與恐懼。

    漸漸地她父親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只偶爾睜開眼睛,被她喂一些米水。直到有一日,那一天的陽光很好,那個年輕時曾名聲在外的手藝人,突然強(qiáng)撐著坐起來,眼睛里有一些說不出來的神采。

    他看著她年幼的,滿臉污漬的獨(dú)生女兒,突然開口,“你去,把我的工具盒子那過來?!?/br>
    她便這樣學(xué)會了她父親的技藝,其實(shí)只是一些皮毛,可是千百年來,手藝人的工藝,都只傳給家中的男子。在她父親的尸體被草席裹走,準(zhǔn)備倉促下葬時,顧嫣然抱緊了父親的工具盒子,和幾本破破爛爛的手藝書,同她父親磕頭,做最后的告別。

    那便是他留給她的所有東西,沒有嫁妝,也沒有金錢,甚至第二日她就被遠(yuǎn)方親戚賣到了戲苑。

    可是她覺得這樣就很好。

    至少她人生里收獲的第一份禮物,是做一個繼承謀生之計(jì)的女孩子。

    已經(jīng)是莫大的幸運(yùn)了。

    那個雪花簪子,也是出自她的手里。三少原本問她首飾在那里打的,顧嫣然只委婉地說可以將要求告訴她,她去尋人。三少只當(dāng)她是不愿意透露,便給了她一張圖紙。

    顧嫣然的目光重新投到他手里的那個雪花簪子,真諷刺,她和他的關(guān)聯(lián),居然建立在另一個女孩子身上。

    可這也沒有什么,她笑了笑,再大的悲哀和苦痛,只要她愿意,都可以變成一句輕飄飄的,也沒有什么。

    她抬起頭,帶了一些憐憫的寬慰,“你已經(jīng)處理的很好了?!?/br>
    顏徵楠抬頭,看向她,眸子里有什么東西,明明暗暗地閃了閃。

    多日里來的自責(zé),不論是合老爺子,還是他父親,都明里暗里地表示,一切禍端的緣由,其實(shí)在他。是他沒有把握好尺度,是他在家里耍起鐵腕,卻沒有想過后果。

    連他自己也這么覺得,每一次回憶里的失誤和自負(fù),都像淬了毒的匕首,一次次扎在已經(jīng)潰爛的皮膚上。

    是他讓她這樣失望,是他讓她不愿意再停留。

    原來《夜鶯》這個故事,并不是說給合雪朝的,而是說給那個在遙遠(yuǎn)的東方宮殿里,在華麗的裝潢和精巧的布局里長大的,顏家三少爺。

    故事說了千百遍,可他卻還是做了同樣的蠢事,甚至更愚蠢殘忍一些,他費(fèi)了心思的,想要將講那只在枝頭上,在陽光下,自在唱歌的夜鶯,變成一個上了發(fā)條的,水晶質(zhì)地,鑲著珍貴寶石的人造小鳥。

    于是她飛走了,就像故事里一樣,因?yàn)殛柟馀c自由,遠(yuǎn)比在皇帝的床頭,日日為他一個人歌唱,精彩許多。

    人總是以為自己把握了一切的真理,然后犯下他們道聽途說過許多次的致命錯誤。

    顏徵楠痛苦地低下頭,有什么東西在他身體深處揪起來,讓他幾乎想要蜷縮起身子,壓抑住這種漫長而沒有止境的折磨。

    他最得力的下屬,此刻蹲在他面前,拍著他的肩膀,像要同他共同承擔(dān)所有難以招架的罪惡感和自我唾棄。

    顧嫣然輕聲安慰他,“你已經(jīng)處理的很好了?!?/br>
    夏夜里的一道悶雷滑過平靜的夜空,雪朝從夢里驚醒。

    此刻她躺在她父親的朋友同她尋的,在法國馬賽的一間二層公寓里。樓下住著房東一家,樓上便是她的空間。仆人還沒有來得及找,于是雪朝白天放下行囊,只能自己將去燒一些熱水。

    被單已經(jīng)被房東太太鋪得齊整,可她想要洗一個熱水澡,將這一個多月的疲倦和奔波洗去了,再好好睡一個好覺。然而浴缸上面有些陳年的污漬,讓習(xí)慣被丫鬟伺候洗浴的大小姐,一面嫌惡,一面無可奈何地叉腰。

    雪朝總不能等找到了合適的女仆,再去洗澡。大小姐第一次拿起刷浴缸的刷子,卻不會用,做的辛苦又艱難,好容易大半個浴缸刷得勉強(qiáng)干凈了,她已經(jīng)氣喘吁吁,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

    旁人最愛意yin落魄的富家小姐,覺得她們做不好辛苦的勞力,容易將東西搞得一團(tuán)糟。其實(shí)機(jī)械化的勞作有什么難的,難的是被疲憊折磨的神經(jīng),和常年隨心所欲造就的,薄弱的意志力。

    她想站起來,未注意到方才的清理的肥皂水,流到地上,雪朝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雪朝的眼圈下意識地便紅了,鼻頭酸澀地想要哭出聲。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她逼自己忍住,并沒有誰會寬慰她,或者幫她完成這些事情。雪朝咬了咬嘴唇,忍著酸痛坐起來,看膝蓋上磕破的皮。

    沒有什么可怕的,她告訴自己,可是海上漂泊的疲憊,孤身一人的不安,異國他鄉(xiāng)的惶恐,連帶著她心里那些不愿意宣之于口的眷戀,被一時間劇烈的疼痛動搖了。眼淚不受她的腦子里瘋狂的叫停,像她身體里最脆弱最吃不得苦的那一部分,大滴大滴地涌出來。

    其實(shí)摔一跤不是什么壞事情,反而難得有了一個哭泣的好借口。人因?yàn)樘弁炊奁?,雖然無能了一點(diǎn),可遠(yuǎn)勝于為了惶恐不安,和隱秘的眷戀哭泣。如果為了那些東西落淚,便是軟弱,是懊悔,是印證她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她一面抹著眼淚,一面告訴自己,只是因?yàn)樘哿?,在這里哭一哭,便可以過去了。

    情緒宣泄過后,這些討厭的難題,仿佛給了她更多的斗志,教她不愿意便這樣被打敗了,像法國小攤上每一本粗制濫造的愛情故事里,虎落平陽的貴族小姐,從此被生活折磨地一蹶不振,變得怨聲載道。

    雪朝扶著浴缸,努力站起來,她面上還掛著眼淚,卻好像有了新的力量一樣,忍著肌rou的酸痛,奮力地去刷浴缸上邁進(jìn)剩余的污垢。她一面專注在眼前的事情,一面逼迫自己,從所有負(fù)面的思緒里走出來,去規(guī)劃明天的行程。

    比如托人找一個得力的女仆,再比如同房東太太多說幾句話,對這個城市多一些了解。

    這些都是她要一步一步完成的,就像每一個從家庭里走出來,支撐起自己生活的合家子女,都是靠這些事情,循序漸進(jìn),踏實(shí)穩(wěn)健,繼承下來這個家族該有的堅(jiān)韌和頑強(qiáng),而不被財(cái)富和物欲腐蝕掉。

    所有的這一切,都從一個自力更生的熱水澡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