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不一會兒,那輛黑色的汽車消失在無邊無際的暴雨中。徐婉的司機也到了,她上了車,坐在后排座椅上,將那只濕透了!了的皮箱打開,里頭整整齊齊放了一大沓蝴蝶標(biāo)本,此外,還有十幾塊嵌著昆蟲的琥珀,和一小罐玻璃裝著的螞蟻。 讓徐婉有些意外的是,那里頭幾只螞蟻竟然都還活著。 他素來是個細心的人,徐婉不意外他能摸透糯糯的喜好,只是徐婉覺得奇怪,他這些都是什么時候備下的?難倒一直將這些放著車上? 徐婉回到家中,糯糯還沒有睡,聽到聲音穿著睡裙跑到樓下來,見到徐婉有些委屈道:“mama,剛才打雷了?!?/br> 見徐婉手上提著一個沒有見過的小箱子,糯糯好奇地過來看。徐婉索性將箱子在客廳的桌子上攤開,糯糯是個男孩子脾氣,對這些昆蟲什么非但不怕,只恨不得將他們從琥珀里摳出來,她高興地左右擺弄著。 徐婉坐在沙發(fā)上,靜靜看著糯糯的好興致,也沒有告訴她這些小玩意是從哪里來的。 只是當(dāng)糯糯看到那一小罐螞蟻時,往窗臺那邊跑去了,踮著腳往外看。 徐婉回過頭,問她:“看什么呢?” 糯糯嘟了嘟嘴,沒有說話,興致看著也沒剛才那么高了,過了一會便說要睡覺了。 那天晚上雨下了一整晚,風(fēng)夾著雨不知停歇地敲了一整晚。 徐婉一整夜都沒怎么睡著。第二天的雨勢依舊大,徐婉第二天坐車去銀行的時候,看到鄰居家在將一樓的東西往二樓搬,好像說看著雨勢金水河那邊快守不住了。這一代地勢低,五六年前淹過一次,水直接漲到二樓了。 而街上的人也比往常更多了,不少人撐著傘上街才買糧食,要是澇災(zāi)來了,免不了物價飛漲。 徐婉雖然不會在坤州久留,卻也擔(dān)心離開坤州的火車會不會被耽誤,她苦心布下的局會不會被這一場雨打亂陣腳,還有金水河的堤壩面對著滾滾而來的洪水會不會決堤…… 一切好像都在計劃外了。 徐婉回到辦公室,這陣子她已經(jīng)在清理辦公室的東西,陳列都精簡了不少,之前那些裝點的花瓶都拿走了,只留下墻邊一只前不久從美國買回來的鋼絲收錄音機。 徐婉的辦公桌上也空闊,只留了一盞綠色燈罩的臺燈和一沓最新的報紙,徐婉坐在椅子上隨手翻了翻,才翻了兩頁掉出一張照片來。 照片上是一男一女,男人一身軍裝英挺坐著,穿著旗袍和狐裘披肩的女人坐在男人身側(cè),緊緊挽著男人的肩膀倚靠著,態(tài)度十分親昵。男人和女人都沒有看鏡頭,想必都當(dāng)初都沒有留意到這臺照相機的存在。 !那男人不是別人是孟欽和,而那女人徐婉看了好幾遍,才不得不承認就是她自己。 這是什么時候? 那樣的小女兒情態(tài),是上輩子嗎? 徐婉想了好久,才回憶起來,那是她和他在一起后的第一個新年。 如果她沒有記錯,那一天的晚上她在酒宴上遇見了張三爺,因為孟欽和的存在,張三爺對她格外客氣。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那一晚她開心極了,不小心在酒宴上喝多了。 怎么會不開心呢?一個整日擔(dān)驚受怕的人突然有了依仗,還是來自一個對她這樣好的男人,一個這樣出類拔萃的男人。 最后是孟欽和將她抱回去的。他將她抱到床上,親自喂她醒酒湯。她雖醒了,卻仍醉著,抓住他替她擦眼淚的手不放,絮絮地暴露著心里最脆弱的地方,“二少,你知道我今天看見誰了嗎?” “我以前最怕他了,他老是對我動手動腳,我看見他腿就發(fā)抖,可今天和二少在一起,我沒有再發(fā)抖了?!?/br>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二少的情形,那天我一看見您就覺得熟悉,我現(xiàn)在想來,或許是老天特意派您來救我的?!?/br> 她說這些話時,那個人仍是溫柔的??墒悄翘焱砩?,她不小心問了他一個問題。 他問她,二少,噩夢中常聽見的楊小姐是誰呀? 水面上凝著的薄冰,就是在這一刻破滅的。 白駒過隙,一轉(zhuǎn)眼這一段回憶又已然成了新的夢魘。 人總是習(xí)慣忘記不想記得的事情,就比如她從來都不記得這張照片上記錄著的人與事竟然真切存在過。 徐婉的手微有些抖,這張照片絕對不會偶然出現(xiàn),她將照片翻過去,背后寫了一行字:徐小姐,下一次它應(yīng)該就不只在報紙下了。 這是怎樣的威脅,又是誰想威脅她,徐婉怎么不清楚? 徐婉將照片壓在手邊的詞典下,然后不動聲色地靜坐了半個鐘頭。 半個鐘頭后,徐婉讓人叫來了李享田。李享田來時還裝蒜,徐婉開門見山,“我是個爽快的人,明天中午有空一起喝杯茶吧,就在對面的茶樓,還請您幫我問問三爺是否也肯賞光?” 第113章 證據(jù) 李享田和張三爺互通消息比徐婉想象的更快,徐婉原想著他晚上能不能給答復(fù)。哪知下午剛過,李享田就過來傳話,說張三爺剛好明天中午有空。 徐婉覺得好笑,臉上卻是笑盈盈的,夸李享田做事“雷厲風(fēng)行?!?/br> 李享田不是個聰明人,還以為是徐婉服軟示好,徐婉這半帶諷刺的話他聽了竟也覺得受用。 第二天中午,徐婉早早地在女子銀行對面的茶樓定好包間。 這茶樓有著濃厚的江南氣息,樓下有唱評彈小曲的藝人,琵琶伴著吳儂軟語彈唱著。 包間比外頭大廳的裝潢更要講究些,從桌椅茶幾到后頭嵌著蘇繡的屏風(fēng),都是一色的紅木。那屏風(fēng)幾乎是挨著墻放著,卻也留著空隙,一般都是請藝人上樓來彈唱時,立在后頭當(dāng)點綴的。 徐婉到?jīng)]有多此一舉叫人上來唱小曲,她很清楚,今天到的這些人沒有人是有心思聽曲的。 張三爺像是要給徐婉一個下馬威似的,約定好的中午十二點,到了下午一點也沒有一點消息。 徐婉也不著急,要了壺龍井茶,自斟自酌。雕花小窗外雨潺潺,樓下還有隱隱約約傳來的琵琶聲。到了一點半的時候,外頭的走廊上終于有一連串腳步聲靠近了。 聽著聲勢浩大,像是帶了不少人,倒也是嚴陣以待了。反倒是徐婉,只帶了一個司機一個保鏢跟過來,守在門口。 不一會兒,張三爺和李享田推門進來了,張三爺仍是一慣的皮笑rou不笑,只是這一回多了些得意的神色,“方才雨太大了,等雨停了些才好出門,實在抱歉,讓徐小姐久等了。”說著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眼徐婉。 徐婉笑著回他:“三爺肯賞光就已經(jīng)是求之不得了?!彼掚m很客氣,卻始終是坐著的,并沒有站起來迎接他們。說完,她指了下旁邊的空位,“三爺,李經(jīng)理,請坐!” 張三爺在徐婉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故作不知,道:“不知道徐小姐這一次把我這個老頭子叫過來是什么事?” “無事不登三寶殿,能請的動您自然是大事。三爺這幾年在坤州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想必是不屑于故意為難我的。” 張三爺挑了下眉,仍揣著明白裝糊涂,“這話怎么說?” 徐婉稍稍靠近!近了些,臉上帶著笑,聲音卻是極低的,“您那里還有我的多少照片???” 張三爺聽著哈哈笑了起來,原本就看著粗俗的臉上又多了好幾條褶子,“徐婉啊徐婉,你知道的我從前癡迷過你好一陣,你的照片我還真留了不少?!?/br> 徐婉并沒有回避他帶著輕薄的語氣,直視著他輕笑道:“我一個人的照片您要想留著就留著吧?!焙龅?,徐婉臉色一沉,換了種冷而硬的語氣,視線從張三爺、李享田的臉上一一掃過,像是一個警告,“只是,如果我和其他人的照片被您傳了出去,恐怕就不是我不高興這么簡單了?!?/br> 李享田心虛地撇了下嘴,看了眼張三爺?shù)哪樕?/br> 張三爺臉上的笑意收斂了幾分,也不再裝模作樣,說道:“我在這道上也有這么些年,之所以人人敬我,不過是我張三講規(guī)矩。什別人給我留活路,我就給別人留活路。我今天就把話挑明白了,徐小姐你反正是要走了,那個外國娘們又什么都聽你的,我看享田接你的位置正好合適,你何不成人之美?” “原來三爺是來跟我舉薦人才的。”徐婉笑了笑,又將臉轉(zhuǎn)過去,看著李享田道:“李經(jīng)理確實很不錯啊,資歷深厚,又會交際。只是……彩萍是凱特自己選的人,我人微言輕改變不了她的心意啊?!?/br> 陳彩萍究竟是徐婉力薦的,還是凱特認準(zhǔn)的,李享田再蠢也是知道的。徐婉這句推辭并沒有什么說服力。 張三爺原以為徐婉這次叫他來會來服軟的,哪知還是這般不識趣,索性攤開了說:“徐婉,我是看在我們以前就認識的份上,不然今天也懶得在這里教你做人的道理。人嘛,還是要學(xué)會認清形勢、順勢而行的,你這樣固執(zhí),之后遲早是要吃苦頭、栽跟頭的?!?/br> 張三爺轉(zhuǎn)念一想,徐婉確實是個走彎路的,跟了孟欽和那么久,也沒見到她撈到什么好處,要是換個女人,什么洋房、汽車孟家什么給不起,哪里用得著像她現(xiàn)在這樣辛苦?什么經(jīng)理,也不過是個受人差遣、被人利用的人而已。 他不如跟她仔仔細細講明白了,“徐婉,我知道你有二少撐腰,腰桿是要挺得比一般人直些。可是今時不同往日,坤州、南三省將來是誰做主?還是你那孟二少嗎?孟司令把孟欽和從金城趕到了坤州,你說是升還是降?現(xiàn)在,整個南三省!省的財政都是在戴笠夫戴總長手中,你連這種眼力都沒有嗎?” 徐婉作出思考的模樣,問:“二少前程如何,與我沒什么關(guān)系,戴總長升官或者發(fā)財,跟我們也不相干吧,您總提起他是什么意思?難倒我任用一個陳彩萍怎么就得罪戴總長呢?難不成陳彩萍和戴總長還有什么私仇?” 張三爺忽然笑了,“徐小姐消息這么不靈通嗎?戴總長很快就發(fā)文件了,加批我名下的幾家銀行印發(fā)鈔票。另外上次那個特別貸款利率的文件也要下來了?!闭f著,張三爺看了一眼門外,確認沒有不該在的人經(jīng)過后,放低了聲音道:“為什么坤州這么多銀行,戴笠夫偏偏只批我的?你難道沒有想過嗎?” 張三爺這句話說的很輕,好在房間里格外安靜,細微的聲音也能被輕易捕捉到。 徐婉緊皺著眉,倒有些開竅的感覺了。張三爺有些得意,道:“因為我和你其實是一樣的,不過是在替人打理,背后都有真正的東家。呵,你想想我,從前不過就是放過些高利貸,哪里懂什么銀行、金融?我們也算是老相識了,我自然能多包容些你,可你要是擋了戴總長和孟小姐這兩人的財路,我可就不好說了?!?/br> “三爺是在騙我嗎?你們這銀行股東如果有戴笠夫,孟司令也不管?” “是,明面上當(dāng)然沒有,改個名字的事還不簡單,每年利息、分紅都到了他賬上,可是一分都不少過?!?/br> “三爺,您這么放心我,您不怕我去告“御狀”?” “你說的我都明白了,我會有決定的,不送了?!崩钕硖镒咴趶埲隣敽竺?,他關(guān)門的聲音“嘭”的一聲不算輕。徐婉也不在乎,臉上還是有淡淡的笑容。 不一會兒,聽見他們的腳步聲慢慢遠去了,徐婉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冷卻了,她站起來,走到屏風(fēng)后面,一只美國進口的鋼絲錄音機緩慢地!地轉(zhuǎn)動著。 這一盞茶的功夫,收獲比徐婉意料的還要多。她原本只以為張三爺和戴笠夫沆瀣一氣,沒想到那幾家銀行原本就是戴笠夫和孟明珠兩人的私產(chǎn)。如今天下不太平,各地都在置辦軍火、招兵買馬,軍費總是不夠用,原來都流到了這兩夫妻的口袋里。 張三爺方才說她口說無憑,如今證據(jù)已經(jīng)有了。 先示弱,讓對手慢慢放松警惕,然后在他們最得意、最麻痹的時候全力一擊。這是孟欽和教給她的。 她忽然聯(lián)想到什么。 這次孟欽和是不是也和前兩次一樣,是在厚積薄發(fā),謀算一盤大棋? 是啊,他這么多年從來沒有輸過,與其擔(dān)心他的處境,還不如多給她自己和糯糯謀劃后路。 徐婉將刻好的膠片仔細裝起來,然后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如今她手上已經(jīng)掌握了籌碼,她唯一要做的就是讓它萬無一失。這也算是她送給孟欽和最后一份禮物,在這點上他們的利益和目標(biāo)都是一致的。 徐婉還在想著張三爺?shù)氖拢行┚?,聽見有人叫她立即將視線投過去,竟是袁杰曦。 徐婉走過去,袁杰曦臉上止不住的高興,“剛才我去你們銀行找你,都不知道你去哪了,還想著吃完午飯再去找你,沒想到你就在這里。” 袁杰曦一邊說話,一邊給徐婉拉開他身邊的椅子,都快忘了他對面原本還坐著一個人了。 他對面坐著的人見徐婉過來了,很有禮貌地站起來,打量著袁杰曦和徐婉。 袁杰曦反應(yīng)過來,趕緊給他們介紹,“卿文,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徐婉徐小姐?!闭f完,又笑著跟徐婉介紹道:“這是我在英國留學(xué)時的同學(xué),我們一個班也是學(xué)機械的,我們之前經(jīng)常一起去爬山,很好的朋友?!?/br> 徐婉去看那年輕人,才發(fā)現(xiàn)那個人也在打量她。 徐婉伸過手去,大方與他握手。眼前的人高鼻深目,徐婉明明沒有見過,卻總覺得眼熟的很。 第114章 搬家 雖然方才在上面坐了一個多鐘頭,可徐婉并沒有吃什么。這個茶樓也提供主食,有幾道茶點是出了名的招牌。徐婉索性就跟著袁杰曦他們一起用了中餐。 袁杰曦和這個叫卿文的年輕人,看起來關(guān)系很不錯。在卿文面前,袁杰曦并不掩飾他對徐婉的追求,直接對徐婉道:“我聽說你要離開坤州了,連著坐了幾天火車來坤州,哪里知道漲大水,火車在金城就停了。我都準(zhǔn)備走路過來算了,好在碰到卿文了?!痹荜叵仁墙o卿文投去一個感謝的眼神,隨即轉(zhuǎn)過頭去,目光一直在徐婉身上打轉(zhuǎn),似乎想在她得到點感動或者表揚的話。 他這樣的熱情,徐婉覺得受之有愧,看著袁杰熙嚴肅道:“以后別這樣了,洪水無情,不是開玩笑的?!?/br> 袁杰曦連連點頭,眼底仍掩不住笑意,趁熱打鐵道:“你離開坤州之后,準(zhǔn)備去哪?” “暫時還沒有想好?!?/br> “那就太好了!”袁杰曦興奮道:“你若不知道去哪,卿文正好在這,你可要好好問問了。他可是我們同學(xué)里的馬可波羅,歐洲、美洲、南洋,全世界他幾乎是走了個遍。“說著,他拍了拍卿文的肩膀,道:“有什么好去處,你快給我們參謀參謀!” 給我們?徐婉不由皺了下眉,聽他這語氣難倒是要和她一起走? 卿文倒是健談,說起他這兩年的見聞來,從阿爾卑斯山的雪,俄國的拜占庭式建筑,講到在高麗的海邊吃過一種小章魚,當(dāng)?shù)厝苏毫酸u油生吃,吞下去的時候還是活的,會在喉嚨里劃一下。 徐婉聽到這里的時候,不由緊皺著眉頭渾身顫了一下。她這個反應(yīng)真實又好笑,她自己反應(yīng)過來,和卿文、袁杰曦一起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