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柳之逸臉上的倨傲頓時僵硬了。 他坐姿沒動,卻收回了搭在桌案上的手,緩緩靠在了椅子靠背上。那雙倨傲的眼睛直勾勾地帶著審視意味盯著徐宴,似乎在懷疑他話里所說事情的真實性。 事實上,柳之逸哪怕作為金陵太守的嫡次子,也沒能通過豫南書院的考核。比起其他道聽途說的人,真正參與過考核的人才知曉豫南書院有多難進。尤其徐宴還是寒門子弟,單槍匹馬一人來。能被豫南書院錄取,就等于表明了一件事,這是個未來的能臣。 徐宴垂下眼簾,復又抬起來。一雙清凌凌的眼睛,沒有絲毫的心虛。他說出口的話,神情淡漠得仿佛剛才說出自己是豫南書院學子的話跟今日吃了什么一樣輕易隨便。 甄婉眼睛噌地一下就亮了,亮晶晶的:“豫南書院?你居然是豫南書院的學子?!” 哪怕遠在京城,甄婉也聽說過豫南書院的鼎鼎大名。豫南書院自建立以來,至少有四百年的歷史。里頭的教書先生,哪一個拿出來不是當世大儒。這書院出了太多進士,名聲小的且不說,就收京城有多少官員是豫南書院的學生,前朝和今朝的能臣皆出自此學院。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天子門生的名聲都不一定及豫南書院學子有牌面,尤其入了這個學院的寒門子弟。 “徐公子,”甄婉突然覺得眼前之人更灼目了,仿佛渾身在放光,“你,你……” 她有些激動,一種撿到寶的激動。本以為只是個皮相好性子對胃口的俊俏書生,沒想到是個滿腹經(jīng)綸的。甄家是武將之家,甄婉自幼見多了舞刀弄槍的漢子,就偏愛那些文雅清雋又才貌雙全的男子。這一出門就碰上了一個厲害的,怎么能叫她不激動萬分? 此時她已經(jīng)顧不上徐宴有妻有子,想著若他真是豫南書院的學子,即便身份低了點,將來也會一飛沖天。甄家不是那等狗眼看人低的人家,徐公子只要拿出本事來,也不是沒機會當甄家女婿。 “……徐公子,你如今可缺什么?那日你救我,本該當日就感謝你。”甄婉絞盡腦汁的,想要表達一下自己的心意,想要向徐宴示好,“只是那日之后我傷寒多日未愈,沒能有所表示。如今提及是有些晚了,還請徐公子見諒,不要因此誤會于我?!?/br> “無礙,不是什么大事,舉手之勞罷了?!毙煅缫呀?jīng)不耐煩了,他對眼前兩個官宦之家的子女并不感興趣。甄婉也好,柳之逸也罷,統(tǒng)統(tǒng)與他無關(guān)。 “若無其他事,二位不如……請?”很直白地趕人。 柳之逸打量了他許久,有些不信,但又不敢輕易開口得罪。 若當真是多才之人,柳家自然樂得交好。柳家在金陵是尊貴,其實并非家族底蘊身后的官宦世家。在舅父甄正雄官居三品之前,柳家的家主也不過一個七品小官。后來借著甄家的勢,才爬到了金陵郡守的位置。家族的地位不夠穩(wěn)固,他們在外也不太敢肆意妄為。若眼前之人當真是個可造之材,機緣巧合地與柳家有了關(guān)聯(lián)。他們自然是拉攏的。就算拉攏不成,能不交惡自然不交惡。 “既然如此,那徐公子你且溫書吧,我們還有事?!绷菪臍鈨河行┎豁槪€是不想為了莫須有的不順眼惹事兒。他一把扯起賴著不想走的甄婉,起身便準備告辭。 柳之逸此行來這書局,本是為了買幾本書回去。方才一進門,甄婉就領(lǐng)著人往徐宴跟前沖,還沒來得及挑。這會兒起身告辭,轉(zhuǎn)頭去挑書了。 甄婉不想走,但柳之逸手下用了點巧勁兒,將人給拽走了。 人一走開,徐宴就闔上了書。 去掌柜的那兒做了登記,多接了幾本書也轉(zhuǎn)身離開。被拉到一旁的甄婉盯著徐宴的背影看了許久,幽幽地吐出一口氣:唉,要是徐公子沒娶妻就好了……,,, 第三十一章 自從搬進主臥, 徐宴臉色瞧著都憔悴了不少。 頗有些蒼白,像是沒怎么睡好似的,顯得蔫巴巴的。蘇毓這幾日就總是會看到他眼瞼下青黑的影子。明明幾日前還好好的, 怎么突然睡不好了?徐宴這般沉穩(wěn)的性子,難道還有什么大的麻煩能讓他煩得夜里睡不好?難得蘇毓都有些擔心他了。 遇上困難是沒有的事兒, 但徐宴確實是沒怎么睡好的。 老實說, 從前也與毓丫躺在一張床上過, 徐宴從沒覺得與毓丫睡一張床難熬。但這幾日夜里不同, 他總覺得有幾分難熬。尤其紗帳一放下來, 梨花的香氣彌漫開來。他總是能看到毓丫在抹梨花膏。抹完手臂抹長腿, 抹完長腿抹脖子。長腿細腰就在眼皮子底下晃,他在一旁看著能不氣血上涌? 徐宴慢吞吞地吐著氣, 捏著眉心, 心中有些煩躁。 毓丫是他過了門的妻子,按理說行床笫之事是天經(jīng)地義。但其實徐宴心里清楚, 自從毓丫去年末落了水以后, 心里對他跟乘風都很陌生也很戒備。這時候提出請求就是在強人所難。 他不喜歡強人所難, 所以只能暫時按住不動。 幽幽地吐出一口氣,徐宴靠在躺椅上慢吞吞地擦拭。然后起身,用了皂角一根一根地清洗手指。滴答滴答的水滴滴在盆里, 徐宴洗完手指才不緊不慢地開窗通風。 風穿過窗戶吹進屋內(nèi), 帶走屋中躁動的氣息。徐宴立在窗邊,靜靜地看著陰雨綿綿的天空陷入沉思。毓丫的變化對他來說,是一件好事。 徐宴早慧,很小的時候便記事了。彼時父母忙著家里家外的事務(wù),將他交給毓丫照顧。很早以前,徐宴對毓丫也是親近的。只是毓丫太怯懦, 沒人拿她當奴婢,她將自己當奴婢。小心翼翼的模樣令人十分索然無味,久而久之,徐宴也習慣了,養(yǎng)成了冷淡與誰都不親近的性子。 如今毓丫這樣的改變就很好,至少徐宴很享受這種有些小紛爭卻十分有煙火氣的家的感覺。 屋里的氣味漸漸淡了,風里夾雜了一些雨絲的味道,這是又要下雨了。金陵的早春雨水很多,總是綿綿密密的一層小細雨,打濕了衣裳卻不必撐傘。 目光投向榕樹下的井邊,蘇毓正在井邊頤指氣使地指使五歲的小屁娃子拉水桶。 小屁娃子如今對他娘推崇得很,糖醋小排收買他一買一個準。人明明才比井口高那么點兒,兩手拽著繩子哼哧哼哧地往上扯,一口小牙都給咬斷:“娘,桶裝滿就行了嘛?” 蘇毓撐了一把傘,姿態(tài)很是高傲:“對,加把勁兒干。” 徐乘風一聽這話,來勁兒了。他跺了跺腳,小臉用力到腮幫子rou都在抖,還一心二用地堅持扭過頭去要跟她娘要承諾:“我把木桶裝滿了,娘你就給我做小排骨吃!” “嗯嗯嗯?!碧K毓在捋頭發(fā),特敷衍地點頭,“你搞快點,給你做兩份?!?/br> 小屁娃子頓時更來勁兒了! 徐宴在屋里靜靜地看著,須臾,扭過頭去輕輕地笑了起來。 一晃兒就到了清風堂字畫局的日子。 難得這日是個好天氣,天朗氣清,蘇毓一大早就爬起來將準備好的顏料和筆墨小心包好。字畫局雖沒有要求現(xiàn)場作畫,但以防萬一,東西得帶全。畫作除了徐宴收起來的那一副,蘇毓還是用心畫了三幅。兩張山水景色,一張工筆花鳥圖。 徐宴打開看過以后,看著蘇毓許久不知該說些什么。 誠然,徐宴是欣賞有才氣的女子的。有才氣的人,不論男女,都是會被人欣賞的。徐宴有些難過,毓丫在徐家十四年,卻從未將真實的自己展露出來。 “什么時候動身?”蘇毓有些迫不及待,她難得去售賣自己的才華,當然有些緊張。 徐宴小心地將畫作卷起,塞進畫筒里:“字畫局一般在巳時開局,早了過去,也是等?!?/br> 抬頭看了眼天,覺得時辰還早,他走到蘇毓身邊便順手將她肩上的包裹給取下來,淡聲道:“清風堂離咱家不算遠,在家先用個早膳再過去吧?!?/br> 蘇毓一想也是,便帶著跟爹娘一道早起的小屁娃子去了灶房。 自從蘇毓開始每日清晨一碗羊奶的習慣,徐家一家三口如今都習慣了早膳用羊奶。不得不說,羊奶確實養(yǎng)人,本就白凈的徐宴父子倆被羊奶養(yǎng)得比先前還白凈。尤其徐乘風這小屁娃子,跟個雪團子似的,巷子里誰見了他不是一陣艷羨,恨不得抱回家自己養(yǎng)。 小屁娃子嘟著紅彤彤的嘴兒,屁顛屁顛的跟著蘇毓。一邊走一邊還小嘴兒巴巴地嘀咕不停:“娘啊,早上能吃rou嗎?我覺得早上也可以吃rou的,酸酸甜甜的糖醋小排骨就很好……” “不準吃!早上吃什么酸酸甜甜的小排骨?”蘇毓的聲音隨著兩人走遠越漸變小,但還是很清楚地聽見她在胡說八道,“rou吃多了人會變蠢的……” 徐乘風小屁娃子急了:“???那爹會不會變蠢?他天天都吃好多rou啊……” “你爹以后會變蠢的,腦滿腸肥就是說的你爹?!?/br> “那我早上不吃rou吧……” “嗯,乖?!?/br> 徐宴:“……” …… 一家三口用罷了早膳,蘇毓難得敲響了隔壁嚴家的門。 嚴家的小媳婦兒確實如他相公所說,怕生且不敢出門走動。這些天,除了買菜買柴米油鹽,蘇毓就再沒看到她出過門。那小媳婦兒聽到院子外有人喊門,也只是抱著孩子遠遠地問是誰。等聽說是蘇毓,她才靦腆地走出來問什么事兒。 蘇毓將徐乘風小屁娃子往前一推,順勢將帶來的一碟子點心遞過去才說明來意:“這不我們夫妻今日要出門辦些事兒,家中沒有大人在,想將這孩子放嫂子家半日。不知嫂子可方便?” 嚴家的小媳婦兒姓楊,楊氏一聽立即應下:“方便的方便的,你將孩子放我家,自管去辦事吧?!?/br> 說著,她上前來就牽住了徐乘風。 還別說,徐乘風雖然經(jīng)常被蘇毓嫌棄,但在這梨花巷子里卻是人見人愛的。 這小屁孩兒裝的很,在家犯渾貪嘴樣樣都有,在外卻規(guī)矩得很。似乎天生繼承了他爹的那種玄而又玄的魅力,巷子里上到六七十下到五六歲的女子都喜歡他。嚴楊氏自然也喜歡,且因徐乘風還私下里跟相公說了幾次艷羨的話,就盼著自家孩子將來長大了也能跟徐的孩子似的惹人心疼。 徐乘風仰頭看著蘇毓,倒是對這種自己被安排在別人家的事兒十分習慣。不吵不鬧,也不需要太多講道理。見蘇毓跟嚴楊氏說好了,他便很乖巧地跟嚴楊氏去嚴家。 就某些方面來說,蘇毓也得承認,徐乘風倒確實是聽乖巧懂事兒的。 從梨花巷子到清風堂,走路不過一刻鐘左右。 這次的字畫局,安排在清風堂的二樓。主辦人是金陵十分有威望的書法大家臨安先生,也是豫南書院的字畫授課先生。因為臨安先生籌辦,這次參與的人還真不少。兩人上到二樓的時候,里頭已經(jīng)坐了好些金陵挺有畫才但心高氣傲的書生。這些人平常傲氣的很,有些字畫局三催四請都請不來。倒是臨安先生籌辦字畫局,早早就到了。 此時這幾個書生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老神在在地等著,彼此互不干涉,但又隱約有互相看不起的態(tài)度。自古文人相輕,字畫局的書生也有這個脾氣。莫名對峙之中,剛掀眼簾就看到領(lǐng)著蘇毓進來的徐宴。 少年身高腿長,迎面而來仿佛玉山之將崩。一身青布麻衫卻自有一股從容不迫的氣度。目若點漆,眉如墨畫,唇上一點唇珠如朱墨染,輕輕抿嘴,仿佛春花照水,玉之將滴。 幾乎是一瞬間,場面就是一靜。 這個時代尚美的風氣,其實不僅僅是蘇毓感覺到的那些約定俗成的東西那么簡單。這個時代尚美好似已然到了一種略病態(tài)的地步。相貌好的人,說錯話做錯事,自有人替他們找補,就算是犯了錯,只要不是殺人放火的大錯,也總是會被人原諒。甚至發(fā)生過當今圣上御筆欽點一草包美人御前侍奉的事兒。 總之,上行下效,上面人尚美,底下人便自成一股風尚。 相貌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讀書人一項非常有實際效用的品質(zhì)。事實上,徐宴的美貌在進入金陵書生圈子沒幾日就在圈子里傳開了。人人都知外鄉(xiāng)來了個相貌難能一見的少年郎,芝蘭玉樹,溫文爾雅。 兩人剛走至屋內(nèi),立即就有人站起身來將身邊的位置給空出來。 徐宴微微頷首謝過他們的好意,目光泛泛在屋內(nèi)掃視了一圈,對這樣的場景早已習以為常。蘇毓在徐宴的身后被他高大的身影遮著,什么都沒看到,只是感覺忽然四周就安靜了。 有徐宴在前面擋著,眾人自然沒將目光落到蘇毓的身上。 不過這般也無礙,蘇毓本身就不喜歡萬眾矚目。她此時貼著徐宴,徐宴并沒有往空出來的位置走,帶著她去了角落里的一個較大的空位。兩人攜手坐下,徐宴全然無視了四周探索的目光,替蘇毓將包裹里的東西一一擺放到桌面上。 這般一坐下來,蘇毓的身影這才曝露出來。 纖細窈窕,背脊挺直秀美,一雙如秋水的桃花眼瀲滟地泛著光。靈動且沉靜,矛盾的融合在一起。她端坐在徐宴的身邊,這才露一面就引來了一眾目光,且?guī)в泻苤氐膶徱曇馕?。蘇毓早已經(jīng)佛了,自從穿過來她就一直在經(jīng)歷這樣的目光,沒什么大不了了。 兩人坐在角落里,但顯然這會兒的角落已經(jīng)成了屋子的中心。所有人的眼睛都盯過來,但小夫妻倆自動漠視了。徐宴靠在蘇毓的身邊,小聲地給她說字畫局叫價和拍賣的規(guī)矩。 蘇毓豎著耳朵聽,一一記在心上:“我會按照規(guī)矩來,你放心?!?/br> 徐宴沒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蘇毓頭回來這種場合,他自然得好生安撫一下她的心境。 兩人坐著沒一會兒,外面的人一個接著一個進來。 徐宴沒想到會在字畫局看到鄰居嚴家的相公和幾日前碰過面的柳家公子。嚴誠毅一眼看到徐宴,到?jīng)]有詫異。只是抬了抬眉頭,選了一個角落坐下。而那個柳家的公子到像是對徐宴十分感興趣的樣子,與徐宴目光交匯之后,抱著字畫就在徐宴的左手邊空位坐下。 兩人開始沒看到蘇毓,坐下喝了一杯茶水后才發(fā)現(xiàn)蘇毓的身影。 甄婉在述說自己被英雄救美的經(jīng)歷時,不曾提過徐宴早已娶妻生子的事。此時柳之逸看到徐宴身邊坐著一個窈窕玲瓏的女子,頗有些不高興地蹙起了眉頭。 他放下杯盞,一手撐著桌案將身子前傾過來,敲了敲徐宴面前的桌子:“徐公子,這位是?” 話才一出,蘇毓從徐宴的身邊冒出一個腦袋。 那雙瀲滟的桃花眼就這么猝不及防的地,直勾勾地與柳之逸對視了。徐宴曾在心里稱贊過的蘇毓的這雙眼睛,如湖水一般在柳之逸心里蕩開了。柳之逸的呼吸一滯,神情竟有幾分呆滯,一眨不眨地看著蘇毓。 蘇毓只是眨了眨眼睛,嘴角勾起來問徐宴:“宴哥兒?這位是?” 徐宴眼神一暗,心里隱約有些不快。他微微側(cè)身擋住蘇毓,淡淡道:“這位是破廟那日甄姑娘的表兄柳公子。柳公子,這位是內(nèi)子?!?/br> “內(nèi)子?!”柳之逸震驚之下,嗓子都劈了。 第三十二章 一聽是甄婉的表兄, 蘇毓瞬間就對眼前之人失去了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