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宣戰(zhàn)
纖纖玉手按上我粗糙的手掌,在她觸碰我的一瞬間,像有一根堅韌無比的繩索,將兩只手掌緊緊地捆在一起,牢不可破。 金光源源不斷地從女子的掌心注入我的身體,江河般奔騰不息,不知這金光是什么,只知道它溫暖輕柔,進入體內讓人如浴春風。 注入了一段時間后,我發(fā)現(xiàn)這股熱流從女子的玉手進入我掌心后,一直沿著一條固定不變的路徑在體內循環(huán)流動,由手臂一條細線般地流向腳掌,積蓄了半晌后,再一鼓作氣地以無孔不入的規(guī)模席卷而上,像要對人進行一場改天換地的極致洗禮。 如此反復了幾個來回,當它再次從腳掌席卷而上,經過小腹的時候,陡然一凜,像突然變成了萬年寒冰,刺骨的寒意肆無忌憚地侵蝕著小腹,如萬根銀針刺入,疼痛難忍,就在我痛得青筋暴起,無法再繼續(xù)保持靜止的時候,熱流沿著它不變的路徑,涌上了胸膛,仿佛不小心遺落的火種,引燃了廣闊無垠的荒原,熊熊的烈火摧枯拉朽地燃燒著五臟,近乎毀滅一切。 極致的痛苦讓我?guī)状瘟叩鼗杷肋^去又幾次掙扎著蘇醒過來,這種冰火兩重天的感覺,似曾相識,而此時的我,自是無暇去回想這似曾相識的感覺出自何時何地,用盡一切力氣和精神與這種冰火不容的痛苦對抗已讓我自顧不及。 不知被折磨了多久,只知道當這種感覺消失之后,一種劫后余生的喜悅,無法抑制地充滿了身體的每個角落,仿佛整個人都要幸福得飛了起來。 決定跳進死亡之窟時,曾把生命看得重于一切,即使是茍延殘喘也要努力活下去的我,竟是那么毫不留戀義無反顧,可不知為何,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大難不死,且多年音訊全無的父母還有跡可循之后,卻又開始懼怕了。 前所未有地,懼怕死亡。 決定帶紅衣女子們進入死亡之窟的那一刻,被親人拋棄、被村民驅逐和被朋友背叛……所有痛徹心扉的苦楚一股腦地涌上腦海,讓我像一條被推上風口浪尖的竹排,近乎支離破碎,我想,饒是一個人堅強如鐵,在一連串的打擊下,也會跌入絕望的深淵吧。 而當那種萬年難遇,有如上天眷顧的絕處逢生的喜悅,在因經歷過死亡而變得異常平靜的心湖蕩起一圈圈奇妙的漣漪,當女子告訴我,這世上唯一與我有血緣關系的人,從生下我就音訊全無的母親竟是她的jiejie時,一種活下去的渴望便如初春的雜草,不可抑制地瘋長起來。 這大概就是有希望和沒希望的分別吧,或許每個人都需要一個種子般的希望,哪怕微弱如螢火,除了自己別人一無所知,也要把它小心翼翼地種在心上,只等它生根發(fā)芽,結出人生最甜美的果實。 金光仍源源不斷地注入體內,經過身體的路徑也和之前的完全相同,只是經歷過痛不欲生的苦楚過后,絲絲暖意從腹中涌起,抽絲剝繭地驅散著凍結骨髓的冰寒,而與此同時,陣陣涼意也從胸膛生出,細水長流地緩和著燒焦五臟的熾熱。 驀然驚覺,不知何時,我竟變得如此敏感深沉,感觸萬千。我不是向來反應遲鈍、沒心沒肺的嗎?絕望無助地望著空無一人的山林的情景,順理成章地掠上腦海,我自嘲一笑,這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一場背叛就足以改變一個人。 見女子的身影變得模糊,之前那似曾相識的感覺終于漸漸明朗了起來。剛才那種折磨人的上熱下冷的感覺,曾在我被虎獸打得半死的時候,出現(xiàn)過一回,當時我還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是兔熊救了我。 兔熊…… 它,救過我啊。想到這里,心忽地一軟,被朋友背叛的失望和幽怨,似乎在這一軟之下,淡泊了許多。 可是,那又如何?自嘲一笑,理智如一盆冷水,對我當頭潑下,讓那變得柔軟的心,恢復了之前的冰冷堅硬。 為了保護它,我差點被虎獸打死,它救我,當然是理所應當?shù)?。我竟然還想因此原諒它的拋棄和背叛,真是愚蠢至極。 因別人一點微不足道的好,而忘記別人傷我入骨的恨,這種得不償失婦人之仁的事,這輩子我都不會再做! 女子的身影漸漸變得模糊,只是那從她掌心涌出的金光,還像初時一樣濃厚耀眼。從女子風輕云淡到空洞決絕的眼神中,我覺察到了一絲不同尋常。 這個女子自稱是我母親的meimei,而且從將金光向我體內輸入到現(xiàn)在,已有半個時辰,我并沒有感到異樣,這說明她此舉并非要傷我性命,那她是想做什么呢? 一股擔憂驀地掠上心頭,我望向對面的女子,一臉的忐忑不安。 “你……你在干什么?你沒事吧?”努力動了動嘴角,從丹田中抽出一絲氣力,我頗為吃力地開口道。許是這不屬于我的法力在我體內運轉得太久,雖未讓我重傷身亡,卻也幾乎耗盡了我的體力,此時的我只覺得口干舌燥、全身無力。 空洞的眼神晃了晃,像星辰般閃爍了一下,一股情緒從女子好看的雙眸深處燃起,沖淡了那份云淡風輕,讓她的面色也煥發(fā)出了一絲奇異的光彩。 “你在,擔心我?”沒有任何情緒的一字嘴形揚起一角,女子欣慰一笑,柔聲道,聲音沒有了初時的冰冷疏離,不知為何,我竟覺得這語氣里,帶了一種濃烈的情愫,像母親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兒,我不禁恍了神,仿佛面前看上去與我同齡、傾城絕色的女子,不是一個陌生人,亦或是一個被我母親救起,意外廝認的meimei,就是我失散多年的母親。 “mama……”淚水模糊了雙眼,在她那滿溢柔情、寵溺得一塌糊涂的目光下,我情不自禁地呢喃道,聲音因苦澀而微微沙啞。 這是我此生,第一次被這種目光包裹,這目光仿佛帶有某種不可阻擋的神奇的魔力,帶著一股無法抗拒的蠱惑人心的力量,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要沉溺其中。 “孩子……”一抹寵溺在臉上綻放開來,女子凝視著我,眸子中有什么晶瑩的東西在閃爍,她緩緩抬起另一只空閑的手,輕撫上我的面頰,那小心翼翼的樣子,像在撫摸一件易碎的珍寶。 淚水如瓢潑的大雨,傾盆而下,我再也抑制不住,像一個粘人的孩子,把臉向女子玉手所在的方向,撒嬌似地靠了靠,乖順地蹭了蹭她的掌心。 那掌心溫暖而柔軟,像被陽光曝曬過的絲綢,只是這奇異的溫暖暖的不僅是我的臉,而是直抵內心深處,融化了堆積如山的冰冷。 “孩子,不管這一千年來,我與這三界的故人有多少未了的愛恨情仇,終究已成過往?!辩晟捻尤绫唤狭艘粚幽?,深沉的色彩讓她看上去成熟而滄桑,“我以為這是命,不公平的命。而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 手在我的臉頰上輕輕麼挲,女子深情一笑,誠摯而認真地道:“你是上天賜給我的寶貝。我此生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所有人視我為惡魔,避之唯恐不及。而臨死之前,我竟能遇到你,一個與我素不相識,卻真心關心我、為我擔心的人,我死而無憾了?!?/br> “什么?!”“臨死之前”這幾個字如無數(shù)驚雷同時在心頭、腦海炸響,猛顫了一下,只覺天地瞬間一片空白。 “你……你不可以……”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從大腦的一片空白中覓得一絲現(xiàn)實的蹤跡,失聲道,垂死掙扎般望向對面的女子。 她溫柔而寵溺的笑映在我的瞳孔里,如值得我用生命交換的無價之寶,不待女子回應,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早已筋皮力竭的我猛然抬起另一只手,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腕,生怕一個松動她便立即消失不見。 “有魚,無論遇到什么都不能放棄生命,沒有人能棄你,只有你自己?!?/br> 女子的聲音,在我的手掌輕松地穿過她手腕的虛影,握了一個空后,從對面?zhèn)鱽?,竟那么從容不迫、冷靜自若,仿佛要死的并不是她,而是別人,她只是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而我,卻在穿過她手腕的那一刻,驚慌失措。 雖然我知道,初見時她便是一個虛而不實的影子,但因她有話在先,我無論如何都無法讓自己接受這個既成的事實,那生離死別的預感,陰霾一樣籠罩在我的心頭,揮之不去。 “你不可以你不可以你不可以你不可以……”手足無措地注視著女子傾城絕色的臉,我近乎哀求地道,努力在干澀的喉間擠出挽留的話語,可不知是我不善于表達,還是心情過于激動,除了這句話竟然什么都說不出來了,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好像重復得越多女子存活的幾率就會越大。 “好好地,活著?!睂櫮缫恍?,兩行熱淚從女子美麗的雙眸中涌出,掛上臉龐。鼻子一酸,淚水如瓢潑大雨,滂沱而下,瞬間淋濕了我整張臉。之前一直專注于挽留她、認為說得越多她存留的幾率就越大的我,終于在這一刻被她的眼淚喚醒了理智。 我好傻,竟然自欺欺人地認為自己這個既無法力又無醫(yī)術的人能通過不斷的祈求去阻止女子的消失,竟然把女子所剩不多、每一秒都珍貴到無價的時間浪費在無濟于事的祈求上。 “別走,求你別走,求求你!”覺察到了什么,我像走在懸崖峭壁上,膽戰(zhàn)心驚地做著絕處逢生的垂死掙扎。 “有魚,答應我?!迸幼兊幂p盈縹緲的話語,驚雷一樣在我的心頭炸響,我停下所有的動作,只留一雙不舍中帶著絕望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不敢呼吸、不敢眨眼、不敢走神,生怕下一秒她就會灰飛煙滅。 女子的身影像被雨水沖刷了一般,失了所有的顏色,她的身體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變得透明,我死死地盯著她,要把她的樣子永遠刻在我的腦海里。 可殘存的一絲理智告訴我,我必須回應她,不能讓她死不瞑目,這是她有生之日我能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答應你,無論如何,都會好好活著。不為別人,為你,為我自己?!弊⒁曋拥哪?,我一字一字地道,認真到整個世界除了女子的臉和我說的話,再無他物。 欣慰一笑,女子的身影在下一秒,徹底地變?yōu)橥该?,就這樣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與空氣悄無聲息融為一體,如陽光、如清風,就這樣消失不見,安靜得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在她徹底消失的一剎那,我像丟了魂兒一樣,手足無措地撲向她剛剛所在的地方,歇斯底里地揮舞著手臂,試圖捕捉她的氣息,但最終抓住的,只是一無所有的虛無。 淚水一次又一次地模糊雙眼,我從未像今天這樣,感到自己的渺小和無力。 我可以不相信命運,但我卻阻擋不了生命的消逝——在造物主面前,生命,終是微若螻蟻的存在。 天地一片死寂,除了淚水滴落在地上的聲音。 我癱坐在地上,右臂下意識地杵著地,讓自己的身體保持著挺起的姿態(tài),不至于倒在地上。 女子溫柔寵溺的眉眼一遍又一遍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那么美好,那么讓人依戀,而女子變?yōu)橥该鳎谌肟諝獾哪且荒?,卻又如寒冰一般,將被溫暖的心一次又一次無情地凍僵,就如讓一個人的傷口長好,然后再在原來的傷口上狠狠地捅上一刀一般,如此循環(huán)往復,讓這痛苦無休無止地進行下去。 長好的傷口只有在刀再次捅進去的時候,才能體會到與之前如出一轍的痛苦。我想,這便是造物主對人類最殘忍的懲罰了吧,連適應或者麻木的機會都不給你。 下身火熱、上身冰冷的異狀隨著思緒的起伏猝不及防地掠上腦海,冰火相斥,連我的身體都是自相矛盾的,何況那些身外之物? 無親無友,顛沛流離,即使意外得到也會馬上失去。 所有的幸福和溫暖對我而言都如曇花一現(xiàn),雖然美好,卻永遠也抓不住,得不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枯萎凋零而坐以待斃。 難道這就是宿命?就是世人口中所謂的命中注定?! “有魚,無論遇到什么都不能放棄生命。沒有人能夠棄你,只有你自己。”女子的話再次從天邊傳來,縹緲悠遠,卻如一道閃電,劈開了我暗無天日的絕望,照進了一抹驚艷的希望之光。 驚喜地抬起頭,來不及擦干臉上的淚痕,我迫不及待地循聲音望去,卻只見澄空萬里,白云朵朵,沒有一個人的影子,哪怕是霧一樣輕、玻璃一樣透明的。 用力擦干遮擋視線的淚珠,全神貫注地將目光一寸一寸地在天空移動,不放過一個角落,直到日落月升,繁星滿天,還是沒有捕捉到女子的影子。 是我出現(xiàn)了幻覺嗎?低下頭才發(fā)覺,脖子因長時間仰望天空已僵硬得無法靈活轉動,稍一動作便如沉重的鋼齒碾過,扯動下顎和面部的肌rou一陣難耐的鈍痛。 不,如果這是女子在灰飛煙滅之后創(chuàng)造的奇跡呢?雖自盤古開天辟地之日,就有灰飛煙滅之人形神具滅蕩然無存的天理,但她的法力那么高深莫測,結出的結界既能致人死命又無人能打破,以她的力量,一定能創(chuàng)造驚世駭俗的奇跡!我怎能因為墨守成規(guī)而否定女子的成績?! 對,這不是幻覺!抬起雙手按住脖子,試圖讓疼痛減輕一些,我在心里篤定地道,重新燃起的希望如一簇灼灼燃燒的火苗驅散了絕望的冰冷,信心如春潮暗漲。 對,天生一副冰火相斥的軀體又如何?至今無親無友又如何?得到又馬上失去又如何?這世上存在一種神奇的力量,叫奇跡。 而奇跡,終會扭轉命運的齒輪,讓它開辟出新的、別開生面卻精彩紛呈的軌跡。 “母親!我答應你!只要我不放棄自己,總有一天,我會改變自己的命運,擁有自己想要的一切!”隨著“母親”二字的出口,心里的某個角落再次柔軟得一塌糊涂,淚水如雨而下。 雖然不知道她對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但從她溫柔寵溺如母親般的訣別目光中,我相信,無論她做了什么,都是利于我的,即使不是立竿見影,也是曠日持久的。 因為女子的灰飛煙滅而變得近乎透明、如一層雨幕的金色結界,應聲而逝,和女子消失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化在空氣中,再也尋不到一絲蹤跡,似乎它的垂死掙扎,不過是在等我這句躊躇滿志的回應。 這世間,果然有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