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是?!?/br> “來干什么?” 檀道一沒有說話。 檀濟用帕子揩了臉,兩手扶膝坐在榻邊,看著檀道一。檀道一肖似檀濟,但檀濟的臉要隨和一些,還多幾條皺紋。 “聽你丈人說,你那天跟二皇子去了太子的宴席,和太子的門客動了手?還當場被人取笑你和二皇子不清不楚?” 檀道一對謝羨本來就沒有好感,聽到這話,更討厭謝羨了,他皺眉道:“他女兒還沒嫁進來,也不知道做不做得成我丈人,就急著當我的家?” “放屁?!碧礉R道,“謝羨當不了你的家,我還當不了你的家?” 檀道一又不搭腔了。 檀濟早年喪妻,膝下只有檀道一這根獨苗,對他簡直不知要怎么疼愛得好。才罵了一句,立馬又后悔了,語氣一軟,說:“謝家的女兒美貌賢淑,德才兼?zhèn)洌蝗铔]你。你也該收收心,不要跟著二皇子胡鬧了。太子的名分擺在那里,元翼即便不甘心,又能怎么樣?你屢次得罪太子,太子都沒有追究,看的是檀家的面子,我可不能讓檀家都折在你手里?!?/br> 檀道一聽著檀濟絮絮叨叨,又是陳詞濫調(diào),心里很煩,賭氣說:“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跟檀家有什么關(guān)系?你怕牽連檀家,我改母親的姓好了。” “你敢?”檀濟“啪”一聲拍在榻邊。 檀道一不敢再造次,沉默片刻,說:“太子暴虐,不及二皇子寬仁柔善,父親看不出來嗎?” 檀濟無奈地說:“暴虐他也是太子,皇后肚子里出來的!你一個身無半職的平頭百姓,也想細胳膊去擰大腿?” 檀道一輕哼,“皇后家祖上是殺豬匠,我祖上非王即侯。” 檀濟又氣又笑,瞪著眼啐他:“呸,陛下家還是泥瓦匠哩!怎么,殺豬匠家的女兒不能砍你的頭?你這些話少在外面說,要笑死人了?!?/br> “我沒有在外面說過這種話?!碧吹酪恍钠綒夂停案赣H老了,安享晚年就好,我還年輕,難道要跟你一樣?二皇子鎮(zhèn)守外州,是難得的良機,不試一試,怎么知道誰是胳膊誰是腿?” 檀濟越聽越不對,“什么叫我‘老了’?什么叫不想‘跟我一樣’?我堂堂中書侍郎,詩酒風流,有安|邦之才,還辱沒你了嗎?” 家奴在外面稟報,稱元翼要走,來向檀道一辭別。檀道一忙趁機往外走。 檀濟在后面叫他,“年少輕狂!不知高低!心不靜的緣故!記得要早晚打坐,修身養(yǎng)性!” 檀道一送元翼出府。 阿那瑰牽著元翼的衣袖,緊緊跟隨。剛才和元翼一番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她臉上還掛著嬌羞的紅暈,眼睛里情意滿得要溢出來??斓酵庠?,檀道一嚇唬她外面有柔然人盯梢,她才萬般不愿地放開元翼,“殿下,你什么時候還來看我呀?” 元翼握了握她的手,“很快?!?/br> 被阿那瑰目送著,元翼和檀道一出了檀家。從侍衛(wèi)手中接過馬韁,元翼低頭沉吟許久,對檀道一說:“我有個請求,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幫忙?!?/br> “殿下請說?!?/br> “給阿那瑰改姓檀,把她嫁給我吧?!?/br> 檀道一愕然,下意識就問:“這是阿那瑰的主意,還是殿下的主意?” 他這副興師問罪氣洶洶的姿態(tài),元翼遲疑了一下,笑道:“唔,她一心想要嫁給我,讓人不忍心拒絕,我想,這樣一來,倒省得她身份麻煩?!?/br> “不行?!?/br> “為什么不行?”元翼有些失望,“和檀氏聯(lián)姻,我背后多個倚仗,太子也不好太咄咄逼人?!?/br> 要倚仗檀家的勢力,就不是嫁一個婢女的事了,檀道一說:“我母親早逝,父親多年都沒有納妾,建康無人不知,怎么能隨便塞一個人進來?” “當然不是要你父親認養(yǎng)她,檀侍郎的女兒來給我做妾,我自問也沒用那么大的臉面。你不是有個叔父,在豫州做刺史長史,汝南太守?把阿那瑰送給他做個庶女吧,你們不舍得檀家女兒來做妾,這樣一個外路來的假女兒,還有什么不舍得的?” 元翼說的天花亂墜,檀道一只是不肯。他不喜歡阿那瑰,又不好跟元翼直講,只能把檀濟搬出來當擋箭牌,“我父親不會同意。” 元翼狡詐地一笑,“你父親不肯,你叔父肯就夠了。” 檀道一只好說:“我不想認阿那瑰做meimei?!?/br> 元翼打趣道:“這樣的美人,你倒不喜歡?莫非你真喜歡男人?” 檀道一微慍,冷笑道:“我要是看中她,還有殿下你什么事?” 元翼放聲大笑,用鞭柄在檀道一肩頭點了點,說:“道一,如此自負,日后怕你要吃大虧啊?!彼嗥鹨聰[上馬,見檀道一面色不愉站在道邊,英氣的雙眉微微攏著,真是風神俊秀,元翼忍不住又要挑逗他,“放心吧,道一,不論我娶多少個美人,最愛的唯有你一個?!?/br> “多謝你青眼,我不愛你。”檀道一一臉敬謝不敏,退后數(shù)步,對他遙遙一揖,“慢走不送?!?/br> 第6章 、羞顏未嘗開(六) 檀道一送完元翼回來,見阿那瑰踮著腳尖在廊下盤旋。她仍舊是僮奴打扮,窄袖短衣,松闊闊的褲,露著潔白纖細的手腕,那沉醉的表情,仿佛自己化身舞姿翩躚的蝶兒,其實在檀道一看來,不過是只亂撲騰的灰蛾子。 “俏冤家,想殺我,今日來,喜孜孜……”阿那瑰哼著輕快的調(diào)子,盈盈轉(zhuǎn)身,見檀道一越過她往室內(nèi)去了,阿那瑰腳不點地跟了上去。 “我能進來嗎,郎君?”還沒跨過門檻,阿那瑰想起了檀道一的告誡,她扒著門框,客客氣氣地問。 沒聽見檀道一的回應(yīng),她便當他默認了。得了元翼許諾的阿那瑰很有底氣,跳過門檻,她張嘴便說:“我不想扮男人了!” 檀道一枕著雙臂躺在床上,望著蕩悠悠的青紗帳發(fā)呆,阿那瑰“喂”一聲,他心不在焉道:“你想扮什么?” 阿那瑰抿著紅嘴唇,晶亮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歡喜,她不自覺將腰肢一扭,嗔道:“什么都不扮,我本來就是女人啊!” “隨便你?!碧吹酪徊簧蹶P(guān)心地丟下一句。 阿那瑰眨巴著眼睛等著,檀道一紋絲不動,也沒有后話。 阿那瑰氣餒了,她一沒錢,二沒身份,在管家面前話也說不上,難道從婢女身上把她們的羅裙和釵環(huán)扒下來給自己? 心里將檀道一臭罵一通,阿那瑰悄悄走近,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檀道一的表情。 檀道一忽然翻身下床,走到架幾前。 “那……”她退而求其次,對著他的背影說:“我也不想叫蠕蠕?!?/br> 檀道一打開劍匣,掣出一柄長劍,一臉漠然地轉(zhuǎn)過身。 阿那瑰嚇得肩膀猛地一聳,以為他要來殺人。她紅唇哆嗦了一下,囁嚅道:“你愛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作精。”檀道一輕嗤一聲,繞過她往庭院里去了。 元翼對拉攏檀家的事勢在必得。旬日,檀濟召了檀道一來,指著案頭一封書信道:“你叔父從荊州來信,說元翼想將一名愛妾記在他名下,充作檀家的庶女,他問我可不可行——你知道這回事?” 檀道一驚訝于元翼動作如此之快,“殿下同我提過,我說了不可。” 檀濟點頭, “我是不想和元翼扯上什么干系。你也不許。”檀濟嚴厲地看了檀道一一眼。 瞞是瞞不下去的,檀道一這段時間被阿那瑰攪得心煩氣躁,索性坦白,“這個女人現(xiàn)在就在我們府里。” 檀濟一雙眼睛立馬瞪得老大,跳起來指著檀道一罵:“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替元翼蓄妓養(yǎng)妾?” 檀道一忍不住辯解:“不是他的妾……” “不是他的妾,是你的妾?你養(yǎng)她干什么?” 檀道一被他問住了,張口結(jié)舌。 檀濟的目光不著痕跡在他臉上流連,“你把人領(lǐng)來給我看看吧。” 檀道一有些詫異。檀濟翹著蘭花指,緩緩捻著一縷美須,露出一臉的高深莫測。 阿那瑰知道檀濟要見自己,興奮得一顆心先砰砰跳起來。她按捺著激動,到了檀濟面前施了一禮,面含微笑,矜持端莊。 檀濟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她幾眼,語氣也不禁溫和了幾分,“你叫什么名字啊?” 阿那瑰覷一眼檀道一,大聲道:“我叫阿松。” “沒有姓?” “我從小就沒有父母,不知道姓什么?!?/br> 檀濟唏噓不已,“是個可憐孩子。”他又問:“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都會哪些?” 阿那瑰支吾一下,說:“我會唱歌。” 檀濟贊賞地點頭,“聽你的聲音,像黃鶯兒一樣,有把好歌喉,不比琴棋書畫差。你唱一支我姑且聽聽?!?/br> 檀道一嘴角一彎,沒有阻止。阿那瑰有心要在檀濟面前一展歌喉,討他歡心,她舒展肩膀,手捻腰帶,宛如一支含苞欲放的新荷,揚起清脆婉轉(zhuǎn)的歌喉,“俏冤家,想殺我,今來到,喜孜孜。連衣兒摟抱著。摟一摟,愁都散,抱一抱,悶都消,恨不得共枕同床也……” 檀濟一口茶噴出來,老臉通紅地斥責:“粗俗不堪!” 阿那瑰唱得正起勁,被他喝止,訕訕地住嘴,心想:原來你也是個老假正經(jīng),怪不得生一個小假正經(jīng)。這么想著,菱角般的小嘴便忍不住嘟了嘟。檀濟見她這樣一個嬌滴滴嫩生生的小美人,又不舍得罵了,清清嗓子,說:“這個歌不好,以后不要再唱了?!?/br> 阿那瑰忙點頭,“是,我以后再也不唱了?!?/br> 檀濟頷首,待要再訓(xùn)誡她幾句,轉(zhuǎn)臉一看,見檀道一還在,他訝道:“你怎么還不走?” 檀道一若無其事,“我再陪父親說會話?!?/br> “不需要你了,”檀濟對他揮揮手,“你走吧?!?/br> 檀道一只能挪動雙足,到了門外,他放輕腳步,貼在窗邊,側(cè)耳聆聽。 “咳!”檀濟大聲咳嗽,呼喚奴仆道:“去你們郎君那里同他說,我已備好重陽節(jié)禮,過幾日讓他親自給謝家丈人送過去?!?/br> 奴仆應(yīng)聲走了出來,檀道一眉頭微微一蹙,飛快地離開了。 回到住處,檀道一凝神思索,卻始終不能確定檀濟是什么用意,他心下盤算:等蠕蠕回來,他旁敲側(cè)擊,只消三言兩句,就能把前因后果問出來。 心下微定,他微微一笑,等阿那瑰的時候,閑來無事,扯一張雪白的紙來,斂起衣袖,提筆在紙上一筆一劃寫了蠕蠕二字,然后又在旁邊寫了阿松二字。 兩個名字擺在一起,他看了一會,心想:隸書含蘊圓厚,寫蠕字合適,而雪嶺孤松,天資特秀,縱情逸致,還是行草恰如其分。于是將又扯張紙,重新寫起來。 他興致來了,寫個不停,不知時間倏忽而過。忽聽外頭喁喁人聲,檀道一當是阿那瑰又在哪里作怪,冷著臉道:“什么事?” 奴婢垂手走了進來,說道:“郎主要把阿松搬去別院居住,奴們回來替阿松收拾衣裳被褥。” 檀道一微怔,放下紙站起身,問:“搬去哪個別院?” “隔墻那個園子里。郎主說阿松是未出閣的娘子,住在這里不方便。” 檀道一不覺露出一個釋然的笑,說:“很好?!币妿酌九诎⒛枪宓姆坷镞M進出出,檀道一問:“她怎么自己不回來搬?” “她?” 檀道一想叫蠕蠕,話到嘴邊,又不情愿地改口:“阿松。” 婢女笑道:“這些粗活,奴們來做就是了?!?/br> 檀道一眉頭一蹙,想起了自己先頭的疑惑——阿那瑰一時半會不回來了,檀濟要故弄玄虛,他索性搖一搖頭,懶得去追究。 這一低頭,才意識到自己寫了許多遍蠕蠕和阿松。本來想著可以給她做臨摹用,現(xiàn)在也用不著了,檀道一將紙團一團丟開了。 之后數(shù)日,再沒和阿那瑰碰面。檀道一在安靜的廊下走動時,偶爾聽到隔墻有細細的絲竹之聲。檀濟雖然沒有納妾,但也有同僚贈送的美婢樂伎,都蓄養(yǎng)在別院。檀濟不常去別院,那邊也少有動靜,這兩天卻莫名熱鬧起來了,大概是阿那瑰混進去的緣故。 元翼等不到荊州的回音,迫不及待來到檀家打探消息,“阿那瑰怎么不見了?”他往空無一人的耳室走了一趟,問檀道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