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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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讓我變成丑八怪!”阿那瑰搶先說道。 檀道一不滿意,還要追問,外面有人叩門了,“主人回來了,叫郎君和阿松去說話?!?/br> 檀道一和阿那瑰不約而同地一愣,相攜回到檀府,這會已經(jīng)夜深了,檀道一穿過滿院的銀輝,來到正堂。檀濟(jì)在堂上坐得端正極了,面色十分陰郁。見這兩人公然地同進(jìn)同出,他眉頭鎖得更緊了。 “我今天進(jìn)宮面圣,自己請纓頂替武陵王,去滑臺抵御北朝敵軍,陛下已經(jīng)準(zhǔn)了。”檀濟(jì)的聲音有一絲疲憊,一絲無奈,“檀涓犯的是株連九族的大罪,要是我這一趟能夠僥幸得勝,也算戴罪立功,到時檀家其余人也可以幸免于罪?!?/br> “父親,”檀道一錯愕,立即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不用去,你也不能去?!碧礉?jì)擺了擺手,啞口無言地看著檀道一,他躊躇了半晌,才說:“熒惑守心,君主有難。陛下下旨,因?yàn)槟阌蟹鹁?,命你代替陛下舍身出家,住持天寶寺——我已?jīng)替你接旨了。” 不等檀道一開口,檀濟(jì)又轉(zhuǎn)向阿那瑰, “阿松,陛下還記得你,聽他的意思,愿意接你進(jìn)宮的?!?/br> 阿那瑰脫口而出,“我不想進(jìn)宮!” “進(jìn)宮最好,不想進(jìn)宮,我也不勉強(qiáng)。我去滑臺之前,要把別院的人都遣散,你不進(jìn)宮,也只好自謀前程了。” 對著阿那瑰,他的臉色還算和緩,“你下去自己想想吧。” 阿那瑰愣愣地站在原地。 檀濟(jì)看她一眼,“下去吧,我還有話要單獨(dú)和道一說?!?/br> 第26章 、愿同塵與灰(六) 阿那瑰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她托腮坐在廊下等, 月色清濛, 墻角是一團(tuán)團(tuán)的黑影,不知是鷓鴣還是什么鳥兒在枝頭喳喳地叫。她等得犯了困,靠在廊柱上打起盹。 腦袋猛地一沉, 她惶然驚醒了?;仡^一看,檀濟(jì)的院子里還亮著燭光,父子倆的話音被緊閉的門掩得實(shí)實(shí)的。 再等,天要亮了,阿那瑰拖著沉重的步子, 不甘心地回到別院。這一覺睡得也不踏實(shí),總是半夢半醒的, 天才蒙蒙亮的時候,她翻身爬起來, 奔來檀濟(jì)院子里,一眼瞧見檀道一在青翠的竹枝下想著心事, 他潔凈的白袍起了褶皺, 發(fā)梢肩頭都沾著清澈的晨露。 “道一哥哥, ”阿那瑰惶急地走上去, 扯著他的袖子,“你真的要當(dāng)和尚了嗎?” 檀道一從沉沉的心事中被喚醒,不認(rèn)識似的看著阿那瑰。盯了她那一張一合的嘴巴有半晌,他神色漸漸柔和了,還很輕松地對她一笑,“沒有, 假的?!?/br> 他說得這樣篤定,阿那瑰緊張的心瞬間松懈了,“那郎主是要去打仗嗎?” “是,”檀道一眉頭攏起來,“父親再過幾天就要率軍北伐了。” 阿那瑰想象不出那個敷粉涂朱,揮舞麈尾的郎主在沙場上是怎么個風(fēng)姿,但終歸檀道一不必去出家,她去了一樁心頭大事,濃重的睡意重新襲來,她靠在檀道一胸前,呢喃道:“嚇?biāo)牢伊??!彼挠杏嗉碌卮蛑罚氨菹乱亲屇愠黾?,你就去求求他,興許他就改主意了。” 檀道一躊躇良久,有許多話想跟她說,手在她纖秀的肩頭慢慢撫摸著,感覺到阿那瑰不安分的小手自袖管爬了進(jìn)去,熱熱地貼在他的皮膚上不動了,他終究還是一個字都沒吐出來,只用嘴唇在她耳畔摩挲了一下,柔聲道:“放心吧?!?/br> 別院的美人們陸續(xù)抱著包袱離開了。有些是被爺娘接走,有些是獨(dú)自離開。檀濟(jì)很慷慨,每一位被遣散的美人都贈了筆厚財(cái),算做她們以后嫁人的妝奩。人人都是歡天喜地的,唯有阿好不愿走,去檀道一那里哭了一場后被送走了。 暮春將盡,別院里柳絮飄揚(yáng),鶯飛蝶舞,廊檐下卻清冷了,只留了綾帕和紈扇在石案上。阿那瑰倚在窗邊,看著外頭的繁花,心里頭空落落的,聽見隔墻人聲喧囂,阿那瑰忙來看熱鬧,見數(shù)名執(zhí)戟的侍衛(wèi)高踞在馬上,一名黃衣宮使被檀濟(jì)親自迎上正堂,阿那瑰滿肚子的疑竇,拉著檀道一的手,“這些人來干什么?” 檀道一面孔冷清極了,朝正堂望了會,他沒說話,掙開阿那瑰的手,往堂上去了。 阿那瑰擠過家奴們,悄悄到了堂外,手扒著門扇,探頭探腦地張望。 黃衣宮使接了茶,笑道:“檀侍中明天就要啟程離京了,奴奉了御旨,來為侍中送行。” 這些日子,聞訊趕來踐行的老友也不少,檀濟(jì)都是閉門謝客。他恭謹(jǐn)?shù)毓傲斯笆郑莻€感激涕零的姿態(tài),“謝陛下隆恩?!?/br> 宮使道:“府外那些侍衛(wèi),是要護(hù)送檀郎去天寶寺的?!?/br> 檀濟(jì)始料未及,“今天就去?” “郎君現(xiàn)在寺里安頓下來,明天侍中也走得放心,不是嗎?” 早走晚走,總歸要去的,檀濟(jì)喟嘆一聲,看向檀道一,“你的行裝都收好了?” 檀道一還算鎮(zhèn)定,“都收好了?!?/br> 檀濟(jì)到底不放心,緩緩點(diǎn)著頭,又說:“帶兩個細(xì)心的家奴去服侍你?!?/br> 檀道一應(yīng)了。 父子無聲對視片刻,檀濟(jì)心頭愴然,端起茶甌時,手上控制不住顫抖了一下。 檀道一垂眸,當(dāng)堂下跪,對檀濟(jì)深深叩首,“父親一路保重?!?/br> 檀濟(jì)含淚微笑道:“寺里飲食起居不比家中,你要戒奢以儉,潛心是佛,時刻銘記圣恩。” “是?!?/br> 辭別了檀濟(jì),檀道一走出堂外,一路眼神在人群中逡巡,不見阿那瑰身影,他還略覺得釋然?;氐阶√帲瑒傄幌坪?,就被一捧雪片似的紙箋扔到臉上,那都是他握著阿那瑰的手寫的字。連毛筆、墨錠、棋子都砸了過來,檀道一沒動,閉了下眼,阿那瑰一張怒氣沖天的臉到了面前。 “你騙人!”阿那瑰握著拳頭,狠狠跺腳,“你說你不去當(dāng)和尚!” “阿松,”檀道一忍耐了一會阿那瑰的拳打腳踢,然后緊緊攥住她的兩只手腕,不許她再撒潑,“我就去住一段時間,”他好言好語地哄著她,“我從小就常在寺里住,也不算什么,過幾個月就回來。” 阿那瑰憋紅了臉,胳膊掙不動,她氣得蹦了幾下,“我不信!” “是真的。”檀道一為了安撫她,聲音和動作都極盡地溫柔,他俯臉在她眉心輕輕一吻,“你好好在家里別亂跑,過兩天來看我吧?!?/br> 這個吻像個魔咒,阿那瑰頓時泄氣了,她睜大一雙又清又亮的眸子,木然地盯著他?!拔也蝗ィ彼溉换剡^神 ,“我不喜歡寺里!”想起在棲云寺那些悶死人的日子,她眉梢厭煩地吊起來。 “來吧,”檀道一很執(zhí)著,“我在寺里等你?!?/br> “別等我,我不來!”阿那瑰躲開他的眼神,奮力甩開手,拎著裙擺往外跑了。 回到別院,生了一通悶氣,聽見外頭有了響動,她心里一緊,又躡手躡腳到了院外,從門縫往外瞧去,見檀府外的巷子里人頭攢動,檀濟(jì)帶著一眾家人立在門邊,檀道一與叔伯弟兄們依次拜別,上了馬,他扭頭往別院的方向看了一眼。 阿那瑰“哐”一聲閉上門,等人聲遠(yuǎn)去了,她才肩膀一抖,哽咽起來,嘴里囁嚅道:“螳螂……” 翌日,檀濟(jì)遣了家奴來叫阿那瑰,她還渾渾噩噩的,發(fā)髻也不梳,唇脂也不點(diǎn),蓬頭垢面地來到檀府,檀濟(jì)已經(jīng)換上了戎服,是預(yù)備要啟程的樣子了。他擺一擺手,命隨從退下,落座舒了口氣。 “郎主?!卑⒛枪鍥]精打采地上前拜見。 檀濟(jì)看見她這幅破罐子破摔的尊容,下意識地便一皺眉,他問:“阿松,你想好了嗎?” 阿那瑰茫然,“想什么?” “你想留在檀家,還是去謀別的前程?!?/br> 阿那瑰還沉浸在檀道一離去的悲傷中,沒顧得上想自己的前程,她說:“郎主,我想留在檀家。” 檀濟(jì)點(diǎn)頭,并不意外,“那也好,我認(rèn)你做了檀家的女兒,不會虧待你。你今年及笄了,等我回京,替你選個好人家嫁進(jìn)去,也不是難事?!?/br> 阿那瑰嘴唇動了動。她想說要嫁給檀道一,看著檀濟(jì)的臉色,又不敢張嘴。 檀濟(jì)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搖搖頭,也不說破,只嘆道:“道一和你,一對兄妹,性情卻大為迥異,他看似聰明,實(shí)際是個死心眼,笨得很。你比他精明些?!?/br> 阿那瑰聽到他說檀道一不好,下意識就要反駁,“道一哥哥不笨。” “我聽人說,道一私下叫你蠕蠕?”檀濟(jì)打斷了她,“你是柔然人?” 阿那瑰啞口無言,想到檀道一的囑咐,臉色有點(diǎn)變了。 “別怕,我是自己猜的。”檀濟(jì)道,“我看你這個不羈的性子,也的確不像是中原人家養(yǎng)出來。中原的女子沒有你這么大膽?!碧礉?jì)還沖她安撫地一笑,“能從柔然闖蕩到建康,我看這天下沒有你不敢做、做不到的事。困在深宅里,是屈才了?!?/br> 阿那瑰頭次聽人這樣夸,有些不好意思,她慚愧道:“郎主,我不識字……” “識字的人遍地都是,聰明的卻屈指可數(shù)?!碧礉?jì)對自己的兒子動輒吹毛求疵,對阿那瑰卻不吝溢美之詞,“膽大心細(xì)又能吃苦,已經(jīng)很難得了?!?/br> 阿那瑰紅了臉,忍不住炫耀道:“從小我阿娘就說我聰明?!?/br> 檀濟(jì)嘆道,“父母為子女,是cao不盡的心吶?,F(xiàn)在的檀家,危如累卵,在朝中一著不慎,就要惹來滅族大禍。道一去寺里避禍,也是好事。等檀家躲過這一場禍,我再去御前求一道旨意,放他回來,但……”他捧起茶,掠了阿那瑰一眼,“我倒是不拘泥家世,但道一這個性子,適合娶個性情平和的妻子?!?/br> 阿那瑰聽著檀濟(jì)這一席話,腦子里時而糊涂,時而清醒,到了最后一句,她急了,驀地來了勇氣,大聲道:“郎主,我性情最平和了!” 檀濟(jì)對著清冷空寂的庭院,呵呵輕笑。該出門了,他沒有再和阿那瑰啰嗦,放下茶杯,他和藹可親地說:“我把你當(dāng)女兒,自問也沒有虧待過你,只希望你以后若是遇到貴人提攜,青云直上,別忘了檀家這點(diǎn)恩情。你去吧?!?/br> 檀濟(jì)一走,賓客絕了蹤跡,檀家徹底成了一潭死水。阿那瑰被檀濟(jì)臨行前那番敲打的話激起了好勝之心,下決心要做個嫻靜的淑女,也握起筆桿子認(rèn)真寫了幾天字,只是一聽見外頭有丁點(diǎn)響動,就忙不迭地湊到窗口去看,原來只是啄春實(shí)的野雀兒在樹下跳來跳去。 她沮喪地坐回來,盯著自己的字發(fā)呆,忽聞腳步聲,阿那瑰蹭的蹦起來,激動大叫:“螳螂!” 卻是個家奴到了門外,說:“郎君在天寶寺,說棋譜忘在家里了,讓阿松給他送去?!?/br> 阿那瑰惱火地甩上門,“我不去!” 把轟走后,她又后悔,把檀道一的棋譜琴譜找出來,只等那家奴再來請自己,誰知檀道一自此沒了一言半語。阿那瑰望著繁花落盡,再忍不住了,換了檀家僮仆的衣裳混進(jìn)天寶寺。 檀道一身份也算尊貴,又是代替皇帝修行,一來就占了主持的寮房。房外也有幾桿翠竹,青石甬道旁一座古樸的石雕佛龕,佛龕里新貢的瓜果,裊裊燃著青煙。 阿那瑰瞧見佛龕,又膽怯了,她輕輕收回步子,急急往外走。 “去哪?”冷冷的聲音響起,一道白影踱出門。 阿那瑰慢慢轉(zhuǎn)過頭,見檀道一穿著雪白紗衫,沒有戴冠巾,烏發(fā)垂肩,仍然是那樣潔凈雅致的樣子,只是表情陰沉得嚇人。他只在門口看了她一眼,沒什么表情,轉(zhuǎn)身回去了。 阿那瑰眼淚吧嗒掉下來,她一跺腳,飛奔過去自后面抱住他。 她一流淚,檀道一的恨意瞬間消失了大半,他板著臉,冷道:“你不是不來嗎?” 阿那瑰哇一聲哭出來,“我、我害怕……” 檀道一聲音柔和了,“怕什么?” 阿那瑰抹著眼淚,拽住他的頭發(fā),“我怕你頭被剃了?!?/br> 檀道一想起這個也有點(diǎn)別扭,他佯做不在意,說:“要選吉時,剃度要下個月了。” 這回老實(shí)了,沒再騙她。阿那瑰聞言,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被這句話揉碎了,她又發(fā)了瘋,拽住他的衣襟歇斯底里地嚷嚷,“我不要你當(dāng)和尚!我不要!我不要!”檀道一越哄,她聲音越高,一疊聲地叫:“我不要!我就不要!” 檀道一被她鬧得心煩意亂,也發(fā)火了,狠狠揮開她的手,厲聲道:“當(dāng)和尚而已,又不是要死了!” 阿那瑰閉上了嘴,瞪著檀道一,眼淚又涌出來,“當(dāng)了和尚,你還怎么娶我?。俊?/br> 檀道一發(fā)哂,“我這輩子都不娶,你也不嫁,就在寺里陪著我,不就行了?” 阿那瑰難以置信,“你要我扮成男人,一輩子藏在寺里?” 檀道一沉默了一瞬,說:“我在這里待一天,你也待一天,我待一輩子,你也待一輩子。” 阿那瑰拼命搖頭:“你是和尚……被別人知道,要笑死的! 檀道一揚(yáng)起下頜,“那又怎么樣,我不在乎?!?/br> 阿那瑰啞口無言。想到這寺里寂寥無趣的日子,她一個激靈,下意識道:“那我也不要!” 檀道一雖然了解阿那瑰性情,但心底仍是有些小小的希冀,聽到這句,他一顆心頓時沉入谷地,面色也冷了,“你發(fā)過的誓,答應(yīng)過我的話,都忘了?” 那些甜言蜜語的話阿那瑰早不記得了,她心里反反復(fù)復(fù)只一個念頭:他要剃度,在這寺里做和尚了——越想越難過,她把臉埋進(jìn)檀道一胸前,洶涌的眼淚把他的衣襟都打濕了,“我不想在這,我還想去和你去桃花園,去楊烈橋,去青雀湖,建康還有好多地方我沒去,好多東西沒吃,“天哪,想到那些綾羅綢緞的衣衫,阿那瑰簡直心如刀割了。 檀道一手指緩緩梳理著她蓬松的烏發(fā),心漸漸軟了,他捧起她淚水漣漣的一張小臉,在她濡濕的睫毛上親了親,又在她涼涼的鼻尖上親了親,最后情意繾綣地摩挲著她嫣紅的唇瓣,阿那瑰打著哭嗝,忍不住又張開了嘴。 “不用一輩子,”檀道一柔聲細(xì)語,“等父親打了勝仗回來,我就能回去了。就幾個月,你忍一忍吧。” 阿那瑰愁腸百結(jié),被他一聲聲地安撫著,她攬著他的脖子,昏頭昏腦地答應(yī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