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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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盡多時,已經(jīng)氣絕了。 她才三十余歲年紀(jì),冰冷的肌膚尚且光潔。在那樣華麗的裝飾下,面孔上透著一絲安詳?shù)撵o美。 薛紈沉默地坐了半晌,手在她臉頰上輕輕碰了碰。宮婢在旁邊慌亂的走動聲驚醒了他,他收回手,說:“稟告樊將軍一聲,把她葬了吧。” 因為是廢后,樊登也沒有大費周章,只說聲知道了,便命人將王氏裝殮了,擇日下葬。薛紈領(lǐng)命,放開王氏,在殿外趁著夜色孑然徘徊,忽聽腳步聲,見兩名侍衛(wèi)趕了回來,如獲至寶地將一團黃綾奉上。 薛紈手指解開黃綾,見巴掌大的一方玉璽,在月色下光華流轉(zhuǎn),散發(fā)著瑩潤的色澤。這是山河崩解,南北分據(jù)時的洛陽失物,象征著天下一統(tǒng)的至高權(quán)柄。 薛紈將玉璽在手中把玩片刻,聽見身后響動,是宮人們用被褥裹著王氏往殿外而來。 “慢著。”他屏退了眾人,掀開被褥,將黃綾包裹的玉璽放在王氏胸前,厚重的皇后禮服,遮掩了玉璽的輪廓??戳艘粫?,他重新掩住了王氏的面容,看著宮人將她移進棺槨,死者的容顏和那點隱約的光華,徹底消失在了黑暗中。 “廢后王氏自盡了?!睂m婢對阿松悄悄說。 阿松動作遲滯了一下,瞧著銅鏡里的面容。她的年紀(jì),才堪堪到王氏的一半,那樣鮮活嫵媚的眼神,丹霞染就的朱唇——為什么要死呢?是怕去洛陽嗎?她鎮(zhèn)定地拿起螺黛,細致地描繪著鴉羽般的眉毛。 我才不死呢。誰來我也不怕。她暗暗地叮囑自己,側(cè)臉對著銅鏡,挑起了纖細的長眉。 這一轉(zhuǎn)臉,余光瞥見了薛紈。 他站在門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皩m里所有的女人都在哭,大概只有你還有心思濃妝艷抹了。” 阿松揚起臉,在銅鏡里睨著薛紈慢慢走近的身影。 樊登之下,也就他了,在禁宮里來去自如,他很有一番春風(fēng)得意、揚眉吐氣的姿態(tài)。 阿松眼尾不屑地瞥了他一記,“有什么好哭的?” 薛紈說:“被拋棄的女人,大致總要哭幾場的?!?/br> 薛紈壞心,故意地往她傷口上撒鹽,阿松沉下臉,狠狠啐他一口。 薛紈到了阿松面前,捏住她下頜,強迫她轉(zhuǎn)過臉來,好整以暇地端詳著她。 阿松被他的灼灼目光看得心虛——如他所言,她是哭了,才剛還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大場,連脂粉都沖掉了,只好蓋了一層又一層,好遮掩那紅腫的眼皮?!翱词裁??”她冷嗤一聲,把薛紈的手甩開,對著銅鏡嘀咕一聲:“北蠻子?!?/br> 阿松和宮里的女人一樣,對未知的洛陽有深深的畏懼。薛紈哂笑一聲,“怪誰呢?樊將軍進城前,我就要你跟我一起走,你不肯,還要恩將仇報?!彼а烂嗣~頭上的傷口。 “呸?!卑⑺赡闷鹂谥?,輕蔑地說:“我干什么跟你走?你也……” 一個“配”字還沒出口,被薛紈擒住后腦,猛地攫住了口舌。他這人又蠻橫,又熱烈,阿松被制住雙手壓倒在地上,只覺得自己要被滅頂?shù)臍鈩萃虥]了,急得面紅耳赤,奮力幾腳踢開薛紈,連滾帶爬地躲到一邊,一雙眼里噴火似的瞪著他。 薛紈抹了一把唇邊鮮紅的口脂,氣息微定,他笑道:“我的嘴臭不臭?” 阿松早忘了罵他嘴臭的話,她怒不可遏地抓過螺黛丟去薛紈頭上,“你再不滾,我叫樊登來!” “夫人息怒?!毖w懶洋洋地告了罪,離開了華林蒲。 壽陽公被從南山紫泉行宮迎回建康,還沒來得及進宮,便被樊登催著要回洛陽去了。隨行又有文武重臣、宮嬪子女,人人都是以袖障面,羞慚不已,唯有華濃夫人明艷照人,昂首挺胸地上了馬車。 一行隊伍,迤邐數(shù)里,旗幟招展地往城外緩緩而行,阿松正在車?yán)锇l(fā)呆,忽聽沿途百姓嗚咽的哭聲中,有悠悠的梵音在天際回蕩,她問宮婢:“又是誰在發(fā)喪?” “是武安公?!睂m婢道,“樊將軍還問,夫人的馬車是不是要略停一停,去檀家看一眼?!?/br> 阿松怔了一會,才想起武安公是檀濟。她掀起車帷,見紅柿般的秋陽下,白幡如低垂的流云般在天際拂動,在穿白麻喪服的人群中,道一的一身緇衣帶著秋意的肅殺。他走到樊登馬前,對樊登雙掌合十,施了一禮。 委婉地拒絕了樊登要親自去吊喪的盛情,他淡淡地一笑,退至道邊,和建康百姓夾雜在一起,看著壽陽公的隊伍慢慢往北行進。 阿松緊緊盯著他,待到快行駛至道一身邊了,見他面孔微微一動,仿佛要轉(zhuǎn)過臉來,阿松迅疾地放下車帷,躲回了車?yán)铩?/br> 我怎么這么傻——他連一滴眼淚都沒有。阿松默默地想,她茫然若失地靠在車壁上。 第41章 、雙飛西園草(一) 低低的啜泣聲把阿松從夢中擾醒。 她睜開眼, 厚密的簾子將天光遮得嚴(yán)實,馬車?yán)镉行╇y辨日夜的昏暗。一路北上, 車?yán)飺Q上了柔軟的絨氈,但夜以繼日地蜷縮在這方寸之地, 阿松的肢體早僵硬了。她腦子昏沉地坐起來。 哭的人是元脩的長女元愗華。 廢后王氏自戕的那一夜,元愗華被樊登點名要隨元脩北上,她遭受了雙重的驚嚇, 從建康到洛陽, 日也哭, 夜也哭,阿松和她同一輛車,簡直要聽得耳朵生繭。 見阿松醒來,愗華往她身邊偎了偎。在棲云寺兩年,她對阿松要比旁人親近?!鞍⑺桑液ε?。” “怕什么?” “到洛陽了,”愗華揪著濕透的綾帕, “他們說, 明天還要進宮謝恩?!?/br> 阿松掀起車簾。這一行有樊登的儀衛(wèi)前導(dǎo), 道上的閑雜人等被驅(qū)趕了開, 梧桐葉上染了蒼茫的霜色, 青石板路格外的寬闊,連天際也愈發(fā)遼遠了。 蕭瑟的寒風(fēng)送來金鐸鏗鏘的聲音,在暝色掩映的樓宇間回蕩。 這聲音阿松是熟悉的,她心跳了一瞬, 忙伸著腦袋去問外頭的隨從:“洛陽也有佛寺?” “有,這幾年越來越多?!彪S從也聽著風(fēng)中的鏘鏘聲,“這是永寧寺的金鈴。還有建中寺,長秋寺,瑤光寺,多著了?!?/br> 大概北朝的皇帝也信佛,信佛的人,性情總是寬和些——這一程見寺院林立,與建康無異,眾人提起的一顆心總算略放下一點——壽陽公人還沒抵達洛陽,皇帝已經(jīng)將宅子賜了下來,就是御道北延年里一座舊日王府,十分宏麗。眾人一路舟車勞頓,夜里安頓無話,次日天蒙蒙亮,便被宮使迎著,忐忑不安地進了宮。 群臣們序列丹墀,正在交頭接耳,忽聽一聲高亢的通傳,稱壽陽公覲見,不禁都停下話頭,往身后看去。 昔日的南朝皇帝元脩,換過了一身單薄的布衣,散發(fā)覆面,在各色目光中慢慢走上殿。不知是畏懼,還是因為清晨的寒氣,他的身軀有些微微顫抖。 “罪臣元脩見過陛下?!?/br> 皇帝頗有些好笑地看著元脩——他和元脩年紀(jì)相仿,但相比階下這位面色頹然,瘦了一大圈的壽陽公,皇帝要顯得神采飛揚,志得意滿得多。 “壽陽公這是干什么啊?”皇帝故作不解,想到元脩那些殘暴弒殺的名聲,他掩下一陣?yán)湫Α?/br> “臣有罪?!霸懼徽f得出這一句。他還不習(xí)慣對別人卑躬屈膝,叩首的動作略有些笨拙。 “你守護祖宗的基業(yè),何罪之有?”皇帝和顏悅色,安撫了元脩一句,便命他起身。隨元脩一同被押解至洛陽的幾名宰臣,謝羨、劉應(yīng)湲等也依次上來拜見,被封了不大不小的官,各自作出感激涕零的樣子,夾雜在群臣之中,齊聲稱頌皇帝仁德。 皇帝見識過了元脩本人,滿足了一番好奇心后,便心不在焉了,聽著群臣還在一聲聲高呼“陛下圣明“,他不耐煩地轉(zhuǎn)過頭去,見元脩在隊伍之中,凍得面白唇青,暗自一笑,對內(nèi)侍道:”請壽陽公去側(cè)殿,換一身御寒的衣袍。” “樊登,”皇帝對著這名南征的大功臣,才真正高興起來,他將樊登請功的奏折翻看了看,說:“薛紈在哪?“ 薛紈尚無品級,穿著一身普通戎服,自隊尾走了出來。皇帝見他年輕英俊,也來了興致,本來屁股都抬起來想走了,又坐了回來,仔細打量著薛紈——在南朝為細作這種內(nèi)情,是不便公之于眾的,皇帝只笑道:“你才二十多歲?你很了不起啊。你是什么出身?” 薛紈坦誠道:“臣自幼便是個孤兒,沒有什么出身?!?/br> 皇帝“哦”一聲,有些意外?!奥犝f你身手很好?” 薛紈自然是一番謙辭,樊登忍不住替他說道:“薛紈一柄劍,可以稱得上獨步天下,萬夫莫敵?!?/br> “你別吹噓?!被实鄄恍?,“把你的佩劍給他?!?/br> 樊登腰側(cè)的佩劍是青玉劍,裝飾所用,并不鋒利,薛紈便接了過來,退至殿外,皇帝率群臣站在廊檐下,見薛紈單手執(zhí)劍,隨意挽個劍花,陡然寒芒暴射,一陣勁風(fēng)卷起玉階下的薄霜,如落花飛絮般漾瀠,霧氣中皇帝睜大了眼,還什么都沒看到,聽見砰一聲脆響,燈柱上的琉璃罩碎片四濺,薛紈忙收了手,上前請罪:“臣該死?!?/br> 皇帝定睛一瞧,他手上的玉劍卻完好無損,不禁咋舌道:“是劍氣震碎了燈罩?” 薛紈道:“是?!?/br> 皇帝喃喃道:“果真是萬夫莫敵?!彼查g對薛紈另眼相看了。原本給薛紈的賞賜還在猶豫,至此他有了念頭,說道:“先封你個五品武散官,暫在御前聽候差遣,等日后光明正大立下戰(zhàn)功,再讓你領(lǐng)兵?!?/br> “謝陛下?!毖w謝恩。 皇帝在這里已經(jīng)耽擱了許久,耳畔侍者還在啰里啰嗦地宣讀給眾將領(lǐng)的賞賜,他也不耐煩聽了,說聲:“更衣?!北憷@至殿后往內(nèi)宮去了。 阿松坐在皇后殿上。 桓尹的皇后生得雍容端莊,但似乎是個心事很重的人,見到遠道而來的元氏女眷們,并沒有多好奇,只淡淡招呼一聲,便不開口了。寂靜無聲的殿上,唯有宮婢來回走動的窸窣輕響。愣了半晌,她才打起精神,隨口問了愗華幾句年紀(jì)、喜好等,有意無意地,她沒有搭理過阿松。 皇后是世家出身,大抵看不起她這樣的。也或許是因為皇帝親口點了華濃夫人,觸怒了皇后……阿松心知肚明,她管住了自己的眼睛,只專心致志地盯著墻角的玉漏。 滴答的聲音喚醒了沉思中的皇后,她將指尖的冬棗放回玉盤,有些厭倦地問宮婢:“去看看壽陽公是不是準(zhǔn)備出宮了。” 這是趕客了——阿松適時站起身。壽陽公是自縛進宮請罪的,她也沒有濃妝艷飾,只穿著布衣,烏黑的頭發(fā)襯著一張潔白秀美的臉頰。至此才抬起眼來,是一雙波光瀲滟的,脈脈含情的眼睛。 只瞥這一眼,皇后更討厭她了。 “殿下累了,妾先告退?!卑⑺晌⑿Φ?。 皇后頷首,嘴角扯了扯,“慢走?!?/br> “陛下駕到?!卑⑺傻热藙傠x去,皇帝便迫不及待地趕了來。 見只有皇后在,他一怔,目光不禁四處逡巡了一下。 “陛下在找什么?”皇后佯作不知。 “沒什么。”皇帝怕露了行跡,只能訕訕一笑,在皇后身側(cè)坐了——一眼瞧見還沒來得及撤走的茶器,他意識到元氏的女眷們剛走,頓時后悔不迭。把元脩在殿上惺惺作態(tài)的樣子當(dāng)笑話似的講給皇后,他斟酌著言辭,試探地問:“他那些女眷們,是不是也那樣狡猾?” 皇后笑道:“女眷有好些,不知道陛下說的是哪一位?” 皇帝也一笑,往椅背上一靠,隨手拈了枚冬棗吃了,說:“聽說元脩廢后生的女兒及笄了,長得怎么樣?” 皇后有些意外,說:“沒仔細看,大致還不錯,”睨了皇帝一眼,她意有所指地強調(diào)一句,“陛下,她可是元脩的女兒。” “我想把她嫁給樊登的兒子,”皇帝笑著搖頭,“你當(dāng)我想干什么?” 皇后松口氣,不禁臉上也帶了點笑,“年齡、相貌倒也匹配?!被实鄢酝炅硕瑮?,揩了揩手,掌心在皇后肩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皇后被他這柔情的動作卻惹得一陣委屈,推開皇帝,嗔道:“人都走了,你干瞪眼也沒用,走吧?!?/br> 皇帝假裝沒聽懂她的揶揄,在案上輕輕一拍,算是拿定了主意,“和元氏的婚事,就這么定了,我回頭就跟樊登說一聲。你也跟元氏透個口風(fēng),叫她來謝恩?!?/br> 皇后起身,送皇帝出殿,“陛下放心?!?/br> 這種事交給她,皇帝放心的,皇后從來都是個深明大義的人。但皇帝今天心里莫名地不痛快,他停下腳步,回頭看著皇后。他三十多了,依舊英氣勃勃,目蘊精光,不是個好糊弄的性子?;屎笮睦锇l(fā)緊,纖秀的眉頭不覺蹙了起來。 “讓檀氏也一塊來謝恩?!被实蹨厝岬卦诨屎竺夹膿崃藫?,語氣里有幾分不容置疑的蠻橫,“下次別急著把她弄走,嗯?” 皇后靜靜地看著他。知道他不快,她把那些幽怨、憤懣的情緒悄悄藏起來,對他躬了躬身,俯首帖耳地說:“是?!?/br> 皇帝這才滿意地離開?;屎蠡氐降钪?,一掌掀翻了盤子,紅玉般的冬棗滾了滿地。 回到壽陽公府,皇帝的賞賜也隨后而至。他對元脩頗為慷慨,賞了美人數(shù)名,金玉無數(shù),賜婚的旨意透露出來后,愗華嚇得花容失色——她雖然膽小,卻也對樊登攻破建康一事刻骨銘心,哪肯去嫁他兒子,慌忙到了元脩面前哭哭啼啼地哀求他。 元脩屏退左右,勸了幾句,愗華只是不聽,元脩冷笑道:“正是因為建康淪喪在樊登手上,他才要把你嫁去樊家,好籠絡(luò)江南民心,否則要你來洛陽做什么?嘿嘿——莫說你只是我的女兒,就算他要我的女人,難道我敢不乖乖奉上?”擔(dān)心傳入桓尹口中,他也不敢多說,只呵斥了愗華幾句不知好歹,便將她趕走了。 自建康來一路,元脩便沒有再看過阿松一眼,自此,他更是不肯和阿松共處一室了,當(dāng)夜便召了桓尹所賜的美人來,在堂上縱情聲色,飲酒作樂。 阿松從建康城破時,就整天生活在愁云慘霧中,聽到堂上鶯聲燕語,彈絲品竹,她總算活過來了!伏在窗邊探出半個身子,她興致勃勃地張望著堂上彩衣翩翩的倩影。 洛陽的女人,發(fā)髻梳得高,又厚又密的烏發(fā)如云般堆在發(fā)頂,簪著步搖、花鈿、釵子,各式絹花,真是南金翠翼,明珠星列。論奢華繁盛,尤以宮里的女人為勝?;屎蟮纳駪B(tài)姿勢、衣飾發(fā)髻在腦子里縈繞許久,阿松噗一聲笑出來。 愗華含著淚道:“你笑什么?” 阿松睨她一眼,微微上翹的眼角溢出一絲小小得意。 北朝的女人,自街頭巷尾,到深宮內(nèi)苑,哪有誰是剃頭的?她自進洛陽開始,心思就在女人們的發(fā)式上盤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