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真麻煩啊,”薛紈喃喃,重重在額頭一拍,他后悔不迭道:“我今天昏了頭了?!?/br> 阿松眼睛一亮,瞬間來了勁頭,“是我太美,你昏了頭了?” 薛紈呵呵輕笑,將阿松抱起丟去床上,阿松摔得頭暈目眩,打個滾坐起身,正要撇嘴瞪眼,薛紈在她耳邊輕道:“是?!睂⒁氯购鷣y往她手里一塞,“我在外面等你?!狈砰_阿松,他轉(zhuǎn)身走開,雙臂一展推開門,頓時被雪亮的月光傾灑了全身。 緩緩踱進院里,他望著月亮輕輕透了口氣。 回到壽陽公府,天邊已經(jīng)泛白了,王牢正在門口焦急地張望,一見阿松現(xiàn)身,他如釋重負,忙招呼家奴道:“叫人都回來,找到夫人了?!庇锶ィ飞显囂街鴨査娜ハ?,阿松一言不發(fā),踏進房門,見檀道一一手扶額,坐在案前。 聽見響動,他慢慢起身,因為宿醉,臉上略顯蒼白,眼底泛著紅絲。 阿松和他擦肩而過,徑自掀起繡簾,進了里間 ,對著銅鏡不緊不慢地梳理頭發(fā)。 王牢還在外面絮絮叨叨:“奴看見夫人是薛將軍護送回來,一根頭發(fā)絲也沒少……” 阿松被他吵得腦門嗡嗡響,一把將玉梳砸了出去,斥道:”都滾出去。” 外面安靜了一瞬,腳步聲往外去了,阿松自窗縫往院子里睨了一眼,見王牢緊跟著檀道一,猶在他耳邊嘀嘀咕咕的,檀道一似乎煩不勝煩,腳步一轉(zhuǎn),丟下王牢往前院走去,晨曦的光照在他發(fā)頂,隱隱見晶瑩剔透的一點,是晨露。 在庭院里站了一宿嗎? 阿松輕嗤,拎著裙擺在地上翩然轉(zhuǎn)了幾個圈,倒在床上,連日來的窒悶一掃而空,她含笑閉上了眼睛。 怎么嫁給薛紈呢?半夢半醒間,她還在迷迷糊糊地琢磨著。 平靜地過了兩日,阿松進宮去探視閭夫人。翻過年,阿奴猛地竄高了,已經(jīng)頗有了些脾氣,被多須蜜領著一群宮婢團團圍著哄勸。阿松一見阿奴就眉開眼笑,不僅要做鬼臉逗他,還要裝大馬給他騎,大呼小叫到了院子里,見一名年輕矯健的侍衛(wèi)被宮婢領了進來。 “車鹿赫?!卑⑺烧J得他。 車鹿赫對阿松不屑一顧,抬腳進殿,隨隨便便施個禮,含笑看著閭夫人。 皇帝因為閭夫人是柔然人,禮儀與中原不同,特意叮囑皇后不必拘束她,車鹿赫時常出入內(nèi)宮,宮婢們習以為常,送上一盅牛乳茶便退了出去。車鹿赫將一盅茶一飲而盡,仍覺得口干舌燥,熱辣辣的雙眼地看向閭夫人。 車鹿赫暫時被編進了羽林監(jiān),歸郎將薛紈轄制,閭夫人問:“皇帝要去伏牛山打獵,不知道帶不帶你去?!?/br> 車鹿赫不在乎,“不知道,我聽不懂他們整天嘰里咕嚕說的什么。” “一定要去。”閭夫人柔情脈脈地看著他,一面說話,把一只烏紫飽滿的桑葚放在他掌心,溫熱的指尖順勢在他手腕上微微停了片刻。 車鹿赫心蕩神馳,忙不迭點頭。兩人又低低切切說了幾句話,閭夫人叮囑了一番春狩事宜,車鹿赫戀戀不舍地去了。阿松看在眼底,若無其事地抱起阿奴回到殿里,把桑葚放進阿奴嘟嘟的小嘴巴里。 “阿那瑰,”閭夫人旁觀阿松和阿奴的親密——皇后一旦表現(xiàn)出對阿奴的親近,她便要警惕,對阿松卻放任不管。沉吟片刻,閭夫人道:“你不要進宮了,有皇后在,你討不了好的?!?/br> 阿松一張臉被阿奴揉得紅通通的,她亮晶晶的雙眼看向閭夫人,說:“我知道。” “你應該回柔然,這里不是我們的家?!?/br> “柔然也不是我的家?!卑⑺煞砰_阿奴,垂眸微微一笑。 閭夫人有些失望?!奥犝f那位檀祭酒最近很得圣寵呢,你也要沾他的光了吧?”她不甘心,刺了阿松一句。 “他跟我有什么關系?”阿松淡淡道,把阿奴交給多須蜜,辭別了閭夫人。 第59章 、雙飛西園草(十九) 伏牛山下有座洛陽首屈一指的來秋寺,占地方圓數(shù)里, 氣勢恢宏, 自皇帝禁佛以后就閑置了下來。皇帝起意要來春狩, 河南尹與工部火燒眉毛, 連夜趕工將寺里粉刷一新,又將附近居民驅(qū)離,遠遠布起了哨防,好做皇帝駐蹕之用。 三月天氣, 萬物復蘇,伏牛山上一片盎然的新綠,皇帝一行聲勢浩大,隨扈有后宮女眷,臣屬侍衛(wèi), 內(nèi)宦宮婢,上千號人落腳來秋寺,人嘶馬鳴, 驚得伏牛山上群鳥亂飛。 修整一夜后,皇帝起個大早, 換上戎服,興致勃勃要去圍獵, 誰知天上飄起了蒙蒙細雨, 伏牛山上薄霧繚繞,濃云堆積,一股清寒之氣撲面而來?;实鄞鬄閽吲d, 折身回到殿內(nèi),命內(nèi)侍搬出棋具,拿出棋子沉吟著,問:“檀道一在哪里?” 皇帝出城時,特地命檀道一隨駕,內(nèi)侍出去打聽了一番,回來笑道:“檀祭酒因為官職低些,被安置在寺外民宅里居住了。奴已經(jīng)命人傳了口諭去請,陛下稍安勿躁?!?/br> 皇帝唔一聲,徑自思索著棋路,未幾,聽見外頭說話,揚頭一看,見檀道一在晨光中走上殿來,輕輕撣了撣肩頭的雨珠,他伏身施禮,“陛下?!?/br> “來,和我對弈?!?/br> 檀道一不明白皇帝為什么特地單點他,他沒有多言,道了聲是,便來到棋盤面前。 殿外一群欣賞雨景的臣子也走了進來,圍在皇帝和檀道一身側(cè)悄沒聲地觀起戰(zhàn)來。 “陛下先請。”檀道一抬手。 皇帝也沒打算客氣,執(zhí)起白子落在一角,雙方排兵布陣完,白軍宛如猛虎出籠,勢如破竹,頃刻間催營拔寨,將黑軍攻得潰不成軍,皇帝剛才在腦子里琢磨了半晌,這會見旗開得勝,大為得意,哈哈一笑,挽起袖子,說道:“不急,你慢慢來?!?/br> “是,陛下恕罪?!碧吹酪槐槐浦两^境,定了定神,拈起黑子突圍,皇帝此刻氣勢如虹,偏不肯放過一兵一卒,絞盡腦汁地與他纏斗周旋,偏黑軍每每到絕境時又猝不及防殺出一隙生機,弄得皇帝也微微有些焦躁起來。兩人下得聚精會神,朝臣們則看得提心吊膽,半晌,檀道一輕輕吁口氣,用袖子擦拭額頭的薄汗,心悅誠服道:“臣輸了?!?/br> “哈哈!”皇帝忍不住丟開棋子,大叫一聲,露出有點孩子氣的得意。群臣自然稱頌不止,皇帝靜心回味了片刻,指著檀道一笑道:“棋品是人品,你,雖然深陷險境,卻堅忍不拔,百折不回,這樣的韌勁,我還真是沒有見過幾個——我剛才一個恍惚,竟想起了武安公。果然是有乃父之風?!?/br> 檀道一一怔,“陛下過獎。” “再來再來?!?/br> 檀道一為難地搖頭,“陛下恕罪,臣不行了?!?/br> 皇帝意猶未盡,往檀道一身后一瞧,見周珣之也在人群中觀戰(zhàn),便對他招手,“安國公可要來一局?” 周珣之笑道:“臣有幾年沒碰過棋子了,年紀大了,腦子也迷糊了,在陛下手下恐怕走不了幾個回合?!?/br> “國公太過謙虛了?!被实蹧]強迫他,轉(zhuǎn)而對檀道一說:“安國公曾也是手談高手,你閑暇時可以多向他請教?!?/br> “是。” 正說著話,薛紈率領兩名侍衛(wèi)進入殿內(nèi)——他任羽林郎將,沿途負責警蹕清道,這兩天又日夜巡視,以免有賊匪誤闖圍場,忙得馬不停蹄,才一進殿,便被皇帝叫住了,“薛紈你來。” 薛紈登時頭皮發(fā)麻,道:“陛下為難臣了,臣是個粗人,這輩子卻連棋子都沒摸過?!迸禄实圻€要糾纏,他笑道:“陛下,外頭雨停了?!?/br> “哦?”皇帝起身一看,伏牛山上迷霧已經(jīng)消散,萬點金光透過云層灑在微微濕潤的地上,他喜出望外,將棋局一推,說道:“百獸這會都出來覓食了,正是圍獵的好時候?!?/br> 群臣們都返回各自住處去換裝,預備進山?;实圬撝衷诘顑?nèi)踱了幾步,瞟眼散亂的棋局,心頭泛起了躊躇,將周珣之留了下來,皇帝坦誠道:“其實我一直聽說檀道一這人六藝精通,心里有些不大服氣,今天立誓要贏他一局,可這會贏了,又有點不是滋味。你說,他是不是故意讓著我?” 周珣之故作驚訝:“陛下何出此言吶?” 皇帝越想越覺得自己勝之不武,有點不快,“若真是故意讓著我,那他裝的也太像了?!?/br> 周珣之暗笑,正色道:“便是裝的,那又怎么樣呢?” “那說明我才智不如他?!?/br> 周珣之意味深長道:“陛下,不論他是真輸還是假輸,反正他是輸了。陛下天生是君,他天生是臣,輸贏早已注定了?!?/br> 皇帝被他一開解,心頭疑云頓時也消散了。見陸續(xù)已經(jīng)有臣子換上戎裝在殿外等著,皇帝起了身,對周珣之道:“走了,國公也去舒展舒展筋骨,不許再說自己老了的話?!?/br> “臣遵旨?!敝塬懼е?shù)馈?/br> 晌午時分,君臣一行數(shù)百人,浩浩蕩蕩地進了伏牛山,百獸在正在雨后的叢林間懶洋洋地徜徉,忽聞號角連天,烽煙四起,頓時撒開四蹄瘋狂逃竄,薛紈腰間懸劍,后背挽弓,小心翼翼地守護在皇帝身側(cè),銳利的目光不時在密林深處逡巡?;实郾凰嗖揭嘹叺馗?,總覺得束手束腳,便道:“下棋你不會,到了獵場,總算英雄有用武之地了吧?不必管我,你去獵只猛虎或野豹來,讓大家開開眼?!?/br> 圣駕要來,這山里早搜尋過了,哪有猛禽,不過一些生性溫馴的山鹿狐貍而已,薛紈沒什么興致,說道:“雨后路滑,馬易失蹄,臣還是守著陛下?!?/br> “羽林衛(wèi)中又不止你一個人。”皇帝一指身后黑壓壓的侍衛(wèi),偶見檀道一仍穿著寬袖大衫,遠遠跟在隊伍尾巴上,皇帝對檀道一招了招手,笑道:“我今天一定要看看你的箭法,你來我身邊?!?/br> 檀道一奉命上前,落后皇帝半步,和薛紈并駕齊驅(qū),兩人互相頷首致意,又各自扭過頭,平靜地望著前方。 震天的號角聲中,皇帝一路疾奔,捕獲幾只野兔野雞,薛紈和檀道一等人緊緊跟隨著,只盡職盡責地替皇帝喝彩助威。忽見一只威武雄健的成年巨鹿飛馳而過,皇帝忙掣箭去射,卻接連落空,一時心急,高聲喝道:“薛紈快射它!” “是?!毖w反手自箭筒掣出箭來,還未扣弦,乍聞“錚”一聲輕鳴,有利箭破空而出,那巨鹿應聲踉蹌,掙扎片刻后,轟然倒地。 皇帝“咦”一聲,催促道:“快去看看?!?/br> 薛紈稱是,跳下馬來,早有幾名侍衛(wèi)奔過去,將巨鹿搬至皇帝面前。薛紈擒著粗大的鹿角翻過來,見兩只箭簇自鹿眼深深嵌入頭骨,卻沒有刺破頭皮,眼眶里也只是溢出一點點血跡。剝開后,正是一張潔凈完整的鹿皮。 “這……”皇帝上身前探,看得清楚,不禁吁嘆:“好箭法呀?!?/br> 薛紈慢慢放開鹿角,盯著濕潤的泥地,雙眼微微一瞇,然后抬頭笑道:“不錯,檀祭酒好精妙的箭法?!?/br> 剛才那箭勢太快,皇帝沒有看清,還當是薛紈,聞言也愣了一下,看向檀道一,“是你?” 檀道一安之若素,把弓還給身邊的侍衛(wèi),平靜的臉上不見半點殺氣,他不邀功,先請罪道:“是臣魯莽了,還好沒破壞這鹿皮。” 皇帝錯愕之后,誠心稱贊,“我早就知道你箭法天下獨絕,總算今天大開眼界了。改天我還要看一看你的劍法?!?/br> “陛下過獎了,”有許多道驚訝的目光瞧過來 ,檀道一只是微笑,“臣可不敢再獻丑了,臣的劍法,只能算尚可。” 皇帝不信:“只算‘尚可’?” “是,說起劍法,臣真心佩服一個人,”林中在方才的喧囂之后,陷入了暫時的沉寂,群臣默不作聲聽著皇帝和檀道一的對話,檀道一賣了個關子,被皇帝一催促,他仿佛才從往事中回過神來,笑道:“當初在建康天寶寺,武陵王元翼被刺客一劍刺死,臣到現(xiàn)在想起來還后怕,要說劍法精絕,除了薛將軍,臣沒見過還有誰能和那刺客比肩的了?!?/br> 薛紈掣著馬韁,聞言,只是似笑非笑地牽了牽嘴角。 薛紈行刺元翼,奉的是樊登的密令,皇帝知道內(nèi)情,卻不想公之于世,聞言只能訕訕一笑,說道:“有這么神乎其神么?果真民間臥虎藏龍?!彼黹_話題,又贊起檀道一,“極通謀略,又精武藝,你做個文臣,有些屈才了?!?/br> 檀道一卻不以為然,“文臣武將,不都是為陛下盡忠么?” 皇帝頗為欣賞他的豁達,點頭一笑,轉(zhuǎn)而命侍衛(wèi)們將獵物送回行宮,繼續(xù)圍獵。 轉(zhuǎn)瞬到了黃昏,林風颯颯,眾人鳴金收兵,皇帝所獲不菲,興高采烈地滿載獵物,被侍衛(wèi)們簇擁著,一面欣賞林間余暉,慢慢出了伏牛山。眼見行宮在望,薛紈勒住馬韁,說道:“臣先告退。”便要率侍衛(wèi)去行宮周邊巡視?;实垡娧w馬上空無一物——這半晌,他除了被檀道一搶占了先手那次,連箭也沒再碰過?;实鄢烈髦瑢ρw道:“先別急著走,你跟我來?!?/br> 薛紈不解,將馬放開,隨皇帝進了行宮。皇帝被宮婢服侍換衣擦汗,他便在旁邊垂手靜靜等著,緊袖袍服的下擺還沾著點點草葉塵埃。 “都下去吧?!被实蹞Q過干爽的袍子,屏退左右,看著薛紈輕嘆道:“南征的那幾年,你立下了極大的功勞,我一直都記得,只是不便宣告天下——朝中江南舊臣不少,譬如檀涓,亦是當初元翼的擁躉,若被他們知道,恐怕要對你起嫌隙,但到底是讓你受委屈了。” 薛紈微訝地看著皇帝,似極感動,“陛下!” “起來吧,”皇帝攔住要下跪的薛紈,“我這兩天一直想著——元脩一事,是另外一記大功,也該好好賞你了,你說吧,想要什么,我都盡量滿足你。” “是,”薛紈一笑,凝神思索起來。 他半晌不說話,皇帝也不急,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卻靈機一動,“不如……” “陛下,”薛紈打斷了皇帝的突發(fā)奇想,他下跪深深稽首,“求陛下放臣離京?!?/br> “你這么年輕就想外放?”皇帝十分意外。 “蠻夷之地也好,邊遠州郡也好,不拘官位大小,臣身無牽掛,愿以一己之身,為陛下盡綿薄之力,只待海清河晏,天下歸心?!?/br> 皇帝被深深地震動了,望著薛紈一時無言。“原來你也有這樣的一腔忠誠?!?/br> “是,”薛紈苦笑,頭一次在皇帝面前袒露心扉,“臣不想只當一個刺客,間諜,臣心思魯鈍,京城官場盤根錯節(jié),臣也不大適應……” “原來如此?!被实埸c頭,“好男兒志在四方,我答應你?!?/br> “謝陛下。” “你先讓我想一想?!?/br> 皇帝這么一說,那就是要和周珣之等心腹重臣商議。薛紈不動聲色,叩首謝恩后,便退出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