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今天來的人,倒有大半是來瞧謝氏女郎的,她倒機靈,一早便躲起來了。謝老夫人見智容來勢洶洶,忙說:“殿下恕罪,她染了風寒,不宜來拜見?!?/br> “只是風寒而已,又不是什么大病,”智容一抬手,身邊女官將手上的寶匣打開,里頭赫然是一對鑲金獸首瑪瑙杯,智容笑道:“這對瑪瑙杯,是恭賀娘子和檀祭酒締結(jié)良緣的,我想當面轉(zhuǎn)交娘子?!?/br> 謝老夫人委婉道:“陛下是下了旨意,但婚期未定,殿下禮送得早了些?!?/br> “送禮當然要趕早。在建康時也是定了親,沒能成婚,誰知道這一次要拖到幾時?”智容妒火中燒,口不擇言,“檀祭酒還要大半年才能出孝期,興許到時候又輪到謝娘子服孝呢?” 這話無異于咒謝老夫人死。謝老夫人氣得手發(fā)抖,勉強笑道:“殿下說的什么?我年紀大,老背晦了,耳朵也不好使。”那女官捧在手里精致絕倫的瑪瑙杯更是看也不肯看一眼了。 “謝娘子在哪里?”智容不理謝老夫人,冷冷地掉轉(zhuǎn)過臉,往側(cè)間張望。 繡簾微動,一道纖細的倩影走了出來。謝娘子大約真是病了,有別于眾人的濃妝艷飾,她穿得素簡,烏發(fā)間也毫無裝點,越發(fā)顯得一張臉清秀絕俗。她對智容盈盈下拜,“謝殿下賞賜?!闭f完,轉(zhuǎn)頭輕聲囑咐婢女,接過了女官手中的瑪瑙杯。 她越是鎮(zhèn)定自若,智容越是怒火難抑,“娘子別急著走,”智容含笑,銳利的眸光將謝娘子從頭打量到腳,心道:也不過如此。她眉頭一挑,冷不丁道:“聽說當日娘子在太后面前講述你和檀祭酒的過往,太后感動落淚,才請陛下賜婚。我好奇得很,娘子可否也講給我聽一聽?” 這豈不是逼著她一個閨閣女子當著眾人細陳心跡?謝娘子秀頰微微一紅,推辭說道:“一些瑣事而已,不敢拿來攪擾殿下興致。” 智容立即抓住了她的話柄,冷笑道:“哦?在太后面前能講,在我面前不能講?看來你們的天賜姻緣,我這個公主不配聽呢?!?/br> “太后面前能講,因為太后不僅為尊,也居長,殿下尊貴,卻云英未嫁,那些話,不宜聽?!?/br> 智容被頂?shù)靡恢?,隨即不管不顧道:“大庭廣眾之下,又不是偷雞摸狗,有什么不宜聽?我未嫁,難道你已經(jīng)嫁了?你現(xiàn)在也不過是被賜婚而已?!?/br> “男女之事,本不足為外人道,”聽到智容一聲突兀的冷笑,謝娘子不為所動,“小女雖然還未和檀祭酒完婚,但現(xiàn)有建康父母定親,又有洛陽陛下賜婚,假若以后上天作弄,再生波折,小女便此生不再另嫁,死后靈位上寫的也是檀門謝氏。”她似有些激動,拔高的嗓音微微發(fā)顫,“殿下厚誼,小女感激不盡,等病好了再進宮謝恩?!?/br> “一對瑪瑙杯而已,不必了,”智容把下唇咬得殷紅如血,雖然詞窮,仍忍不住冷笑一聲,“檀門謝氏這種話你也能說得出口,上元燈市私會男人,也不稀奇了——那時候陛下可還沒賜婚呢?!?/br> 眾人不敢插話,謝娘子強作鎮(zhèn)定,眼里卻慢慢盈滿了淚水,阿松冷眼旁觀,看了一會,滿肚子火氣爆發(fā)了,“殿下,”她掐著嗓子,笑得嬌甜,“我經(jīng)過燈市時,滿大街都是男男女女,有夫妻,有兄妹,不認識的也能湊一起說句話,一年到頭,難得樂一樂嘛,那又有什么稀奇?” 智容冷眸睇向阿松,“你,”她眼睛一翻,鄙夷地笑了,“不知羞恥?!?/br> 阿松裝聾作啞,還要指揮智容身邊的女官:“殿下就帶了這幾個人出宮?太后知不知道?不知道還是去宮里回稟一聲?!?/br> “我要你管?”智容冷嗤一聲,這一趟來,反把自己鬧得心浮氣躁,險些失了體面,在阿松身上發(fā)了一通脾氣,便跺腳往外走,一群女官內(nèi)侍忙不迭追了上去,眾人耳根子頓時安靜了。 阿松若無其事,胸口卻一陣憋悶,望著外頭明媚的春光,正要起身,忽覺手上一軟,是謝娘子坐在身畔——被她一雙清靈秀美的眼眸望著,阿松怔了一下,掙開手,面色有些漠然。 謝娘子似沒有意識到阿松的冷淡,溫婉地一笑,以示感激:“阿松meimei,多謝你?!?/br> 阿松meimei——她不稱呼夫人,并不是察覺到她深惡元脩,而是以檀道一的妻子自居,扮起了姑嫂情深。 “我不是你meimei。“阿松莫名反感,丟下一句出了謝府。 家奴迎上來問:“夫人,這就要走了?” “不急,等著?!卑⑺煞畔虏己煟氉栽谟陌禑o光的車里坐了許久,忽而想起來,叮囑家奴:“看見了檀祭酒就告訴我?!?/br> “檀祭酒剛被謝錄事迎進去了?!?/br> “哦,”阿松反應很慢,“等他出來了告訴我。“ 家奴答應著,返回謝府邊走邊看,遠遠瞧見一身潔凈官服的檀道一,正穿過謝府庭院的姹紫嫣紅,一面對朝臣們含笑拱手,進了正堂。謝羨自在建康時就對他青睞有加,如今重新做了翁婿,更是心滿意足,挽住檀道一的手,一口一個賢婿。 “叔父。”檀道一上前拜見檀涓。 檀涓新近得了準信,要往豫州走馬上任,正春風得意,被劉應湲、謝羨等江南官員們眾星拱月,臉上盈滿了喜氣,放下茶來,擺起了叔父的架勢:“我此去豫州,積年累月不在京中,你要恪盡職守,不可懈怠,若有難處,寫信來同我說,婚事也可以交給你嬸母cao辦?!?/br> “是?!碧吹酪粡纳迫缌?。 “安國公與樊常侍到了?!?/br> 檀涓忙攜群臣迎至院中,見周珣之與樊登將相二人聯(lián)袂而來,一邊說著話,慢悠悠欣賞著謝府中的景致。眾人前來拜見,周珣之停下話頭,先對檀涓笑了,“檀刺史,恭喜!” 檀涓喜不自勝,忙對周珣之拱手,“國公客氣?!敝塬懼鼇韺μ翠傅热祟H多籠絡,他又為人親和,眾人來謝府等了半晌,正為的是奉承他,見狀一窩蜂地上來拜見,將周珣之圍得密不透風,周珣之好整以暇地和群臣依次寒暄過,隔著人群對檀道一頷首微笑。 灼灼的春光傾灑在他那張猶見俊逸的臉上,唇角含了絲漫不經(jīng)心的微笑,周珣之不經(jīng)意往檀道一身上一睨——檀道一心里一動,不禁多看了他幾眼。 相比周珣之的左右逢源,樊登座前便冷清了許多,他是武將,又曾親自率軍攻破建康,在座諸人也只是敷衍過便罷,哪個敢上來和他套近乎?略坐了坐,樊登便抬起屁股,對謝羨道:“還有事,先走一步。” “下官送將軍?!?/br> “不必了?!狈切郧樗?,把謝羨一把推開,便離席了。 “檀祭酒,”那家奴見日頭偏西,怕阿松等的不耐煩,趁空湊上來對檀道一咬耳朵,“夫人在外頭等你?!?/br> 檀道一遭遇眾人群起攻之,被按住灌了好多杯,喝的微醺,眼尾也微微發(fā)紅了,那家奴的聲音仿佛在云霄飄搖,他奇道:“哪個夫人?” “咱們府里的夫人呀,檀夫人?!?/br> 檀道一臉上還掛著那絲縹緲迷茫的微笑,有一陣才反應過來,放下耳杯,他聲音冷清了不少,“府里有事,”他對謝羨辭行。 謝羨心疼女婿,見他有了醉意,也不阻攔,只諄諄地叮囑家奴,要小心扶他上馬,路上莫要跌倒,便目送主仆往府外而去。 慢慢到了車前,檀道一正望著布簾出神,阿松猛然將車簾掀了起來。 她像一幅畫卷,在車內(nèi)的幽光中徐徐展開,清炯炯的眼眸里藏了冷鋒。 “郎君小心?!奔遗娞吹酪簧碜游⒒?,忙來扶他。 檀道一擺了擺手,“先回府吧?!彼麑遗?,眼睛卻看著阿松,“你去牽我的馬。” “不用把人都支開,也不用等回府,”阿松倉促開口,她等了整整兩天,已經(jīng)一刻都等不得,“我只有一句話問你?!?/br> “你問?!?/br> “你看不起我,你看得起謝娘子嗎?” 意料之中的問題,檀道一卻沉默了。 “謝娘子長得美,出身也好,會做詩,會說話,還不怕公主,”阿松回想著謝府里的一幕幕,從來沒有這樣坦誠地承認過別人的好處,“和你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你一定很看得起她?!庇幸凰查g的自慚形穢,她立即揚起頭,“可我也不比她差?!?/br> 檀道一頭腦一陣眩暈,不禁扶住了車轅,正在斟酌言辭,阿松飛快地在他微紅的眼角一掠,“唰”地放下了車簾。 家奴牽了馬來,扶起檀道一,“郎君醉得厲害了,還是坐車吧?” “去騎你的馬,”阿松在車里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我還要去別的地方?!?/br> “夫人不回府?” “不回?!?/br> 家奴只能扶著檀道一退至道邊。車夫爬上車轅,還不大確定地問了阿松一聲:“夫人,真不和檀祭酒順道回府嗎?” “走你的。”阿松冷道。 “是?!避嚪蛑荒艹鸨拮觼?,凌空輕輕抽了一記,車子和檀道一分道揚鑣,飛馳起來, 第58章 、雙飛西園草(十八) 薛紈的家是西陽門外一坐僻靜的小宅院。馬車到了門外,阿松將車夫打發(fā)了, 獨自去叩門。來開門的是個老眼昏花的家奴, 薛家向來鮮少有人上門, 這老奴也是糊里糊涂的, 覷了阿松半晌,“夫人是走錯路了?” 阿松道:“我來找薛將軍?!?/br> “郎君在衙署還沒回來。” “我等他。”阿松把一把銅錢塞進老奴手里,那老奴喜出望外,又見阿松穿得華貴不凡, 便放心將她請進門,領上正堂,自己往廊檐下去打起了瞌睡。 春日晴暖的陽光漸漸稀薄了,阿松呆望了一陣天際漂浮不定的流云,伏在案頭昏昏欲睡,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燭火晃動,揉眼一看, 是老奴擎著蠟燭,領著薛紈走了進來。 “是你?”薛紈有些驚訝地端詳著阿松微顯茫然的臉, 沒說什么,徑自走了出去, 那老奴打著哈欠跟上去, 在廊檐下站住了。 “她怎么進來的?”薛紈問,臉色不大好。 老奴忍住哈欠,小心翼翼答道, “這位夫人說來找將軍,奴看她打扮得很體面,不像是不正經(jīng)的人……” “你走吧?!毖w毫不留情,順手自囊袋里翻出一塊銀鋌丟給他,“夠你養(yǎng)活一家子了,走吧,別再來了?!?/br> 這老奴半年前才被薛紈雇來看家,日子過得輕省,薛紈出手也大方,算得上是一樁美差,聞言也慌了,“郎君,奴下回不敢了……” 薛紈隨意對他揮了揮手,把老奴打發(fā)了,回到正堂,見阿松坐起了身,正低頭理著裙擺,發(fā)髻有些揉亂了,聽見腳步聲,她掠著鬢發(fā)抬起頭來,昏黃的浮光在她薄泛紅暈的臉上搖曳。她鎮(zhèn)定地對他微笑。 老奴走了,這這宅子里也只有他們兩人形影相對。夜色初降的靜謐中,薛紈一邊琢磨著阿松的來意,將佩劍解開放在桌上?!澳闶菑膲坳柟畞淼?,還是從謝府來的?” “謝府。你怎么知道?” “智容在太后面前哭訴,把你罵得狗血淋頭,”薛紈對她笑一笑,隔了幾步站著,有點撇清關系的姿態(tài),“你想進宮,還是別得罪她的好?!?/br> 阿松搖一搖頭,不想理會智容,更不愿意回想起謝府的情景,裙裾婆娑到了薛紈面前,她輕舒手臂,落在了薛紈的肩頭,揚起一張暖玉般的臉,正要迎上紅唇,薛紈按住了她的手,身子往后離了離。 “你干什么?”他詫異地笑了。 阿松眼波蕩漾地盯著他,舌尖含蜜,柔聲如絲,“你不喜歡嗎?” “不喜歡?!狈曳嫉臍庀⒋捣髟谀樕?,薛紈驀地一陣厭煩,一把將她推得踉蹌后退。阿松錯愕,有些無措地看著他,薛紈意識到自己的粗暴,他揪著眉頭,冷冷道:“你回去吧?!?/br> 這冷淡疏離的態(tài)度激怒了阿松,她不管不顧地沖上來,死命攬住薛紈的脖子,毫無章法地在他頰邊和頸側(cè)親了一氣,薛紈躲也躲不及,要擋她肩膀的手慢慢松了,忽然撲哧一笑,他xiele氣,手指在她的唇瓣上使勁一碾,“喂,你真的不怕死嗎?” “不怕?!卑⑺刹灰詾橐?,“我知道王皇后不是你殺的?!?/br> 薛紈嘴角扯了扯,被阿松那雙燦若琉璃的眼眸盯著,他有些不堪忍受似的別過臉,燭光在他臉頰印上一團晦暗的陰影,藏在陰影里的微笑顯得深刻而抑郁。眉頭一皺,薛紈待要推開阿松,她倏的警覺,立即把他抓緊了。 薛紈輕聲發(fā)笑,“瘋勁又來了?”柔軟的身體在懷里,他按捺住那陣難耐的焦渴,嗓音卻不由低了,“你非得要嗎?” 阿松毫不猶豫:“我要。” 薛紈喉頭微動,攔腰抱起她往廂房內(nèi)走,阿松摟著他的肩,兩眼毫不躲閃,定定地看著他,直到正堂上的燈光漸漸遠去,兩人陷入了廂房的黑暗之中,唯見彼此的眸子也夜色中幽幽地閃動,阿松忽然輕輕掙了掙,說:“不要燈?!?/br> “要燈干什么?”薛紈把她放在床上,扯開了衣帶。 月影西斜,自窗扇投了進來,照得案上如鋪滿銀雪。兩人各自沉默著想了一陣心事,薛紈說:“我送你回去?!?/br> “我不回去?!卑⑺傻哪X子里一片狼藉,聽到這話,她驀地清醒了,伸出一雙纖細雪白的手臂,她把他緊緊箍住了,“你娶我吧?!?/br> “什么?”頓了片刻,薛紈極力平靜地又問一遍。 “你娶我吧?!卑⑺深D時來了力量,她坐起身,不容置疑地說:“你娶我吧,你沒有家,我也沒有家,你好好對我,我也一定、一定,”她語意堅決,要當場發(fā)誓的架勢,“一定會好好對你。” 薛紈翻身下床,一邊穿衣一邊往后退,笑道:“那可不行?!?/br> 阿松赤著腳跳下來,扯住他的衣帶,不許他逃。她像個執(zhí)拗的孩子,仰頭質(zhì)問他,“為什么不行?” 薛紈道:“我沒打算娶妻?!迸掳⑺蛇€要糾纏,他嘆口氣,“你還要我?guī)湍阕鍪裁矗f吧,我?guī)湍憔褪橇??!痹鹿馊缢?,正照得阿松一雙眼睛頻頻轉(zhuǎn)動,薛紈似猜到了她的心思,先發(fā)制人地說:“我可沒法扶你做皇后?!?/br> “我不要做皇后,”阿松暗暗握住了拳頭,“但我要把皇后踩在腳底下?!?/br> “哦?”薛紈失笑,“就憑你?你和皇后有什么仇?” “我討厭她!”阿松蠻橫地說。 薛紈不置可否,徑自點起燈,從案邊拿起佩劍掛在腰間。阿松眼神追隨著薛紈的背影,他在沉默,也許是在暗自盤算,也許是為了躲避她。阿松才不管,她衣衫不整,碰頭散發(fā),卻昂首挺胸地到了薛紈面前,直視著他笑吟吟道:“我反正得嫁給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