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紈搖頭，”傻大膽。“

    “我不怕?！卑⑺汕那陌研渥永锏呢笆琢脸鰜斫o他看，當(dāng)著元脩的面時，她手指還有些顫抖，此刻卻覺得自己有無盡的勇氣，無盡的力量，她輕快地笑了，“你看看這是什么？”

    薛紈失笑，把匕首塞回她手里?！罢嬗龅酱炭停@把小刀，還不夠看的。”他扶在阿松腰上，把她送上馬，“走吧，我送你回壽陽公府?！?/br>
    他再三推諉，阿松心底已經(jīng)認(rèn)定了薛紈沖冠一怒為紅顏，冒著殺身之禍射死了元脩，阿松一掃連日來心底的陰霾，臉上不禁綻開一抹似是得意、似是自矜的微笑。沒忍住，阿松道：“你是因為我才殺的他嗎？”

    薛紈只是搖頭，在夜色里含笑不語。阿松卻喋喋不休地追問他，他似是而非地嘆口氣，無奈道：“圣意難違啊?！?/br>
    阿松才不管那么多，“我會報答你的?！?/br>
    “你要怎么報答我？”

    見阿松含情脈脈地望過來，薛紈眉梢微動，掣住馬韁。阿松見他落在身后，也停馬等著他，“你怎么不走了？”

    這個眼神——薛紈卻敬而遠之，臉色也疏離了些，“你別來找我了?！?/br>
    “為什么？”阿松不快。

    薛紈驅(qū)馬上前，慢慢到她身側(cè)，“知道廢后王氏怎么死的嗎？”薛紈望向無盡的夜色，臉上有種復(fù)雜難言的晦澀，“是我殺的她?！彼此谎?，領(lǐng)頭一步前行，“不想落得她那樣的下場，你就離我遠一點?！?/br>
    第56章 、雙飛西園草（十六）

    檀道一這一夜無夢，次日醒來, 神清氣爽, 換了一件潔凈的襕袍來到周府, 投過拜帖后, 被家奴請至堂上。

    周珣之正在與僚佐下棋，眼角一瞥，見檀道一走進來，他笑道：“收了吧。”僚佐收了棋局退下, 周珣之用巾帕揩了揩手。對檀道一登門致謝他并不驚訝，仍客氣一句：“一瓶傷藥而已，想必你府上最近忙得很，何必特意來一趟？”

    檀道一躬身施禮：“國公盛情，怎么能不當(dāng)面致謝？”

    “手傷好了？”

    “快痊愈了?！?/br>
    “上茶?！敝塬懼愿酪宦? 對檀道一抬了抬手，“請坐?！?/br>
    檀道一自婢女手里接過茶來。他和周珣之素?zé)o來往，沒有貿(mào)然開口, 只恭謹(jǐn)?shù)貞?yīng)答幾句，抬眸時, 余光在室內(nèi)微微一掠。周珣之貴為國丈，器具擺設(shè), 當(dāng)然是古雅絕倫, 他背后南墻上掛的一道橫幅，上面是雄闊嚴(yán)整的“守弱”二字。

    周珣之見檀道一留意他的橫幅，也含笑放下了茶, 說道：“如何？”

    字是旁人的墨寶，周珣之問的當(dāng)然是“守弱”二字，檀道一猜測道：“國公推崇陳獻侯？”

    “不錯，”周珣之本要賣個關(guān)子，見檀道一頭腦這樣敏捷，不禁有些意外。負手走到橫幅面前，欣賞了片刻，徐徐道：“古往今來多少人物，世人多贊譽蕭何韓信之能，我獨推崇陳獻侯——佐天子，理陰陽，親百姓，撫四夷，如此的功績，卻常為世人貶抑，是什么道理？韓信謀叛逆，被夷滅三族，是不忠，蕭何晚年昏聵，自毀名節(jié)，是不明，獻侯屢經(jīng)風(fēng)波，而應(yīng)變合權(quán)，克定宗社，善始善終，多少謀臣志士，空有匡扶社稷之能，卻沒有獻侯守弱保身的智慧啊。”他喟嘆一聲，頗有點高處不勝寒的感慨。轉(zhuǎn)眸看向檀道一，他又賣起了關(guān)子，“我推崇獻侯，卻還有個緣故，你知道為什么？”

    檀道一心知肚明，卻故意裝糊涂道：“下官不知道?！?/br>
    周珣之道：“獻侯先事魏王，轉(zhuǎn)投項王，終歸于漢王?！?/br>
    檀道一微微點頭，靜待下文，周珣之拋出這半句，頓了頓，卻話頭一轉(zhuǎn)，笑道：“你也不必亂猜了，我贈你藥，是看你當(dāng)日在陛下面前對答如流，是個難得的人才——你和我年輕的時候有些像呢?！?/br>
    檀道一微訝，“下官怎么能及國公萬一？”

    “不必謙虛啦，我還是有幾分眼光的?！敝塬懼?dāng)[了擺手，交淺言深，本該突兀的，他倒不覺得，對檀道一也越發(fā)隨和了，“壽陽公一案已經(jīng)查實稟明了陛下，算是誤中流矢，意外身亡，陛下也首肯了，你不用擔(dān)心了?！?/br>
    檀道一如釋重負，“陛下圣明，多謝國公?！?/br>
    “陛下大概明日要召見你，”周珣之說道，他也在審視著檀道一，琢磨著他的心思，“陛下詔禮部為壽陽公撰寫誄文，禮部薦了你——你隨侍壽陽公有些時候了，對他熟悉些——不過么，這可是個棘手的差事，尤其對你，你懂得？”

    檀道一心領(lǐng)神會：“下官懂得?！?/br>
    一點就通，周珣之對檀道一的敏銳很滿意。“你也不必太擔(dān)心，陛下那里我會替你說話的?！?/br>
    檀道一感激涕零，深深地看了周珣之一眼，“國公的恩德，下官無以為報……“

    “你忠君報國，就算是謝我了?！敝塬懼荒樀墓怙L(fēng)霽月，捧起茶對檀道一微笑。

    檀道一掩住心頭千萬種思緒，對周珣之心悅誠服地拱了拱手，“國公放心，下官懂得?！?/br>
    周珣之所言不虛，果然次日皇帝召檀道一覲見，像沒事人似的，在殿上問及壽陽公的喪事，聽聞諸項辦得井井有條，也贊了檀道一幾句。與禮部擬定了謚號、選定了寢墓后，皇帝說：“禮部薦了你替壽陽公撰寫誄文，我還不知道你文采如何，先草擬一篇來我看。“

    “是?！碧吹酪淮故最I(lǐng)命——皇帝身側(cè)的周珣之眉頭微微一擰，瞇眸看向檀道一——檀道一似未察覺，在群臣驚詫的眸光下，忽的撩起衣擺，跪地叩首道：“臣有罪?！?/br>
    皇帝正在翻看案頭的奏折，聞言便愣住了，將奏折合起來，說道：“你把我弄糊涂了，壽陽公一案不是已經(jīng)審結(jié)了嗎？你何罪之有？”

    檀道一很鎮(zhèn)定，“臣替壽陽公撰寫完誄文后，恐怕便要獲罪，因此先敬告陛下。壽陽公，先為君，后為臣，為君時，喜怒任情，善惡無準(zhǔn)，以致禍亂，為臣時，恭敬遜敏，以順上為志，是事君之義。死者為大，本該揚其善，隱其惡，但臣曾是壽陽公的建康舊臣，恐怕天下人看了誄文，要以為臣對廢帝和南朝仍有眷念，臣為一己私心，只能揚其惡，隱其善，這樣一來，對壽陽公而言，豈非成了不忠不義、毫無廉恥之徒？臣對壽陽公不忠不義，豈不是也是對陛下不忠不義？臣有罪，卻實在是迫不得已，請陛下明察?！?/br>
    殿上寂靜無聲，皇帝捏著奏折，眸光沉沉盯著他半晌，終于說道：“朕怎么能讓你做一個不忠不義毫無廉恥之徒？死者為大，理應(yīng)言其所長，避其所短，你放心寫便是了，不必擔(dān)心他人指摘。”

    檀道一眸中含淚，叩首道：“陛下圣明。”周珣之也暗自一笑，夾在群臣之中，一口一個仁君，稱頌得皇帝也顏色稍霽，語氣和緩了不少?！岸纪讼掳?，安國公留下?！逼诚蛱吹酪坏哪抗鈪s有些復(fù)雜。

    “陛下？”群臣退散后，皇帝徑自思量，被周珣之的一聲輕喚驚醒。

    “啊，”皇帝放下奏折，對周珣之笑道：“我是有另外一件事和國公商議——最近太后對納妃一事很上心，總是催促我。如今開春了，大概也要著手辦了?！?/br>
    周珣之笑道：“這事有太后、皇后做主，禮部辦理，臣是幫不上忙了?！?/br>
    “唔，”皇帝有點為難地苦笑，“皇后還無子，我只是怕皇后……”

    周珣之卻很爽快，“這是喜事。陛下踐位也有幾年了，卻只有一位皇子，還是柔然女子所出，立不得太子，為社稷計，也該廣納后宮，開枝散葉了?！?/br>
    皇帝松口氣，“國公這么說，我也放心了?！迸滤嘞耄中Φ溃骸拔业共皇怯X得皇后霸道，她性情溫順柔婉，只是不大愛說話，做了十多年夫妻了，有時候我還是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周珣之只能請罪：“是臣教女無方。”

    皇帝搖手，“皇后很好?！辈辉谶@事上面浪費唇舌，轉(zhuǎn)而笑道：“這個檀道一，倒是口若懸河，很能詭辯。”

    周珣之含蓄地笑道：“臣倒覺得——他很機敏，是個人才?！?/br>
    “是機敏?！被实勰抗鈩澾^幽深的大殿，望向外面塌肩拱背的宮婢內(nèi)侍們，神色又有些莫測了，“只是太機敏了，我反倒不放心，這個人么，是有些傲氣的?！彼貞浿讲盘吹酪坏难哉勁e止，看向周珣之，“不過剛才聽他一席話，我又覺得，這個人是外銳而內(nèi)鈍，其實也不失其忠厚。”

    “陛下說的是。”周珣之頷首，“他若真是個狡詐傾險的人，撰寫誄文這事，尋個借口也就推了——臣起初還替他捏把汗?！?/br>
    皇帝自言自語道：“連元脩這樣昏聵的人，他都尚有一番忠心，難道朕不足以令他臣服？”

    “陛下是明君。士之進退，全在于用或不用。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物盡其用，才是遵天之道，順地之理。”周珣之的表情意味深長，“陛下能用臣，為什么不能用他呢？”

    “國公說的是?！被实郾恢塬懼f動了，緩緩地點著頭。

    皇帝的心事，自然通過周珣之的口，傳進了檀道一的耳里，他數(shù)月來繃緊的一根弦，總算稍有松弛——然而還是不得閑，皇帝下旨，壽陽公被追封吳王，喪儀過后，又要送至邙山安葬，還沒啟程，元竑的國書送抵洛陽，要請皇帝開恩，將吳王遺體送回故土安葬，皇帝說道：“天氣漸漸暖了，自洛陽到建康，少則也要十天半月，哪能挨得？還是讓吳王早些入土為安吧?！?/br>
    檀道一奉詔而來，一一領(lǐng)命，“是。”

    “還有，”皇帝撂開國書，笑了一笑，“元竑還要請旨，接吳王的家眷回建康。元竑的長女既然已經(jīng)許了樊家，就不必回去了，至于你和檀氏……”

    檀道一呼吸微頓，抬眸看向皇帝。

    皇帝卻略過檀氏不提，對檀道一笑道：“你么，朕正有個喜訊告訴你。”

    大約是如周珣之所說，要擢升他，檀道一定了定神，洗耳恭聽：“是?！?/br>
    “謝羨的女兒，原本太后看中了要讓她入宮的，前些日子她來拜見太后，細陳了她與你從建康到洛陽，數(shù)度分分合合，陰差陽錯的各種奇緣，惹得太后也落了淚，朕想到上元那一夜，看她的樣子，對你也算情深義重，索性做個好人，成就你兩人的姻緣吧?！被实垡酝n婚，多是利益考量，難得談及男女情緣，想到自己做了個貨真價實的媒人，也欣然笑了，“借著這個由頭，朕再給你添一樁喜事——準(zhǔn)你降等襲爵，堂堂的武安侯，也算配得起謝家的女兒了，這回謝羨可不能再推三阻四了吧？”

    檀道一整個人都愣住了?；实郾疽詾樗矘O而泣，誰知久等無果，他似有所悟，眉頭微微一揚，“你不愿意？”

    “臣愿意，”檀道一深深叩首，“謝主隆恩。”

    “等武安公一年喪祭，你就除服，預(yù)備婚事吧?！边@些日子檀道一時常覲見，皇帝對他十分熟稔了，說話也親切了不少，“至于檀夫人嘛，你和檀涓都在洛陽，她又何必回建康去？”皇帝心情極佳，還說了句俏皮話，“朕送你一個美貌賢淑的妻子，換你一個非親生的姊妹，不算你吃虧吧？”

    第57章 、雙飛西園草（十七）

    檀道一和謝氏要結(jié)親的消息在壽陽公府不脛而走，皇帝金口賜婚, 原本就是極大的榮耀, 而檀道一和謝氏的不解之緣又為這樁婚事錦上添花, 足以讓壽陽公府眾人津津樂道上數(shù)日, 而一掃吳王的喪事所帶來的愁云慘霧。

    婢女們換上了春衫，在秋千架邊掐花，阿松正默默望著窗外的翩躚人影，聽到這話, 她微微揚起的嘴角也平了，遲滯了一會，才問：“檀祭酒和謝娘子？”

    “是?！辨九诖叫Φ?，“連太后都說，他們這是天定的姻緣, 任誰也拆不開呢?！?/br>
    阿松一言不發(fā)，走出門外。陽春三月的時節(jié)，東風(fēng)裊裊, 人們的腳步似乎也輕快起來，阿松在黃鶯滴瀝的鳴叫中穿過游廊, 到了檀道一的廡房，房里空寂無人, 唯有微風(fēng)吹拂著窗臺上的花瓣。

    “檀祭酒去哪了？”她問。

    “去邙山陵了, ”王牢趕來回話，“檀祭酒捎了話，這幾天忙, 先不回府里?！?/br>
    “躲著我？”阿松不禁發(fā)出一聲輕哂。

    “夫人說什么？”王牢仍舊賠著笑，掏了掏耳朵，“奴方才沒聽見?！?/br>
    “不用你聽明白?！币驗樘吹酪?，阿松對王牢也惡聲惡氣，斥了他一句，她回到房里，緊閉了門窗，把裊裊春光都擋在了外頭，然后昏昏沉沉地一頭栽進昏暗的帷帳里。

    王牢倒是好脾氣，翌日早，又捧著禮盒畢恭畢敬到了阿松這里，問道:“今日謝府老夫人壽誕，要大擺宴席，夫人看看咱們這些禮妥不妥？”

    謝羨自到了洛陽，謹(jǐn)小慎微，這回得了皇帝的賜婚，是大大地揚眉吐氣了，正要借著這個宴席慶賀一番。阿松徹夜未眠，沒有等來檀道一只言片語，心里正憋著火，不耐煩道：“不看了，送過去吧?！?/br>
    王牢卻深思熟慮：“聽說安國公，檀刺史都要去，檀祭酒是咱們府上的佐官，這個禮不能敷衍吧？”

    “哦？”阿松自床靠上坐起身，一雙艷媚的眸子逼視著他，“檀祭酒去不去？”

    “大概也去。”

    “你去備車，我要親自去謝府?！?/br>
    “親自去？”王牢傻了眼。吳王亡故才月余，府里的女眷們深居簡出，連笑容都小心翼翼，她興致勃勃地去赴別人家喜宴，圖的什么呢？問也不敢問，眼見阿松拿起玉梳坐在鏡臺前，王牢只能放下禮盒，匆忙命人去備車。

    愗華被婢女請了來，她這幾天沒精打采，聽到要去謝府，越發(fā)打起了退堂鼓，“阿松，我不想去。”

    “怕什么？檀祭酒忙得沒工夫回府，難道我不能去當(dāng)面向他道喜？”

    阿松對著銅鏡描眉畫鬢，一張略顯蒼白的臉敷上脂粉后，頓時煥發(fā)艷光，映著滿院濃郁的春意，她的眸子明燦燦的含笑，愗華怔怔地看著她，雖然心里別扭，卻忍不住質(zhì)問：“阿松，父親去世，你一點都不難過嗎？”

    “難過，”阿松輕快地說，“可我總不能像小憐那樣撞墻自盡吧？”愗華畏畏縮縮不肯出門，阿松也不勉強，徑自換上一身素色的衣裙，便驅(qū)車來到謝府。

    吳王亡故，朝臣震動，但皇帝慷慨，賜婚時又擢升了謝羨和檀道一，算是格外給了南朝舊臣們面子，眾人與有榮焉，紛紛往謝府登門道賀。阿松被領(lǐng)進女眷們圍坐的花廳時，和婉的笑語霎時停止了，眾人訝異地看了她幾眼，說話的聲音也不禁輕了。

    沒有人上來寒暄，阿松也不在意，從婢女手里接過茶來，她微笑地端坐著，耳畔留意著外頭的動靜。

    謝家的老祖母年過七旬了，卻精神矍鑠，喜氣盈盈，被婢女?dāng)v扶出來，等眾人拜過壽后，她往阿松臉上覷了一會，恍然道：“檀夫人？”

    阿松迎上去對謝老夫人拜了拜，粲然笑道：“老夫人?！?/br>
    謝老夫人道，“在建康時，我在檀府見過夫人一面，那時候夫人才及笄歲吧？”

    “老夫人記性真好?！?/br>
    “一晃三年了，”謝老夫人含淚握住阿松的手，還不到雙十的年紀(jì)，即便身穿素服，又哪能掩蓋那張青春嬌艷的面孔？謝老夫人憐惜地端詳她良久，嘆道：“你也是可憐的。”

    “智容長公主到了?！庇墟咀舆M來道。

    謝老夫人放開阿松的手，和眾人一起疑惑地起了身，見兩行執(zhí)傘掌扇的內(nèi)侍前導(dǎo)，一群彩衣宮婢隨侍，智容盛裝華服而來，眾人慌忙下拜施禮，智容顯然意不在拜壽，潦草地對謝老夫人說了兩句吉祥話，她落座后，鳳眸在室內(nèi)一掃，“謝娘子怎么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