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薛紈輕佻道:“我倒是想離你遠點,你舍得嗎?” “呸,誰不舍得?”阿松抓起散落的衣裙,才到床畔,被薛紈從后面緊緊摟住了腰,她還未及掙扎,便被他扭過下頜,深深地吻了過來。 這一個晝夜,過得是云里霧里,百感交集,阿松覺得自己累極了,只想閉上眼睛睡個三天三夜,可又舍不得——熹微的晨光下,這寒酸的小院子繁華落盡,可阿松看它,格外的可愛和靜謐。 她眼睛忙不停,像只滴嚦嚦的小黃鶯,把她的阿娘,她在柔然的日子,喋喋不休地講給薛紈聽。 半晌沒聽見薛紈答應,阿松側過臉,見他雙目微闔,胸膛微微的起伏著,她沒見過他這個樣子,饒有興致地端詳了會,戳戳鼻子,又扯扯耳朵,“你別睡呀,”她搖一搖薛紈,“我還沒講完呢。” “嗯,”薛紈嗓音里沒有睡意,很有耐心的,“你說吧,我聽著?!?/br> 阿松只當他困了,便悄悄閉上嘴,薛紈卻睜開了眼,“怎么不說了?”他是深眼窩,看人的時候,神色格外專注。 阿松翻過身,攬住薛紈的脖子,縮進他懷里,“我想聽聽你的事?!?/br> 薛紈安靜了片刻——這一夜,阿松半夢半醒,時而哭,時而笑,他卻多數(shù)時候都在徑自沉默,仿佛心事重重。“天亮了,”他扭頭看了一眼,見室內(nèi)紗帷垂地,紅燭高燃,地上散落著果子銅錢,殘留著昨夜的喜氣。對這景象他也有點不大適應,拾起中衣下床,正要去吹熄紅燭,阿松卻把他喊住了。 “別熄,”阿松躺在枕頭上,乖乖地看著他,“我還想看?!彼Σ[瞇地看著龍鳳喜燭上搖曳的火苗,“好看?!?/br> 薛紈便任由喜燭去燃了,連那滿地礙事的果子錢幣也沒有管,隨意套上中衣,他掀起帷帳一角,原只當阿松睡著了,卻見她雙眼圓睜,視線仍隔簾追逐著他的身影。見他回來,阿松眼睛一亮,往床里挪了挪。 薛紈重新脫靴,坐回床畔。沒有立即躺下來,他衣襟散落,一手搭在膝頭,瞧著阿松——又是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阿松先抱怨了:“你這里怎么連個奴仆都沒有,你不也是當官的嗎?” 薛紈道:“有外人在,我不放心。我也習慣了?!?/br> 她是內(nèi)人。阿松喜孜孜地想著,把柔軟的被褥扯過來抱在懷里,她興致勃勃地跟他聊起了家常,“難道你什么都自己做?你都會做什么?” “什么都會,”薛紈道,“種豆點瓜,擦犁磨鋤,罩魚網(wǎng)鷹,箍桶劈柴——縫補盥洗的,都會一點?!?/br> “你也會放羊趕牛?” “也會?!?/br> 阿松嘻一聲笑了,“我才不信?!?/br> “不僅這些,經(jīng)也會念兩句,”薛紈一笑,神色很平和,“其實我小時候,也做過和尚的?!?/br> 阿松一怔,倒沒留意薛紈口中那個“也”字, “你為什么要去做和尚?” 薛紈道:“我很早就沒有了父母,家里遭了難,有個舊仆帶著我,怕被官府抓走,在寺里寄居。老仆人不在之后,我在洛陽附近混了幾年,蓄發(fā)之后才去的建康,那時也剛十二三歲。為了糊口,倒也什么都會一點。” 他若無其事,阿松卻心里戚然,她移過來,攀著他的膝頭,“你家里遭的什么難?” “天災人禍罷了?!毖w笑一笑,沒有多說。見阿松烏黑如瀑的長發(fā)垂在自己膝頭,他摩挲梳理了一下,這個動作,瞬間令阿松想起了當初在建康,薛紈謅的那句“洛陽婦人都好剃頭”,她撲哧一笑,心頭柔情涌動,不顧自己春光外泄,投入薛紈懷里緊緊抱住了他,“你別怕,就算你是和尚,我也不嫌棄你。你是我的郎君,我的親人,你打我罵我,我也不怨你,你去哪里我都跟著你。” “哦?”薛紈挑眉,那個表情,明顯是不相信,但見阿松信誓旦旦,一雙眸子盈盈生輝,他便也沒有質(zhì)疑,只笑一笑便算了。 第72章 、相迎不道遠(八) 一早, 阿松坐在廊檐下?lián)u著扇子。喜宴過后的薛家鴉雀無聲,不時有街坊的孩童攀上矮墻去摘柳花,在枝丫間唧唧喳喳。阿松充耳不聞, 慢悠悠地想著心事。 壽陽公府陪嫁來的奴仆婢女們都被薛紈退了回去。他還算有心,一早從牙市上領回來個粗粗笨笨的婦人, 手腳勤快,卻是個啞巴——阿松婚前來過薛家?guī)状? 次次見到的看家人都不同, 不外乎是些聾子、瞎子、老糊涂。 現(xiàn)在多一個她, 也不知他嫌礙眼不礙? 循聲到了屋后, 薛紈在菜圃旁練劍,阿松悄不做聲地倚著門,打量著他。 薛紈是習慣使劍的, 一柄長劍在手里宛若游龍, 在日光下攪動著銀芒。夏日衣衫輕薄,襯得他四肢舒展, 格外矯健。阿松興致勃勃地瞧了一會, 便有些無聊了——薛紈的招式并不見得多么花俏兇險, 他也未肯趁空給她一記多情的眼神。 他對這樁婚事, 對她的存在, 都異常得坦然和平靜, 阿松意識到這一點, 輕輕地咬了咬唇。 折身回房, 阿松翻遍衣箱, 總算換上一件合心意的丹碧長裙,將纖腰一束,輕紗的披帛下肌膚微露。對著銅鏡仔細審視自己的眉眼, 又往鬢邊別一朵鵝黃的絹花。 裝扮得搖曳生姿,再往屋后一探頭,正見薛紈停下動作,對著手中直指青天的長劍想了一會心事。 阿松踮著腳,朝著那個凝滯沉默的背影走了過去。 薛紈“哐”一聲將劍丟在地上,解開短衫,從水桶里掬了把冷水。阿松湊在身后,手指在他沁了薄汗的肩頭一捺,嫌棄地撇了嘴:“一身臭汗?!?/br> 薛紈接過汗巾,先擦了臉,這才回頭,將她一脧——這半晌阿松衣裳也換了三五身,在他眼前來來回回地晃,薛紈怎能不心知肚明?才練過劍,連氣息都是guntang的,他往井研上一坐,攥著汗巾,灼熱的視線從絹花掃到裙擺,“你這幅打扮,有點像華濃別院夜宴那一晚?!?/br> 阿松來了精神,“你還記得?” 薛紈把劍拾起來,慢慢擦拭,笑道:“記得。” 華濃別院那一夜,是阿松自認為人生中最美麗、最得意的時刻。她心花怒放,悄悄挪到薛紈身畔,倚在他肩頭,“我也記得,你那晚穿的是黑色的,冷不防一出聲,嚇死人?!?/br> 薛紈手腕一翻,擦的雪亮的劍身上依稀映出阿松的面容。阿松但凡有機會,總忍不住要去欣賞自己的美貌,兩人不約而同盯了那模糊的人影一瞬,薛紈忽道:“又有點不同?!?/br> 阿松疑惑摸臉:“哪里不同?” 薛紈拎起短衫,一面往回走,扭頭對她笑道:“那時候是奇貨可居,待價而沽,現(xiàn)在卻是明珠暗投,追悔莫及了——怎么能一樣?” 阿松眉梢倏的一挑,“呸,”她要著惱的,可紅唇卻不禁噙了笑,“我才不后悔呢!“ 薛紈回到室內(nèi),換起衣裳,阿松也不躲,光明正大地瞧——當初華濃別院那些人,興許都比他位高權重,可誰有他這樣堅實有力的臂膀,這樣光潔英俊的面孔?她想到昨夜,難得臉上漾起紅暈,拽起帷帳對他微笑?!斑@么說,你也覺得我是明珠咯?”她嬌滴滴的。 薛紈對阿松招招手,阿松忙不迭放開帷帳走過去。薛紈把她抱起來,滾到床上,他笑看著她,撩起長裙,把她的那只精巧的小絲履脫了下來,在阿松眼前晃了晃。 阿松瞬間明白了他的用意,忙捂住腦袋,心虛地叫嚷,“別砸我?!?/br> “不后悔?”薛紈反問,笑著將絲履丟開,“你是明珠?”他戲謔地說,“我看你是羊屎球?!?/br> “后悔,我后悔了!” 薛紈學她的語氣,“后悔也沒用?!?/br> 阿松心里甜如蜜,卻作出惱怒的樣子,憤而在他肩頭咬了一口。 婚后三天,薛紈甚少出門,要說對阿松有多么迷戀以至于忘卻凡俗,卻也沒有,只是閑來練一練劍,在園圃里割幾畦菜,打幾桶水,全然是一副靜下心來過日子的姿態(tài)。阿松心里犯嘀咕,追他到了菜圃,問:“你怎么也不出去應酬?” 薛紈道:“應酬什么?” 應酬什么?結了親,總得有人來慶賀吧?檀道一那些人,有事沒事都要三天兩頭地應酬一番,薛紈也算皇帝近臣,卻門可羅雀。不應酬,怎么升官呢?阿松替他焦急,“你送公主和親,立了好大的功勞,陛下不升你的官嗎?” 薛紈搖頭,“不知道?!?/br> 阿松坐在床頭,搖著扇子琢磨起來,“我明天要進宮去謝恩了……” 手中猝然落空,扇子被人抽走了,阿松抬頭一看,見薛紈眼神微利看著她。 “你該不會想去皇帝那里替我求官吧?”他似笑非笑的。 阿松心里才冒出這個念頭便被他戳破,她忙矢口否認,“我才沒那么多事!”咬唇想了想,她煩惱地說:“皇后要狠狠地嘲笑我一通了?!彼行?,怕自己和皇后的嫌隙連累了薛紈,皇后在皇帝面前說他壞話。 薛紈道:“不要得罪皇后。她現(xiàn)在圣眷正隆,別去自討沒趣。” 阿松滿不情愿,“知道了?!?/br> 見她乖順,薛紈臉色緩和了。一摸阿松微敞的頸口,有些粘手,她心里一焦急,就尤其不耐熱,薛紈好心替她打起扇子,語氣卻不容置疑,“我的事我自己會辦,你別來搗亂。” 阿松想想還是不甘心,輕輕扯一扯薛紈袖子,“檀道一要往豫州去升官了,你可不能被他壓過一頭呀?!?/br> “原來如此。”薛紈哈哈一笑,用扇子抬起阿松的下頜,凝視著她明澈如水的雙眸,“如果我也離京去那兵荒馬亂的地方,你舍得丟下這洛陽的繁華跟我去嗎?” 阿松笑容微失,“你要去哪?” 薛紈看了她一瞬,搖頭道:“總之不是豫州了?!?/br> 翌日,阿松起身時,床畔已經(jīng)空了,薛紈凌晨進宮應卯,沒有驚動她。 阿松有些失望,見時候不早,也不敢耽誤,忍著悶熱穿上繁復累贅的禮服,叫仆婦去雇了輛車來,往皇后宮中去謝恩。 皇后遵照御醫(yī)的囑咐,越是到了臨盆之際,越要常在地上走動,一襲寬松的衣裙是淡淡的緋色,讓她整個人仿佛籠罩在霞光里,用一種悲憫的、冷淡的眼神俯瞰著伏身施禮的阿松。 “薛夫人不必多禮?!彼矃挓?,把盛滿瓜果的瓷盤推開,精神懨懨的,“聽說薛府偏遠,又少隨從,進趟宮真費周折,我特地說了夫人不必進宮謝恩的?!?/br> 皇后不想見她。阿松只做不懂,反對她嫣然一笑,“聽說賜婚是殿下向陛下進言,妾深感殿下懿德,就算是千里跋涉,也要來謝恩呀。” “你一個五品官妻,倒也不必……”皇后微微一笑。 “殿下累了嗎?”婢女關切道。 皇后點頭,婢女扶她落座,招手令御醫(yī)進來請脈??此樕€算紅潤,御醫(yī)卻緊張不已,如何就寢,如何忌口,事無巨細地叮囑著婢女,阿松聽得昏昏欲睡,正要請辭,皇后卻把她叫住了,“替薛夫人也診一診。”她對御醫(yī)道。 檀氏和薛紈成親不過幾天,哪能有喜脈?但聯(lián)想到檀氏和皇帝等人的風流韻事,御醫(yī)也不免往歪處想了想。低著頭替阿松診了診,往她臉上望了望,他對皇后笑道:“薛夫人年輕,雖然在柔然長大,身體卻健壯得很。倒是殿下,秉性里有些柔弱,因此懷胎格外的要小心?!?/br> 皇后自嘲道:“看來都是命,怪不得人的,”意味深長地看了阿松一眼,“健壯就好,云中那種苦寒地方,想必你也能適應?!?/br> 阿松一怔,皇后卻故意賣了個關子,便委婉地謝客了,“我去躺一躺。” 阿松辭別了皇后,手里還捧著皇后的恩賜——她不過區(qū)區(qū)五品官的家眷,所賜的也不過幾件銀制的簪釵,阿松的心思卻不在這簪釵上。 皇后想借故打發(fā)她去云中? “阿娘。”耳朵被人一扯,阿松回過神來,見阿奴對她嘻嘻一笑,抓起案頭的烏鞭擺弄起來。太后寵愛他,玩具不計其數(shù),阿奴卻獨愛赤弟連留的那柄烏鞭,高興起來,嘴里便冷不丁冒出幾個柔然詞,阿娘姨娘混喊一氣。 阿松摟過阿奴,貼了貼他稚嫩的小臉蛋。 阿奴拍了拍阿松的肚子。自從偶爾見過皇后一次,他便對女人的肚子產(chǎn)生了興趣?!癿eimei,”他念念有詞。 阿松心里一動,把他抱起來,小聲在阿奴耳畔道:“好阿奴,皇后肚子里的是meimei嗎?” 闔宮上下都異常篤定,皇后這一胎是皇子,可阿奴卻堅決點頭,“是?!?/br> 阿松滿肚子的氣頓時消散,她噗嗤一笑,捏了捏阿奴的臉蛋,“你真聰明呀,好阿奴?!?/br> 阿松特意在宮里盤桓了半日,待到晚霞漫天,才離開宮,途徑官署,稍等了片刻,果然見薛紈牽馬走了過來,阿松掀起車簾,歡喜地對他招手,“快上車?!?/br> 薛紈瞧著霞光下她一張紅燦燦的臉,笑道:“上了車,我的馬給誰牽?” 阿松道,“那我跟你騎馬?!?/br> “那你雇車的錢豈不是白花了?” “你,”阿松知道他打趣,也作勢瞪他一眼,“看你那窮酸樣?!?/br> “好好坐你的吧?!?/br> 散值時,銅駝街上隨處都是朝廷文武官員,薛紈笑著騎在馬上,不時對人點頭致意,阿松見他不肯造次,也只能隔著車簾跟他嘀嘀咕咕。“皇后現(xiàn)在真丑,腰有水桶那么粗,臉上還有斑,說話有氣無力的,我以后懷孕,也會變成這樣嗎?” 薛紈瞥她一眼,笑道:“你懷孕了,興許比她還丑。” 阿松啐他一口,余光在薛紈身上掃來掃去,扭過頭去,“啊,因為她是柔弱的貴婦人嘛,你向來喜歡這樣的女人?!彼嗨谎郏肫鹜跏?,心里頭有些不痛快了。 隔著車簾,也瞧不見薛紈的臉色,阿松只當他要惱怒,誰知只聽薛紈輕輕一笑,說道:“我官階低微,當然不及壽陽公和他的長史闊綽了?!?/br> 阿松氣悶,猛地掀起車簾,正要刺他幾句,見薛紈勒住馬韁,直視前方。 檀道一站在街邊橘樹下,正和同僚寒暄,被人一指,他側過身,沖薛紈拱了拱手。大概是最近諸事遂心,他舉手投足間都十分瀟灑,帶了點意氣風發(fā)的味道。阿松探究的目光才在他臉上一停,檀道一的視線便投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