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jié)
“多一點,大約……有七千錢。” 阿菊瞠目結(jié)舌,苦澀道:“阿娘賣我,才用了五十錢?!?/br> 葉女幽幽道:“進來時的錢銀與出去時不一樣。你現(xiàn)在便不是這些錢了。” 阿菊懵懂地問:“那這些錢銀夠你贖身的嗎?” 葉女想了想,合上了錢盒子,說:“不夠?!?/br> 阿菊又問她:“還差多少?” “還差很多很多。” 葉女說完,不再看錢盒子。 之后良人再來,便只能在樓下望著葉女。 葉女也什么沒說,只是倚在窗旁,默默地看著這一幕。 一個客人離去,另一個客人到來。 葉女不是第一次接客,也不是沒有被人糟踐過??稍诹既藷o法再來,當她又有了新客之后,她忽然又不愿意接客了。 向滕夫人見此罵道:“又不是什么清白人家的女子,何必扭捏作態(tài)!你還真以為你是什么黃花大閨女?還是入樓初時的苦頭還沒吃夠!” 她一邊用最惡毒的話語罵著葉女,一邊讓龜公按著葉女的頭,一句一句的扎著葉女的心:“你省省吧!落入這種臟地方還妄想身上不沾泥?你還真想把自己當個人來看?不是我笑你,那什么花前月下,兩情長久,不過是男人尚在新鮮時的漂亮話,等著時間一長,你什么都不是?!?/br> “別的不說,你之前的那位郎君對你不是也很好嗎?可當你跑了,去找人家,人家敢要你嗎?!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東西。什么人什么命,你就算跟了那良人又如何?我且算他拿的出一兩金,我再問問你,你跟他走了,是做妾還是妻?若是娶你當妻,別說旁人,就是家里人走在路上都會被人指指點點,指不定哪個恩客還是他的友人,屆時親宴上,若是有人說知曉新婦,你當他會有臉?就算你們離了這望京,你也曾是賤籍,你去哪兒都是被人唾棄嘲諷的命,就算生下孩子,孩子也會被人恥笑是娼婦所生!” 向滕夫人喊這話時喊得大聲,仿佛是要樓內(nèi)的女人都聽聽。 她不留情面地說:“一旦入了這行,誰都瞧不起我們,便是我們自己也不能高看自己。要恨就恨自己的命不好,今生是別想了,來世投個好胎再想重活吧!” 她的話又狠又毒,直接戳進了葉女的心里。 葉女被訓了一通,之后被人拖走了。雖然那夜她哭得很傷心,但還是避免不了的接了客人。 葉女接客的那夜房中吵鬧,阿菊一直坐在門外,想了許久忽然跑到喜女的房中,問喜女怎么樣才能快點長大。 喜女正擺弄著手中的幾文錢,聞言瞇起那雙渾濁的眼睛,陰陽怪氣地說:“真么快就想搶客人了?瞧你這點出息,問人該有問人的樣子,沒有好處的事情我可不做。” 阿菊聞言失望的離開了喜女的房間,在次日午后,悄悄來到葉女房中,偷拿起葉女的胭脂,對著鏡子去學葉女如何描眉畫眼。 葉女醒來瞧見她鬼鬼祟祟的樣子,問她:“你這是在做什么?” 被發(fā)現(xiàn)的阿菊有些沮喪,她對著鏡子,覺得她不可能像是葉女一樣成熟妖嬈,所以她失望地說:“阿姐,我什么時候能接客……” 葉女聽到這臉上青白交替,正欲罵她,又聽她說:“我若是能賺到幫阿姐贖身的錢,阿姐是不是就能和良人走了,不用留在樓里被人欺負了?” 葉女一愣,許是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番話,最后她抿著唇,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別扭的躺到床里,帶著鼻音,不輕不重地罵了一句:“要你多管閑事!” 話說完,阿菊又有些沮喪,扭頭來到一直在客堂最角落里睡覺的那人身旁,說:“你說,人是不是很難開心???” 那人聞言睜開了那雙并無光亮的眼睛,最后什么都沒說,只是抱緊了懷中有了裂痕的石鏡。 而那日之后,葉女再也沒有靠在窗前去等良人,良人每日都會來樓下站著等上一段時間,這時多數(shù)是阿菊靠在窗前,與葉女說良人今日穿了什么色的衣服,頭發(fā)是高是低,又在做什么。 “他今天穿著紫色的衣裳?!?/br> “阿姐,他今日還是穿的紫色的衣裳,他不需要換衣裳嗎?” “阿姐,他人好好,前街阿婆摔倒了,他把她扶起來送回去了。” “阿姐,他撿到了錢袋子了!他是不是會來看你了!……啊,他怎么還站在原地不來啊?” “……阿姐!這傻子把錢還回去了!” 阿菊不滿地喊了一聲,而一直以來都沒有什么反應(yīng)的葉女聽到這里,卻拿著書打了一下她的頭,訓斥道:“那樣做才是對的,你怎可笑他傻?!比~女拉過阿菊的手,一字一頓的叮囑道:“窮不失義,達不離道,方是為人之本?!?/br> 阿菊睜著圓滾滾的眼睛,誠然地搖了搖頭,憨憨地說:“聽不懂?!?/br> 葉女想了一下,說:“就是阿姐希望,阿菊可以成為像是他那樣正直的人,不要學向滕夫人,這樣懂得了嗎?” 阿菊很討厭向滕夫人,因此懂得了葉女的意思,用力地點了點頭。之后阿菊轉(zhuǎn)頭,咦了一聲,說了一句令人不安的—— “阿姐,對面阿婆的女兒為何要靠近他?” 許久沒見過良人的葉女聞言一動,探著頭往窗外看去,只見俊秀的良人身側(cè)有了一個明亮的身影。那是一個姿容不如她,卻要比她活潑許多的少女。 而后良人來等葉女,女子便來陪良人。葉女對著鏡子沉默了一日,反復地梳著頭發(fā),眼里忽然有了淚花。 *********************** 今日樓里來了位找葉女的新客,這位新客與良人年紀相仿,不知為何葉女總覺得他有些眼熟。等到云雨結(jié)束,雙目無神的葉女看著頭頂?shù)拇册?,忽聞身邊人一句:“其實我之前一直想來找你,只是礙于良人,不好前來。” 像是沒聽懂他在說什么。 葉女的表情在此刻出現(xiàn)微微的變化。她身體僵硬,扭動的脖子像是生了銹。臉上的表情看似還與方才一樣,只是眼神詭異,瞧著有些瘆人。 “你認識良人?” 她幽幽問了一句。 那人說:“是啊,我就住在良人隔壁。” 而這句話宛如寒風,令葉女身子忽然冷了下去。 此刻向滕夫人的身影在葉女眼前出現(xiàn),恍惚間,葉女聽到自己微弱的聲音,那聲音就像是要散在心里。 “那你知不知道,良人心悅我?” 那人一愣,“知道,那又如何?沒有我也會有別人來這里,你陪誰不是陪,左右我也不會告訴良人,你也安心一些?!?/br> 他說得輕巧,只帶給人無數(shù)煩惱。 葉女閉上眼睛,喉嚨里酸澀無比,向滕夫人的和話和眼下的人成為極為折磨人的利器,割傷了葉女的身心,讓她無法保持平和的一面,撕心裂肺地吼了出來。 這是葉女第一次對客人動手。其實葉女也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只是這些年來的委屈不堪終究壓垮了她。 她嘶吼著,像是想要喊出所有的憤慨。 阿菊見她癲狂,心中酸楚。 葉女則是又哭又笑,瘋瘋癲癲地拿過錢盒子,抱著錢盒子坐在地上,哭得就像是個迷路的孩童。 而在今夜之后,阿菊忽然發(fā)現(xiàn)葉女變了,她身上有種老人即將離去的暮氣。那雙眼睛總是死氣沉沉的,像是里面壓著陰雨。 葉女把阿菊叫來,將裝滿錢銀的布袋交給阿菊,說:“你把這些錢交給良人,讓他用這錢來見我?!?/br> 阿菊雖是無知,卻也不是不懂。 “可是阿姐,你把錢交給他,他就算能來見你,也見不了多久,錢總會用完的。你還不如把錢自己存著,等存夠了,你好贖身??!” 葉女搖了搖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無喜無悲道:“我也等不到了,你且把他叫過來。” 阿菊無法,只得趁著向滕夫人忙碌,悄悄將錢銀扔給良人。 良人收到錢,一張臉因羞愧紅了起來,他拿著這錢先去見了向滕夫人,問她給葉女贖身需要多少。 向滕夫人瞥了他一眼,古往今來,青樓女子眾多,有相好的人不在少數(shù),可就算兩方感情不錯,也很少會有人來為這些苦命的女人贖身。若問原因,倒也簡單,一是因為青樓要價高,指著這點再賺一筆,二是帶青樓女子歸家不是光彩的事,即使來這里的男人都是下流貨色,卻也在意自己那張惡臭的臉皮,所以很少會有人花上重金,贖走青樓女子。 良人許是與那些人不同,可向滕夫人見他這副模樣,并未看得起他,因此愛理不理地說:“一兩金?!痹捳f完,她譏諷一笑,說:“我看公子的樣子別說是六千錢,就是五百錢都拿不出來吧?!?/br> 良人什么都沒說,只是轉(zhuǎn)身數(shù)了數(shù)錢袋子里的錢幣和紙幣,之后去見了葉女。 葉女還是那么漂亮,可今日的她比起過去要憔悴許多。她見到良人來擠出個笑臉,事后又避開了良人的眼睛。兩人難得見面,此刻竟不知說點什么好。 良人是真心喜歡葉女,初見時喜歡,相處時更是喜歡,也因為喜歡,不想讓她留在這里受罪。 而葉女也是真心喜歡良人,只是她沒有走出青樓的勇氣,因此與良人說:“今日叫你來不為別的,我在樓中有位meimei,我們認識了兩年,感情極好。近日我想,在等兩三年她怕也到了接客的年紀,而我不想她與我一樣,因此我想求你,我這有些錢銀,你拿去幫我贖了她,給她找戶好人家寄養(yǎng),至于你手中的錢……算是我給你的謝禮?!?/br> 良人什么都沒說,只是沉默片刻,接過了葉女手中剩下的錢,問她:“救下她需要多少錢?” “三千錢。而我這里有七千錢,你留一千錢給她,身下的三千錢你自己留著用。我們相識一場,這也算是我給你留下的一點回禮?!?/br> 葉女輕描淡寫的將全部的錢財交了出去。 良人聽到這里頓了頓:“我若要救你又需多少?” 葉女一愣,干巴巴地說:“我是樓里的搖錢樹,最少也要三兩金子,你不用想了,你買不起的。再說,你這人甚是無趣,我沒有與你長相廝守的打算,你還是留著我給你的這點錢,找個清白姑娘說親去吧?!?/br> 良人聞言苦笑一聲,溫柔地問她:“這些錢你攢了很久吧?” 葉女的嘴角不自覺往下,有幾分顫抖,像是想哭,又不愿意在良人面前哭,只是嘴硬說:“哪有!我是頭牌,錢銀有多是,只需要哄哄那些恩客,便能輕而易舉的得到你得不到的錢財,用不著你來心疼?!?/br> 良人聽到這里霍地起身,不再看她,只說:“把阿菊交給旁人來照顧,你怕是不能放心。你若是信得過我,我今日先回家整理一番,明日來接她走,把她當做我的親妹來養(yǎng)?!?/br> 葉女聽到這里,那雙漂亮的眼睛上覆了一層水色,鼻音很重的嗯了一聲,說了聲好。 “我等你?!?/br> 然后第二日,葉女拉著穿戴整齊不明所以的阿菊等了許久,也未見良人來找她。 ************* 三年后 十三歲的阿菊仍帶著稚氣,而黑心肝的掌事卻覺得她到了可以接客的年紀。 打扮艷俗的葉女站在樓里破口大罵,罵著昨夜的客人不懂憐惜,她拉著阿菊,數(shù)著從恩客手里哄來的錢財,罵罵咧咧地把阿菊趕到后院。 面容憔悴的喜女則擺弄著掌中的那幾文錢,說:“這些天煩死了,怎么一直下雨下雨,下個沒完!惹人生厭?!?/br> 阿菊不語,打了一桶水,頂著雨幕望向枝杈,心中也有些奇怪。 東洲今年多雨,下州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洪流,如今只能求老天保佑望京,莫讓洪災(zāi)來擾。 思及至此,阿菊晃了晃頭,先是給葉女送了桶水,而后彎下腰瞧著躲在樓梯下的喝得爛醉的男人,說:“我昨日聽你咳了幾聲,你若是覺得地上濕冷,不妨跟向滕夫人要一間房。” 那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像是死了一樣,沒有回話。 阿菊沒有聽到對方的聲音也不生氣,只坐在樓梯上,與他一上一下的說:“你也是個怪人,明明有錢,為何不找個好去處,非要留在這種地方。而且你都給了錢,夫人欺負你,你又不說,也不給自己討個說法,是不是有點傻?” 她話多,一說起來沒完沒了,而說著說著又提到了葉女,心中憤慨地問:“你說,人為什么總會騙人呢?” 躺在樓梯下的人聽到這里動了一下,而他就像是一塊發(fā)臭的腐rou,輕輕一動,身上的臭味熏得阿菊險些轉(zhuǎn)身就跑。 “因為你傻,所以他才會騙你,你才會受騙?!痹S久之后,阿菊聽到他沙啞的聲音。 可阿菊想了想,說:“不是吧,就算我傻,這也不是別人騙我的理由。為何你要為了其他人的惡來找借口?明明受騙的人本就很難受了?!?/br> “所以,你被騙了嗎?” 阿菊搖了搖頭,說:“被騙的不是我。” 男子聽完沉默不語,阿菊坐了一會兒,又聞左側(cè)房中傳來的聲音,忽然說著說著便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