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抽了張紙巾擦手，注意力從我身上挪到電視上，不是十分在意地拒絕了。

    “不用，我已經(jīng)不想吃了?！?/br>
    那時候真是覺得沒有比這更讓人絕望的事了，眼淚都在眼眶打轉(zhuǎn)。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那種無比失落的情緒是因?yàn)槲?，現(xiàn)在回頭去想，那可能是因?yàn)槲乙呀?jīng)感受到了他對我的惡意。

    “咦？楓哥你來啦？”沈小石聽到開門聲，從柜臺后抬頭看過來，發(fā)現(xiàn)是我，顯得有些驚訝。

    “閑著沒事就來了?！睆淖o(hù)理院出來我也無處可去，與其在家發(fā)呆，不如過來看看。

    “那你進(jìn)來坐吧，我讓你?！鄙蛐∈鹕砩藗€懶腰，露出一小截勁瘦的腰腹，白色t恤上印著碩大的“全員惡人”四個字。

    店里暖氣開得很足，小伙子血?dú)夥絼偙容^怕熱，沈小石時常外頭穿個羽絨服，里面只穿一件t恤，到了店里就脫去外套只留薄t。

    “這幾天生意怎么樣？”

    “不知道是不是快過年大家都回老家的關(guān)系，生意有些冷清?！鄙蛐∈_了鐵門，與我做了交換，“昨天有人當(dāng)了一套羅崢云的簽名限量寫真，已經(jīng)是這兩天最大的一單生意了。”

    “羅崢云？”

    柳悅從韓劇里分出心神回我：“楓哥你連羅崢云都不知道?。窟@兩年很火的一個影視明星，臉好看，演技更好看，出道五年已經(jīng)拿了兩個影帝了。他那套寫真只出了一萬套，絕版的，而且還有他簽名，剛掛到網(wǎng)上就被人定下了?！彼斐龆副葎澚讼?，“兩萬?！?/br>
    他出道的時候我還在里面做塑料花呢，不知道也正常。

    我脫了外套掛到椅背上，問：“長什么樣？我品鑒品鑒。”

    柳悅聞言快速打開搜索引擎，輸入“羅崢云”三個字，很快，網(wǎng)頁上便布滿了同一個男人的照片。

    是長得挺好看的，劍眉星目，非常上鏡。不同于現(xiàn)在一些笑起來甜得膩人的小鮮rou，他不太笑，氣質(zhì)有些憂郁，又因?yàn)樘^俊美，眉宇間帶著幾分邪肆……瞧著就像那種偶像劇里除了女主能夠被所有女人愛上的反派男配。

    “呵?！蔽沂栈啬抗?，點(diǎn)評道，“沒我哥帥?！?/br>
    柳悅不太信任地瞅了我一眼，提議道：“楓哥，什么時候讓我們也見見您那位神秘莫測的哥哥吧？我就想讓你帶我長長見識，看看真正的帥哥?！?/br>
    我大手一揮：“有機(jī)會，都有機(jī)會的?！?/br>
    說話間，大門被從外推開，進(jìn)來個穿著黑色呢大衣的纖瘦身影。

    我抬頭望過去，正好與那人四目相對。

    他一下子停在門口的地方，臉上厚實(shí)的鏡片反著光，讓人一時難以分辨他眼鏡下的表情。

    “陸……陸楓？”

    對方皮膚白皙，劉海有些遮眼睛，脖子上又戴著條圍巾，要不是聽到他的聲音屬于男性，我都要以為這是個姑娘家。

    我瞇了瞇眼，記憶一片空白，沒認(rèn)出他：“您是？”

    那人往前走了兩步，讓我徹底看清他的五官。

    眼鏡片雖厚，一雙眼卻格外清澈，睫毛也很濃密，長相堪稱清秀?？吹竭@樣一張臉，我很快便將他與記憶中一個人對上了。

    聲音卡在胸口，好半天才沙啞地吐出那個名字：“……莫秋？”

    我初中時，雖然淘氣愛惹事，但因?yàn)槌煽兒瞄L得帥，上到老師下到同學(xué)都頗為喜愛我，我就是年級里的孩子王，振臂一呼后頭呼啦啦就能跟一大群人。

    我永遠(yuǎn)閃耀，永遠(yuǎn)擁有數(shù)不清的贊譽(yù)，見誰都是朋友。而有受歡迎的人，就有不受歡迎的人，這仿佛一個找不到道理可言的定律。

    如果說我是學(xué)校的萬人迷，那莫秋，就是那個大家都避之不及的萬人嫌。

    第13章 遇人不淑

    莫秋雖然有個十分少見的姓，讀書那會兒卻無論成績還是長相都不太出挑，性格更是沉悶畏縮、陰郁寡言，整日戴著厚厚的酒瓶底眼鏡，在學(xué)校里獨(dú)來獨(dú)往，從不與旁人結(jié)交。

    成年人的社會有時候?yàn)榱撕先憾疾坏貌蛔龀龈鞣N偽裝與犧牲，少年人雖沒有那么多利益糾葛，卻有著更嚴(yán)苛的一套規(guī)則。

    莫秋的古怪不合群很快讓他成了白羊群里的黑羊，大家排擠的對象。

    一開始只是私下對他性格的抱怨、言行的嘲諷，慢慢的，行為升級，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正面羞辱與欺凌。他所走過的地方，眾人皆避讓，他用過的東西，焚化爐才是歸宿。

    他彷如一個行走的核污染源，在哪兒都不受歡迎，連班主任也因?yàn)樗偵喜粊淼某煽儗λ庖婎H大。

    直到莫秋因日益加劇的霸凌被人從樓梯上推落，摔傷了一條腿，校領(lǐng)導(dǎo)這才引起重視，找班主任商量對策。

    而他們商量了一下午的對策實(shí)在是很簡單粗暴——在莫秋腿傷痊愈之前，由我陸楓，對他進(jìn)行一對一的幫扶工作。不僅要做他的“腿”，還要指導(dǎo)他功課，帶動他的情緒，讓兩人得以共同進(jìn)步。

    不得不說，想出這主意的人真tm是個天才。

    我被強(qiáng)迫上崗，當(dāng)起了莫秋的保護(hù)者，連座位都換到了他邊上。

    雖然大家仍然不待見他，但可能顧忌我的存在，也沒再上升到流血事件。

    而在結(jié)束幫扶工作后，由于我表現(xiàn)出色，莫秋的成績有了很大改善，班主任一激動，任命我繼續(xù)擔(dān)當(dāng)他的私人小老師，直到學(xué)期結(jié)束。

    結(jié)果一學(xué)期又一學(xué)期，就這樣，我當(dāng)了他整兩年的保姆加保鏢加家教，最后只得了班主任一句“熱于幫助同學(xué)，擅長為老師分憂”的畢業(yè)贈言。

    高中后我就再也沒見過莫秋。我和他私下本就沒什么交流，他話少，我也自覺和他不是一路人，從一開始便有意識地保持距離。畢業(yè)后各奔東西，連個聯(lián)系方式都沒留。

    今天這樣突然地重逢，實(shí)在讓我沒有想到。

    “好巧?！蹦镅劾锒际求@喜，又有些懷念，“我們有好多年沒見了吧，我還以為……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br>
    除了酒瓶底變薄了，人長高了，他性格方面倒是沒怎么變。

    我好笑不已：“你這話說得好像畢業(yè)了我就死了一樣?！?/br>
    莫秋一愣，連忙慌張擺手：“不是不是不是，我，我說錯話了……應(yīng)該是沒想到還能再見你?！?/br>
    也沒多大區(qū)別。

    我不再逗他，問：“你來是？”

    他這才像是回過神，掏出手機(jī)給我看：“哦，對，我是來取寫真集的?！?/br>
    沈小石詫異不已：“羅崢云的寫真集是你買下的？”

    他打量莫秋的目光太過明晃晃，莫秋面頰一紅，說話又結(jié)巴起來：“不，不是的……我是……我是職業(yè)插畫家，因?yàn)樗聿谋壤芎?，我就想……想買本他的寫真做為參考素材?！?/br>
    他這也算此地?zé)o銀三百兩了，人家還啥都沒問呢，他就著急忙慌把什么都抖落出來。

    沈小石狀似恍然大悟地“哦”了兩聲，捧著手機(jī)坐到沙發(fā)上打游戲去了。

    我讓柳悅?cè)ツ脤懻?，自己則開了單子遞給莫秋，叫他簽字。

    “謝謝?！蹦锖炌曜謱巫舆f回給我。

    我也謝他：“謝謝你?！?/br>
    沒有像他這樣的顧客，我們的生意也做不下去。

    羅崢云的寫真被仔細(xì)擺放在一只精美的硬紙盒里，紙盒上印著和寫真集封面同款的單人照。

    四周皆暗，羅崢云坐在一把深藍(lán)色的皮椅上，微弱的燈光照著他的臉，將他的五官描摹地猶如油畫般古典，他微微將身體前傾，直視鏡頭，優(yōu)雅中又透出一點(diǎn)目空一切的傲慢。

    莫秋小心接過，一雙眼都黏在照片中羅崢云的臉上。直到我提醒他驗(yàn)貨，他才猛一回神，紅著臉翻開寫真查看。

    驗(yàn)完沒問題，我讓柳悅找了個大袋子給他，他拎好了站在那里，沒有第一時間轉(zhuǎn)身離去。

    我看他欲言又止，主動問：“怎么了？有什么你盡管說?！?/br>
    “陸楓，那個我們……老同學(xué)好不容易遇上，我能不能……能不能留個你的電話號碼？”他雙手絞著紙袋的拎繩，顯得局促不安，“以后有機(jī)會，等你有空，我們……我們可以出來吃個飯？”說到最后，他聲音越來越小，不知道的還當(dāng)有只蚊子在叫。

    “我還以為什么。你有我們當(dāng)鋪微信吧？到時我讓小石把我手機(jī)號發(fā)你?！蔽业氖謾C(jī)就在桌上，而我也確信莫秋今天帶了手機(jī)，因?yàn)樗麆倓偛庞檬謾C(jī)付了尾款，但我還是如曾經(jīng)的盛珉鷗一樣，在兩人間豎起一張惺惺作態(tài)的紙。

    作為一個服了十年刑的前勞改分子，我實(shí)在不是很想和舊日同學(xué)把酒言歡，回憶往昔歲月。

    等等他要是問起我大學(xué)在哪兒讀的，我說在里面，他受驚嚇，我心里也不好受。

    沒人愿意上趕著被傷自尊。

    “不用，我掃你吧！”

    然而莫秋這人一條筋，好像不太懂成年人的潛臺詞，聽完我的話，愉快地掏出了自己的手機(jī)。

    我也是沒想到，足足靜止了好半會兒才拿起桌上的手機(jī)。

    “啊，好……”

    莫秋心滿意足地離去，我盯著通訊錄里新出現(xiàn)的名字良久，在要不要拉黑中猶豫。

    手指懸在上方又挪開，算了，看在他是客戶的份兒上，先留著吧。

    自從我為救盛珉鷗的員工光榮負(fù)傷，他對我的態(tài)度便好像有所改變。

    過去我只要敢靠近他，他就會像被激怒的狼，低吼著發(fā)出警告，作出一副要攻擊的姿態(tài)?？涩F(xiàn)在哪怕我時時在他面前晃悠，他也能對我視而不見。

    他似乎是打算采取放任自流、讓我自己知難而退的策略，不在乎我，也懶得關(guān)注我。

    他不再時刻表現(xiàn)對我的排斥，于我來說其實(shí)是件好事，但他現(xiàn)在基本拿我當(dāng)空氣，不看、不聽、不碰觸，又實(shí)在讓我少了一些挑釁他的樂趣。

    “實(shí)在很抱歉，這件事我也有責(zé)任，我沒想到會把他刺激成這樣……”

    盛珉鷗的辦公室門在緊鎖了一下午后終于開了，從里面步出一位衣著得體的女士，頭戴一頂貝雷帽，穿著深紫色套裙，手里搭著一雙皮手套。

    我從報(bào)紙里抬頭，盛珉鷗掃了我這邊一眼，又若無其事收回目光。

    “畫我不要了，就這樣結(jié)束吧?！迸恳荒槼钊?，幾步路走得唉聲嘆氣。

    “我明白了，慢走?！笔㈢膪t親自將她送到門口，直到對方再看不見了，他才回身。

    我仍然沒有將報(bào)紙重新舉起，視線隨著他的行走而移動。

    他明明沒有往我這邊看了，卻好像早已洞察一切，目不斜視，朝我這邊并指一勾，示意我跟上。

    眼看他要進(jìn)辦公室，我連忙放下報(bào)紙，從等候椅上起立，快步跟了過去。

    盛珉鷗的辦公室極簡極亮，沒有一絲多余的事物，連桌椅都是簡約的透明款。

    桌面上沒有筆，沒有紙，除了扣著一臺銀色的筆記本電腦，就只有一封突兀的紅包。

    盛珉鷗繞到辦公桌后，拿起那封紅包遞給我：“拿著，醫(yī)藥費(fèi)?！?/br>
    我有些受寵若驚：“你給我的？”

    接過感受了下，厚厚一封，少說也有一萬。

    “剛剛那位孫女士給你的，傷你的男人是他前夫。”盛珉鷗在透明的，看著一點(diǎn)都不舒適的座椅上坐下，打開了筆記本電腦，“她覺得愧疚，于是自愿承擔(dān)醫(yī)藥費(fèi)。”

    “遇人不淑啊。”我握著紅包輕輕拍打掌心，“希望下次她能把眼睛擦亮了找男人?！?/br>
    “你可以走了?！笔㈢膪t頭也不抬地下逐客令。

    我盯著他發(fā)頂以及小半張低垂的面孔，不禁長長嘆了口氣，心里又道了一聲：“遇人不淑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