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書迷正在閱讀:角色扮演是有靈魂的!、過氣CP又爆紅了[娛樂圈]、你吼那么大聲干嘛呀[電競]、[綜]請與普通的我寫下日常、格林童話集、我靠抓阿飄成神、薛剛反唐、薛仁貴征東、我的野蠻女上司、[綜漫]宇智波之刃
但是中國人信基督教最大的困難還是:它所描畫的來生不是中國人所要的。較舊式的耶教天堂,在里面無休無歇彈著金的豎琴,歌頌上天之德,那個我們且不去說它。較前進的理想,把地球看作一個道德的cao場,讓我們在這里經(jīng)過訓(xùn)練之后,到另一個渺茫的世界里去大獻身手,對于自滿的、保守性的中國人,一向視人生為宇宙的中心的,這也不能被接受。至于說人生是大我的潮流里一個暫時的泡沫,這樣無個性的永生也沒多大意思?;浇探o我們很少的安慰,所以本土的傳說,對抗著新舊耶教的高壓傳教,還是站得住腳,雖然它沒有反攻,沒有大量資本的支持,沒有宣傳文學(xué),優(yōu)美和平的布景,連一本經(jīng)書都沒有——佛經(jīng)極少人懂,等于不存在。 不可捉摸的中國的心然而,中國的宗教究竟是不是宗教?是宗教,就該是一種虔誠的信仰。下層階級認為信教比較安全。因為如果以后發(fā)現(xiàn)完全是謊話,也無妨,而無神論者可就冒了不必要的下地獄的危險。這解釋了中國對于外教的傳統(tǒng)的寬容態(tài)度。無端觸犯了基督教徒,將來萬一落到基督教的地獄里,舉目無親,那就要吃虧了。 但是無論怎樣模棱兩可。在宗教里有時候不能用外交辭令含糊過去,必須回答“是”或“否”。 譬如有人失去了一切,惟有靠了內(nèi)在的支持才能夠振作起來,創(chuàng)造另一個前途??墒窃谥袊?,這樣的事很少見。雖然相信“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一旦做了人上人再跌下來,就再也不會爬起來。因為這緣故,中國報紙上的副刊差不多每隔兩天總要轉(zhuǎn)載一次愛迪生或是富蘭克林的教訓(xùn):“失敗為成功之母。” 中國人認輸?shù)臅r候,也許自信心還是有的,他要做的事許是好的,可是不合時宜。天從來不幫著失敗的一邊。中國智識分子的“天”與現(xiàn)代思想中的“自然”相吻合,偉大,走著它自己無情的路,與基督教慈愛的上帝無關(guān)。在這里,平民的宗教也受了士人的天的影響:有罪必罰,因為犯罪是阻礙了自然的推行,而孤獨的一件善卻不一定得到獎賞。 雖說“天無絕人之路”,真的淪為乞丐的時候,是很少翻身的機會的。在絕境中的中國人,可有一點什么來支持他們呢?宗教除了告訴他們這是前世作孽的報應(yīng),此外任何安慰也不給么? 乞丐不是人,因為在孔教里,人生的范圍很有限。人的資格最重要的一個條件是人與人的關(guān)系;就連這些關(guān)系也被限制到五倫之內(nèi)。太窮的人無法奉行孔教,因為它先假定了一個人總得有點錢或田地,可以養(yǎng)家活口,適應(yīng)社會的要求。 乞丐不能有家庭或是任何人與人的關(guān)系,除掉乞憐于人的這一種,而這又是有損于個人道德的,于是乞丐被逐出宗教的保護之外。 窮人又與赤貧的不同。世界各國向來都以下層階級為最虔誠,因為他們比較熱心相信來生的補報。而中國的下層階級,因為住得擠,有更繁多的人的關(guān)系、限制、責任,更親切地體驗到中國宗教背景中神鬼人擁擠的,刻刻被偵察的境況。 將死的人也不算人;痛苦與擴大的自我感切斷了人與人的關(guān)系。因為缺少同情,臨終的病人的心境在中國始終沒有被發(fā)掘。所有的文學(xué),涉及這一點,總限于旁觀者的反應(yīng),因此常常流為毫無心肝的諷刺滑稽,像那名喚“無?!钡墓砭欤粋€白衣丑角,高帽子上寫著“對我生財”。 對于生命的來龍去脈毫不感到興趣的中國人,即使感到興趣也不大敢朝這上面想。思想常常漂流到人性的范圍之外是危險的,邪魔鬼怪可以乘隙而入,總是不去招惹它的好。中國人集中注意力在他們眼面前熱鬧明白的,紅燈照里的人生小小的一部。在這范圍內(nèi),中國的宗教是有效的;在那之外,只有不確定、無所不在的悲哀。什么都是空的,像閻惜姣所說:“洗手凈指甲,做鞋泥里蹋。” 必也正名乎我自己有一個惡俗不堪的名字,明知其俗而不打算換一個,可是我對于人名實在是非常感到興趣的。 為人取名字是一種輕便的,小規(guī)模的創(chuàng)造。舊時代的祖父,冬天兩腳擱在腳爐上,吸著水煙,為新添的孫兒取名字,叫他什么他就是什么。叫他光楣,他就得努力光大門楣;叫他祖蔭,叫他承祖,他就得常常記起祖父;叫他荷生,他的命里就多了一點六月的池塘的顏色。除了小說里的人,很少有人是名符其實的,(往往適得其反,名字代表一種需要,一種缺乏。窮人十有九個叫金貴、阿富、大有)。但是無論如何,名字是與一個人的外貌品性打成一片,造成整個的印象的。因此取名是一種創(chuàng)造。 我喜歡替人取名字,雖然我還沒有機會實行過。似乎只有做父母的和歲下的塾師有這權(quán)利。除了他們,就數(shù)買丫頭的老爺太太與舞女大班了??上н@些人每每敷衍塞責;因為有例可援,小孩該叫毛頭,二毛頭、三毛頭,丫頭該叫如意,舞女該叫曼娜。 天主教的神父與耶穌教的牧師也給受洗禮的嬰兒取名字(想必這是他們的職司中最有興趣的一部分),但是他們永遠跳不出喬治、瑪麗、伊麗莎白的圈子。我曾經(jīng)收集過二三百個英國女子通用的芳名,恐怕全在這里了,縱有遺漏也不多。 習(xí)俗相沿,不得不從那有限的民間傳說與宗教史中選擇名字,以致于到處碰見同名的人,那是多么厭煩的事!有個老笑話: 一個人翻遍了《圣經(jīng)》,想找一個別致些的名字。他得意揚揚告訴牧師,決定用一個從來沒人用過的名字——撒旦(魔鬼) 回想到我們中國人,有整個的王云五大字典供我們搜尋兩個適當?shù)淖謥泶砦覀冏约海羞@么豐富的選擇范圍,而仍舊有人心甘情愿地叫秀珍、叫子靜、似乎是不可原恕的了。 適當?shù)拿植⒉灰欢ㄊ切缕?、淵雅、大方,好處全在造成一種恰配身份的明晰的意境。 我看報喜歡看分類廣告與球賽,貸學(xué)金、小本貸金的名單,常常在那里找到許多現(xiàn)成的好名字。譬如說“柴鳳英”、“茅以儉”,是否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茅以儉的酸寒,自不必說,柴鳳英不但是一個標準的小家碧玉,仿佛還有一個通俗的故事在她的名字里蠢動著。在不久的將來我希望我能夠?qū)懫≌f,用柴鳳英作主角。 有人說,名字不過符號而已,沒有多大意義。在紙面上擁護這一說者頗多,可是他們自己也還是使用著精心結(jié)構(gòu)的筆名。當然這不過是人情之常。誰不愿意出眾一點?即使在理想化的未來世界里,公民全都像囚犯一般編上號碼,除了號碼之外沒有其他的名字,每一個數(shù)目字還是脫不了它獨特的韻味。三和七是俊俏的,二就顯得老實。張恨水的《秦淮世家》里,調(diào)皮的姑娘叫小春,二春是她的樸訥的姊姊。《夜深沉》里又有忠厚的丁二和,謹愿的田二姑娘。 符號運動雖不能徹底推行,不失為一種合理化的反響,因為中國人的名字實在是過于復(fù)雜。一下地就有乳名。從前人的乳名頗為考究,并不像現(xiàn)在一般用“囡囡”“寶寶”來搪塞。 乳名是大多數(shù)女人的唯一的名字,因為既不上學(xué),就用不著堂皇的“學(xué)名”,而出嫁之后根本就失去了自我的存在,成為“張門李氏”了。關(guān)于女人的一切,都帶點秘密性質(zhì),因此女人的乳名也不肯輕易告訴人。在香奩詩詞里我們可以看到,新婚的夫婿當著人喚出妻的小名,是被認為很唐突的,必定要引起她的嬌嗔。 男孩的學(xué)名,恭楷寫在開蒙的書卷上,以后做了官,就叫“官印”,只有君親師可以呼喚。另他有一個較灑脫的“字”,供朋友們與平輩的親族使用。他另有一個備而不用的別名。至于別名,那更是漫無限制的了。買到一件得意的古董,就換一個別號,把那古董的名目嵌進去。搬個家,又換個別號。捧一個女戲子,又換一個別號。本來,如果名字是代表一種心境,名字為什么不能隨時隨地跟著變幻的心情而轉(zhuǎn)移? 《兒女英雄傳》里的安公子有一位“東屋大奶奶”一位“西房大奶奶”。他替東屋題了個匾叫“瓣香室”,西屋是“伴香室”。他自己署名“伴瓣主人”。安老爺看見了,大為不悅,認為有風花雪月玩物喪志的嫌疑。讀到這一段,我們大都憤憤不平,覺得舊家庭的專制,真是無孔不入,兒子取個無傷大雅的別號,父親也要干涉,何況這別號的命意充其量不過是欣賞自己的老婆,更何況這兩個老婆都是父親給他娶的!然而從另一觀點看來,我還是和安老爺表同情的。多取別號畢竟是近于無聊。 我們?nèi)魪氖掠诨痉治?,為什么一個人要有幾個名字呢? 因為一個人是多方面的。同是一個人,父母心目中的他與辦公室西崽所見的他,就截然不同——地位不同,距離不同。有人喜歡在四壁與天花板上鑲滿了鏡子,時時刻刻從不同的角度端詳他自己,百看不厭。多取名字,也是同樣的自我膨脹。 像這一類的自我膨脹,既于他人無礙,何防用以自娛?雖然是一種精神上的浪費,我們中國人素來是傾向于美的糜費的。 可是如果我們希望外界對于我們的名字發(fā)生興趣的話,那又是一回事了。也許我們以為一個讀者看到我們最新的化名的時候,會說:“哦,公羊浣,他發(fā)表他的處女作的時候用的是臧孫蟲帶蟲東的名字,在xxx雜志投稿的時候他叫冥蒂,又叫白泊,又叫目蓮,櫻淵也是他,有人說斷黛也是他。在xx報上他叫東方髦只,編婦女刊物的時候他暫時女性化起來,改名藺煙嬋,又名女s範?!比魏未笕宋?,要人家牢記這一切,尚且是希望過奢,何況是*鑫娜耍* 一個人,做他自己份內(nèi)的事,得到他份內(nèi)的一點注意。不上十年八年,他做完他所要做的事了,或者做不動了,也就被忘懷了。社會的記憶力不很強,那也是理所當然,誰也沒有權(quán)利可抱怨。大家該記得而不記得的事正多著呢! 我在學(xué)校讀書的時候,與我同名的人有兩個之多,也并沒有人覺得我們的名字滑稽或具有低級趣味。中國先生點名點到我,從來沒有讀過白字;外國先生讀到“伍婉云”之類的名字每覺異常吃力,舌頭仿佛卷起來打了個蝴蝶結(jié),念起我的名字卻是立即朗朗上口。這是很慈悲的事。 現(xiàn)在我開始感到我應(yīng)當對我的名字發(fā)生不滿了。為什么不另挑兩個美麗而深沉的字眼,即使本身不能借得它的一點美與深沉,至少投起稿來不至于給讀者一個惡劣的最初印象? 仿佛有誰說過:文壇登龍術(shù)的第一步是取一個煒麗觸目的名字。果真是“名不正而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么? 中國是文字國?;实塾鲋豁樞牡氖卤愀脑M髂甑膰\漸趨好轉(zhuǎn)。本來是元武十二年的,改叫大慶元年,以往的不幸的日子就此告一結(jié)束。對于字眼兒的過分的信任,是我們的特征。 中國的一切都是太好聽,太順口了。固然,不中聽,不中看,不一定就中用;可是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我愿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為一種警告,設(shè)法除去一般知書識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積習(xí),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找尋實際的人生。 話又說回來了。要做俗人,先從一個俗氣的名字著手,依舊還是“字眼兒崇拜”。也許我這些全是借口而已。我之所以戀戀于我的名字,還是為了取名字的時候那一點回憶。十歲的時候,為了我母親主張送我進學(xué)校,我父親一再地大鬧不依,到底我母親像拐賣人口一般,硬把我送去了。在填寫入學(xué)證的時候,她一時躊躇著不知道什么填名字好。我的小名叫y*牐張Y茽兩個字嗡嗡地不甚響亮。她支著頭想了一會,說: “暫且把英文名字胡亂譯兩個字吧?!彼恢贝蛩闾嫖腋亩鴽]有改,到現(xiàn)在,我卻不愿意改了。 造 人我一向是對于年紀大一點的人感到親切,對于和自己差不多歲數(shù)的人稍微有點看不起,對于小孩則是尊重與恐懼,完全敬而遠之。倒不是因為“后生可畏”。多半他們長大成人之后也都是很平凡的,還不如我們這一代也說不定。 小孩是從生命的泉源里分出來的一點新的力量,所以可敬,可怖。 小孩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糊涂。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為人。 我記得很清楚,小時候怎樣渴望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吐露出來,把長輩們大大的嚇唬一下。 青年的特點是善忘,才過了兒童時代便把兒童心理忘得干干凈凈,直到老年,又漸漸和兒童接近起來,中間隔了一個時期,俗障最深,與孩子們完全失去接觸——剛巧這便是生孩子的時候。 無怪生孩子的可以生了又生。他們把小孩看做有趣的小傻子,可笑又可愛的累贅。他們不覺得孩子的眼睛的可怕——那么認真的眼睛,像末日審判的時候,天使的眼睛。 憑空制造出這樣一雙眼睛,這樣的有評判力的腦子,這樣的身體,知道最細致的痛苦也知道快樂,憑空制造了一個人,然后半饑半飽半明半昧地養(yǎng)大他造人是危險的工作,做父母的不是上帝而被迫處于神的地位。即使你慎重從事,生孩子以前把一切都給他籌備好了,還保不定他會成為何等樣的人物。若是他還沒下地之前,一切的環(huán)境就是于他不利的,那他是絕少成功的機會——注定了。 當然哪,環(huán)境越艱難,越顯出父母之愛的偉大。父母子女之間,處處需要犧牲,因而養(yǎng)成了克已的美德。 自我犧牲的母愛是美德,可是這種美德是我們的獸祖先遺傳下來的,我們的家畜也同樣具有的——我們似乎不能引以自傲。本能的仁愛只是獸性的善。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并不在此。人之所以為人,全在乎高一等的知覺,高一等的理解力。此種論調(diào)或者會被認為過于理智化,過于冷淡,總之,缺乏“人性”——其實倒是比較“人性”的,因為是對于獸性的善的標準表示不滿。 獸類有天生的慈愛,也有天生的殘酷,于是在血rou淋漓的生存競爭中一代一代活了下來?!白匀弧边@東西是神秘偉大不可思議的,但是我們不能“止于自然”。自然的作風是驚人的浪費——一條魚產(chǎn)下幾百萬魚子,被其他的水族吞噬之下,單剩下不多的幾個僥幸孵成小魚。為什么我們也要這樣地浪費我們的骨血呢?文明人是相當值錢的動物,喂養(yǎng),教養(yǎng),在需要巨大的耗費。我們的精力有限,在世的時間也有限,可做,該做的事又有那么多——憑什么我們要大量制造一批遲早要被淘汰的廢物? 我們的天性是要人種滋長繁殖,多多的生,生了又生。我們自己是要死的,可是我們的種子遍布于大地。然而,是什么樣的不幸的種子,仇恨的種子! 雨 傘 下下大雨,有人打著傘,有人沒帶傘的。沒傘的挨著有傘,鉆到傘底下去躲雨,多少有點掩蔽,可是傘的邊緣滔滔流下水來,反而比外面的雨更來得兇。擠在傘沿下的人,頭上淋得稀濕。 當然這是說教式的寓言,意義很明顯:窮人結(jié)交富人,往往要賠本,某一次在雨天的街頭想到這一節(jié),一直沒有寫出來,因為太像訥廠先生茶話的作風了。 秘 密最近聽到兩個故事,覺得很有意思,尤其是這個,以后人家問句太多的時候,我想我就告訴他這一只笑話。 德國的佛德烈大帝,大約是在打仗吧,一個將軍來見他,問他用的是什么策略。 皇帝道:“你能夠保守秘密么?” 他指天誓曰:“我能夠,沉默得像墳?zāi)梗耵~,像深海底的魚?!?/br> 皇帝道:“我也能夠。” 燼 余 錄我與香港之間已經(jīng)隔了相當?shù)木嚯x了——幾千里路,兩年,新的事,新的人。戰(zhàn)時香港所見所聞,唯其因為它對于我有切身的、劇烈的影響,當時我是無從說起的?,F(xiàn)在呢,定下心來了,至少提到的時候不至于語無倫次。然而香港之戰(zhàn)予我的印象幾乎完全限于一些不相干的事。 我沒有寫歷史的志愿,也沒有資格評論史家應(yīng)持何種態(tài)度,可是私下里總希望他們多說點不相干的話。現(xiàn)實這樣?xùn)|西是沒有系統(tǒng)的,像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囂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剎那,聽得出音樂的調(diào)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上擁來,淹沒了那點了解。畫家、文人、作曲家將零星的、湊巧發(fā)現(xiàn)的和諧聯(lián)系起來,造成藝術(shù)上的完整性。歷史如果過于注重藝術(shù)上的完整性,便成為小說了。像威爾斯的《歷史大綱》,所以不能躋于正史之列,便是因為它太合理化了一點,自始至終記述的是小我與大我的斗爭。 清堅決絕的宇宙觀,不論是政治上的還是哲學(xué)上的,總未免使人嫌煩。人生的所謂“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 在香港,我們初得到開戰(zhàn)的消息的時候,宿舍里的一個女同學(xué)發(fā)起急來,道:“怎么辦呢?沒有適當?shù)囊路?!”她是有錢的華僑,對于社交上的不同的場合需要不同的行頭,從水上跳舞會到隆重的晚餐,都有充分的準備,但是她沒想到打仗。后來她借到了一件寬大的黑色棉袍,對于頭上營營飛繞的空軍大約是沒有多少吸引力的。逃難的時候,宿舍的學(xué)生“各自奔前程”。戰(zhàn)后再度相會她已經(jīng)剪短了頭發(fā),梳了男式的菲律賓頭,那在香港是風行一時的,為了可以冒充男性。 戰(zhàn)爭期中各人不同的心理反應(yīng),確與衣服有關(guān)。譬如說,蘇雷珈。蘇雷珈是馬來半島一個偏僻小鎮(zhèn)的西施,瘦小,棕黑皮膚,睡沉沉的眼睛與微微外露的白牙。像一般受過修道院教育的女孩子,她是天真得可恥。她選了醫(yī)科,醫(yī)科要解剖人體,被解剖的尸體穿衣服不穿?蘇雷珈曾經(jīng)顧慮到這一層,向人打聽過。這笑話在學(xué)校里早出了名。 一個炸彈掉在我們宿舍的隔壁,舍監(jiān)不得不督促大家避下山去。在急難中蘇雷珈并沒忘記把她最顯煥的衣服整理起來,雖然許多有見識的人苦口婆心地勸阻,她還是在炮火下將那只累贅的大皮箱設(shè)法搬運下山。蘇雷珈加入防御工作,在紅十字會分所充當臨時看護,穿著赤銅地綠壽字的織錦緞棉袍蹲在地上劈柴生火,雖覺可惜,也還是值得的。那一身伶俐的裝束給了她空前的自信心,不然,她不會同那些男護士混得那么好。同他們一起吃苦,擔風險,開玩笑,她漸漸慣了,話也多了,人也干練了。戰(zhàn)爭對于她是很難得的教育。 至于我們大多數(shù)的學(xué)生,我們對于戰(zhàn)爭所抱的態(tài)度,可以打個譬喻,是像一個人走在硬板凳上打瞌盹,雖然不舒服,而且沒結(jié)沒完地抱怨著,到底還是睡著了。 能夠不理會的,我們一概不理會,出生入死,沉浮于最富色彩的經(jīng)驗中,我們還是我們,一塵不染,維持著素日的生活典型。有時候仿佛有點反常,然而仔細分析起來,還是一貫作風。像艾芙林,她是從中國內(nèi)地來的,身經(jīng)百戰(zhàn),據(jù)她自己說是吃苦耐勞,擔驚受怕慣了的??墒寝Z炸我們鄰近的軍事要塞的時候,艾芙林第一個受不住,歇斯底里起來,大哭大鬧,說了許多可怖的戰(zhàn)爭的故事,把旁的女學(xué)生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 艾芙林的悲觀主義是一種健康的悲觀。宿舍里的存糧看看要完了,但是艾芙林比平時吃得特別多,而且勸我們大家努力地吃,因為不久便沒的吃了。我們未嘗不想極力撙節(jié),試行配給制度,但是她百般阻撓,她整天吃飽了就坐在一邊啜泣,因而得了便秘癥。 我們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層,黑漆漆的箱子間里,只聽見機關(guān)槍“忒啦啦拍拍”像荷葉上的雨。因為怕流彈,小大姐不敢走到窗戶跟前迎著亮洗菜,所以我們的菜湯里滿是蠕蠕的蟲。 同學(xué)里只有炎櫻膽大,冒死上城去看電影——看的是五彩卡通——回宿舍后又獨自在樓上洗澡,流彈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還在盆里從容地潑水唱歌,舍監(jiān)聽見歌聲,大大地發(fā)怒了。她的不在乎仿佛是對眾人的恐怖的一種諷嘲。 港大停止辦公了,異鄉(xiāng)的學(xué)生被迫離開宿舍,無家可歸,不參加守城工作,就無法解決膳宿問題。我跟著一大批同學(xué)到防空總部去報名,報了名領(lǐng)了證章出來就遇著空襲。我們從電車上跳下來向人行道奔去,縮在門洞子里,心里也略有點懷疑我們是否盡了防空團員的責任?!烤狗揽諉T的責任是什么,我還沒來得及弄明白,仗已經(jīng)打完了?!T洞子里擠滿了人,有腦油氣味的,棉墩墩的冬天的人。從人頭上看出去,是明凈的淺藍的天。一輛空電車停在街心,電車外面,淡淡的太陽,電車里面,也是太陽——單只這電車便有一種原始的荒涼。 我覺得非常難受——竟會死在一群陌生人之間么?可是,與自己家里人死在一起,一家骨rou被炸得稀爛,又有什么好處呢?有人大聲發(fā)出命令:“摸地!摸地!”哪兒有空隙讓人蹲下地來呢?但是我們一個磕在一個的背上,到底是蹲下來了。飛機往下?lián)?,砰的一聲,就在頭上。我把防空員的鐵帽子罩住了臉,黑了好一會,才知道我們并沒有死,炸彈落在對街。一個大腿上受了傷的青年店伙被抬進來了,褲子卷上去,少微流了點血。他很愉快,因為他是群眾的注意集中點。 門洞子外的人起先捶門捶不開,現(xiàn)在更理直氣壯了,七嘴八舌嚷:“開門呀,有人受了傷在這里!開門!開門!”不怪里面不敢開,因為我們?nèi)颂s了,什么事都做得出。外面氣得直罵“沒人心?!钡降桌锩骈_了門,大家一哄而入,幾個女太太和女傭木著臉不敢做聲,穿堂里的箱籠,過后是否短了幾只,不得而知。飛機繼續(xù)擲彈,可是漸漸遠了。警報解除之后,大家又不顧命地軋上電車,唯恐趕不上,犧牲了一張電車票。 我們得到了歷史教授佛朗士被槍殺的消息——是他們自己人打死的。像其他的英國人一般,他被征入伍。那天他在黃昏后回到軍營里去,大約是在思索著一些什么,沒聽見哨兵的吆喝,哨兵就放了槍。 佛朗士是一個豁達的人,徹底地中國化,中國字寫得不錯,(就是不大知道筆劃的先后),愛喝酒。曾經(jīng)和中國教授們一同游廣州,到一個名聲不大好的尼庵里去看小尼姑。他在人煙稀少處造有三幢房屋,一幢專門養(yǎng)豬。家里不裝電燈自來水,因為不贊成物質(zhì)文明。汽車倒有一輛、破舊不堪,是給仆歐買菜趕集用的。 他有孩子似的rou紅臉,瓷藍眼睛,伸出來的圓下巴,頭發(fā)已經(jīng)稀了,頸上系一塊暗敗的藍字寧綢作為領(lǐng)帶。上課的時候他抽煙抽得像煙囪。盡管說話,嘴唇上永遠險伶伶地吊著一支香煙,蹺板似的一上一下,可是再也不會落下來。煙蒂子他順手向窗外一甩,從女學(xué)生蓬松的鬈發(fā)上飛過,很有著火的危險。 他研究歷史很有獨到的見地。官樣文字被他耍著花腔一念,便顯得非?;覀儚乃抢锏玫揭稽c歷史的親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觀,可以從他那里學(xué)到的還有很多很多??墒撬懒恕顭o名目的死。第一,算不了為國捐軀。即使是“光榮殉國”,又怎樣?他對于英國的殖民地政策沒有多大同情,但也看得很隨便,也許因為世界上的傻事不止那一件。每逢志愿兵cao演,他總是拖長了聲音通知我們:“下禮拜一不能同你們見面了,孩子們,我要去練武功?!毕氩坏健熬毼涔Α?/br> 竟送了他的命——一個好先生,一個好人。人類的浪費 圍城中種種設(shè)施之糟與亂,已經(jīng)有好些人說在我頭里了。 政府的冷藏室里,冷氣管失修,堆積如山的牛rou,寧可眼看著它腐爛,不肯拿出來,做防御工作的人只分到米與黃豆,沒有油,沒有燃料。各處的防空機關(guān)只忙著爭柴爭米,設(shè)法喂養(yǎng)手下的人員,哪兒有閑工夫去照料炸彈?接連兩天我什么都沒吃,飄飄然去上工。當然,像我這樣不盡職的人,受點委曲也是該當?shù)?。在炮火下我看完了《官場現(xiàn)形記》。小時候看過而沒能領(lǐng)略它的好處,一直想再看一遍,一面看,一面擔心能夠不能夠容我看完。字印得極小,光線又不充足,但是,一個炸彈下來,還要眼睛做什么呢?——“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圍城的十八天里,誰都有那種清晨四點鐘的難挨的感覺——寒噤的黎明,什么都是模糊,瑟縮,靠不住?;夭涣思?,等回去了,也許家已經(jīng)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毀掉,錢轉(zhuǎn)眼可以成廢紙,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像唐詩上的“凄凄去親愛,泛泛入煙霧”,可是那到底不像這里的無牽無掛的虛空與絕望。人們受不了這個,急于攀住一點踏實的東西,因而結(jié)婚了。 有一對男女到我們辦公室里來向防空處長借汽車去領(lǐng)結(jié)婚證書。男的是醫(yī)生,在平日也許并不是一個“善眉善眼”的人,但是他不時的望著他的新娘子,眼里只有近于悲哀的戀戀的神情。新娘是看護,矮小美麗、紅顴骨,喜氣洋洋,弄不到結(jié)婚禮服,只穿著一件淡綠綢夾袍,鑲著墨綠花邊。他們來了幾次,一等等上幾個鐘頭,默默對坐,對看,熬不住滿臉的微笑,招得我們?nèi)α?。實在?yīng)當謝謝他們給帶來無端的快樂。 到底仗打完了。乍一停,很有一點弄不慣,和平反而使人心亂,像喝醉酒似的??匆娗嗵焐系娘w機,知道我們盡管仰著臉欣賞它而不至于有炸彈落在頭上,單為這一點便覺得它很可愛,冬天的樹,凄迷稀薄像淡黃的云;自來水管子里流出來的清水,電燈光,街頭的熱鬧,這些又是我們的了。第一,時間又是我們的了——白云,黑夜,一年四季——我們暫時可以活下去了,怎不叫人歡喜得發(fā)瘋呢?就是因為這種特殊的戰(zhàn)后精神狀態(tài),一九二○年在歐洲號稱“發(fā)燒的一九二○年”。 我記得香港陷落后我們怎樣滿街的找尋冰淇淋和嘴唇膏。我們撞進每一家吃食店去問可有冰淇淋。只有一家答應(yīng)說明天下午或許有,于是我們第二天步行十來里路去踐約,吃到一盤昂貴的冰淇淋,里面吱格吱格全是冰屑子。街上擺滿了攤子,賣胭脂,西藥、罐頭牛羊rou,搶來的西裝,絨線衫,素絲窗簾,雕花玻璃器皿,整匹的呢絨。我們天天上城買東西,名為買,其實不過是看看而已。從那時候起我學(xué)會了怎樣以買東西當作一件消遣?!獰o怪大多數(shù)的女人樂此不疲。 香港重新發(fā)現(xiàn)了“吃”的喜悅。真奇怪,一件最自然,最基本的功能,突然得到過份的注意,在情感的光強烈的照射下,竟變成了下流的,反常的。在戰(zhàn)后的香港,街上每隔五步十步便蹲著個衣冠濟楚的洋行職員模樣的人,在小風爐上炸一種鐵硬的小黃餅。香港城不比上海有作為,新的投機事業(yè)發(fā)展得極慢。許久許久,街上的吃食仍舊為小黃餅所壟斷。 漸漸有試驗性質(zhì)的甜面包,三角餅,形跡可疑的椰子蛋糕。所有的學(xué)校教員,店伙,律師幫辦,全都改行做了餅師。 我們立在攤頭上吃滾油煎的蘿卜餅,尺來遠腳底下就躺著窮人的青紫的尸首。上海的冬天也是那樣的罷?可是至少不是那么尖銳肯定。香港沒有上海有涵養(yǎng)。 因為沒有汽油,汽車行全改了吃食店,沒有一家綢緞鋪或藥房不兼賣糕餅。香港從來沒有這樣饞嘴過。宿舍里的男女學(xué)生整天談講的無非是吃。 在這狂歡的氣氛里,唯有喬納生孤單單站著,充滿了鄙夷和憤恨。喬納生也是個華僑同學(xué),曾經(jīng)加入志愿軍上陣打過仗。他大衣里只穿著一件翻領(lǐng)襯衫,臉色蒼白,一綹頭發(fā)垂在眉間,有三分像詩人拜倫,就可惜是重傷風。喬納生知道九龍作戰(zhàn)的情形。他最氣的便是他們派兩個大學(xué)生出壕溝去把一個英國兵抬進來——“我們兩條命不抵他們一條。招兵的時候他們答應(yīng)特別優(yōu)待,讓我們歸我們自己的教授管轄,答應(yīng)了全不算話!”他投筆從戎之際大約以為戰(zhàn)爭是基督教青年會所組織的九龍遠足旅行。 張愛玲文集第二卷 編者 金宏達 于青 目 錄 沉香屑 第一爐香 傾城之戀 金鎖記 紅玫瑰與白玫瑰 連環(huán)套 創(chuàng)世紀 多少恨 小 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