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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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這兒結(jié)束薇龍的一爐香,也就快燒完了。 (一九四三年四月) 傾城之戀上海為了“節(jié)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小時,然而白公館里說:“我們用的是老鐘?!彼麄兊氖c(diǎn)鐘是人家的十一點(diǎn)。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胡琴上的故事是應(yīng)當(dāng)由光艷的伶人來扮演的,長長的兩片紅胭脂夾住瓊瑤鼻,唱了,笑了,袖子擋住了嘴然而這里只有白四爺單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陽臺上,拉著胡琴。 正拉著,樓底下門鈴響了。這在白公館是一件稀罕事。按照從前的規(guī)矩,晚上絕對不作興出去拜客。晚上來了客,或是平空里接到一個電報,那除非是天字第一號的緊急大事,多半是死了人。 四爺凝神聽著,果然三爺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樓來,急切間不知他們說些什么。陽臺后面的堂屋里,坐著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們,這時都有些皇皇然。 四爺在陽臺上,暗處看亮處,分外眼明,只見門一開,三爺穿著汗衫短褲,揸開兩腿站在門檻上,背過手去,啪啦啪啦撲打股際的蚊子,遠(yuǎn)遠(yuǎn)的向四爺叫道:“老四你猜怎么著?六妹離掉的那一位,說是得了肺炎,死了!”四爺放下胡琴往房里走,問道:“是誰來給的信?”三爺?shù)溃骸靶焯??!闭f著,回過頭用扇子去攆三奶奶道:“你別跟上來湊熱鬧呀!徐太太還在樓底下呢,她胖,怕爬樓。你還不去陪陪她!”三奶奶去了,四爺若有所思道:“死的那個不是徐太太的親戚么?”三爺?shù)溃?/br> “可不是??催@樣子,是他們家特為托了徐太太來遞信給我們的,當(dāng)然是有用意的?!?/br> 四爺?shù)溃骸八麄兡鞘且萌ケ紗剩俊?/br> 三爺用扇子柄刮了刮頭皮道:“照說呢,倒也是應(yīng)該”他們同時看了六小姐一眼。 白流蘇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條斯理繡著一只拖鞋,方才三爺四爺一遞一聲說話,仿佛是沒有她發(fā)言的余地,這時她便淡淡地道:“離過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婦,讓人家笑掉了牙齒!” 她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做她的鞋子,可是手指頭上直冒冷汗,針澀了,再也拔不過去。 三爺?shù)溃骸傲?,話不是這么說。他當(dāng)初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我們?nèi)馈,F(xiàn)在人已經(jīng)死了,難道你還記在心里? 他丟下的那兩個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你這會子堂堂正正地回去替他戴孝主喪,誰敢笑你?你雖然沒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著呢?隨你挑一個,過繼過來。家私雖然不剩什么了,他家是個大族,就是撥你看守祠堂,也餓不死你母子?!?/br> 白流蘇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經(jīng)離了這么七八年了。 依你說,當(dāng)初那些法律手續(xù)都是糊鬼不成?我們可不能拿著法律鬧著玩哪!“三爺?shù)溃骸蹦銊e動不動就拿法律來唬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這天理人情,三綱五常,可是改不了的!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流蘇站起身來道:”你這話,七八年前為什么不說?“三爺?shù)溃骸蔽抑慌履愣嗔诵?,只?dāng)我們不肯收容你?!傲魈K道:”哦?現(xiàn)在你就不怕我多心了? 你把我的錢用光了,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三爺直問到她臉上道:”我用了你的錢?我用了你幾個大錢?你住在我們家,吃我們的,喝我們的,從前還罷了,添個人不過添雙筷子,現(xiàn)在你去打聽打聽看,米是什么價錢?我不提錢,你倒提起錢來了!“ 四奶奶站在三爺背后,笑了一聲道:“自己骨rou,照說不該提錢的話。提起錢來,這話可就長了!我早就跟我們老四說過——我說:老四,你去勸勸三爺,你們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姑奶奶的錢哪,沒的沾上了晦氣!她一嫁到了婆家,丈夫就變成了敗家子?;氐侥锛襾?,眼見得娘家就要敗光了——天生的掃帚星!”三爺?shù)溃骸八哪棠踢@話有理。我們那時候,如果沒讓她入股子,決不至于弄得一敗涂地!” 流蘇氣得渾身亂顫,把一只繡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頷,下頷抖得仿佛要落下來。 三爺又道:“想當(dāng)初你哭哭啼啼回家來,鬧著要離婚,怪只怪我是個血性漢子,眼見你給他打成那個樣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來說:好!我白老三窮雖窮,我家里短不了我妹子這一碗飯!我只道你們少年夫妻,誰沒有個脾氣?大不了回娘家來住個三年五載的,兩下里也就回心轉(zhuǎn)意了。我若知道你們認(rèn)真是一刀兩斷,我會幫著你辦離婚么?拆散人家夫妻,這是絕子絕孫的事,我白老三是有兒子的人,我還指望著他們養(yǎng)老呢!”流蘇氣到了極點(diǎn),反倒放聲笑了起來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們窮了,是我把你們吃窮了。你們虧了本,是我?guī)Ю哿四銈?。你們死了兒子,也是我害了你們傷了陰騭!”四奶奶一把揪住了她兒子的衣領(lǐng),把她兒子的頭去撞流蘇,叫道:“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來了!就憑你這句話,我兒子死了,我就得找著你!” 流蘇連忙一閃身躲過了,抓住四爺?shù)溃骸八母缒闱?,你瞧——你——你倒是評評理看!”四爺?shù)溃骸澳銊e著急呀,有話好說,我們從長計議。三哥這都是為你打算——”流蘇賭氣摔開了手,一徑進(jìn)里屋去了。 里屋沒點(diǎn)燈,影影綽綽的只看見珠羅紗帳子里,她母親躺在紅木大床上,緩緩揮動白團(tuán)扇。流蘇走到床跟前,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媽?!卑桌咸溥€好,外間屋里說的話,她全聽見了。她咳嗽了一聲,伸手在枕邊摸索到了小痰罐子,吐了一口痰,方才說道:“你四嫂就是這么碎嘴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樣的見識。你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你四嫂天生的要強(qiáng)性兒,一向管著家,偏生你四哥不爭氣,狂嫖濫賭的,玩出一身病來不算,不該挪了公賬上的錢,害得你四嫂面上無光,只好讓你三嫂當(dāng)家,心里咽不下這口氣,著實不舒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濟(jì),支持這份家,可不容易!種種地方,你得體諒他們一點(diǎn)。”流蘇聽她母親這話風(fēng),一味的避重就輕,自己覺得好沒意思,只得一言不發(fā)。白老太太翻身朝里睡了,又道:“先兩年,東拼西湊的,賣一次田,還夠兩年吃的。現(xiàn)在可不行了。我年紀(jì)大了,說聲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顧不得你們。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跟著我,總不是長久之計。倒是回去是正經(jīng)。領(lǐng)個孩子過活,熬個十幾年,總有你出頭之日。” 正說著,門簾一動,白老太太道:“是誰?”四奶奶探頭進(jìn)來道:“媽,徐太太還在樓下呢,等著跟您說七妹的婚事。” 白老太太道:“我這就起來。你把燈捻開。”屋里點(diǎn)上了燈,四奶奶抹著老太太坐起身來,伺候她穿衣下床。白老太太問道: “徐太太那邊找到了合式的人?”四奶奶道:“聽她說得怪好的,就是年紀(jì)大了幾歲?!卑桌咸攘艘宦暤溃骸皩毥j(luò)這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個疙瘩。白替她cao了心,還讓人家說我:她不是我親生的,我存心耽擱了她!”四奶奶把老太太攙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兒的新茶葉拿出來,給徐太太泡一碗,綠洋鐵筒子里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帶來的龍井,高罐兒里的是碧螺春,別弄錯了?!彼哪棠桃幻娲饝?yīng)著,一面叫喊道:“來人哪!開燈哪!”只聽見一陣腳步響,來了些粗手大腳的孩子們,幫著老媽子把老太太搬運(yùn)下樓去了。 四奶奶一個人在外間屋里翻箱倒柜找尋老太太的私房茶葉,忽然笑道:“咦!七妹,你打哪兒鉆出來了,嚇我一跳! 我說怎么的,剛才你一晃就不見影兒了!“寶絡(luò)細(xì)聲道:”我在陽臺上乘涼?!八哪棠谈窀裥Φ溃骸焙﹄?!我說,七妹,趕明兒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點(diǎn),別那么由著性兒鬧。離婚豈是容易的事?要離就離了,稀松平常!果真那么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干嗎不離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沒處可投奔的,可是這年頭兒,我不能不給他們劃算劃算,我是有點(diǎn)人心的,就得顧著他們一點(diǎn),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窮了。我還有三分廉恥呢!“ 白流蘇在她母親床前凄凄涼涼跪著,聽見了這話,把手里的繡花鞋幫子緊緊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針,扎了手也不覺得疼,小聲道:“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聲音灰暗而輕飄,像斷斷續(xù)續(xù)的塵灰吊子。她仿佛做夢似的,滿頭滿臉都掛著塵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撲,自己以為是枕住了她母親的膝蓋,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媽,媽,你老人家給我做主!”她母親呆著臉,笑嘻嘻的不做聲。 她摟住她母親的腿,使勁搖撼著,哭道:“媽!媽!”恍惚又是多年前,她還只十來歲的時候,看了戲出來,在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擠散了。她獨(dú)自站在人行道上,瞪著眼看人,人也瞪著眼看她,隔著雨淋淋的車窗,隔著一層無形的玻璃罩——無數(shù)的陌生人。人人都關(guān)在他們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頭也撞不進(jìn)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聽見背后有腳步聲,猜著是她母親來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語。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 那人走到床前坐下了,一開口,卻是徐太太的聲音。徐太太勸道:“六小姐,別傷心了,起來,起來,大熱的天”流蘇撐著床勉強(qiáng)站了起來,道:“嬸子,我我在這兒再也呆不下去了。早就知道人家多嫌著我,就只差明說。今兒當(dāng)面鑼,對面鼓,發(fā)過話了,我可沒有臉再住下去了!”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悄悄地道:“你也太老實了,不怪人家欺負(fù)你,你哥哥們把你的錢盤來盤去盤光了。就養(yǎng)活你一輩子也是應(yīng)該的。” 流蘇難得聽見這幾句公道話,且不問她是真心還是假意,先就從心里熱起來,淚如雨下,道:“誰叫我自己糊涂呢!就為了這幾個錢,害得我要走也走不開。”徐太太道:“年紀(jì)輕輕的人,不怕沒有活路?!绷魈K道:“有活路,我早走了!我又沒念過兩句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么事?”徐太太道:“找事,都是假的,還是找個人是真的。”流蘇道: “那怕不行。我這一輩子早完了?!毙焯溃骸斑@句話,只有有錢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資格說。沒錢的人,要完也完不了哇!你就是剃了頭發(fā)當(dāng)姑子去,化個緣罷,也還是塵緣——離不了人!”流蘇低頭不語。徐太太道:“你這件事,早兩年托了我,又要好些?!绷魈K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已經(jīng)二十八了?!毙焯溃骸胺胖氵@樣好的人才,二十八也不算什么。我替你留心著。說著我又要怪你了,離了婚七八年了,你早點(diǎn)兒拿定了主意,遠(yuǎn)走高飛,少受多少氣!”流蘇道:“嬸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哪兒肯放我們出去交際?倚仗著家里人罷,別說他們根本不贊成,就是贊成了,我底下還有兩個meimei沒出閣,三哥四哥的幾個女孩子也漸漸地長大了,張羅她們還來不及呢,還顧得到我?” 徐太太笑道:“提起你meimei,我還等著他們的回話呢?!绷魈K道:“七妹的事,有希望么?”徐太太道:“說得有幾分眉目了。剛才我有意的讓娘兒們自己商議商議,我說我上去瞧瞧六小姐就來?,F(xiàn)在可該下去了。你送我下去,成不成?”流蘇只得扶著徐太太下樓,樓梯又舊,徐太太又胖,走得吱吱格格一片響。到了堂屋里,流蘇欲待開燈,徐太太道:“不用了,看得見。他們就在東廂房里。你跟我來,大家說說笑笑,事情也就過去了,不然,明兒吃飯的時候免不了要見面的,反而僵得慌。”流蘇聽不得“吃飯”這兩個字,心里一陣刺痛,硬著嗓子,強(qiáng)笑道:“多謝嬸子——可是我這會子身子有點(diǎn)不舒服,實在不能夠見人,只怕失魂落魄的,說話闖了禍,反而辜負(fù)了您待我的一片心。”徐太太見流蘇一定不肯,也就罷了,自己推門進(jìn)去。 門掩上了,堂屋里暗著,門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進(jìn)兩方黃色的燈光,落在青磚地上。 朦朧中可以看見堂屋里順著墻高高下下堆著一排書箱,紫檀匣子,刻著綠泥款識。正中天然幾上,玻璃罩子里,擱著琺瑯自鳴鐘,機(jī)括早壞了,停了多年。兩旁垂著朱紅對聯(lián),閃著金色壽字團(tuán)花,一朵花托住一個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里,一個個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離著紙老遠(yuǎn)。流蘇覺得自己就是對聯(lián)上的一個字,虛飄飄的,不落實地。白公館有這么一點(diǎn)像神仙的洞府:這里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jīng)過了一千年??墒沁@里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為每天都是一樣的單調(diào)與無聊。流蘇交叉著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頸項。七八年一眨眼就過去了。 你年輕么?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 他們有的是青春——孩子一個個的被生出來,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紅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來,眼睛鈍了,人鈍了,下一代又生出來了。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紅灑金的輝煌的背景里去,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淡金便是從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流蘇突然叫了一聲,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沖沖往樓上爬,往樓上爬上了樓,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她開了燈,撲在穿衣鏡上,端詳她自己。還好,她還不怎么老。她那一類的嬌小的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種,永遠(yuǎn)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瓷,現(xiàn)在由瓷變?yōu)橛瘛胪该鞯妮p青的玉。下頷起初是圓的,近年來漸漸尖了,越顯得那小小的臉,小得可愛。臉龐原是相當(dāng)?shù)恼墒敲夹暮軐?。一雙嬌滴滴,滴滴嬌的清水眼。陽臺上,四爺又拉起胡琴來了。依著那抑揚(yáng)頓挫的調(diào)子,流蘇不由得偏著頭,微微飛了個眼風(fēng),做了個手勢。她對著鏡子這一表演,那胡琴聽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簫琴瑟奏著幽沉的廟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幾步,又向右走了幾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著失了傳的古代音樂的節(jié)拍。她忽然笑了——陰陰的,不懷好意的一笑,那音樂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繼續(xù)拉下去,可是胡琴訴說的是一些遼遠(yuǎn)的忠孝節(jié)義的故事,不與她相干了。 這時候,四爺一個人躲在那里拉胡琴,卻是因為他自己知道樓下的家庭會議中沒有他置喙的余地。徐太太走了之后,白公館里少不得將她的建議加以研究和分析。徐太太打算替寶絡(luò)做媒說給一個姓范的,那人最近和徐先生在礦務(wù)上有相當(dāng)密切的聯(lián)絡(luò),徐太太對于他的家世一向就很熟悉,認(rèn)為絕對可靠。那范柳原的父親是一個著名的華僑,有不少的產(chǎn)業(yè)分布在錫蘭馬來亞等處。范柳原今年三十三歲,父母雙亡。白家眾人質(zhì)問徐太太,何以這樣的一個標(biāo)準(zhǔn)夫婿到現(xiàn)在還是獨(dú)身的,徐太太告訴他們,范柳原從英國回來的時候,無數(shù)的太太們急扯白臉的把女兒送上門來,硬要'牳他,勾心斗角,各顯神通,大大熱鬧過一番。這一捧*窗閹捧壞了4喲慫把女人看成他腳底下的泥s捎謨啄曄貝的特殊環(huán)境,他2本來就有點(diǎn)怪僻k父母的結(jié)合是非正式的k父親有一次出洋考察,在倫敦結(jié)識了一個華僑交際花,兩人秘密地結(jié)了婚t籍的太太也有點(diǎn)風(fēng)聞r蛭懼怕太太的眜矗那二夫人始終不敢回國7讀原就是在9長大的k父親故世以后,雖然大太太只有兩個女兒,范柳原要在法律上確定他的身份,卻有種種棘手之處k孤身流落在18祝很吃過一些苦,然后方才獲到了繼承權(quán)v兩穹都業(yè)淖迦嘶茍運(yùn)眅懦鶚擁奶度,因此他總是住在上5氖焙蚨啵輕易不回廣州老宅里去k年紀(jì)輕的時候受了些刺激,漸漸的就往放浪的一條路上走,嫖賭吃著,樣樣都來,獨(dú)獨(dú)無意于家庭幸福0姿哪棠嘆退擔(dān)骸罷庋的人,想必是喜歡存心挑剔n頤瞧咼檬鞘出的,只怕人家看不上眼7拋耪餉匆幻藕們灼藎怪可蟫碩的!”三爺?shù)溃骸八约阂彩鞘觥!彼哪棠痰溃骸翱墒侨思叶嗬p劍就憑我們七丫頭那股子傻6,還指望拿得住他?倒是我那個大女19踴靈些,別瞧她,人小心不小,真識大體!”三奶奶道:“那似乎年歲差得太多了?!彼哪棠痰? “喲!你不知道,越是那種人,越是喜歡年紀(jì)輕的。我那個大的若是不成,還有二的呢?!比棠绦Φ溃骸澳隳莻€二的比姓范的小二十歲?!彼哪棠糖那某读怂话?,正顏厲色地道: “三嫂,你別那么糊涂!你護(hù)著七丫頭,她是白家什么人?隔了一層娘肚皮,就差遠(yuǎn)了。嫁了過去,誰也別想在她身上得點(diǎn)什么好處!我這都是為了大家好?!比欢桌咸恍囊灰庵慌掠H戚議論她虧待了沒娘的七小姐,決定照原來計劃,由徐太太擇日請客,把寶絡(luò)介紹給范柳原。 徐太太雙管齊下,同時又替流蘇物色到一個姓姜的,在海關(guān)里做事,新故了太太,丟下了五個孩子,急等著續(xù)弦。徐太太主張先忙完了寶絡(luò),再替流蘇撮合,因為范柳原不久就要上新加坡去了。白公館里對于流蘇的再嫁,根本就拿它當(dāng)一個笑話,只是為了要打發(fā)她出門,沒奈何,只索不聞不問,由著徐太太鬧去。為了寶絡(luò)這頭親,卻忙得鴉飛雀亂,人仰馬翻。一樣是兩個女兒,一方面如火如荼,一方面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實使人難堪。白老太太將全家的金珠細(xì)軟,盡情搜刮出來,能夠放在寶絡(luò)身上的都放在寶絡(luò)身上。三房里的女孩子過生日的時候,干娘給的一件累絲衣料,也被老太太逼著三奶奶拿了出來,替寶絡(luò)制了旗袍。老太太自己歷年攢下的私房,以皮貨居多,暑天里又不能穿皮子,只得典質(zhì)了一件貂皮大襖,用那筆款子去把幾件首飾改鑲了時新款式。 珍珠耳墜子,翠玉手鐲,綠寶戒指,自不必說,務(wù)必把寶絡(luò)打扮得花團(tuán)錦簇。 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爺,三奶奶,四爺,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寶絡(luò)輾轉(zhuǎn)聽到四奶奶的陰謀,心里著實惱著她,執(zhí)意不肯和四奶奶的兩個女兒同時出場,又不好意思說不要她們,便下死勁拖流蘇一同去。一部出差汽車黑壓壓坐了七個人,委實再擠不下了,四奶奶的女兒金枝金蟬便慘遭淘汰。 他們是下午五點(diǎn)鐘出發(fā)的,到晚上十一點(diǎn)方才回家。金枝金蟬哪里放得下心,睡得著覺?眼睜睜盼著他們回來了,卻又是大伙兒啞口無言。寶絡(luò)沉著臉走到老太太房里,一陣風(fēng)把所有的插戴全剝了下來,還了老太太,一言不發(fā)回房去了。金枝金蟬把四奶奶拖到陽臺上,一疊連聲追問怎么了。四奶奶怒道:“也沒看見像你們這樣的女孩子家,又不是你自己相親,要你這樣熱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來,柔聲緩氣說道:“你這話,別讓人家多了心去!”四奶奶索性沖著流蘇的房間嚷道: “我就是指桑罵槐,罵了她了,又怎么著?又不是千年萬代沒見過男子漢,怎么一聞見生人氣,就痰迷心竅,發(fā)了瘋了?” 金枝金蟬被她罵得摸不著頭腦,三奶奶做好做歹穩(wěn)住了她們的娘,又告訴她們道:“我們先去看電影的。”金枝詫異道: “看電影?”三奶奶道:“可不是透著奇怪,專為看人去的,倒去坐在黑影子里,什么也瞧不見,后來徐太太告訴我說都是那范先生的主張,他在那里掏壞呢。他要把人家擱在那里擱個兩三個鐘頭,臉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親切些。那是徐太太的猜想。據(jù)我看來,那姓范的始終就沒有誠意。他要看電影,就為著懶得跟我們應(yīng)酬??赐炅藨?,他不是就想溜么?”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兒的話,今兒的事,一上來挺好的,要不是我們自己窩兒里的人在里頭搗亂,準(zhǔn)有個七八成!”金枝金蟬齊聲道:“三媽,后來呢?后來呢?” 三奶奶道:“后來徐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家一塊兒去吃飯。他就說他請客。”四奶奶拍手道:“吃飯就吃飯,明知道我們七小姐不會跳舞,上跳舞場去干坐著,算什么?不是我說,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面跑跑的人,聽見姓范的吩咐汽車夫上舞場去,也不攔一聲!”三奶奶忙道:“上海這么多的飯店,他怎么知道哪一個飯店有跳舞,哪一個飯店沒有跳舞?他可比不得四爺是個閑人哪,他沒那么多的工夫去調(diào)查這個!” 金枝金蟬還要打聽此后的發(fā)展,三奶奶給四奶奶幾次一打岔,興致索然。只道:“后來就吃飯,吃了飯,就回來了?!?/br> 金蟬道:“那范柳原是怎樣的一個人?”三奶奶道:“我哪兒知道?統(tǒng)共沒聽見他說過三句話?!庇謱に剂艘粫?,道: “跳舞跳得不錯罷!”金枝咦了一聲道:“他跟誰跳來著?”四奶奶搶先答道:“還有誰,還不是你那六姑!我們詩禮人家,不準(zhǔn)學(xué)跳舞的,就只她結(jié)婚之后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爺學(xué)會了這一手!好不害臊,人家問你,說不會跳不就結(jié)了?不會也不是丟臉的事。像你三媽,像我,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活過這半輩子了,什么世面沒見過?我們就不會跳!”三奶奶嘆了口氣道:“跳了一次,還說是敷衍人家的面子,還跳第二次,第三次!”金枝金蟬聽到這里,不禁張口結(jié)舌。四奶奶又向那邊喃喃罵道:“豬油蒙了心!你若是以為你破壞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地歇了這個念頭!人家連多少小姐都看不上眼呢,他會要你這敗柳殘花?” 流蘇和寶絡(luò)住著一間屋子,寶絡(luò)已經(jīng)上床睡了,流蘇蹲在地下摸著黑點(diǎn)蚊煙香,陽臺上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她這一次卻非常的鎮(zhèn)靜,擦亮了洋火,眼看著它燒過去,火紅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風(fēng)中搖擺著,移,移到她手指邊,她噗的一聲吹滅了它,只剩下一截紅艷的小旗桿,旗桿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她把燒焦的火柴丟在煙盤子里。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是無論如何,她給了他們一點(diǎn)顏色看看。他們以為她這一輩子已經(jīng)完了么?早哩!她微笑著。寶絡(luò)心里一定也在罵她,罵得比四奶奶的話還要難聽。可是她知道寶絡(luò)恨雖恨她,同時也對她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diǎn)賤。 范柳原真心喜歡她么?那倒也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對女人說慣了謊的。她不能不當(dāng)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床架子上掛著她脫下來的月白蟬翼紗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摟住了長袍的膝部,鄭重地把臉偎在上面。蚊香的綠煙一蓬一蓬浮上來,直熏到她腦子里去。她的眼睛里,眼淚閃著光。 隔了幾天,徐太太又來到白公館。四奶奶早就預(yù)言過: “我們六姑奶奶這樣的胡鬧,眼見得七丫頭的事是吹了。徐太太豈有不惱的?徐太太怪了六姑奶奶,還肯替她介紹人么?這就叫偷雞不著蝕把米?!毙焯徊幌裣惹澳敲匆慌杌鹚频牧耍h(yuǎn)兜運(yùn)轉(zhuǎn)先解釋她這兩天為什么沒上門。家里老爺有要事上香港去接洽,如果一切順利,就打算在香港租下房子,住個一年半載的,所以她這兩天忙著打點(diǎn)行李,預(yù)備陪他一同去。至于寶絡(luò)的那件事,姓范的已經(jīng)不在上海了,暫時只得擱一擱,流蘇的可能的對象姓姜的,徐太太打聽了出來,原來他在外面有了人,若要拆開,還有點(diǎn)麻煩。據(jù)徐太太看來,這種人不甚可靠,還是算了罷。三奶奶四奶奶聽了這話,彼此使了個眼色,撇著嘴笑了一笑。 徐太太接下去攢眉說道:“我們的那一位,在香港倒有不少的朋友,就可惜遠(yuǎn)水救不著近火六小姐若是能夠到那邊去走一趟,倒許有很多的機(jī)會。這兩年,上海人在香港的,真可以說是人才濟(jì)濟(jì)。上海人自然是喜歡上海人,所以同鄉(xiāng)的小姐們在那邊聽說是很受人歡迎。六小姐去了,還愁沒有相當(dāng)?shù)娜??真可以抓起一把來揀揀!”眾人覺得徐太太真是善于辭令。前兩天轟轟烈烈鬧著做媒,忽然煙消火滅了,自己不得下場,便故作遁辭,說兩句風(fēng)涼話。白老太太便嘆了口氣道:“到香港去一趟,談何容易!單講——”不料徐太太很爽快的一口剪斷了她的話道:“六小姐若是愿意去,我請她。 我答應(yīng)幫她的忙,就得幫到底?!按蠹也唤婷嫦嘤U,連流蘇都怔住了。她估計著徐太太當(dāng)初自告奮勇替她做媒,想必倒是一時仗義,真心同情她的境遇。為了她跑跑腿尋尋門路,治一桌酒席請請那姓姜的,這點(diǎn)交情是有的。但是出盤纏帶她到香港去,那可是所費(fèi)不貲。為什么徐太太平空的要在她身上花這些錢?世上的好人雖多,可沒有多少傻子愿意在銀錢上做好人。徐太太一定是有背景的。難不成是那范柳原的詭計?徐太太曾經(jīng)說過她丈夫與范柳原在營業(yè)上有密切接觸,夫婦兩個大約是很熱心地捧著范柳原。犧牲一個不相干的孤苦的親戚來巴結(jié)他,也是可能的事。流蘇在這里胡思亂想著,白老太太便道:”那可不成呀,總不能讓您——“徐太太打了個哈哈道:”沒關(guān)系,這點(diǎn)小東,我還做得起!再說,我還指望著六小姐幫我的忙呢。我拖著兩個孩子,血壓又高,累不得,路上有了她,凡事也有個照應(yīng)。我是不拿她當(dāng)外人的,以后還要她多多的費(fèi)神呢!“白老太太忙代流蘇客氣了一番。徐太太掉過頭來,單刀直入地問道:”那么六小姐,你一準(zhǔn)跟我們跑一趟罷!就算是去逛逛,也值得?!傲魈K低下頭去,微笑道: “您待我太好了?!彼杆俚乇P算了一下。姓姜的那件事是無望了。以后即使有人替她做煤,也不過是和那姓姜的不相上下,也許還不如他。流蘇的父親是一個有名的賭徒,為了賭而傾家蕩產(chǎn),第一個領(lǐng)著他們往破落戶的路上走。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后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凈她胸中這一口惡氣。 她答應(yīng)了徐太太。徐太太在一星期內(nèi)就要動身。流蘇便忙著整理行裝。雖說家無長物,根本沒有什么可整理的,卻也亂了幾天。變賣了幾件零碎東西,添制了幾套衣服。徐太太在百忙中還騰出時間來替她做顧問。徐太太這樣的籠絡(luò)流蘇,被白公館里的人看在眼里,漸漸的也就對流蘇發(fā)生了新的興趣。除了懷疑她之外,又存了三分顧忌,背后嘀嘀咕咕議論著,當(dāng)面卻不那么指著臉子罵了,偶然也還叫聲“六妹”,“六姑”,“六小姐”,只怕她當(dāng)真嫁到香港的闊人,衣錦榮歸,大家總得留個見面的余地,不犯著得罪她。 徐太太徐先生帶著孩子一同乘車來接了她上船,坐的是一只荷蘭船的頭等艙。船小,顛簸得厲害,徐先生徐太太一上船便雙雙睡倒,吐個不休,旁邊兒啼女哭,流蘇倒著實服侍了他們幾天。好容易船靠了岸,她方才有機(jī)會到甲板上去看看海景。那是個火辣辣的下午,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里,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流蘇想著,在這夸張的城里,就是栽個跟頭,只怕也比別處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來,忽然覺得有人奔過來抱住她的腿,差一點(diǎn)把她推了一跤,倒吃了一驚,再看原來是徐太太的孩子,連忙定了定神,過去助著徐太太照料一切。誰知那十來件行李與兩個孩子,竟不肯被歸著在一堆,行李齊了,一轉(zhuǎn)眼又少了個孩子。 流蘇疲于奔命,也就不去看野眼了。 上了岸,叫了兩部汽車到淺水灣飯店。那車馳出了鬧市,翻山越嶺,走了多時,一路只見黃土崖,紅土崖,土崖缺口處露出森森綠樹,露出藍(lán)綠色的海。近了淺水灣,一樣是土崖與叢林,卻漸漸的明媚起來。許多游了山回來的人,乘車掠過他們的車,一汽車一汽車載滿了花,風(fēng)里吹落了零亂的笑聲。 到了旅館門前,卻看不見旅館在哪里。他們下了車,走上極寬的石級,到了花木蕭疏的高臺上,方見再高的地方有兩幢黃色房子。徐先生早定下了房間,仆歐們領(lǐng)著他們沿著碎石小徑走去,進(jìn)了昏黃的飯廳,經(jīng)過昏黃的穿堂,往二層樓上走。一轉(zhuǎn)彎,有一扇門通著一個小陽臺,搭著紫藤花架,曬著半壁斜陽。陽臺上有兩個人站著說話,只見一個女的,背向著他們,披著一頭漆黑的長發(fā),直垂到腳踝上,腳踝上套著赤金扭麻花鐲子,光著腳,底下看不仔細(xì)是否趿著拖鞋,上面微微露出一截印度式桃紅皺裥窄腳褲。被那女人擋住的一個男子,卻叫了一聲:“咦!徐太太!”便走了過來,向徐先生徐太太打招呼,又向流蘇含笑點(diǎn)頭。流蘇見是范柳原,雖然早就料到這一著,一顆心依舊不免跳得厲害。陽臺上的女人一閃就不見了。柳原伴著他們上樓,一路上大家仿佛他鄉(xiāng)遇故知似的,不斷的表示驚訝與愉快。那范柳原雖然夠不上稱做美男子,粗枝大葉的,也有他的一種風(fēng)神。徐先生夫婦指揮著仆歐們搬行李,柳原與流蘇走在前面,流蘇含笑問道: “范先生,你沒有上新加坡去?”柳原輕輕答道:“我在這兒等著你呢?!绷魈K想不到他這樣直爽,倒不便深究,只怕說穿了,不是徐太太請她上香港而是他請的,自己反而下不落臺,因此只當(dāng)他說玩笑話,向他笑了一笑。 柳原問知她的房間是一百三十號,便站住了腳道:“到了?!逼蜌W拿鑰匙開了門,流蘇一進(jìn)門便不由得向窗口筆直走過去。那整個的房間像暗黃的畫框,鑲著窗子里一幅大畫。那釅釅的,滟滟的海濤,直濺到窗簾上,把簾子的邊緣都染藍(lán)了。柳原向仆歐道:“箱子就放在櫥跟前?!绷魈K聽他說話的聲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覺震了一震,回過臉來,只見仆歐已經(jīng)出去了,房門卻沒有關(guān)嚴(yán)。柳原倚著窗臺,伸出一只手來撐在窗格子上,擋住了她的視線,只管望著她微笑。流蘇低下頭去。柳原笑道:“你知道么?你的特長是低頭?!绷魈K抬頭笑道:“什么?我不懂?!绷溃骸坝械娜松朴谡f話,有的人善于笑,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頭的?!绷魈K道: “我什么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柳原笑道:“無用的女人是最最厲害的女人。” 流蘇笑著走開了道:“不跟你說了,到隔壁去看看罷。”柳原道:“隔壁?我的房還是徐太太的房?” 流蘇又震了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柳原已經(jīng)替她開了門,道:“我屋里亂七八糟的,不能見人?!?/br> 他敲了一敲一百三十一號的門,徐太太開門放他們進(jìn)來道:“在我們這邊吃茶罷,我們有個起坐間。”便撳鈴叫了幾客茶點(diǎn)。徐先生從臥室里走了出來道:“我打了個電話給老朱,他鬧著要接風(fēng),請我們大伙兒上香港飯店。就是今天?!庇窒蛄溃骸斑B你在內(nèi)?!毙焯溃骸澳阏嬗信d致,暈了幾天的船,還不趁早歇歇?今兒晚上,算了罷!”柳原笑道:“香港飯店,是我所見過的頂古板的舞場。建筑、燈光、布置、樂隊,都是老英國式,四五十年前頂時髦的玩藝兒,現(xiàn)在可不夠刺激性了。實在沒有什么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樣的西崽,大熱的天,仿著北方人穿著扎腳褲——”流蘇道:“為什么?”柳原道:“中國情調(diào)呀!”徐先生笑道:“既然來到此地,總得去看看。就委屈你做做陪客罷!”柳原笑道:“我可不能說準(zhǔn)。別等我?!绷魈K見他不像要去的神氣,徐先生并不是常跑舞場的人,難得這么高興,似乎是認(rèn)真要替她介紹朋友似的,心里倒又疑惑起來。 然而那天晚上,香港飯店里為他們接風(fēng)一班人,都是成雙捉對的老爺太太,幾個單身男子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 流蘇正在跳著舞,范柳原忽然出現(xiàn)了,把她從另一個男子手里接了過來,在那荔枝紅的燈光里,她看不清他的黝暗的臉,只覺得他異常的沉默。流蘇笑道:“怎么不說話呀?”柳原笑道:“可以當(dāng)著人說的話,我全說完了?!绷魈K撲嗤一笑道: “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背人的話?”柳原道:“有些傻話,不但是要背著人說,還得背著自己。讓自己聽見了也怪難為情的。 譬如說,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流蘇別過頭去,輕輕啐了一聲道:”偏有這些廢話!“柳原道:”不說話又怪我不說話了,說話,又嫌嘮叨!“流蘇笑道:”我問你,你為什么不愿意我上跳舞場去?“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歡把好女人教壞了,又喜歡感化壞的女人,使她變?yōu)楹门?。我可不像那么沒事找事做。我認(rèn)為好女人還是老實些的好。“流蘇瞟了他一眼道:”你以為你跟別人不同么?我看你也是一樣的自私?!?/br> 柳原笑道:“怎樣自私?”流蘇心里想著:你最高的理想是一個冰清玉潔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潔,是對于他人。 挑逗,是對于你自己。如果我是一個徹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會注意到我。她向他偏著頭笑道:“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個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個壞女人。”柳原想了一想道: “不懂。”流蘇又解釋道:“你要我對別人壞,獨(dú)獨(dú)對你好?!绷Φ溃骸霸趺从诸嵉惯^來了?越發(fā)把人家攪糊涂了!”他又沉吟了一會道:“你這話不對?!绷魈K笑道:“哦,你懂了?!绷溃骸澳愫靡擦T,壞也罷,我不要你改變。難得碰見像你這樣的一個真正的中國女人。”流蘇微微嘆了口氣道:“我不過是一個過了時的人罷了?!绷溃骸罢嬲闹袊耸鞘澜缟献蠲赖?,永遠(yuǎn)不會過了時?!绷魈K笑道:“像你這樣的一個新派人——”柳原道:“你說新派,大約就是指的洋派。我的確不能算一個真正的中國人,直到最近幾年才漸漸的中國化起來。可是你知道,中國化的外國人,頑固起來,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頑固?!绷魈K笑道:“你也頑固,我也頑固,你說過的,香港飯店又是最頑固的跳舞場”他們同聲笑了起來。 音樂恰巧停了。柳原扶著她回到座上,向眾人笑道:“白小姐有點(diǎn)頭痛,我先送她回去罷?!绷魈K沒提防他有這一著,一時想不起怎樣對付,又不愿意得罪了他,因為交情還不夠深,沒有到吵嘴的程度,只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向眾人道了歉,一同走了出來。 迎面遇見一群西洋紳士,眾星捧月一般簇?fù)碇粋€女人。 流蘇先就注意到那人的漆黑的頭發(fā),結(jié)成雙股大辮,高高盤在頭上。那印度女人,這一次雖然是西式裝束,依舊帶著濃厚的東方色彩。玄色輕紗氅底下,她穿著金魚黃緊身長衣,蓋住了手,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領(lǐng)口挖成極狹的v形,直開到腰際,那是巴黎最新的款式,有個名式,喚做“一線天”。她的臉色黃而油潤,像飛了金的觀音菩薩,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里躲著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點(diǎn)。 粉紅的厚重的小嘴唇,仿佛腫著似的。柳原站住了腳,向她微微鞠了一躬。流蘇在那里看她,她也昂然望著流蘇,那一雙驕矜的眼睛,如同隔著幾千里地,遠(yuǎn)遠(yuǎn)的向人望過來。柳原便介紹道:“這是白小姐。這是薩黑荑妮公主。”流蘇不覺肅然起敬。薩黑荑妮伸出一雙手來,用指尖碰了一碰流蘇的手,問柳原道:“這位白小姐,也是上海來的?”柳原點(diǎn)點(diǎn)頭。 薩黑荑妮微笑道:“她倒不像上海人?!绷Φ溃骸跋衲膬旱娜四兀俊彼_黑荑妮把一只食指按在腮幫子上,想了一想,翹著十指尖尖,仿佛是要形容而又形容不出的樣子,聳肩笑了一笑,往里走去。柳原扶著流蘇繼續(xù)往外走,流蘇雖然聽不大懂英文,鑒貌辨色,也就明白了,便笑道:“我原是個鄉(xiāng)下人。” 柳原道:“我剛才對你說過了,你是個道地的中國人,那自然跟她所謂的上海人有點(diǎn)不同?!?/br> 他們上了車,柳原又道:“你別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搖,說是克力希納??绿m姆帕王公的親生女,只因王妃失寵,賜了死,她也就被放逐了,一直流浪著,不能回國。 其實,不能回國倒是真的,其余的,可沒有人能夠證實?!傲魈K道:”她到上海去過么?“柳原道:”人家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后來她跟著一個英國人上香港來。你看見她背后那老頭子么?現(xiàn)在就是他養(yǎng)活著她?!傲魈K笑道:”你們男人就是這樣,當(dāng)面何嘗不奉承著她,背后就說得她一個錢不值。像我這樣一個窮遺老的女兒,身份還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你對別人怎樣的說我呢!“柳原笑道:”誰敢一口氣把你們兩人的名字說在一起?“流蘇撇了撇嘴道:”也許因為她的名字太長了,一口氣念不完。“柳原道:”你放心。你是什么樣的人,我就拿你當(dāng)什么樣的人看待,準(zhǔn)沒錯。“流蘇做出安心的樣子,向車窗上一靠,低聲道:”真的?“他這句話,似乎并不是挖苦她,因為她漸漸發(fā)覺了,他們單獨(dú)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樣。不知道為什么,他背著人這樣穩(wěn)重,當(dāng)眾卻喜歡放肆。 她一時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氣,還是他另有作用。 到了淺水灣,他攙著她下車,指著汽車道旁郁郁的叢林道:“你看那種樹,是南邊的特產(chǎn)。英國人叫它‘野火花’?!?/br> 流蘇道:“是紅的么?”柳原道:“紅!”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直覺地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壁栗剝落燃燒著,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lán)的天也熏紅了。她仰著臉望上去。柳原道:“廣東人叫它‘影樹’。你看這葉子?!比~子像鳳尾草,一陣風(fēng)過,那輕纖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顫動著,耳邊恍惚聽見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鐵馬的叮當(dāng)。 柳原道:“我們到那邊去走走?!绷魈K不做聲。他走,她就緩緩的跟了過去。時間橫豎還早,路上散步的人多著呢——沒關(guān)系。從淺水灣飯店過去一截子路,空中飛跨著一座橋梁,橋那邊是山,橋這邊是一堵灰磚砌成的墻壁,攔住了這邊的山。柳原靠在墻上,流蘇也就靠在墻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墻極高極高,望不見邊。墻是冷而粗糙,死的顏色。她的臉,托在墻上,反襯著,也變了樣——紅嘴唇,水眼睛,有血,有rou,有思想的一張臉。柳原看著她道:“這堵墻,不知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么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墻。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墻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diǎn)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diǎn)真心?!?/br> 流蘇嗔道:“你自己承認(rèn)你愛裝假,可別拉扯上我。你幾時捉出我說謊來著?”柳原嗤的笑道:“不錯,你是再天真也沒有的一個人?!绷魈K道:“得了,別哄我了!” 柳原靜了半晌,嘆了口氣。流蘇道:“你有什么不稱心的事?”柳原道:“多著呢。” 流蘇嘆道:“若是像你這樣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這樣的。早就該上吊了?!绷溃?/br> “我知道你是不快樂的。我們四周的那些壞事,壞人,你一定是看夠了??墒?,如果你這是第一次看見他們,你一定更看不慣,更難受。我就是這樣。我回中國來的時候,已經(jīng)二十四了。關(guān)于我的家鄉(xiāng),我做了好些夢。你可以想象到我是多么的失望。我受不了這個打擊,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 你如果認(rèn)識從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xiàn)在的我?!傲魈K試著想象她是第一次看見她四嫂。她猛然叫道:”還是那樣的好,初次瞧見,再壞些,再臟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東西。你若是混在那里頭長大了,你怎么分得清,哪一部分是他們,哪一部分是你自己?“柳原默然,隔了一會方道:”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我這些話無非是借口,自己糊弄自己?!八蝗恍α似饋淼溃骸逼鋵嵨矣貌恢裁唇杩谘?!我愛玩——我有這個錢,有這個時間,還得去找別的理由?“他思索了一會,又煩躁起來,向她說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里這么說著,心里早已絕望了,然而他還是固執(zhí)地,哀懇似的說著:”我要你懂得我!“ 流蘇愿意試試看。在某種范圍內(nèi),她什么都愿意。她側(cè)過臉去向著他,小聲答應(yīng)著:“我懂得,我懂得?!彼参恐?,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臉,那嬌脆的輪廓,眉與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緩緩垂下頭去。柳原格格地笑了起來。他換了一副聲調(diào),笑道:“是的,別忘了,你的特長是低頭??墒且灿腥苏f,只有十來歲的女孩子們適宜于低頭。適宜于低頭的人往往一來就喜歡低頭。低了多年的頭,頸子上也許要起皺紋的?!绷魈K變了臉,不禁抬起手來撫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別著急,你決不會有的。待會兒回到房里去,沒有人的時候,你再解開衣袖上的鈕子,看個明白?!绷魈K不答,掉轉(zhuǎn)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笑道:“我告訴你為什么你保得住你的美。薩黑荑妮上次說:她不敢結(jié)婚,因為印度女人一閑下來,呆在家里,整天坐著,就發(fā)胖了。我就說:中國女人呢。光是坐著,連發(fā)胖都不肯發(fā)胖——因為發(fā)胖至少還需要一點(diǎn)精力。懶倒也有懶的好處!” 流蘇只是不理他。他一路賠著小心,低聲下氣,說說笑笑,她到了旅館里,面色方才和緩下來,兩人也就各自歸房安置。流蘇自己忖量著,原來范柳原是講究精神戀愛的。她倒也贊成,因為精神戀愛的結(jié)果永遠(yuǎn)是結(jié)婚,而rou體之愛往往就停頓在某一階段,很少結(jié)婚的希望。精神戀愛只有一個毛?。涸趹賽圻^程中,女人往往聽不懂男人的話。然而那倒也沒有多大關(guān)系。后來總還是結(jié)婚,找房子,置家具,雇傭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這么一想,今天這點(diǎn)小誤會,也就不放在心上。 第二天早晨,她聽徐太太屋里鴉雀無聲,知道她一定起來得很晚。徐太太仿佛說過的,這里的規(guī)矩,早餐叫到屋里來吃,另外要付費(fèi),還要給小賬,因此流蘇決定替人家節(jié)省一點(diǎn),到食堂里去。她梳洗完了,剛跨出房門,一個守候在外面的仆歐,看見了她,便去敲范柳原的門。柳原立刻走了出來,笑道:“一塊兒吃早飯去?!币幻孀?,他一面問道:“徐先生徐太太還沒升帳?”流蘇笑道:“昨兒他們玩得太累了罷! 我沒聽見他們回來,想必一定是近天亮?!八麄冊诓褪彝饷娴淖呃壬蠏藗€桌子坐下。 石闌干外生著高大的棕櫚樹,那絲絲縷縷披散著的葉子在太陽光里微微發(fā)抖,像光亮的噴泉。樹底下也有噴水池子,可沒有那么偉麗。柳原問道:“徐太太他們今天打算怎么玩?”流蘇道:“聽說是要找房子去?!绷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