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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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鈴又響了,振保猜是他弟弟回來了,果然是篤保。篤保一回來,自然就兩樣了。振保過后細(xì)想方才的情形,在那黃昏的陽臺上,看不仔細(xì)她,只聽見那低小的聲音,秘密地,就像在耳根子底下,癢梭梭吹著氣。在黑暗里,暫時可以忘記她那動人的身體的存在,因此有機(jī)會知道她另外還有點別的。她仿佛是個聰明直爽的人,雖然是為人妻子,精神上還是發(fā)育未完全的,這是振保認(rèn)為最可愛的一點。就在這上面他感到了一種新的威脅,和這新的威脅比較起來,單純的rou的誘惑簡直不算什么了。他絕對不能認(rèn)真哪!那是自找麻煩。 也許也許還是她的身子在作怪。男子憧憬著一個女人的身體的時候,就關(guān)心到她的靈魂,自己騙自己說是愛上了她的靈魂。唯有占領(lǐng)了她的身體之后,他才能夠忘記她的靈魂。 也許這是唯一的解脫的方法。為什么不呢?她有許多情夫,多一個少一個,她也不在乎。王士洪雖不能說是不在乎,也并不受到更大的委屈。 振保突然提醒他自己,他正在這里挖空心思想出各種的理由,證明他為什么應(yīng)當(dāng)同這女人睡覺。他覺得羞慚,決定以后設(shè)法躲著她,同時著手找房子,有了適宜的地方就立刻搬家。他托人從中張羅,把他弟弟安插到專門學(xué)校的寄宿舍里去,剩下他一個人,總好辦。午飯原是在辦公室附近的館子里吃的,現(xiàn)在他晚飯也在外面吃,混到很晚方才回家,一回去便上床了。 有一天晚上聽見電話鈴響了,許久沒人來接。他剛跑出來,仿佛聽見嬌蕊房門一開,他怕萬一在黑暗的甬道里撞在一起,便打算退回去了??墒菋扇锓路鸫掖匍g摸不到電話機(jī),他便就近將電燈一捻。燈光之下一見王嬌蕊,卻把他看呆了。 她不知可是才洗了澡,換上一套睡衣,是南洋華僑家常穿的沙籠布制的襖褲,那沙籠布上印的花,黑壓壓的也不知是龍蛇還是草木,牽絲攀藤,烏金里面綻出橘綠。襯得屋子里的夜色也深了。這穿堂在暗黃的燈照里很像一節(jié)火車,從異鄉(xiāng)開到異鄉(xiāng)。火車上的女人是萍水相逢的,但是個可親的女人。 她一只手拿起聽筒,一只手伸到肋下去扣那小金核桃鈕子,扣了一會,也并沒扣上,其實里面什么也看不見,振保免不了心懸懸的,總覺關(guān)情,她扭身站著,頭發(fā)亂蓬蓬的斜掠下來,面色黃黃的仿佛泥金的偶像,眼睫毛低著,那睫毛的影子重得像個小手合在頰上。剛才走得匆忙,把一只皮拖鞋也踢掉了,沒有鞋的一只腳便踩在另一只的腳背上。振保只來得及看見她足踝上有痱子粉的痕跡,她那邊已經(jīng)掛上了電話——是打錯了的,嬌蕊站立不牢,一歪身便在椅子上坐下了,手還按著電話機(jī)。振保這方面把手?jǐn)R在門鈕上,表示不多談,向她點頭笑道:“怎么這些時都沒有看見你?我以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他分明知道是他躲著她而不是她躲著他,不等她開口,先搶著說了,也是一種自衛(wèi)。無聊得很,他知道,可是見了她就不由得要說玩笑話——是有那種女人的。 嬌蕊笑道:“我有那么甜么?”她隨隨便便對答著,一只腳伸出去盲目地尋找拖鞋。振保放了膽子答說,“不知道——沒嘗過?!眿扇镟坂鸵恍?。她那只鞋還是沒找到,振??床贿^去,走來待要彎腰拿給她,她恰是已經(jīng)踏了進(jìn)去了。 他倒又不好意思起來,無緣無故略有點悻悻地問道:“今天你們的傭人都到哪里去了?”嬌蕊道:“大司務(wù)同阿媽來了同鄉(xiāng),陪著同鄉(xiāng)玩大世界去了?!闭癖5溃骸班??!眳s又笑道: “一個人在家不怕么?”嬌蕊站起來,踏啦踏啦往房里走,笑道:“怕什么?”振保笑道:“不怕我?”嬌蕊頭也不回,笑道: “什么?我不怕同一個紳士單獨在一起的!”振保這時卻又把背心倚在門鈕上的一只手上,往后一靠,不想走了的樣子。他道:“我并不假裝我是個紳士?!眿扇镄Φ溃骸罢娴募澥渴怯貌恢b的?!彼缫验_門進(jìn)去了,又探身過來將甬道里電燈啪的一關(guān)。振保在黑暗中十分震動,然而徒然興奮著,她已經(jīng)不在了。 振保一晚上翻來覆去的告訴自己這是不妨事的,嬌蕊與玫瑰不同,一個任性的有夫之婦是最自由的婦人,他用不著對她負(fù)任何責(zé)任??墒牵荒懿粚ψ约贺?fù)責(zé)。想到玫瑰,就想到那天晚上,在野地的汽車?yán)?,他的舉止多么光明磊落,他不能對不住當(dāng)初的自己。 這樣又過了兩個禮拜,天氣聚然暖了,他沒穿大衣出去,后來略下了兩點雨,又覺寒颼颼的,他在午飯的時候趕回來拿大衣,大衣原是掛在穿堂里的衣架上的,卻不看見。他尋了半日,著急起來,見起坐間的房門虛掩著,便推門進(jìn)去,一眼看見他的大衣鉤在墻上一張油畫的畫框上,嬌蕊便坐在圖畫下的沙發(fā)上,靜靜的點著支香煙吸。振保吃了一驚,連忙退出門去,閃身在一邊,忍不住又朝里看了一眼。原來嬌蕊并不在抽煙,沙發(fā)的扶手上放著只煙灰盤子,她擦亮了火柴,點上一段吸殘的煙,看著它燒,緩緩燒到她手指上,燙著了手,她拋掉了,把手送到嘴跟前吹一吹,仿佛很滿意似的。他認(rèn)得那景泰藍(lán)的煙灰盤子就是他屋里那只。 振保像做賊似的溜了出去,心里只是慌張。起初是大惑不解、及至想通了之后也還是迷惑。嬌蕊這樣的人,如此癡心地坐在他大衣之旁,讓衣服上的香煙味來籠罩著她,還不夠,索性點起他吸剩的香煙真是個孩子,被慣壞了,一向要什么有什么,因此,遇見了一個略具抵抗力的,便覺得他是值得思念的。嬰孩的頭腦與成熟的婦人的美是最具誘惑性的聯(lián)合。這下子振保完全被征服了。 他還是在外面吃了晚飯,約了幾個朋友上館子,可是座上眾人越來越變的言語無味,面目可憎。振保不耐煩了,好容易熬到席終,身不由主地立即跳上公共汽車回寓所來,嬌蕊在那里彈琴,彈的是那時候最流行的《影子華爾滋》。振保兩只手抄在口袋里,在陽臺上來回走著。琴上安著一盞燈,照亮了她的臉,他從來沒看見她的臉那么肅靜。振保跟著琴哼起那支歌來,她仿佛沒聽見,只管彈下去,換了支別的。他沒有膽量跟著唱了。他立在玻璃門口,久久看著她,他眼睛里生出淚珠來,因為他和她到底是在一處了,兩個人,也有身體,也有心。他有點希望她看見他的眼淚,可是她只顧彈她的琴,振保煩惱起來,走近些,幫她掀琴譜,有意打攪她,可是她并不理會,她根本沒照著譜,調(diào)子是她背熟了的,自管自從手底悠悠流出來。振保突然又是氣,又是怕,仿佛他和她完全沒有什么相干。他挨緊她坐在琴凳上,伸手擁抱她,把她扳過來,琴聲戛然停止,她嫻熟地把臉偏了一偏——過于嫻熟地。他們接吻了。振保發(fā)狠把她壓到琴鍵上去,砰訇一串混亂的響雷,這至少和別人給她的吻有點兩樣罷? 嬌蕊的床太講究了,振保睡不慣那樣厚的褥子,早起還有點暈床的感覺,梳頭發(fā)的時候他在頭發(fā)里發(fā)現(xiàn)一彎剪下來的指甲,小紅月牙,因為她養(yǎng)著長指甲,把他劃傷了,昨天他朦朧睡去的時候看見她坐在床頭剪指甲。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沒有,應(yīng)當(dāng)是紅色的月牙。 以后,他每天辦完了公回來,坐在雙層公共汽車的樓上,車頭迎著落日,玻璃上一片光,車子轟轟然朝太陽馳去,朝他的快樂馳去,他的無恥的快樂——怎么不是無恥的?他這女人,吃著旁人的飯,住著旁人的房子,姓著旁人的姓??墒钦癖5目鞓犯鼮榭鞓罚驗橛X得不應(yīng)該。 他自己認(rèn)為是墮落了。從高處跌落的物件,比它本身的重量要重上許多倍,那驚人的重量跟嬌蕊撞上了,把她砸得昏了頭。 她說:“我真愛上了你了?!闭f這話的時候,她還帶著點嘲笑的口氣?!澳阒烂??每天我坐在這里等你回來,聽著電梯工東工東慢慢開上來,開過我們這層樓,一直開上去了,我就像把一顆心提了上去,放不下來。有時候,還沒開到這層樓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間斷了氣?!闭癖PΦ溃骸澳阈睦镞€有電梯,可見你的心還是一所公寓房子。”嬌蕊淡淡的一笑,背著手走到窗前,往外看著,隔了一會,方道:“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經(jīng)造好了?!闭癖F鸪鯖]有懂,懂得了之后,不覺呆了一呆。他從來不是舞文弄墨的人,這一次破了例,在書桌上拿起筆來,竟寫了一行字:“心居落成志喜?!逼鋵嵰舱f不上喜歡,許多唧唧喳喳的rou的喜悅突然靜了下來,只剩下一種蒼涼的安寧,幾乎沒有感情的一種滿足。 再擁抱的時候,嬌蕊極力緊匝著他,自己又覺羞慚,說: “沒有愛的時候,不也是這樣的么?若是沒有愛,也能夠這樣,你一定看不起我?!彼褍芍皇直劾盏酶o些,問道:“你覺得有點兩樣么?有一點兩樣么?”振保道:“當(dāng)然兩樣?!笨墒撬麑嵲诜植怀觥那暗膵扇锸翘玫膼劢?。 現(xiàn)在這樣的愛,在嬌蕊還是生平第一次。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單單愛上了振保。常常她向他凝視,眼色里有柔情,又有輕微的嘲笑,也嘲笑他,也嘲笑她自己。 當(dāng)然,他是個有作為的人,一等一的紡織工程師。他在事務(wù)所里有一種特殊的氣派,就像老是忙得不抬頭。外國上司一迭連聲叫喊:“?。≠。≠≡谀膬耗??”他把額前披下的一綹子頭發(fā)往后一推,眼鏡后的眼睛熠熠有光,連鏡片的邊緣上也晃著一抹流光。他喜歡夏天,就不是夏天他也能忙得汗流浹背,西裝上一身的皺紋,肘彎,腿彎,皺得像笑紋。中國同事里很多罵他窮形極相的。 他告訴嬌蕊他如何如何能干,嬌蕊也夸獎他,把手搓弄他的頭發(fā),說:“哦?嗯,我這孩子很會做事呢??蛇@也是你份該知道的。這個再不知道,那還了得?別的上頭你是不大聰明的。我愛你——知道了么?我愛你。” 他在她跟前逞能,她也在他跟前逞能。她的一技之長是耍弄男人。如同那善翻筋斗的小丑,在圣母的臺前翻筋斗,她也以同樣的虔誠把這一點獻(xiàn)給她的愛。她的挑戰(zhàn)引起了男子們適當(dāng)?shù)姆磻?yīng)的時候,她便向振??粗?,微笑里有謙遜,像是說:“這也是我份該知道的。這個再不知道,那還了得?”她從前那個悌米孫,自從那天賭氣不來了,她卻又去逗他。她這些心思,振保都很明白,雖然覺得無聊,也都容忍了,因為是孩子氣。同嬌蕊在一起,好像和一群拼拎訇隆正在長大的大孩子們同住,真是催人老的。 也有時候說到她丈夫幾時回來。提到這個,振保臉上就現(xiàn)出黯敗的微笑,眉梢眼梢往下掛,整個的臉拉雜下垂像拖把上的破布條。這次的戀愛,整個地就是不應(yīng)該,他屢次拿這犯罪性來刺激他自己,愛得更兇些。嬌蕊沒懂得他這層心理,看見他痛苦,心里倒高興,因為從前雖然也有人揚言要為她自殺,她在英國讀書的時候,大清早起沒來得及洗臉便草草涂紅了嘴唇跑出去看男朋友,他們也曾經(jīng)說:“我一夜都沒睡,在你窗子底下走來走去,走了一夜?!蹦堑降撞凰銛?shù)。 當(dāng)真使一個男人為她受罪,還是難得的事。 有一天她說:“我正在想著,等他回來了,怎么樣告訴他——”就好像是已經(jīng)決定了的,要把一切都告訴士洪,跟他離了婚來嫁振保。振保沒敢接口,過后,覺得光把那黯敗的微笑維持下去,太嫌不夠了,只得說道:“我看這事莽撞不得。 我先去找個做律師的朋友去問問清楚。你知道,弄得不好,可以很吃虧?!耙陨馊说闹庇X,他感到,光只提到律師二字,已經(jīng)將自己牽涉進(jìn)去,到很深的地步。他的遲疑,嬌蕊毫未注意。她是十分自信的,以為只要她這方面的問題解決了,別人總是絕無問題的。 嬌蕊常常打電話到他辦公室里來,毫無顧忌,也是使他煩心的事。這一天她又打了來說:“待會兒我們一塊到哪兒玩去?!闭癖枮槭裁催@么高興,嬌蕊道:“你不是喜歡我穿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中國衣服么?今天做了來了,我想穿了出去?!闭癖5溃骸耙灰タ措娪埃俊边@時候他和幾個同事合買了部小汽車自己開著,嬌蕊總是搭他們車子,還打算跟他學(xué)著開,揚言“等我學(xué)會了我也買一部?!薄惺亢橘I嗎?這句話振保聽了卻是停在心口不大消化。 此刻他提議看電影,嬌蕊似乎覺得不是充分的玩。她先說:“好呀?!庇值溃骸坝熊囎泳腿ァ!?/br> 振保笑道:“你要腳做什么用的?”嬌蕊笑道:“追你的!”接著,辦公室里一陣忙碌,電話只得草草掛斷了。 這天恰巧有個同事也需要汽車,振保向來最有犧牲精神,尤其在娛樂上。車子將他在路角丟了下來,嬌蕊在樓窗口看見他站定了買一份夜報,不知是不是看電影廣告,她趕出來在門口街上迎著他,說:“五點一刻的一場,沒車子就來不及了。不要去了。”振保望著她笑道:“那要不要到別處去呢?——打扮得這么漂亮?!眿扇锇阉氖直垡还?,笑道: “就在馬路上走走不也很好么?”一路上他耿耿于心地問可要到這里到那里。路過一家有音樂的西洋茶食店,她拒絕進(jìn)去之后,他方才說:“這兩天倒是窮得厲害!”嬌蕊笑道:“哎喲——先曉得你窮,不跟你好了!” 正說著,遇見振保素識的一個外國老太太,振保留學(xué)的時候,家里給他匯錢帶東西,常常托她的。艾許太太是英國人,嫁了個雜種人,因此處處留心,英國得格外道地。她是高高的,駝駝的,穿的也是相當(dāng)考究的花洋紗,卻剪裁得拖一片掛一片,有點像個老叫花子。小雞蛋殼藏青呢帽上插著雙飛燕翅,珠頭帽針,帽子底下鑲著一圈灰色的鬈發(fā),非常的像假發(fā),眼珠也像是淡藍(lán)磁的假眼珠。她吹氣如蘭似地,凋凋地輕聲說著英語。振保與她握手,問:“還住在那里嗎?”艾許太太:“本來我們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的——我丈夫?qū)嵲谧卟婚_!”到英國去是“回家”,雖然她丈夫是生在中國的,已經(jīng)是在中國的第三代;而她在英國的最后一個親屬也已經(jīng)亡故了。 振保將嬌蕊介紹給她道:“這是王士洪太太。王從前也是在愛丁堡的。王太太也在倫敦多年。現(xiàn)在我住在他們一起?!?/br> 艾許太太身邊還站著她的女兒。振保對于雜種姑娘本來比較最有研究。這艾許小姐抿著紅嘴唇,不大做聲,在那尖尖的白桃子臉上一雙深黃的眼睛窺視著一切。女人還沒得到自己的一份家業(yè),自己的一份憂愁負(fù)擔(dān)與喜樂,是常常有那種注意守候的神情的。艾許小姐年紀(jì)雖不大,不像有些女人求歸宿的“歸心似箭”,但是都市的職業(yè)女性,經(jīng)常地緊張著,她眼眶底下腫起了兩大塊,也很憔悴了。不論中外的“禮教之大防”,本來也是為女人打算的,使美貌的女人更難到手,更值錢,對于不好看的女人也是一種保護(hù),不至于到處面對著失敗?,F(xiàn)在的女人沒有這種保護(hù)了,尤其是地位全然沒有準(zhǔn)的雜種姑娘。艾許小姐臉上露出的疲倦與窺伺,因此特別尖銳化了些。 嬌蕊一眼便看出來,這母女二人如果“回家”去了也不過是英國的中下階級。因為是振保的朋友,她特意要給她們一個好的印象,同時,她在婦女面前不知怎么總覺得自己是“從了良”的,現(xiàn)在是太太身份,應(yīng)當(dāng)顯得端凝富態(tài)。振保從來不大看見她這樣的矜持地微笑著,如同有一種電影明星,一動也不動像一顆藍(lán)寶石,只讓夢幻的燈光在寶石深處引起波動的光與影。她穿著暗紫藍(lán)喬琪紗旗袍,隱隱露出胸口掛的一顆冷艷的金雞心——仿佛除此之外她也沒有別的心。振??粗?,一方面得意非凡,一方面又有點懷疑,只要有個男人在這里,她一定就會兩樣些。 艾許太太問候佟老太太,振保道:“我母親身體很好,現(xiàn)在還是一家人都由她照應(yīng)著。”他轉(zhuǎn)向嬌蕊笑道:“我母親常常燒菜呢,燒得非常好。我總是說像我們這樣的母親真難得的!”因為里面經(jīng)過這許多年的辛酸刻苦,他每次贊揚他的寡母總不免有點咬牙切齒的,雖然微笑著,心變成一塊大石頭,yingying地“秤胸襟”。艾許太太又問起他弟妹們,振保道:“篤保這孩子倒還好的,現(xiàn)在進(jìn)了專門學(xué)校,將來可以由我們廠里送到英國去留學(xué)。”連兩個meimei也贊到了,一個個金童玉女似的。艾許太太笑道:“你也好呀!一直從前我就說:你母親有你真是值得驕傲的!”振保謙虛了一回,因也還問艾許先生一家的職業(yè)狀況。 艾許太太見他手里卷著一份報,便問今天晚報上可有什么新聞。振保遞給她看,她是老花眼,拿得遠(yuǎn)遠(yuǎn)地看,盡著手臂的長度,還看不清楚,叫艾許小姐拿著給她看。振保道: “我本來預(yù)備請王太太去看電影的。沒有好電影。”他當(dāng)著人對嬌蕊的態(tài)度原有點僵僵的,表示他不過是她家庭的朋友,但是艾許小姐靜靜窺伺著的眼睛,使他覺得他這樣反而欲蓋彌彰了,因又狎熟地緊湊到嬌蕊跟前問道:“下次補(bǔ)請——嗯?” 兩眼光光地瞅著她,然后一笑,隨后又懊悔,仿佛說話太起勁把唾沫濺到人臉上去了。 他老是覺得這艾許小姐在旁觀看。 她是一無所有的年輕人,甚至于連個姓都沒有,竟也等待著一個整個的世界的來臨,而且那大的陰影已經(jīng)落在她臉上,此外她也別無表情。 像嬌蕊呢,年紀(jì)雖輕,已經(jīng)擁有許多東西,可是有了也不算數(shù)的,她仿佛有點糊里糊涂,像小孩一朵一朵去采下許多紫羅蘭,扎成一把,然后隨手一丟。至于振保,他所有的一點安全,他的前途,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叫他怎么舍得輕易由它風(fēng)流云散呢?闊少爺小姐的安全,因為是承襲來的,可以不拿它當(dāng)回事,他這是好不容易的呀!一樣的四個人在街上緩緩走著,艾許太太等于在一個花紙糊墻的房間里安居樂業(yè),那三個年輕人的大世界卻是危機(jī)四伏,在地底訇訇跳著舂著。 天還沒黑,霓虹燈都已經(jīng)亮了,在天光里看著非常假,像戲子戴的珠寶,經(jīng)過賣燈的店,霓虹燈底下還有無數(shù)的燈,亮做一片。吃食店的洋鐵格子里,女店員俯身夾取甜面包,胭脂烘黃了的臉頰也像是可以吃的。——在老年人的眼中也是這樣的么?振保走在老婦人身邊,不由得覺得青春的不久長。 指示行人在此過街,汽車道上攔腰釘了一排釘,一顆顆爍亮的圓釘,四周微微凹進(jìn)去,使柏油道看上去烏暗柔軟,踩在腳下有彈性。振保走得揮灑自如,也不知是馬路有彈性還是自己的步伐有彈性。 艾許太太看見嬌蕊身上的衣料說好,又道:“上次我在惠羅公司也看見像這樣的一塊,桃麗嫌太深沒買。我自己都想買了的。后來又想,近來也很少穿這樣衣服的機(jī)會”她自己并不覺得這話有什么凄慘,其余的幾個人卻都沉默了一會接不上話去。然后振保問道:“艾許先生可還是忙得很?”艾許太太道:“是呀,不然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了,他實在走不開!”振保道:“哪一個禮拜天我有車子,我來接你們幾位到江灣去,吃我母親做的中國點心。”艾許太太笑道:“那好極了,我丈夫簡直‘溺愛’中國東西呢!”聽她那遠(yuǎn)方闊客的口吻,決想不到她丈夫是有一半中國血的。 和艾許太太母女分了手,振保仿佛解釋似的告訴嬌蕊: “這老太太人實在非常好。”嬌蕊望望他,笑道:“我看你這人非常好?!闭竦Φ溃骸班牛吭趺??——我怎么非常好?”一直問到她臉上來了。嬌蕊笑道:“你別生氣,你這樣的好人,女人一見了你就想替你做媒,可并不想把你留給自己?!闭癖PΦ溃骸斑?。哦。你不喜歡好人?!眿扇锏溃骸捌匠E讼矚g好人,無非是覺得他這樣的人可以給當(dāng)給他上的。”振保道:“噯呀,那你是存心要給我上當(dāng)呀?”嬌蕊頓了一頓,瞟了他一眼,帶笑不笑地道:“這一次,是那壞女人上了當(dāng)了!”振保當(dāng)時簡直受不了這一瞟和那輕輕的一句話。然而那天晚上,睡在她床上,他想起路上碰見的艾許太太,想起他在愛丁堡讀書,他家里怎樣為他寄錢,寄包裹,現(xiàn)在正是報答他母親的時候。他要一貫地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職業(yè)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后他要做一點有益社會的事,譬如說,辦一個貧寒子弟的工科專門學(xué)校,或是在故鄉(xiāng)的江灣弄個模范布廠,究竟怎樣,還有點渺茫,但已經(jīng)渺茫地感到外界的溫情的反應(yīng),不止有一個母親,一個世界到處都是他的老母,眼淚汪汪,睜眼只看見他一個人。 嬌蕊熟睡中偎依著他,在他耳根子底下放大了的她的咻咻的鼻息,忽然之間成為身外物了。他欠起身來,坐在床沿,摸黑點了一支煙抽著。他以為她不知道,其實她已經(jīng)醒了過來。良久良久,她伸手摸索他的手,輕輕說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的?!彼阉氖譅康剿鄄采稀?/br> 她的話使他下淚,然而眼淚也還是身外物。 振保不答話,只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已經(jīng)快天明了,滿城喑嘎的雞啼。 第二天,再談到她丈夫的歸期,她肯定地說:“總就在這兩天,他就要回來了。”振保問她如何知道,她這才說出來,她寫了航空信去,把一切都告訴了士洪,要他給她自由。振保在喉嚨里“惡”地叫了一聲,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頭看那崔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線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象的火車,正沖著他轟隆轟隆開過來,遮得日月無光。事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不可救的階段。他一向以為自己是有分寸的,知道適可而止,然而事情自管自往前進(jìn)行了。跟她辯論也無益。麻煩的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根本就覺得沒有辯論的需要,一切都是極其明白清楚,他們彼此相愛,而且應(yīng)當(dāng)愛下去。沒有她在跟前,他才有機(jī)會想出諸般反對的理由。像現(xiàn)在,他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她愛的是悌米孫,卻故意的把濕布衫套在他頭上,只說為了他和她丈夫鬧離婚,如果社會不答應(yīng),毀的是他的前程。 他在馬路上亂走,走了許多路,到一家小酒店去喝酒,要了兩樣菜,出來就覺得肚子痛。叫了部黃包車,打算到篤保的寄宿舍里去轉(zhuǎn)一轉(zhuǎn),然而在車上,肚子仿佛更疼得緊。振保的自制力一渙散,就連身體上一點點小痛苦也禁受不起了,發(fā)了慌,只怕是霍亂,吩咐車夫把他拉到附近的醫(yī)院里去。住院之后,通知他母親,他母親當(dāng)天趕來看他,次日又為他買了藕粉和葡萄汁來。嬌蕊也來了。他母親略有點疑心嬌蕊和他有些首尾,故意當(dāng)著嬌蕊的面勸他:“吃壞了肚子事小,這么大的人了,還不知道當(dāng)心自己,害我一夜都沒睡好惦記著你。 我哪兒照顧得了這許多?隨你去罷,又不放心。多咱你娶了媳婦,我就不管了,王太太你幫著我勸勸他。朋友的話他聽得進(jìn)去,就不聽我的話。唉!巴你念書上進(jìn)好容易巴到今天,別以為有了今天了,就可以胡來一氣了。人家越是看得起你,越得好好兒的往上做。王太太你勸勸他?!皨扇镅b做聽不懂中文,只是微笑。振保聽他母親的話,其實也和他自己心中的話相仿佛,可是到了他母親嘴里,不知怎么,就像是玷辱了他的邏輯。他覺得羞慚,想法子把他母親送去了。 剩下他同嬌蕊,嬌蕊走到他床前,扶著白鐵闌干,全身的姿勢是痛苦的詢問。振保煩躁地翻過身去,他一時不能解釋,擺脫不了他母親的邏輯。太陽曬到他枕邊,隨即一陣陰涼,嬌蕊去把窗簾拉上了。她不走,留在那里做看護(hù)婦的工作,遞茶遞水,遞溺盆。洋瓷盆碰在身上冰冷的,她的手也一樣的冷。有時他偶然朝這邊看一眼,她就乘機(jī)說話,說: “你別怕”說他怕,他最怕聽,頓時變了臉色,她便停住了。隔了些時,她又說:“我都改了”他又轉(zhuǎn)側(cè)不安,使她說不下去了。她又道:“我決不會連累你的,”又道:“你離了我是不行的,振?!睅状挝凑f完的話,掛在半空像許多鐘擺,以不同的速度滴嗒滴嗒搖,各有各的理路,推論下去,各自到達(dá)高潮,于不同的時候當(dāng)當(dāng)打起鐘來。振保覺得一房間都是她的聲音,雖然她久久沉默著。 等天黑了,她趁著房里還沒點上燈,近前伏在他身上大哭起來。即使在屈辱之中她也有力量。隔著絨毯和被單他感到她的手臂的堅實??墒撬灰α浚α克约河?。 她抱著他的腰腿嚎啕大哭。她燙得極其蓬松的頭發(fā)像一盆火似的冒熱氣。如同一個含冤的小孩,哭著,不得下臺,不知道怎樣停止,聲嘶力竭,也得繼續(xù)哭下去,漸漸忘了起初是為什么哭的。振保他也是,吃力地說著“不,不,不要這樣不行的”只顧聚精會神克服層層涌起的欲望,一個勁兒地說“不,不”,全然忘了起初是為什么要拒絕的。 最后他到底找到了相當(dāng)?shù)脑?,他努力躬起膝蓋,想使她抬起身來,說道:“嬌蕊,你要是愛我的,就不能不替我著想。 我不能叫我母親傷心。她的看法同我們不同,但是我們不能不顧到她,她就只依靠我一個人。社會上是決不肯原諒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我們的愛只能是朋友的愛。以前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墒乾F(xiàn)在,不告訴我就寫信給他,那是你的錯了。嬌蕊,你看怎樣,等他來了,你就說是同他鬧著玩的,不過是哄他早點回來。他肯相信的,如果他愿意相信。“ 嬌蕊抬起紅腫的臉來,定睛看著他,飛快地一下,她已經(jīng)站直了身子,好像很詫異剛才怎么會弄到這步田地。她找到她的皮包,取出小鏡子來,側(cè)著頭左右一照,草草把頭發(fā)往后掠兩下,用手帕擦眼睛,擤鼻子,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 振保一晚上都沒睡好,清晨補(bǔ)了一覺,朦朧中似乎又有人趴在他身上哭泣,先還當(dāng)是夢魘,后來知道是嬌蕊,她又來了,大約已經(jīng)哭了不少時。這女人的心身的溫暖覆在他上面像一床軟緞面子的鴨絨被,他悠然地出了汗,覺得一種情感上的奢侈。 等他完全清醒了,嬌蕊就走了,一句話沒說,他也沒有話。以后他聽說她同王士洪協(xié)議離婚,仿佛都是離他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事。他母親幾次向他流淚,要他娶親,他延挨了些時,終于答應(yīng)說好。于是他母親托人給他介紹??吹矫蠠燐Z小姐的時候,振保向自己說:“就是她罷?!?/br> 初見面,在人家的客廳里,她立在玻璃門邊,穿著灰地橙紅條子的綢衫,可是給人的第一個印象是籠統(tǒng)的白。她是細(xì)高身量,一直線下去,僅在有無間的一點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的尖端,和那突出的胯骨上。風(fēng)迎面吹過來,衣裳朝后飛著,越顯得人的單薄。臉生得寬柔秀麗,可是,還是單只覺得白。她父親過世,家道中落之前,也是個殷實的商家,和佟家正是門當(dāng)戶對。小姐今年二十二歲,就快大學(xué)畢業(yè)了。因為程度差,不能不揀一個比較馬虎的學(xué)校去讀書,可是煙鸝是壞學(xué)校里的好學(xué)生,兢兢業(yè)業(yè),和同學(xué)不甚來往。她的白把她和周圍的惡劣的東西隔開來,像病院里的白屏風(fēng),可同時,書本上的東西也給隔開了。煙鸝進(jìn)學(xué)校十年來,勤懇地查生字,背表格,黑板上有字必抄,然而中間總像是隔了一層白的膜。在中學(xué)的時候就有同學(xué)的哥哥之類寫信來,她家里的人看了信總說是這種人少惹他的好,因此她從來沒回過信。 振保預(yù)備再過兩個月,等她畢了業(yè)之后就結(jié)婚。在這期間,他陪她看了幾次電影。煙鸝很少說話,連頭都很少抬起來,走路總是走在靠后。她很知道,按照近代的規(guī)矩她應(yīng)當(dāng)走在他前面,應(yīng)當(dāng)讓他替她加大衣,種種地方伺候著她,可是她不能夠自然地接受這些份內(nèi)的權(quán)利,因而躊躇,因而更為遲鈍了。振保呢,他自己也不是生成的紳士派,也是很吃力地學(xué)來的,所以極其重視這一切,認(rèn)為她這種地方是個大缺點,好在年輕的女孩子,羞縮一點也還不討厭。 訂婚與結(jié)婚之間相隔的日子太短了,煙鸝私下里是覺得惋惜的,據(jù)她所知,那應(yīng)當(dāng)是一生最好的一段。然而真到了結(jié)婚那天,她還是高興的,那天早上她還沒十分醒過來,迷迷糊糊的已經(jīng)仿佛在那里梳頭,抬起胳膊,對著鏡子,有一種奇異的努力的感覺,像是裝在玻璃試驗管里,試著往上頂,頂?shù)艄茏由系纳w,等不及地一下子要從現(xiàn)在跳到未來?,F(xiàn)在是好的,將來還要好——她把雙臂伸到未來的窗子外,那邊的浩浩的風(fēng),通過她的頭發(fā)。 在一品香結(jié)婚,喜筵設(shè)在東興樓——振保愛面子,同時也講究經(jīng)濟(jì),只要過得去就行了。他在公事房附近租下了新屋,把母親從江灣接來同住。他掙的錢大部分花在應(yīng)酬聯(lián)絡(luò)上,家里開銷上是很刻苦的。母親和煙鸝頗合得來,可是振保對于煙鸝有許多不可告人的不滿的地方。煙麗因為不喜歡運動,連“最好的戶內(nèi)運動”也不喜歡。振保是忠實地盡了丈夫的責(zé)任使她喜歡的,但是他對她的身體并不怎樣感到興趣。起初間或也覺得可愛,她的不發(fā)達(dá)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鳥,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動的心臟,尖的喙,啄著他的手,硬的,卻又是酥軟的,酥軟的是他自己的手心。后來她連這一點少女美也失去了。對于一切漸漸習(xí)慣了之后,她變成一個很乏味的婦人。 振保這時候開始宿娼,每三個禮拜一次——他的生活各方面都很規(guī)律化的。和幾個朋友一起,到旅館里開房間,叫女人,對家里只說是為了公事到蘇杭去一趟。他對于妓女的面貌不甚挑剔,比較喜歡黑一點胖一點的,他所要的是豐肥的屈辱。這對于從前的玫瑰與王嬌蕊是一種報復(fù),但是他自己并不肯這樣想。如果這樣想,他立即譴責(zé)自己,認(rèn)為是褻瀆了過去的回憶。他心中留下了神圣而感傷的一角,放著這兩個愛人。他記憶中的王嬌蕊變得和玫瑰一而二二而一了,是一個癡心愛著他的天真熱情的女孩子,沒有頭腦,沒有一點使他不安的地方,而他,為了崇高的理智的制裁,以超人的鐵一般的決定,舍棄了她。 他在外面嫖,煙鸝絕對不疑心到。她愛他,不為別的,就因為在許多人之中指定了這一個男人是她的。她時常把這樣的話掛在口邊:“等我問問振保看。”“頂好帶把傘,振保說待會兒要下雨的?!彼褪翘臁U癖R簿又灰?。她做錯了事,當(dāng)著人他便呵責(zé)糾正,便是他偶然疏忽沒看見,他母親必定見到了。煙鸝每每覺得,當(dāng)著女傭丟臉丟慣了,她怎么能夠再發(fā)號施令?號令不行,又得怪她。她怕看見仆人眼中的輕蔑,為了自衛(wèi),和仆人接觸的時候,沒開口先就蹙著眉,嘟著嘴,一臉稚氣的怨憤。她發(fā)起脾氣來,總像是一時性起的頂撞,出于丫頭姨太太,做小伏低慣了的。 只有在新來的仆人前面,她可以做幾天當(dāng)家少奶奶,因此她寧愿三天兩天換仆人。振保的母親到處宣揚媳婦不中用: “可憐振保,在外面苦奔波,養(yǎng)家活口,回來了還得為家里的小事煩心,想安靜一刻都不行?!边@些話吹到煙鸝耳中,氣惱一點點積在心頭。到那年,她添了個孩子,生產(chǎn)的時候很吃了些苦,自己覺得有權(quán)利發(fā)一回脾氣,而婆婆又因為她生的不過是個女兒,也不甘心讓著她,兩人便慪起氣來。幸而振保從中調(diào)停得法,沒有抓破臉大鬧,然而母親還是負(fù)氣搬回江灣了,振保對他太太極為失望,娶她原為她的柔順,他覺得被欺騙了,對于他母親他也恨,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說他不是好兒子。他還是興興頭頭忙著,然而漸漸顯出疲乏了,連西裝上的含笑的皺紋,也笑得有點疲乏。 篤保畢業(yè)之后,由他汲引,也在廠內(nèi)做事。篤保被他哥哥的成就籠罩住了,不成材,學(xué)著做個小浪子,此外也沒有別的志愿,還沒結(jié)婚,在寄宿舍里住著,也很安心。這一天一早他去找振保商量一件事,廠里副經(jīng)理要回國了,大家出份子送禮,派他去買點紀(jì)念品。振保教他到公司里去看看銀器。兩人一同出來,搭公共汽車。振保在一個婦人身邊坐下,原有個孩子坐在他的位子上,婦人不經(jīng)意地抱過孩子去,振保倒沒留心她,卻是篤保,坐在那邊,呀了一聲,欠身向這里勾了勾頭。振保這才認(rèn)得是嬌蕊,比前胖了,但也沒有如當(dāng)初擔(dān)憂的,胖到癡肥的程度;很憔悴,還打扮著,涂著脂粉,耳上戴著金色的緬甸佛頂珠環(huán),因為是中年的女人,那艷麗便顯得是俗艷。篤保笑道:“朱太太,真是好久不見了?!?/br> 振保記起了,是聽說她再嫁了,現(xiàn)在姓朱。嬌蕊也微笑,道: “真是好久不見了?!闭癖O蛩c頭,問道:“這一向都好么?” 嬌蕊道:“好,謝謝你?!焙V保道:“您一直在上海么?”嬌蕊點頭。篤保又道:“難得這么一大早出門罷?”嬌蕊笑道:“可不是。”她把手放在孩子肩上道:“帶他去看牙醫(yī)生。昨兒鬧牙疼鬧得我一晚上也沒睡覺,一早就得帶他去。”篤保道: “您在哪兒下車?”嬌蕊道:“牙醫(yī)生在外灘。你們是上公事房去么?”篤保道:“他上公事房,我先到別處兜一兜,買點東西?!眿扇锏溃骸澳銈儚S里還是那些人罷?沒大改?”篤保道: “赫頓要回國去了,他這一走,振保就是副經(jīng)理了?!眿扇镄Φ溃骸皢眩∧嵌嗪?!”篤保當(dāng)著哥哥說那么多的話,卻是從來沒有過,振保也看出來了,仿佛他覺得在這種局面之下,他應(yīng)當(dāng)負(fù)全部的談話責(zé)任,可見嬌蕊和振保的事,他全部知道。 再過了一站,他便下車了。振保沉默了一會,并不朝她看,向空中問道:“怎么樣?你好么?”嬌蕊也沉默了一會,方道:“很好。”還是剛才那兩句話,可是意思全兩樣了。振保道:“那姓朱的,你愛他么?”嬌蕊點點頭,回答他的時候,卻是每隔兩個字就頓一頓,道:“是從你起,我才學(xué)會了,怎樣,愛,認(rèn)真的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后還是要愛的,所以”振保把手卷著她兒子的海裝背后垂下的方形翻領(lǐng),低聲道:“你很快樂?!眿扇镄α艘宦暤溃骸拔也贿^是往前闖,碰到什么就是什么。”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無非是男人。”嬌蕊并不生氣,側(cè)過頭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紀(jì)輕,長得好看的時候,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做什么事,碰到的總是男人。可是到后來,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別的總還有別的” 振保看著她,自己當(dāng)時并不知道他心頭的感覺是難堪的妒忌。嬌蕊道:“你呢?你好么?”振保想把他的完滿幸福的生活歸納在兩句簡單的話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頭,在公共汽車司機(jī)人座右突出的小鏡子里看見他自己的臉,很平靜,但是因為車身的嗒嗒搖動,鏡子里的臉也跟著顫抖不定,非常奇異的一種心平氣和的顫抖,像有人在他臉上輕輕推拿似的。 忽然,他的臉真的抖了起來,在鏡子里,他看見他的眼淚滔滔流下來,為什么,他也不知道。在這一類的會晤里,如果必須有人哭泣,那應(yīng)當(dāng)是她。這完全不對,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應(yīng)當(dāng)是她哭,由他來安慰她的。她也并不安慰他,只是沉默著,半晌,說:“你是這里下車罷?” 他下了車,到廠里照常辦事。那天是禮拜六,下午放假。 十二點半他回家去,他家是小小的洋式石庫門虛堂房子,可是臨街,一長排都是一樣,淺灰水門汀的墻,棺材板一般的滑澤的長方塊,墻頭露出夾竹桃,正開著花。里面的天井雖小,也可以算得是個花園,應(yīng)當(dāng)有的他家全有。藍(lán)天上飄著小白云,街上賣笛子的人在那里吹笛子,尖柔扭捏的東方的歌,一扭一扭出來了,像繡像小說插圖里畫的夢,一縷白氣,從帳子里出來,漲大了,內(nèi)中有種種幻境,像懶蛇一般要舒展開來,后來因為太瞌睡,終于連夢也睡著了。 振?;丶胰ィ依镬o悄悄的,七歲的女兒慧英還沒放學(xué),女仆到幼稚園接她去了。振保等不及,叫煙鸝先把飯開上桌來,他吃得很多,仿佛要拿飯來結(jié)結(jié)實實填滿他心里的空虛。 吃完飯,他打電話給篤保,問他禮物辦好了沒有。篤保說看了幾件銀器,沒有合式的。 振保道:“我這里有一對銀瓶,還是人家送我們的結(jié)婚禮,你拿到店里把上頭的字改一改,我看就行了。他們出的份子你去還給他們。就算是我捐的。”篤保說好,振保道:“那你現(xiàn)在就來拿罷?!彼庇诳匆姾V保,探聽他今天早上見著嬌蕊之后的感想,因為這件事略有點不近情理,他自己的反應(yīng)尤為荒唐,他幾乎疑心根本是個幻像。篤保來了,振保閑閑地把話題引到嬌蕊身上,篤??牧丝南銦煟龀鲇薪?jīng)驗的男子的口吻,道:“老了。老得多了?!?/br> 仿佛這就結(jié)束了這女人。 振保追想恰才那一幕,的確,是很見老了。連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看看他的妻,結(jié)了婚八年,還是像什么事都沒經(jīng)過似的,空洞白凈,永遠(yuǎn)如此。 他叫她把爐臺上的一對銀瓶包扎起來給篤保帶去,她手忙腳亂掇過一張椅子,取下椅墊,立在上面,從櫥頂上拿報紙,又到抽屜里找繩子,有了繩子,又不夠長,包來包去,包得不成模樣,把報紙也搠破了。振保恨恨地看著,一陣風(fēng)走過去奪了過來,唉了一聲道:“人笨事皆難!”煙鸝臉上掠過她的婢妾的怨憤,隨即又微笑,自己笑著,又看看篤保可笑了沒有,怕他沒聽懂她丈夫說的笑話。她抱著胳膊站在一邊看振保包扎銀瓶,她臉上像拉上了一層白的膜,很奇怪地,面目模糊了。 篤保有點坐不住——到他們家來的親戚朋友很少坐得住的——要走。煙鸝極力想補(bǔ)救方才的過失,振作精神,親熱地挽留他:“沒事就多坐一會兒?!彼[細(xì)了眼睛笑著,微微皺著鼻梁,頗有點媚態(tài)。她常常給人這么一陣突如其來的親熱。若是篤保是個女的,她就要拉住他的手了,潮濕的手心,絕望地拉住不放,使人不快的一種親熱。 篤保還是要走,走到門口,恰巧遇見老媽子領(lǐng)著慧英回來,篤保從褲里摸出口香糖來給慧英,煙鸝笑道:“謝謝二叔,說謝謝!”慧英扭過身子去,篤保笑道:“喲!難為情呢!”慧英扯起洋裝的綢裙蒙住臉,露出里面的短褲,煙鸝忙道:“噯,噯,這真難為情了!” 慧英接了糖,仍舊用裙子蒙了頭,一路笑著跑了出去。 振保遠(yuǎn)遠(yuǎn)坐著看他那女兒,那舞動的黃瘦的小手小腿。本來沒有這樣的一個孩子,是他把她由虛空的虛空之中喚了出來。 振保上樓去擦臉,煙鸝在樓底下開無線電聽新聞報告,振保認(rèn)為這是有益的,也是現(xiàn)代主婦教育的一種,學(xué)兩句普通話也好。他不知道煙鸝聽無線電,不過是愿意聽見人的聲音。 振保由窗子里往外看,藍(lán)天白云,天井里開著夾竹桃,街上的笛子還在吹,尖銳扭捏的下等女人的嗓子。笛子不好,聲音有點破,微覺刺耳。 是和美的春天的下午,振??粗衷斓氖澜纾麤]有法子毀了它。 寂靜的樓房里曬滿了太陽。樓下無線電里有個男子侃侃發(fā)言,一直說下去,沒有完。 振保自從結(jié)婚以來,老覺得外界的一切人,從他母親起,都應(yīng)當(dāng)拍拍他的肩膀獎勵有加。像他母親是知道他的犧牲的詳情的,即使那些不知底細(xì)的人,他也覺得人家欠著他一點敬意,一點溫情的補(bǔ)償。人家也常常為了這個說他好,可是他總嫌不夠,因此特別努力去做份外的好事,而這一類的好事向來是不待人兜攬就黏上身來的。他替他弟弟篤保還了幾次債,替他娶親,替他安家養(yǎng)家。另外他有個成問題的meimei,為了她的緣故,他對于獨身或喪偶的朋友格外熱心照顧,替他們謀事,籌錢,無所不至。后來他費了許多周折,把他meimei介紹到內(nèi)地一個學(xué)校里去教書,因為聽說那邊的男教員都是大學(xué)新畢業(yè),還沒結(jié)婚的??墒撬米邮懿涣丝?,半年的合同沒滿,就鬧脾氣回上海來了。事后他母親心疼女兒,也怪振保太冒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