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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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鸝在旁看著,著實(shí)氣不過,逢人便叫屈,然而煙鸝很少機(jī)會遇見人。振保因?yàn)榧依餂]有一個活潑大方的主婦,應(yīng)酬起來寧可多花兩個錢,在外面請客,從來不把朋友往家里帶。 難得有朋友來找他,恰巧振保不在,煙鸝總是小心招待,把人家當(dāng)體己人,和人家談起振保:“振保就吃虧在這一點(diǎn)——實(shí)心眼兒待人,自己吃虧!唉,張先生你說是不是?現(xiàn)在這世界上是行不通的呀!連他自己弟弟meimei也這么忘恩負(fù)義,不要說朋友了,有事找你的時候來找你——沒有一個不是這樣!我眼里看得多了,振保一趟一趟吃虧還是死心眼兒。 現(xiàn)在這時世,好人做不得呀!張先生你說是不是?“朋友覺得自己不久也要被歸入忘恩負(fù)義的一群,心里先冷了起來。振保的朋友全都不喜歡煙鸝,雖然她是美麗嫻靜的,最合理想的朋友的太太,可以作男人們高談闊論的背景。 煙鸝自己也沒有女朋友,因?yàn)椴缓腿思冶戎?,她還不覺得自己在家庭中地位的低落。振保也不鼓勵她和一般太太們來往,他是體諒她不會那一套,把她放在較生疏的形勢中,徒然暴露她的短處,徒然引起許多是非。她對人說他如何如何吃虧,他是原宥她的,女人總是心眼兒窄,而且她不過是衛(wèi)護(hù)他,不肯讓他受一點(diǎn)委屈??墒呛髞硭龑蠇屪右舱f這樣的話了,他不由得要發(fā)脾氣干涉。又有一次,他聽見她向八歲的慧英訴冤,他沒做聲,不久就把慧英送到學(xué)校里去住讀。 于是家里更加靜悄悄起來。 煙鸝得了便秘癥,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幾個鐘頭——只有那個時候是可以名正言順地不做事,不說話,不思想;其余的時候她也不說話,不思想,但是心里總有點(diǎn)不安,到處走走,沒著沒落的,只有在白色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頭看著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皚皚的一片,時而鼓起來些,時而癟進(jìn)去,肚臍的式樣也改變,有時候是甜凈無表情的希臘石像的眼睛,有時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時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種險(xiǎn)惡的微笑,然而很可愛,眼角彎彎的,撇出魚尾紋。 振保帶煙鸝去看醫(yī)生,按照報(bào)紙上的廣告買藥給她吃,后來覺得她不甚熱心,仿佛是情愿留著這點(diǎn)病,挾以自重。他也就不管了。 某次他代表廠方請客吃中飯,是黃梅天,還沒離開辦公室已經(jīng)下起雨來。他雇車兜到家里去拿雨衣,路上不由得回想到從前,住在嬌蕊家,那天因?yàn)橄铝藘牲c(diǎn)雨,天氣變了,趕回去拿大衣,那可紀(jì)念的一天。下車走進(jìn)大門,一直包圍在回憶的淡淡的哀愁里。進(jìn)去一看,雨衣不在衣架上。他心里怦的一跳,仿佛十年前的事又重新活了過來。他向客室里走,心里繼續(xù)怦怦跳,有一種奇異的命里注定的感覺。手按在客室的門鈕上,開了門,煙鸝在客室里,還有個裁縫,立在沙發(fā)那一頭。一切都是熟悉的,振保把心放下了,不知怎的驀地又提了上來。他感到緊張,沒有別的緣故,一定是因?yàn)槲堇锲渌膬蓚€人感到緊張。 煙鸝問道:“在家吃飯么?”振保道:“不,我就是回來拿件雨衣?!彼纯匆巫由蠑R著的裁縫的包袱,沒有一點(diǎn)潮濕的跡子,這雨已經(jīng)下了不止一個鐘頭了。裁縫腳上也沒穿套鞋。 裁縫給他一看,像是昏了頭,走過去從包袱里抽出一管尺來替煙鸝量尺寸。煙鸝向振保微弱地做了手勢道:“雨衣掛在廚房過道里陰干著。”她那樣子像是要推開了裁縫去拿雨衣,然而畢竟沒動,立在那里被他測量。 振保很知道,和一個女人發(fā)生過關(guān)系之后,當(dāng)著人再碰到她的身體,那神情完全是兩樣的,極其明顯。振保冷眼看著他們倆。雨的大白嘴唇緊緊貼在玻璃窗上,噴著氣,外頭是一片冷與糊涂,里面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的,分外親切地可以覺得房間里有這樣的三個人。 振保自己是高高在上,了望著這一對沒有經(jīng)驗(yàn)的jian夫yin婦。他再也不懂:“怎么能夠同這樣的一個人?”這裁縫年紀(jì)雖輕,已經(jīng)有點(diǎn)傴僂著,臉色蒼黃,腦后略有幾個瘌痢疤,看上去也就是一個裁縫。 振保走去拿他的雨衣穿上了,一路扣鈕子,回到客廳里來,裁縫已經(jīng)不在了。振保向煙鸝道:“待會兒我不定什么時候回來,晚飯不用等我。”煙鸝迎上前來答應(yīng)著,似乎還有點(diǎn)心慌,一雙手沒處安排,急于要做點(diǎn)事,順手捻開了無線電。 又是國語新聞報(bào)告的時間,屋子里充滿了另一個男子的聲音。 振保覺得他沒有說話的必要了,轉(zhuǎn)身出去,一路扣鈕子。不知怎么有那么多的鈕子。 客室里大敞著門,聽得見無線電里那正直明朗的男子侃侃發(fā)言,都是他有理。振保想道:“我待她不錯呀!我不愛她,可是我沒有什么對不起她的地方。我待她不能算壞了。下賤東西,大約她知道自己太不行,必須找個比她再下賤的。來安慰她自己??墒俏掖@么好,這么好——” 屋里的煙鸝大概還是心緒不寧,啪地一聲,把無線電并上了。振保站在門洞子里,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氣,如果聽眾關(guān)上無線電,電臺上滔滔演說的人能夠知道的話,就有那種感覺——突然的堵塞,漲悶的空虛。他立在階沿上,面對著雨天的街,立了一會,黃包車過來兜生意,他沒講價(jià)就坐上拉走了。 晚上回來的時候,階沿上淹了一尺水,暗中水中的家仿佛大為改變了,他看了覺得很合適。但是進(jìn)得門來,嗅到那嚴(yán)緊暖熱的氣味,黃色的電燈一路照上樓梯,家還是家,沒有什么兩樣。 他在大門口脫下濕透的鞋襪,交給女傭,自己赤了腳上樓走到臥室里,探手去摸電燈的開關(guān)。浴室里點(diǎn)著燈,從那半開的門里望進(jìn)去,淡黃白的浴間像個狹長的立軸。燈下的煙鸝也是本色的淡黃白。當(dāng)然歷代的美女畫從來沒有采取過這樣尷尬的題材——她提著褲子,彎著腰,正要站起身,頭發(fā)從臉上直披下來,已經(jīng)換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摟得高高的,一半壓在頷下,睡褲臃腫地堆在腳面上,中間露出長長一截白蠶似的身軀。若是在美國,也許可以做很好的草紙廣告,可是振保匆匆一瞥,只覺得在家常中有一種污穢,像下雨天頭發(fā)窠里的感覺,稀濕的,發(fā)出讠翁郁的人氣。 他開了臥室的燈,煙鸝見他回來了,連忙問:“腳上弄潮了沒有?”振保應(yīng)了一聲道:“馬上得洗腳。”煙鸝道:“我就出來了。我叫余媽燒水去?!闭癖5溃骸八跓!睙燐Z洗了手出來,余媽也把水壺拎了來了。振保打了個噴嚏,余媽道: “著涼了罷!可要把門關(guān)起來?”振保關(guān)了門獨(dú)自在浴室里,雨還下得很大,忒啦啦打在玻璃窗上。 浴缸里放著一盆不知什么花,開足了,是嬌嫩的黃,雖沒淋到雨,也像是感到了雨氣,腳盆就放在花盆隔壁,振保坐在浴缸的邊緣,彎腰洗腳,小心不把熱水濺到花朵上,低下頭的時候也聞見一點(diǎn)有意無意的清香。他把一條腿擱在膝蓋上,用手巾揩干每一個腳趾,忽然疼惜自己起來。他看著自己的皮rou,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個愛人,深深悲傷著,覺得他白糟踏了自己。 他趿了拖鞋出來,站在窗口往外看。雨已經(jīng)小了不少,漸漸停了。街上成了河,水波里倒映著一盞街燈,像一連串射出去就沒有了的白金箭鏃。車輛行過,“鋪啦鋪啦”拖著白爛的浪花,孔雀屏似的展開了,掩了街燈的影子。白孔雀屏里漸漸冒出金星,孔雀尾巴漸長漸淡,車過去了,依舊剩下白金的箭鏃,在暗黃的河上射出去就沒有了,射出去就沒有了。 振保把手抵著玻璃窗,清楚地覺得自己的手,自己的呼吸,深深悲傷著。他想起碗櫥里有一瓶白蘭地酒,取了來,倒了滿滿一玻璃杯,面向外立在窗口慢慢呷著。煙鸝走到他背后,說道:“是應(yīng)當(dāng)喝口白蘭地暖暖肚子,不然真要著涼了?!?/br> 白蘭地的熱氣直沖到他臉上,他變成火眼金睛,掉過頭來憎惡地看了她一眼。他討厭那樣的殷勤羅唆,尤其討厭的是:她仿佛在背后窺伺著,看他知道多少。 以后的兩個禮拜內(nèi)煙鸝一直窺伺著他,大約認(rèn)為他并沒有什么改常的地方,覺得他并沒有起疑,她也就放心下來,漸漸地忘了她自己有什么可隱藏的。連振保也疑疑惑惑起來,仿佛她根本沒有任何秘密。像兩扇緊閉的白門,兩邊陰陰點(diǎn)著燈,在曠野的夜晚,拼命地拍門,斷定了門背后發(fā)生了謀殺案。然而把門打開了走進(jìn)去,沒有謀殺案,連房屋都沒有,只看見稀星下的一片荒煙蔓草——那真是可怕的。 振保現(xiàn)在常常喝酒,在外面公開地玩女人,不像從前,還有許多顧忌。他醉醺醺回家,或是索性不回來,煙鸝總有她自己的解釋,說他新添上許多推不掉的應(yīng)酬。她再也不肯承認(rèn)這與她有關(guān)。她固執(zhí)地向自己解釋,到后來,他的放浪漸漸顯著到瞞不了人的程度,她又向人解釋,微笑著,忠心地為他掩飾。因之振保雖然在外面鬧得不像樣,只差把妓女往家里帶,大家看著他還是個頂天立地的好人。 一連下了一個月的雨。有一天,老媽子說他的紡綢衫洗縮了,要把貼邊放下來。振保坐在床上穿襪子,很隨便的樣子,說道:“讓裁縫拿去放一放罷。”余媽道:“裁縫好久不來了。不知下鄉(xiāng)去了沒有。”振保心里想:“哦?這么容易就斷掉了嗎?一點(diǎn)感情也沒有——真是齷齪的!”他又問:“怎么? 端午節(jié)沒有來收賬么?“余媽道:”是小徒弟來的?!斑@余媽在他家待了三年了,她把小褂褲疊了放在床沿上,輕輕拍了它一下,雖然沒朝他看,臉上那溫和蒼老的微笑卻帶著點(diǎn)安慰的意味。振保生起氣來了。 那天下午他帶著個女人出去玩,故意兜到家里來拿錢。女人坐在三輪車上等他。新晴的天氣,街上水還沒退,黃色的河里有洋梧桐團(tuán)團(tuán)的影子。對街一帶小紅房子,綠樹帶著青暈,煙囪里冒出濕黃煙,低低飛著。振保拿了錢出來,把洋傘打在水面上,濺了女人一身水。 女人尖叫起來,他跨到三輪車上,哈哈笑了,感到一種拖泥帶水的快樂。抬頭望望樓上的窗戶,大約是煙鸝立在窗口向外看,像是浴室里的墻上貼了一塊有黃漬的舊白累絲茶托,又像一個淺淺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污。振保又把洋傘朝水上打——打碎它!打碎它!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兒,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洋傘敲在水上,腥冷的泥漿飛到他臉上來,他又感到那樣戀人似的疼惜,但同時,另有一個意志堅(jiān)強(qiáng)的自己站在戀人的對面,和她拉著,扯著,掙扎著——非砸碎他不可,非砸碎他不可! 三輪車在波浪中行駛,水濺潮了身邊那女人的皮鞋皮夾子與衣服,她鬧著要他賠。振保笑了,一只手摟著她,還是去潑水。 此后,連煙鸝也沒法替他辯護(hù)了。振保不拿錢回來養(yǎng)家,女兒上學(xué)沒有學(xué)費(fèi),每天的小菜錢都成問題。煙鸝這時候倒變成了一個勇敢的小婦人,快三十的人了,她突然長大了起來,話也說得流利動聽了,滔滔向人哭訴:“這樣下去怎么得了呵!真是要了我的命——一家老小靠他一個人,他這樣下去廠里的事情也要弄丟了瘋了心似的,要不就不回來,一回來就打人砸東西。這些年了,他不是這樣的人呀!劉先生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叫我這日子怎么過?” 煙鸝現(xiàn)在一下子有了自尊心,有了社會地位,有了同情與友誼。振保有一天晚上回家來,她坐在客廳里和篤保說話,當(dāng)然是說的他,見了他就不開口了。她穿著一身黑,燈光下看得出憂傷的臉上略有些皺紋,但仍然有一種沉著的美。振保并不沖臺拍凳,走進(jìn)去和篤保點(diǎn)頭寒暄,燃上一支香煙,從容坐下談了一會時局與股票,然后說累了要早點(diǎn)睡,一個人先上樓去了。煙鸝簡直不懂這是怎么一回事,仿佛她剛才說了謊,很難加以解釋。 篤保走了之后,振保聽見煙鸝進(jìn)房來,才踏進(jìn)房門,他便把小柜上的臺燈熱水瓶一掃掃下地去,豁朗朗跌得粉碎。他彎腰揀起臺燈的鐵座子,連著電線向她擲過去,她急忙返身向外逃。振保覺得她完全被打敗了,得意之極,立在那里無聲地笑著,靜靜的笑從他眼里流出來,像眼淚似的流了一臉。 老媽子拿著笤帚與簸箕立在門口張了張,振保把燈關(guān)了,她便不敢進(jìn)來。振保在床上睡下,直到半夜里,被蚊子咬醒了,起來開燈。地板正中躺著煙鸝的一雙繡花鞋,微帶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個不敢現(xiàn)形的鬼怯怯向他走過來,央求著。振保坐在床沿上,看了許久。再躺下的時候,他嘆了口氣,覺得他舊日的善良的空氣一點(diǎn)一點(diǎn)偷著走近,包圍了他。無數(shù)的煩憂與責(zé)任與蚊子一同嗡嗡飛繞,叮他,吮吸他。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 (一九四四年六月) 連 環(huán) 套賽姆生太太是中國人。她的第三個丈夫是英國人,名喚湯姆生,但是他不準(zhǔn)她使用他的姓氏,另贈了她這個相仿的名字。從生物學(xué)家的觀點(diǎn)看來,賽姆生太太曾經(jīng)結(jié)婚多次,可是從律師的觀點(diǎn)看來,她始終未曾出嫁。 我初次見到賽姆生太太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六十開外的人了。那一天,是傍晚的時候,我到戲院里買票去,下午的音樂會還沒散場,里面金鼓齊鳴,冗長繁重的交響樂正到了最后的高潮,只聽得風(fēng)狂雨驟,一陣緊似一陣,天昏地暗壓將下來。仿佛有百十輛火車,嗚嗚放著汽,開足了馬力,齊齊向這邊沖過來,車上滿載搖旗吶喊的人,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亂飛,也不知慶祝些什么,歡喜些什么。歡喜到了極處,又有一種兇獷的悲哀,凡啞林的弦子緊緊絞著,絞著,絞得扭麻花似的,許多凡啞林出力交纏,擠榨,嘩嘩流下千古的哀愁;流入音樂的總匯中,便亂了頭緒——作曲子的人編到末了,想是發(fā)瘋了,全然沒有曲調(diào)可言,只把一個個單獨(dú)的小音符叮鈴當(dāng)啷傾倒在巨桶里,下死勁攪動著,只攪得天崩地塌,震耳欲聾。 這一片喧聲,無限制地?cái)U(kuò)大,終于脹裂了,微罅中另辟一種境界。恍惚是睡夢中,居高臨下,只看見下面一條小弄,疏疏點(diǎn)上兩盞路燈,黑的是兩家門面,黃的又是兩家門面。弄堂里空無所有,半夜的風(fēng)沒來由地歸來又掃過去。屋子背后有人凄凄吹軍號,似乎就在弄堂里,又似乎是遠(yuǎn)著呢。 弦子又急了,饒鈸又緊了。我買到了夜場的票子,掉轉(zhuǎn)身來正待走,隔著那黑白大理石地板,在紅黯的燈光里,遠(yuǎn)遠(yuǎn)看見天鵝絨門簾一動,走出兩個人來。一個我認(rèn)得是我的二表嬸,一個看不仔細(xì),只知道她披著皮領(lǐng)子的斗篷。場子里面,洪大的交響樂依舊洶洶進(jìn)行,相形之下,外面越顯得寂靜,簾外的兩個人越顯得異常渺小。 我上前打招呼,笑道:“沒想到二嬸也高興來聽這個!”二表嬸笑道:“我自己是決不會想到上這兒來的。今兒賽姆生太太有人送了她兩張票,她邀我陪她走,我橫豎無所謂,就一塊兒來了。”我道:“二嬸不打算聽完它?”二表嬸道:“賽姆生太太要盹著了。我們想著沒意思,還是早走一步罷?!辟惸飞Φ溃骸吧狭顺舢?dāng),只道是有跳舞呢!早知道是這樣的——”正說著,穿制服的小廝拉開了玻璃門,一個男子大踏步走進(jìn)來,賽姆生太太咦了一聲道:“那是陸醫(yī)生罷?”慌忙迎上前去。二表嬸悄悄向我笑道:“你瞧!偏又撞見了他!就是他給了她那兩張票,這會子我們聽了一半就往外溜,怪不好意思的!”那男子果然問道:“賽姆生太太,你這就要回去了么?”賽姆生太太雙手握住他兩只手,連連搖撼著,笑道: “我哪兒舍得走呀?偏我這朋友坐不住——也不怪她,不大懂,就難免有點(diǎn)憋得慌。本來,音樂這玩意兒,有幾個人是真正懂得的?”二表嬸瞟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隔了多時我沒有再看見賽姆生太太。后來我到她家里去過一次。她在人家宅子里租了一間大房住著,不甚明亮,四下里放著半新舊的烏漆木幾,五斗櫥,碗櫥。碗櫥上,玻璃罩子里,有泥金的小彌陀佛。正中的圓桌上鋪著白累絲桌布,擱著蚌殼式的橙紅鏤花大碗,碗里放了一撮子撳紐與拆下的軟緞紐絆。墻上掛著她盛年時的照片;耶穌升天神像;四馬路美女月份牌商店里買來的西洋畫,畫的是靜物,蔻利沙酒瓶與蘋果,幾只在籃內(nèi),幾只在籃外。 裸體的胖孩子的照片到處都是——她的兒女,她的孫子與外孫。 她特地開了箱子取出照相簿來,里面有她的丈夫們的單人像,可是他們從未與她合拍過一張,想是怕她敲詐。我們又看見她的大女兒的結(jié)婚照,小女兒的結(jié)婚照,大女兒離婚之后再度結(jié)婚的照片。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惟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殼。 賽姆生太太自己的照片最多。從十四歲那年初上城的時候拍起,漸漸的她學(xué)會了向攝影機(jī)做媚眼。中年以后她喜歡和女兒一同拍,因?yàn)檎l都說她們像姊妹。攝影師只消說這么一句,她便吩咐他多印一打照片。 晚年的賽姆生太太不那么上照了,瞧上去也還比她的真實(shí)年齡年輕二十歲。染了頭發(fā),低低的梳一個漆黑的雙心髻。 體格雖談不上美,卻也夠得上引用老舍夸贊西洋婦女的話: “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皮膚也保持著往日的光潤,她說那是她小時候吃了珍珠粉之故,然而根據(jù)她自己的敘述,她的童年時代是極其艱苦的,似乎自相矛盾。賽姆生太太的話原是靠不住的居多,可是她信口編的謊距離事實(shí)太遠(yuǎn)了,說不定遠(yuǎn)兜遠(yuǎn)轉(zhuǎn),“話又說回來了”的時候,偶爾也會迎頭撞上了事實(shí)。 賽姆生太太將照相簿重新鎖進(jìn)箱子里去,嗟嘆道:“自從今年伏天曬了衣裳,到如今還沒把箱子收起來。我一個人哪兒抬得動?年紀(jì)大了,兒女又不在跟前,可知苦哩!”我覺得義不容辭,自告奮勇幫她抬。她從床底下大大小小拖出七八只金漆箱籠,一面搬,一面向我格格笑道:“你明兒可得找個推拿的來給你推推——只怕要害筋骨疼!” 她爬高上低,蹲在柜頂上接遞物件,我不由得捏著一把汗,然而她委實(shí)身手矯捷,又穩(wěn)又利落。她的腳踝是紅白皮色,踏著一雙朱紅皮拖鞋。她像一只大貓似的跳了下來,打開另一只箱子,彎著腰伸手進(jìn)去掏摸,囑咐我為她扶住了箱子蓋。她的頭突然鉆到我的腋下,又神出鬼沒地移開了。她的臉龐與脖子發(fā)出微微的氣味,并不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點(diǎn)肥皂味而不單純的是肥皂味,是一只洗刷得很干凈的動物的氣味。人本來都是動物,可是沒有誰像她這樣肯定地是一只動物。 她忙碌著,嘶嘶地從牙齒縫里吸氣,仿佛非常寒冷。那不過是秋天,可是她那咻咻的呼吸給人一種凜冽的感覺。 也許她畢竟是老了。 箱子一只只疊了上去,她說:“別忙著走呀,我下面給你吃?!毖韵?,又拖出兩只大藤籃來。我們將藤籃抬了過去之后,她又道:“沒有什么款待你,將就下兩碗面罷!”我道:“謝謝您,我該走了。打攪了這半天!” 次日,在哈同花園外面,我又遇見了她,站住在墻跟下說了一會話。她挽著一只網(wǎng)袋,上街去為兒女們買罐頭食物。 她的兒女們一律跟她姓了賽姆生,因此都加入了英國籍,初時雖然風(fēng)光,事變后全都進(jìn)了集中營,撇下賽姆生太太孤孤零零在外面苦度光陰,按月將一些沙糖罐頭rou類水果分頭寄與他們。她攢眉道:“每月張羅這五個包裹,怎不弄得我傾家蕩產(chǎn)的?不送便罷,要送,便不能少了哪一個的。一來呢,都是我親生的,十個指頭,咬著都疼。二來呢,孩子們也會多心。養(yǎng)兒防老,積谷防饑,我這以后不指望著他們還指望著誰?怎能不敷衍著他們?天下做父母的,做到我這步田地,也就慘了!前兒個我把包裹打點(diǎn)好了,又不會寫字,央了兩個洋行里做事的姑娘來幫我寫。寫了半日,便不能治桌酒給人家澆澆手,也得留她們吃頓便飯。 做飯是小事,往日我?guī)鬃谰葡厕k得上來,如今可是巧媳婦做不出無米的飯。你別瞧我打扮得頭光面滑的在街上踢跳,內(nèi)里實(shí)在是五癆七傷的,累出了一身的病在這里!天天上普德醫(yī)院打針去,藥水又貴又難買。偏又碰見這陸醫(yī)生不是個好東西,就愛占人的便宜。正趕著我心事重重——還有這閑心同他打牙嗑嘴哩!我前世里不知作了什么孽,一輩子盡撞見這些饞貓兒,到哪兒都不得清凈!“ 賽姆生太太還說了許多旁的話,我記不清楚了。哈同花園的籬笆破了,墻塌了一角,缺口處露出一座灰色小瓦房,炊煙蒙蒙上升,鱗鱗的瓦在煙中淡了,白了,一部分泛了色,像多年前的照片。 賽姆生太太小名霓喜。她不大喜歡提起她幼年的遭際,因此我們只能從她常說的故事里尋得一點(diǎn)線索。她有一肚子的兇殘的古典,說給孩子們聽,一半是嚇孩子,一半是嚇?biāo)约?,從恐怖的回憶中她得到一種奇異的滿足。她說到廣東鄉(xiāng)下的一個婦人,家中養(yǎng)著十幾個女孩。為了點(diǎn)小事,便罰一個小女孩站在河里,水深至腰,站個一兩天,出來的時候,濕氣也爛到腰上。養(yǎng)女初進(jìn)門,先給一個下馬威,在她的手背上緊緊縛三根毛竹筷,筷子深深嵌在rou里,旁邊的rou墳起多高。隔了幾天,腫的地方出了膿,筷子生到rou里去,再讓她自己一根根拔出來。直著嗓子叫喊的聲音,沿河一里上下都聽得見。即使霓喜不是這些女孩中的一個,我們也知道她的原籍是廣東一個偏僻的村鎮(zhèn)。廣東的窮人終年穿黑的,抑郁的黑土布,黑拷綢。霓喜一輩子恨黑色,對于黑色有一種忌諱,因?yàn)樗碡毟F與磨折。霓喜有時候一高興,也把她自己說成珠江的蛋家妹,可是那也許是她的羅曼諦克的幻想。她的發(fā)祥地就在九龍附近也說不定。那兒也有的是小河。 十四歲上,養(yǎng)母把她送到一個印度人的綢緞店里去。賣了一百二十元。霓喜自己先說是一百二十元,隨后又覺得那太便宜了些,自高身價(jià),改口說是三百五十元,又說是三百。 先后曾經(jīng)領(lǐng)了好幾個姑娘去,那印度人都瞧不中,她是第七個,一見她便把她留下了,這是她生平的一件得意事。她還有一些傳奇性的穿插,說她和她第一個丈夫早就見過面。那年輕的印度人為了生意上的接洽,乘船下鄉(xiāng)。她恰巧在岸上洗菜,雖不曾答話,兩下里都有了心。他發(fā)了一筆小財(cái),打聽明白了她的來歷,便路遠(yuǎn)迢迢托人找霓喜的養(yǎng)母給他送個丫頭來,又不敢指名要她,只怕那婦人居為奇貨,格外的難纏。因此上,看到第七個方才成交。 這一層多半是她杜撰的。 霓喜的臉色是光麗的杏子黃。一雙沉甸甸的大黑眼睛,碾碎了太陽光,黑里面揉了金。 鼻子與嘴唇都嫌過于厚重,臉框似圓非圓,沒有格式,然而她哪里容你看清楚這一切。她的美是流動的美,便是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頸項(xiàng)也要動三動,真是俯仰百變,難畫難描。初上城時節(jié),還是光緒年間,梳兩個丫髻,戴兩只充銀點(diǎn)翠鳳嘴花,耳上垂著映紅寶石墜子,穿一件煙里火回文緞大襖,嬌綠四季花綢褲,跟在那婦人后面,用一塊細(xì)綴穗白綾挑線汗巾半掩著臉,從那個綢緞店的后門進(jìn)去,扭扭捏捏上了樓梯。樓梯底下,伙計(jì)們圍著桌子吃飯,也有印度人,也有中國人,交頭接耳,笑個不了。那老實(shí)些的,只怕東家見怪,便低著頭扒飯。 那綢緞店主人雅赫雅。倫姆健卻在樓上他自己的臥室里,紅木架上擱著一盆熱水,桌上支著鏡子,正在剃胡子呢。 他養(yǎng)著西方那時候最時髦的兩撇小胡子,須尖用膠水捻得直挺挺翹起。臨風(fēng)微顫。他頭上纏著白紗包頭,身上卻是極挺括的西裝。年紀(jì)不上三十歲,也是個俊俏人物。聽見腳步聲,便抓起濕毛巾,揩著臉,迎了出來,向那婦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大剌剌走回房去,自顧自坐下了。那黑衣黃臉的婦人先前來過幾趟,早就熟門熟路了,便跟了進(jìn)來。霓喜一進(jìn)房便背過身去,低著頭,抄著手站著。 雅赫雅打量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有砂眼的我不要。”那婦人不便多言,一只手探過霓喜的衣領(lǐng),把她旋過身來,那只手便去翻她的下眼瞼,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看去!” 雅赫雅走上前來,婦人把霓喜的上下眼皮都與他看過了。霓喜疼得緊,眼珠子里裹著淚光,狠狠地瞅了他一眼。 雅赫雅叉著腰笑了,又道:“有濕氣的我不要。”那婦人將霓喜向椅子上一推,彎下腰去,提起她的褲腳管,露出一雙大紅十樣錦平底鞋,鞋尖上扣繡鸚鵡摘桃。婦人待要與她脫鞋,霓喜不肯,略略掙了一掙,婦人反手就給了她一個嘴巴。常言道:熟能生巧。婦人這一巴掌打得靈活之至,霓喜的鬢角并不曾弄毛一點(diǎn)。雅赫雅情不自禁,一把拉住婦人手臂,叫道:“慢來!慢來!是我的人了,要打我自己會打,用不著你!”婦人不由得笑了起來道:“原來是你的人了!老板,你這才吐了口兒!難得這孩子投了你的緣,你還怕我拿班做勢扣住不給你么?什么濕氣不濕氣的,混挑眼兒,像是要?dú)⑽业膬r(jià)似的——也不像你老板素日的為人了!老板你不知道,人便是你的人了,當(dāng)初好不虧我管教她哩!這孩子諸般都好,就是性子倔一點(diǎn)。不怕你心疼的話,若不是我三天兩天打著,也調(diào)理不出這么個斯斯文文上畫兒的姑娘。換了個無法無天的,進(jìn)了你家的門,拋你的米,撒你的面,怕不磕磴得你七零八落的!” 雅赫雅笑道:“打自由你打,打出一身的疤來,也不好看!” 婦人復(fù)又捋起霓喜的袖子來,把只胳膊送到雅赫雅眼前去,雅赫雅搖頭道:“想你也不會揀那看得見的所在拷打她!”婦人啐道:‘你也太羅唣了!難不成要人家脫光了脊梁看一看?“ 霓喜重新下死勁瞅了他一眼,雅赫雅呵呵笑了起來,搭訕著接過霓喜手中的小包袱來,掂了一掂,向婦人道:“這就是你給她的陪送么?也讓我開開眼?!北阋蜷_包袱,婦人慌忙攔住道:“人家的襯衣鞋腳也要看!老板你怎么這樣沒有品?”雅赫雅道:“連一套替換的衣裳也沒有?”婦人道:“嫁到綢緞莊上,還愁沒有綾羅綢緞一年四季冬暖夏涼裹著她? 身上這一套,老板你是識貨的,你來摸摸?!耙蛴謴澫卵チ嗥鹉尴驳难澞_道:”是蘇州捎來的尺頭哩!進(jìn)貢的也不過如此罷了!“又道:”腳便是大腳。我知道你老板是外國脾氣,腳小了反而不喜歡。若沒有這十分人材,也配不上你老板。我多也不要你的,你給我兩百塊,再同你討二十塊錢喜錢。我好不容易替你做了這個媒,腿也跑折了,這兩個喜錢,也是份內(nèi)的,老板可是王mama賣了磨,推不得了!“雅赫雅道:”累你多跑了兩趟,車錢船錢我跟你另外算便了。兩百塊錢可太多了,叫我們怎么往下談去?“婦人道:”你又來了!兩百塊錢賣給你,我是好心替她打算,圖你個一夫一妻,青春年少的,作成她享個后輩子的福,也是我們母女一場。我若是黑黑良心把她賣到堂子里去,那身價(jià)銀子,少說些打她這么個銀人兒也夠了!“當(dāng)下雙方軟硬兼施,磋商至再,方才議定價(jià)目。 雅赫雅是一個健壯熱情的男子,從印度到香港來的時候,一個子兒也沒有,白手起家,很不容易,因些將錢看得相當(dāng)?shù)闹?,年紀(jì)輕輕的,已經(jīng)偏于慳吝。對于中年的闊太太們,他該是一個最合理想的戀人,可是霓喜這十四歲的女孩子所需要的卻不是熱情而是一點(diǎn)零用錢與自尊心。 她在綢緞店里沒有什么地位?;镉?jì)們既不便稱她為老板娘,又不便直呼她的名字,只得含糊地用“樓上”二字來代表她。她十八歲上為雅赫雅生了個兒子,取了個英國名字,叫做吉美。添了孩子之后,行動比較自由了些,結(jié)識了一群朋友,拜了干姊妹,內(nèi)中也有洋人的女傭,也有唱廣東戲的,也有店東的女兒。霓喜排行第二,眾人都改了口喚她二姑。 雅赫雅的綢緞店是兩上兩下的樓房,店面上的一間正房,雅赫雅做了臥室,后面的一間分租了出去。最下層的地窖子卻是兩家共用的,黑壓壓堆著些箱籠,自己熬制的成條的肥皂,南洋捎來的紅紙封著的榴蓮糕。丈來長的麻繩上串著風(fēng)干的無花果,盤成老粗的一圈一圈,堆在洋油桶上,頭上吊著熏魚,臘rou,半干的褂褲。影影綽綽的美孚油燈。那是個冬天的黃昏,霓喜在地窖子里支了架子燙衣裳。三房客家里的一個小伙子下來開箱子取皮衣,兩個嘲戲做一堆,推推搡搡,熨斗里的炭火將那人的袖子上燒了個洞,把霓喜笑得前仰后合。 正亂著,上面伙計(jì)在樓梯口叫道:“二姑,老板上樓去了。” 霓喜答應(yīng)了一聲,把熨斗收了,拆了架子,疊起架上的絨毯,趿著木屐踢踢沓沓上去。 先到廚房里去拎了一桶煤,帶到樓上去添在火爐里,問雅赫雅道:“今兒個直忙到上燈?” 雅赫雅道:“還說呢!就是修道院來了兩個葡萄牙尼姑,剪了幾丈天鵝絨做圣臺上的帳子,又嫌貴,硬叫伙計(jì)把我請出來,跟我攀交情,嘮叨了這半天。”霓喜笑道:“出家人的錢,原不是好賺的?!毖藕昭诺溃骸拔疫€想賺她們的哩!不貼她幾個就好了,滿口子仁義道德,只會白嚼人。那梅臘妮師太還說她認(rèn)識你呢?!蹦尴矄蚜艘宦暤溃骸皝淼木褪敲放D妮師太? 她侄子是我大姐夫?!把藕昭诺溃骸蹦悴艁淼臅r候也沒聽說有什么親戚,這會子就不清不楚弄上這些牽牽絆絆的!底下還有熱水沒有?燒兩壺來,我要洗澡。“ 霓喜又到灶下去沏水,添上柴,蹲在灶門前,看著那火漸漸紅旺,把面頰也薰紅了。站起來脫了大襖,里面只穿一件粉荷色萬字縐緊身棉襖,又從墻上取下一條鏤空襯白挖云青緞舊圍裙系上了。先沖了一只錫制的湯婆子,用大襖裹了它,送了上去,順手將一只朱漆浴盆帶了上去,然后提了兩壺開水上來,閂上門,伺候雅赫雅脫了衣服,又替他擦背。擦了一會,雅赫雅將兩只濕淋淋的手臂伸到背后去,勾住了她的脖子,緊緊的摟了一摟。那青緞圍裙的胸前便沾滿了肥皂沫。 霓喜道:“快洗罷,水要冷了?!毖藕昭庞窒戳似饋恚龅溃骸澳闳肓私塘?,有這話沒有?”霓喜道:“哪兒呀?我不過在姐夫家見過這梅臘妮師太兩面”雅赫雅道:“我勸你將就些,信信菩薩也罷了。便是年下節(jié)下,往廟里送油送米,布施幾個,也還有限。換了這班天主教的姑子,那還了得,她們是大宅里串慣了的,獅子大開口,我可招架不了!”霓喜笑道:“你也知道人家是大宅門里串慣了的,打總督往下數(shù),是個人物,都同她們有來往。除了英國官兒,就是她們?yōu)榇?。你雖是個買賣人,這兩年眼看步步高升,樹高招風(fēng),有個拉扯,諸事也方便些?!毖藕昭判α似饋淼溃骸霸瓉砟愦嫘囊Y(jié)交官場。我的jiejie,幾時養(yǎng)的你這么大了?”霓喜瞟了他一眼道: “有道是水漲船高。你混得好了,就不許我妻隨夫貴么?” 雅赫雅笑道:“只怕你爬得太快了,我跟不上!”霓喜撇了撇嘴,笑道:“還說跟不上呢?你現(xiàn)在開著這爿店,連個老媽子都雇不起?什么粗活兒都是我一把兒抓,把個老婆弄得黑眉烏嘴上灶丫頭似的,也叫人笑話,你枉為場面上的人,這都不曉得?憑你這份兒聰明,也只好關(guān)起門來在店堂里做頭腦罷了?!毖藕昭庞稚焓值踝∷牟弊?,仰著臉在她腮上啄了一下,昵聲道:“我也不要做頭腦,我只要做你的心肝?!蹦尴策溃骸拔沂菦]有心肝的。”雅赫雅道:“沒心肝,腸子也行。 中國人對于腸子不是有很多講究么?一來就鬧腸子斷了?!澳尴苍谒i背后戳了一下道:”可不是!早給你慪斷了!“ 她見雅赫雅今天仿佛是很興頭,便乘機(jī)進(jìn)言,閑閑地道: “你別說外國尼姑,也有個把好的。那梅臘妮師太,好不有道行哩!真是直言談相,半句客套也沒有,說得我一身是汗,心里老是不受用?!毖藕昭诺溃骸芭叮克f你什么來?” 霓喜道: “她說我什么葷不葷,素不素的,往后日子長著呢,別說上天見怪,凡人也容不得我?!毖藕昭帕⒃谠∨枥?,彎腰擰毛巾。 笑道:“那便如何是好?”霓喜背著手,垂著頭,輕輕將腳去踢他的浴盆,道:“她勸我結(jié)婚?!毖藕昭诺溃骸敖Y(jié)婚么?同誰結(jié)婚呢?”霓喜恨得牙癢癢的,一掌將他打了個踉蹌,差一點(diǎn)滑倒在水里,罵道:“你又來慪人!”雅赫雅笑得格格的道: “梅臘妮師太沒替你做媒么?”霓喜別過身去,從袖子里掏出手帕來抹眼睛。 雅赫雅坐在澡盆邊上,慢條斯理洗一雙腳,熱氣蒸騰,像神龕前檀香的白煙,他便是一尊暗金色的微笑的佛。他笑道: “怪道呢,她這一席話把你聽了個耳滿心滿。你入了教,趕明兒把我一來二去的也勸得入了教,指不定還要到教堂里頭補(bǔ)行婚禮呢!”霓喜一陣風(fēng)旋過身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道: “你的意思我知道。我不配做你女人,你將來還要另娶女人。 我說在頭里,諒你也聽不進(jìn):旋的不圓砍的圓,你明媒正娶,花燭夫妻,未見得一定勝過我。“雅赫雅道:”水涼了,你再給我兌一點(diǎn)?!澳尴埠龅靥崞鹚畨鼐桶涯菨L水向他腿上澆,銳聲叫道:”燙死你!燙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