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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張愛玲文集在線閱讀 - 第20節(jié)

第20節(jié)

    雅赫雅吃了一嚇,聳身跳起,雖沒有塌皮爛骨,皮膚也紅了,微微有些疼痛。他也不及細看,水淋淋的就出了盆,趕著霓喜踢了幾腳。

    霓喜坐在地下哭了,雅赫雅一個兜心腳飛去,又把她踢翻在地,叱道:“你敢哭!”霓喜支撐著坐了起來道:“我哭什么?我眼淚留著洗腳跟,我也犯不著為你哭!”說著,仍舊哽咽個不住。

    雅赫雅的氣漸漸平了,取過毛巾來揩干了身上,穿上衣服,在椅上坐下了,把湯婆子拿過來焐著,道:“再哭,我不喜歡了?!币蛴謱⒁巫优驳侥尴哺埃p膝夾住霓喜的肩膀,把湯壺擱在她的脖子背后,笑道:“燙死你!燙死你!”霓喜只是騰挪,并不理睬他。

    雅赫雅笑道:“怪不得姐兒急著想嫁人了,年歲也到了,私孩子也有了?!蹦尴查L長地嘆了口氣道:“別提孩子了!抱在手里,我心里只是酸酸的,也不知明天他還是我的孩子不是。趕明兒你有了太太,把我打到贅字號里去了,也不知是留下我還是不留下我。便留下我,也得把我趕到后院子里去燒火劈柴。我這孩子長大了也不知認我做娘不認?”

    雅赫雅把手插到她衣領(lǐng)里去,笑道:“你今兒是怎么了,一肚子的牢sao?”霓喜將他的手一摔,一個鯉魚打挺,躥起身來,恨道:“知道人心里不自在,盡自撾弄我待怎的?”雅赫雅望著她笑道:“也是我自己不好,把你慣壞了,動不動就浪聲顙氣的?!蹦尴蔡_道:“你幾時慣過了我?你替我多制了衣裳,多打了首飾,大捧的銀子給我買零嘴兒吃來著?”

    雅赫雅沉下臉來道:“我便沒有替你打首飾,我什么地方待虧了你?

    少了你的吃還是少了你的穿。“霓喜冷笑道:”我索性都替你說了罷:賊奴才小婦,才來時節(jié),少吃沒穿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這會子吃不了三天飽飯,就慣得她忘了本了,沒上沒下的!——你就忘不了我的出身,你就忘不了我是你買的!“

    雅赫雅吮著下嘴唇,淡淡地道:“你既然怕提這一層,為什么你逢人就說:”我是他一百二十塊錢買來的‘——惟恐人家不知道?“霓喜頓了一頓,方道:”這也是你逼著我。誰叫你當(dāng)著人不給我留面子,呼來叱去的。小姊妹們都替我氣不服,怪我怎的這么窩囊。人人有臉,樹樹有皮,我不是你買的,我就由著你欺負么?“說著,又要哭。雅赫雅道:”對你干姊妹說說也罷了,你不該同男人勾勾搭搭的時候也掛在口上說:“我是他一百二十塊錢買的,你當(dāng)我是愛親做親么?’”

    霓喜兜臉徹腮漲得通紅,道:“賊砍頭的,你幾時見我同男人勾搭過?”

    雅赫雅不答。霓喜蹲下身去,就著浴盆里的水搓洗毛巾,喃喃罵道:“是哪個賊囚根子在你跟前嚼舌頭,血口噴人?我把這條性命同他兌了罷!”雅赫雅側(cè)著頭瞅著她道:“你猜是誰?”霓喜道:“你這是詐我是不是?待要叫我不打自招。你就打死了我,我也還不出你一個名字!”雅赫雅呵欠道:“今兒個累了,不打你,只顧打呵欠。你去把飯端上來罷?!?/br>
    霓喜將毛巾絞干了,晾在窗外的繩子上,浴盆也抬了出去,放在樓梯口的角落里,高聲喚店里的學(xué)徒上來收拾,她自己且去揩抹房中地板上的水漬,一壁忙,一壁喊嚷道:“把人支使得團團轉(zhuǎn),還有空去勾搭男人哩!也沒見這昏君,聽見風(fēng)就是雨”

    學(xué)徒將孩子送了上來。那滿了周歲的黃黑色的孩子在粉紅絨布的襁褓中睡著了。霓喜道:“大冷的天,你把他抱到哪兒去了?”學(xué)徒道:“哥兒在廚房里看他們燉豬腳哩!”霓喜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又沒有誰懷肚子,吃什么酸豬腳?”將孩子擱在床上,自去做飯。

    懸在窗外的毛巾與襯衫褲,哪消一兩個時辰,早結(jié)上了一層霜,凍得僵硬,暮色蒼茫中,只看見一方一方淡白的影子。這就是南方的一點雪意了。

    是清瑩的藍色的夜,然而這里的兩個人之間沒有一點同情與了解,雖然他們都是年輕美貌的,也貪戀著彼此的美貌與年輕,也在一起生過孩子。

    梅臘妮師太路過雅赫雅的綢緞店,順腳走進來拜訪。霓喜背上系著兜,馱著孩子,正在廚下cao作。寒天臘月,一雙紅手插在冷水里洗那銅吊子,銅釘?shù)乃闹苣伩囱┌椎呢i油。兩個說了些心腹話。霓喜只因手上臟,低下頭去,抬起肩膀來,胡亂將眼淚在衣衫上"h了一"h,嗚咽道:“我還有什么指望哩?

    如今他沒有別人,尚且不肯要我,等他有了人了,他家還有我站腳的地方么?鼓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我這才知道他的心了?!懊放D妮勸道:”凡事都得往寬處想。你這些年怎么過來?也不急在這一時。你現(xiàn)守著個兒子,把得家定,怕怎的?“霓喜道:”梅師父你不知道,賊強人一輩子不發(fā)跡,少不得守著個現(xiàn)成的老婆,將就著點。偏他這兩年做生意順手,不是我的幫夫運就是我這孩子腳硬——可是他哪里肯認帳?

    你看他在外頭轟轟烈烈,為人做人的,就不許我出頭露面,唯恐人家知道他有女人。你說他安的是什么心?若說我天生的是這塊料,不配見人,他又是什么好出身?提起他那點根基來,笑掉人大牙罷了!“梅臘妮忙道:”我的好奶奶,你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地方?場面上的太太小姐,我見過無其數(shù),論相貌,論言談,哪個及得上你一半?想是你人緣太好了,沾著點就粘上了,他只怕你讓人撕了塊rou去?!澳尴惨膊挥傻绵坂鸵恍?。

    雅赫雅當(dāng)初買霓喜進門,無非因為家里需要這么個女人,干脆買一個,既省錢,又省麻煩,對于她的身份問題并沒有加以考慮。后來見她人才出眾,也想把她作正頭妻看待,又因她脾氣不好,只怕越扶越醉,仗著是他太太,上頭上臉的,便不敢透出這層意思。久而久之,看穿了霓喜的為人,更把這心來淡了。

    霓喜小時候受了太多的折磨,初來的幾年還覺形容憔悴,個子也瘦小,漸漸的越發(fā)出落得長大美麗,臉上的顏色,紅的紅,黃的黃,像攙了寶石粉似的,分外鮮煥。閑時在店門口一站,把里里外外的人都招得七顛八倒。惟有雅赫雅并不曾對她刮目相看。她受了雅赫雅的氣,唯一的維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隨時隨地的調(diào)情——在色情的圈子里她是個強者,一出了那范圍,她便是人家腳底下的泥。

    雅赫雅如何容得她由著性兒鬧,又不便公然為那些事打她,怕她那張嘴,淮洪似的,嚷得盡人皆知;只得有的沒的另找碴兒。雅赫雅在外面和一個姓于的青年寡婦有些不清不楚,被霓喜打聽出來,也不敢點破了他,只因雅赫雅早就說在前:“你管家,管孩子,只不準(zhǔn)你管我!”霓喜沒奈何,也借著旁的題目跟他慪氣,兩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只是不得寧靜。

    霓喜二十四歲那年又添了個女兒,抱到天主教修道院去領(lǐng)了洗,取名瑟梨塔,連那大些的男孩也一并帶去受了洗禮。

    這時雅赫雅的營業(yè)蒸蒸日上,各方面都有他一手兒,綢緞莊不過是個幌子。梅臘妮師太固然來得更勤了,長川流水上門走動的也不止梅臘妮一個。霓喜懷胎的時候,家里找了個女傭幫忙,生產(chǎn)后便長期雇下了。霓喜嫌店堂樓上狹窄,要另找房子,雅赫雅不肯,只把三房客攆了,騰出一間房來,叫了工匠來油漆門窗,粉刷墻壁,全宅煥然一新。收拾屋子那兩天,雅赫雅自己避到朋友家去住,霓喜待要住到小姊妹家去,他卻又不放心。霓喜賭氣帶了兩個孩子到修道院去找梅臘妮師太,就在尼僧主辦的育嬰堂里宿了一晚,雖然冷清些,也是齊整洋房,海風(fēng)吹著,比鬧市中的綢緞鋪涼爽百倍。梅臘妮卻沒口子嚷熱,道:“待我稟明了院長,帶兩個師妹上山避暑去?!蹦尴驳溃骸吧街心銈円苍炝藙e墅么?好闊!”梅臘妮笑道:“哪兒呀?就是米耳先生送我的那幢房子。”霓喜咋舌道:“房子也是送得的?”梅臘妮笑道:“我沒告訴過你么?真是個大笑話,我也是同他鬧著玩,說:”米耳先生,你有這么些房子,送我一幢罷!‘誰知我輕輕一句話,弄假成真,他竟把他住宅隔壁新蓋的那一所施舍于我,說:“不嫌棄,我們做個鄰居!’”霓喜嘖嘖道:“你不說與我聽也罷了。下次再化個緣,叫我們這出手小的,越發(fā)拿不出來了?!碑?dāng)下一力攛掇梅臘妮到新房子里逛去,又道:“務(wù)必攜帶我去走走。”梅臘妮正要存心賣弄,便到老尼跟前請了示,次日清早,一行七八個人,霓喜兩個孩子由女傭領(lǐng)著,乘了竹轎,上山游玩。

    轎子經(jīng)過新筑的一段平坦大道,一路上鳳尾森森,香塵細細,只是人煙稀少,林子里一座棕黑色的小木屋,是警察局分所,窗里伸出一只竹竿,吊在樹上,晾著印度巡捕的紅色頭巾。那滿坑滿谷的淵淵綠樹,深一叢,淺一叢,太陽底下,鴉雀無聲,偶爾撥剌作響,是采柴的人鉆過了。從樵夫頭上望下去,有那蝦灰色的小小的香港城,有海又有天,青山綠水,觀之不足,看之有余。霓喜卻把一方素綢手帕搭在臉上,擋住了眼睛,道:“把臉曬得黑炭似的?;厝ト思也徽J得我了?!庇拄[樹枝子抓亂了頭發(fā),嗔那轎夫不看著點兒走,又把鬢邊掖著的花摘了下來道:“好烈的日頭,曬了這么會子,就干得像茶里的茉莉。”梅臘妮道:“你急什么?到了那兒,要一籃也有?!绷硪粋€姑子插嘴道:“我們那兒的怕是日本茉莉罷?黃的,沒這個香。”又一個姑子道:“我們便沒有,米耳先生那邊有,也是一樣。”梅臘妮道:“多半他們家沒人在,說是上莫干山避暑去了?!蹦尴采熘绷藘蓷l腿,偏著頭端詳她自己的腳,道:“一雙新鞋,才上腳,就給踩臟了,育嬰堂里那些孩子,一個個野馬似的,你們也不管管他!”又道:“下回做鞋,鞋口上不鑲這金辮子了,怪剌剌的!”

    米耳先生這座房子,歸了梅臘妮,便成了廟產(chǎn),因此修道院里撥了兩個姑子在此看守,聽見梅臘妮一眾人等來到,迎了出來,笑道:“把轎子打發(fā)回去罷,今兒個就在這兒住一宿,沒什么吃的,雞蛋乳酪卻都是現(xiàn)成?!泵放D妮道:“我們也帶了火腿熏rou,吃雖夠吃了,還是回去的好,明兒一早有神甫來做禮拜,圣壇上是我輪值呢,只怕趕不及?!惫米觽兊溃?/br>
    “夜晚下山,恐有不便?!蹦尴驳溃骸奥飞嫌醒簿€怕什么?”

    姑子們笑道:“奶奶你不知道,為了防強盜,駐扎了些印度巡捕,這現(xiàn)在我們又得防著印度巡捕了!”

    眾人把一個年紀(jì)最大的英國尼姑鐵烈絲往里攙。鐵烈絲個子小而肥,白包頭底下露出一張燥紅臉,一對實心的藍眼珠子。如果洋娃娃也有老的一天,老了之后便是那模樣。別墅里養(yǎng)的狗躥到人身上來,鐵烈絲是英國人,卻用法文叱喝道:“走開!走開!”那狗并不理會,鐵烈絲便用法文咒罵起來。有個年輕的姑子笑道:“您老是跟它說法文!”鐵烈絲直著眼望著她道:“它又不通人性,它怎么懂得英國話?”小尼與花匠抿著嘴笑,被梅臘妮瞅了一眼,方才不敢出聲。

    那鐵烈絲已是不中用了,梅臘妮正在壯年有為的時候,胖大身材,刀眉笑眼,八面玲瓏,領(lǐng)著霓喜看房子,果然精致,一色方磚鋪地,綠粉墻,金花雪地磁罩洋燈,竹屏竹~*,也有兩副仿古劈竹對聯(lián)匾額;家具雖是雜湊的,卻也齊全。霓喜贊不絕口。

    鐵烈絲一到便催開飯,幾個中國姑子上灶去了,外國姑子們便坐在廳堂里等候。吃過了,鐵烈絲睡午覺去了,梅臘妮取出一副紙牌來,大家斗牌消遣,霓喜卻鬧著要到園子里去看看。梅臘妮笑道:“也沒見你——路上怕曬黑,這又不怕了?!蹦尴舱驹谕ɑ▓@的玻璃門口,取出一面銅腳鏡子,斜倚著門框,攏攏頭發(fā),摘摘眉毛,剔剔牙齒,左照右照,鐿子上反映出的白閃閃的陽光,只在隔壁人家的玻璃窗上霍霍轉(zhuǎn)。

    轉(zhuǎn)得沒意思了,把孩子抱過來叼著嘴和他說話,扮著鬼臉,一聲呼哨,把孩子嚇得哭了,又道:“莫哭,莫哭,唱出戲你聽!”

    曼聲唱起廣東戲來。姑子們笑道:“倫家奶奶倒真是難得,吹彈歌唱,當(dāng)家立計,樣樣都精。”梅臘妮問道:“你有個干meimei在九如坊新戲院,是跟她學(xué)的罷?聽這聲口,就像個內(nèi)行?!?/br>
    霓喜帶笑只管唱下去,并不答理。唱完了一節(jié),把那陰涼的鏡子合在孩子嘴上,彎下腰去叫道:“啵啵啵啵啵,”教那孩子向鏡子上吐唾沫,又道:“冷罷?好冷,好冷,凍壞我的乖寶寶了!”說著,渾身大大的哆嗦了一陣。孩子笑了,她也笑了,丟下了孩子,混到人叢里來玩牌。

    玩到日色西斜,鐵烈絲起身,又催著吃點心,吃了整整一個時辰,看看黑上來了,眾人方才到花園里換一換空氣。一眾尼僧都是黑衣黑裙,頭戴白翅飛鳶帽,在黃昏中像一朵朵巨大的白蝴蝶花,花心露出一點臉來。惟有霓喜一人梳著時式的裘頭,用一把梳子高高卷起頂心的頭發(fā),下面垂著月牙式的前劉海,連著長長的水鬢;身穿粉紅杭紡衫褲,滾著金辮子;雖不曾纏過腳,一似站不穩(wěn),只往人身上靠。勾肩搭背起過一棵蛋黃花樹——那蛋黃花白瓣黃心,酷肖削了殼的雞子,以此得名——霓喜見一朵采一朵,聚了一大把,順手便向草窠里一拋。見了木瓜樹,又要吃木瓜。梅臘妮雙手護住那赤地飛霜的癭瘤似的果子,笑道:“還早呢,等熟了,一定請你吃?!?/br>
    霓喜扯下一片葉子在自己下頜上蘇蘇搔著,斜著眼笑道:

    “一年四季滿街賣的東西,什么希罕?我看它,熟是沒熟,大也不會再大了。”

    正說著,墻上一個人探了一探頭,是隔壁的花匠,向這邊的花匠招呼道:“阿金哥,勞駕接一接,我們米耳先生給梅臘妮師太送了一罐子雞湯來?!泵放D妮忙道:“折死我了,又勞米耳先生費心。早知你們老爺在家,早就來拜訪了。”那堵墻是沿著土岡子砌的,綠累累滿披著爬藤。那邊的花匠立在高處,授過一只洋瓷罐。阿金搬梯子上去接過來,墻頭筑著矮矮的一帶黃粉欄桿,米耳先生背倚著欄桿,正在指揮著小廝們搬花盆子。梅臘妮起先沒看見他,及至看清楚了,連忙招呼。米耳先生掉轉(zhuǎn)身向這邊遙遙地點了個頭道:“你好呀,梅臘妮師太?”那米耳先生是個官,更兼是個中國地方的外國官,自是氣度不凡,胡須像一只小黃鳥,張開翅膀托住了鼻子,鼻子便像一座山似的隔開了雙目,唯恐左右兩眼瞪人瞪慣了,對翻白眼,有傷和氣。頭頂已是禿了,然而要知道他是禿頭,必得繞到他后面去方才得知,只因他下頦仰得太高了。

    當(dāng)下梅臘妮笑道:“米耳太太跟兩位小姐都避暑去了?”米耳先生應(yīng)了一聲。梅臘妮笑道:“米耳先生,真虧你,一個人在家,也不出去逛逛。”米耳先生道:“衙門里沒放假?!泵放D妮道:“衙門里沒放假,太太跟前放了假??!”米耳先生微微一笑道:“梅師父,原來你這么壞!”霓喜忍不住,大著膽子插嘴道:“你以為尼姑都是好的么?你去做一年尼姑試試,就知道了。”她這兩句英文,雖是文法比眾不同一點,而且摻雜著廣東話,米耳先生卻聽懂了,便道:“我不是女人,怎么能做尼姑呢?”霓喜笑道:“做一年和尚,也是一樣。做了神甫,就免不了要常常的向修道院里跑。”米耳先生哈哈大笑起來,架著鼻子的黃胡子向上一聳一聳,差點兒把鼻子掀到腦后去了。從此也就忘了翻白眼,和顏悅色的向梅臘妮道:“這一位的英文說得真不錯。”梅臘妮道:“她家現(xiàn)開著香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綢緞店,專做上等人的生意,怎不說得一口的好英文?”米耳先生道:“哦,怪道呢!”梅臘妮便介紹道:“米耳先生,倫姆健太太?!泵锥壬池撝?,略略彎了彎腰。霓喜到了這個時候,卻又扭過身去,不甚理會,只顧摘下一片檸檬葉,揉搓出汁來,窩在手心里,湊上去深深嗅著。

    只聽那米耳先生向梅臘妮說道:“我要央你一件事。”梅臘妮問什么事。米耳先生道:“我太太不在家,廚子沒了管頭,菜做得一天不如一天。你過來指點指點他,行不行?”梅臘妮一心要逞能,便道:“有什么不行的?米耳先生,你沒吃過我做的葡萄牙雜燴罷?管教你換換口味。”米耳先生道:“好極了。時候也不早了,就請過來罷。就在我這兒吃晚飯。

    沒的請你的,你自己款待自己罷?!坝值溃骸边€有倫姆健太太,也請過來。你也沒吃過梅臘妮師太做的葡萄牙雜燴罷?不能不嘗嘗。“說著,有仆歐過來回話,米耳先生向這邊點了個頭,背過身去,說話間便走開了。

    梅臘妮自是胸中雪亮。若是尋常的老爺太太有點私情事,讓她分擔(dān)點干系,她倒也不甚介意。霓喜若能與雅赫雅白頭到老,梅臘妮手里捏著她這把柄,以后告幫起來,不怕她不有求必應(yīng),要一奉十??墒强辞樾?,雅赫雅與霓喜是決不會長久的。一旦拆散了,雅赫雅總難免有幾分割舍不下,那時尋根究底,將往事盡情抖擻出來,不說霓喜的不是,卻怪到牽線人身上來,也是人之常情。梅臘妮是斷斷不肯得罪雅赫雅的,因此大費躊躇??茨尴矔r,只是笑吟吟的。扯扯衣襟,扭過身去看看鞋后跟兒,仿佛是要決定要踐約的樣子。梅臘妮沒奈何,咳嗽了一聲道:“你也高興去走走?”霓喜笑道:

    “就知道你還燒得一手的好菜!今兒吃到嘴,還是沾了人的光!”

    梅臘妮道:“我們要去就得去了。”當(dāng)下叮嚀眾尼僧一番,便喚花匠點上燈籠相送,三人分花拂柳,繞道向米耳先生家走來。門首早有西崽迎著,在前引導(dǎo)。黑影里咻咻跑出幾條狼狗,被西崽一頓吆喝,旁邊走出人來將狗拴了去了。米耳先生換了晚餐服在客室里等候著。一到,便送上三杯雪梨酒來。梅臘妮吃了,自到廚房里照料去了。這里米耳先生與霓喜一句生,兩句孰,然而談不上兩句話,梅臘妮卻又走了回來,只說廚子一切全都明白,不消在旁監(jiān)督。米耳先生知道梅臘妮存心防著他們,一時也不便支開她去。

    筵席上吃的是葡萄酒。散了席,回到客室里來喝咖啡,又換上一杯威士忌。霓喜笑道:“怎么來了這一會兒,就沒斷過酒?”米耳先生道:“我們英國人吃酒是按著時候的,再沒錯。”

    霓喜笑道:“那么,什么時候你們不吃酒呢?”米耳先生想了一想道:“早飯以前我是立下了規(guī)矩,一滴也不入口的?!?/br>
    他吩咐西崽把鋼琴上古銅燭臺上的一排白蠟燭一齊點上了,向梅臘妮笑道:“我們來點音樂罷。好久沒聽見你彈琴,想必比前越發(fā)長進了。”梅臘妮少不得謙遜一番。米耳先生道:

    “別客氣了。我那大女兒就是你一手教出來的。”梅臘妮背向著他們坐在琴凳上彈將起來。米耳先生特地點了一支冗長的三四折樂曲,自己便與霓喜坐在一張沙發(fā)上。那墻上嵌著烏木格子的古英國式的廳堂在燭光中像一幅黯淡的銅圖,只有玻璃瓶里的幾朵朱紅的康乃馨,仿佛是nongnong的著了色,那紅色在昏黃的照片上直凸出來。

    霓喜伸手弄著花,米耳先生便伸過手臂去兜住她的腰,又是捏,又是掐。霓喜躲閃不迭。米耳先生便解釋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你是天生的細腰。西洋女人的腰是用鋼條跟鯨魚骨硬束出來的。細雖細,像鐵打的一般?!蹦尴膊⒉焕聿撬粚杀劬o緊環(huán)抱著自己的腰。

    米耳先生便去拉她的手,她將手抄在短襖的衣襟下,他的手也跟過來。霓喜忍著笑正在撐拒,忽然低聲叫道,“咦?我的戒指呢?”米耳先生道:“怎么?

    戒指丟了?“霓喜道:”吃了水果在玻璃盅里洗手的時候我褪了下來攥在手心里的,都是你這么一攪糊,準(zhǔn)是溜到沙發(fā)墊子底下去了?!氨闵焓值侥菍毸{絲絨沙發(fā)里去掏摸。米耳先生道:”讓我來?!八恢皇謸逶谒@邊的沙發(fā)上,一只手伸到她那邊沙發(fā)縫里,把她扣在他兩臂之間,雖是皺著眉聚精會神地尋戒指,躬著腰,一張酒氣醺醺的臉只管往她臉上湊。霓喜偏過臉去向后讓著,只對他橫眼睛,又朝梅臘妮努嘴兒。

    米耳先生道:“找到了。你拿什么謝我?”霓喜更不多言,劈手奪了過來,一看不覺啊呀了一聲,輕輕地道:“這算什么?”

    她托在手上的戒指,是一只獨粒的紅寶石,有指甲大。他在她一旁坐下,道:“可別再丟了。再丟了可不給你找了。”霓喜小聲道:“我那只是翠玉的?!泵锥壬溃骸澳愕共环糯蠓叫f:以后你在椅子縫里找到了,你自己留下做個紀(jì)念罷?!?/br>
    霓喜瞟了他一眼道:“憑什么我要跟你換一個戴?再說,也談不上換不換呀,我那一個還不一定找得到找不到呢?!泵锥壬溃骸爸灰校遣粫也坏降?。只要有?!闭f著,笑了。他看準(zhǔn)了她是故意地哄他,霓喜心里也有數(shù),便撅著嘴把戒指撂了過來道:“不行,我只要我自己的?!泵锥壬Φ溃骸澳銥槭裁床徽f你的是金剛鉆的呢?”霓喜恨得咬牙切齒,一時也分辯不過來。這時候恰巧梅臘妮接連地回了兩次頭,米耳先生還待要親手替她戴上戒指,霓喜恐被人看見了,更落了個痕跡,想了一想,還是自己套上了,似有如無的,淡淡將手擱在一邊。

    梅臘妮奏完了這支曲子便要告辭:道:“明兒還得一早就趕回去當(dāng)值呢,倫姆健太太家里也有事,誤不得的?!泵锥壬舨蛔。坏盟土顺鰜?,差人打燈籠照路,二人帶著幾分酒意,踏月回來。梅臘妮與霓喜做一房歇宿,一夜也沒睡穩(wěn),不時起來看視,疑心生暗鬼,只覺得間壁墻頭上似乎有燈籠影子晃動。次日絕早起身。便風(fēng)急火急地催著眾人收拾下山。

    竹轎經(jīng)過米耳先生門首,米耳先生帶著兩只狗立在千尋石級上,吹著口哨同她們打了個招呼,一只狗潑剌剌跑了下來,又被米耳先生喚了上去。尼姑們在那里大聲道別,霓喜只將眼皮撩了他一下,什么也沒說。黃粉欄桿上密密排列著無數(shù)的烏藍砌花盆,像一隊甲蟲,順著欄桿往上爬,盆里栽的是西洋種的小紅花。

    米耳先生那只戒指,霓喜不敢戴在手上,用絲絳拴了,吊在頸里,襯衫底下。轎子一搖晃,那有棱的寶石便在她心窩上一松一貼,像個紅指甲,抓得人心癢癢的,不由得要笑出來。她現(xiàn)在知道了,做人做了個女人,就得做個規(guī)矩的女人,規(guī)矩的女人偶爾放肆一點,便有尋常的壞女人夢想不到的好處可得。

    霓喜立志要成為一個有身份的太太。嫁丈夫嫁到雅赫雅,年輕漂亮,會做生意,還有甚不足處?雖不是正頭夫妻,她替他養(yǎng)了兩個孩子了。是梅臘妮的話:她“把得家定”,他待要往哪里跑?他只說她不是好出身,上不得臺盤,他如何知道,連米耳先生那樣會拿架子的一個官,一樣也和她平起平坐,有說有笑的?米耳先生開起玩笑來有些不知輕重,可是當(dāng)著她丈夫,那是決不至于的。她既會應(yīng)酬米耳先生,怎見得她應(yīng)酬不了雅赫雅結(jié)識的那些買賣人?久后他方才知道她也是個膀臂。

    霓喜一路尋思,轎子業(yè)已下山。梅臘妮吩咐一眾尼僧先回修道院去,自己卻待護送霓喜母子回家。霓喜說了聲不勞相送,梅臘妮道:“送送不打緊。你說你孩子做衣裳多下來一塊天藍軟緞,正好與我們的一個小圣母像裁件披風(fēng),今兒便尋出來與我?guī)チT?!蹦尴颤c頭答應(yīng)。

    轎子看看走入鬧市,傾斜的青石坂上被魚販子桶里的水沖得又腥又粘又滑。街兩邊夾峙著影沉沉的石柱,頭上是陽臺,底下是人行道,來往的都是些短打的黑衣人。窮人是黑色的;窮人的孩子,窮人的糖果,窮人的紙扎風(fēng)車與鬢邊的花卻是最鮮亮的紅綠——再紅的紅與他們那粉紅一比也失了一色,那粉紅里仿佛下了毒。

    雅赫雅的綢緞店在這嘈雜的地方還數(shù)它最嘈雜,大鑼大鼓從早敲到晚,招徠顧客。店堂里掛著彩球,慶祝它這里的永久的新年。黑洞洞的柜臺里閃著一匹一匹堆積如山的印度絲帛的寶光。通內(nèi)進的小門,門上吊著油污的平金玉色緞大紅里子的門簾,如同舞臺的上場門。

    門頭上懸著金框鏡子,鏡子上五彩堆花,描出一只畫眉站在桃花枝上,題著“開張志喜”幾個水鉆字,還有上下款。

    雅赫雅恰巧在柜臺上翻閱新送來的花邊樣本,與梅臘妮寒暄了幾句。霓喜心中未嘗不防著梅臘妮在雅赫雅跟前搬嘴,因有意的在樓下延挨著,無奈兩個孩子一個要溺尿,一個要喂奶,霓喜只得隨同女傭上樓照看,就手給梅臘妮找那塊零頭料子。

    霓喜就著陽臺上的陰溝,彎腰為孩子把尿,一抬頭看見欄桿上也擱著兩盆枯了的小紅花,花背后襯著遼闊的海。正午的陽光曬著,海的顏色是混沌的鴨蛋青。一樣的一個海,從米耳先生家望出去,就大大的不同。樓下的鑼鼓“親狂親狂”敲個不了,把街上的人聲都壓下去了。

    晾著的一條拷綢褲子上滴了一搭水在她臉上。她聳起肩膀用衫子來揩,揩了又揩,揩的卻是她自己的兩行眼淚。憑什么她要把她最熱鬧的幾年糟踐在這爿店里?一個女人,就活到八十歲,也只有這幾年是真正活著的。

    孩子撒完了尿,鬧起來了,她方才知道自己在發(fā)愣,摸摸孩子的屁股,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得冰涼的。回到房里,梅臘妮上樓來向她告辭,取了緞子去了。那梅臘妮雖然千叮囑萬叮囑叫雅赫雅不要發(fā)作,只須提防著點,不容霓喜與米耳先生繼續(xù)來往,雅赫雅如何按捺得下?梅臘妮去了不多時,他便走上樓來,將花邊的樣本向床上一拋,一疊連聲叫找去年加爾加搭捎來的樣本,不待人動手尋覓便罵將起來,只說這家里亂得狗窩似的,要什么沒什么。

    霓喜見他滿面陰霾,早猜到了來由,蹲在地上翻抽屜,微微側(cè)著臉,眼睛也不向他,嘆了口氣道:“你這脾氣呀——我真怕了你了!我正有兩句話說給你聽哩,偏又趕上你不高興的時候?!毖藕昭诺溃骸澳阌钟惺裁丛??”霓喜道:“我都有點不好意思說的。修道院的那些尼姑,當(dāng)初你叫我遠著她們點,我不聽,如今我豈不是自己打嘴么?”雅赫雅道:“尼姑怎么了?”霓喜道:“你不知道,昨天晚上,要不是拖著兩個孩子,我一個人摸黑也跑下山來了?!毖藕昭诺溃骸霸趺戳耍俊蹦尴矅@道:“其實也沒什么,就是梅臘妮師太有點叫人看不上眼。死活硬拉我到她一個外國朋友家吃飯。人家太太不在香港,總得避點嫌疑,她一來就走開了,可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當(dāng)時我沒跟她翻臉,可是我心里不痛快,她也看出來了。”雅赫雅坐在床沿上,雙手按著膝蓋,冷笑道:“原來如此。剛才她在這兒,你怎么不當(dāng)面跟她對一對詞兒?”霓喜道:“喲,那成嗎!你要是火上來了,一跳三丈高,真把她得罪了,倒又不好了。她這種人,遠著她點不要緊,可不能得罪。你這霹靂火脾氣我真怕了你了!”

    雅赫雅被她三言兩語堵住了,當(dāng)場竟發(fā)不出話來。過后一想,她的話雖不見得可靠,梅臘妮也不是個好人。再見到梅臘妮的時候,便道:“你們下次有什么集會,不用招呼我家里那個了。她糊涂不懂事,外頭壞人又多。”梅臘妮聽出話中有活,情知是霓喜弄的鬼,氣了個掙,從此斷了往來,銜恨于心,不在話下。

    這一日,也是合該有事。雅赫雅邀了一個新從印度上香港來的遠房表親來家吃便飯。那人名喚發(fā)利斯。佛拉,年紀(jì)不上二十一二,個子不高,卻生得肥胖扎實,紫黑面皮,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微微凸出的大眼睛,一頭亂蓬蓬烏油油的卷發(fā),身穿印度條紋布襯衫,西裝褲子下面卻赤著一雙腳。霓喜如何肯放過他,在席上百般取笑。這發(fā)利斯納著頭只管把那羊脂烙餅蘸了咖喱汁來吃。雅赫雅嫌咖喱汁太辣,命霓喜倒杯涼水來。霓喜給了他一杯涼水,卻倒一杯guntang的茶奉與發(fā)利斯,發(fā)利斯喝了一口,舌頭上越發(fā)辣得像火燒似的,不覺攢眉吸氣。雅赫雅笑道:“你只是作弄他!還不另斟上來!”

    霓喜笑吟吟伸手待要潑去那茶,發(fā)利斯按住了茶杯,叫道:

    “不用了,嫂子別費事!”兩下里你爭我奪,茶碗一歪,倒翻在桌上,霓喜慌忙取出抹布來揩拭桌布的漬子,道:“這茶漬倒不妨事,咖喱滴在白桌布上,最是難洗?!卑l(fā)利斯盤子的四周淋淋漓漓濺了些咖喱汁,霓喜擦著,擦著,直擦到他身邊來,發(fā)利斯局促不安。雅赫雅笑道:“大不了把桌布換了下來煮一煮,這會子你吃你的飯罷了,忙什么?別盡自欺負我這兄弟。”霓喜笑道:“誰說他一句半句來著?也不怪他——沒用慣桌布?!闭f得發(fā)利斯越發(fā)紫漲了面皮。

    雅赫雅笑道:“你別看我這兄弟老實,人家會做生意,眼看著就要得法了。”霓喜忙將一只手搭在發(fā)利斯肩上道:“真的么?你快快的發(fā)財,嫂子給你做媒,說個標(biāo)致小媳婦兒?!?/br>
    雅赫雅道:“用不著你張羅,我們大兄弟一心一意只要回家鄉(xiāng)去娶他的表妹?!卑l(fā)利斯聽不得這話,急得抓頭摸耳,央他住口。霓喜笑道:“他定下親了?”雅赫雅拿眼看著發(fā)利斯,笑道:“定倒沒有定下?!蹦尴驳溃骸皟蓚€人私下里要好?”雅赫雅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我們家鄉(xiāng)的規(guī)矩多么大,哪兒容得你私訂終身?中國女人說是不見人,還不比印度防得緊。你叫發(fā)利斯告訴你,他怎樣爬在樹上看他表姊妹們?nèi)チ嗣婺辉趫@子里踢球,叫他表姊妹知道了,告訴舅舅去,害得他挨了一頓打。”霓喜笑不可抑,把發(fā)利斯的肩膀捏一捏,然后一推,道:“你太癡心了!萬一你回去的時候,表姊妹一個個都嫁了呢?”雅赫雅笑道:“橫豎還有表嫂——替他做媒?!蹦尴差┝搜藕昭乓谎邸?/br>
    吃完了飯,雅赫雅擦了臉,便和發(fā)利斯一同出去。霓喜道:“你們上哪兒去?可別把我們大兄弟帶壞了!”雅赫雅笑道:“與其讓嫂子把他教壞了,不如讓哥哥把他教壞了!他學(xué)壞了,也就不至于上嫂子的當(dāng)了!”

    霓喜啐了他一口,猜度著雅赫雅一定不是到什么好地方去,心中不快,在家里如何坐得穩(wěn),看著女傭把飯桌子收拾了,便換了件衣服,耳上戴著米粒大的金耳塞,牽著孩子上街。

    一路行來,經(jīng)過新開的一家中藥店,認了認招牌上三個字,似乎有些眼熟,便踩著門檻兒問道:“你們跟堅道的同春堂是一家么?”里面的伙計答道:“是的,是分出來的?!蹦尴脖憧邕M來,笑道:“我在你們老店里抓過藥,你們送了這么一小包杏脯,倒比外頭買的強。給我稱一斤。”那伙計搖手道:

    “那是隨方贈送,預(yù)備吃了藥過口的。單買杏脯,可沒有這個規(guī)矩?!蹦尴侧恋溃骸耙矝]有看見做生意這么呆的!難道買你的杏脯,就非得買你的藥?買了藥給誰吃?除非是你要死了——只怕醫(yī)了你的病,也醫(yī)不了你的命!”那伙計連腮帶耳紅了,道:“你這位奶奶,怎么出口傷人?”霓喜道:“上門買東西,還得沖著你賠小心不成?”

    旁邊一個年輕的伙計忙湊上來道:“奶奶別計較他,他久慣得罪人。奶奶要杏脯,奶奶還沒嘗過我們制的梅子呢。有些人配藥,就指明了要梅子過口?!闭f著,開了紅木小抽屜,每樣取了一把,用紙托著,送了過來。霓喜嘗了,贊不絕口,道:“梅子也給我稱半斤?!?/br>
    一頭說著話,拿眼向那伙計上下打量,道:“小孩兒家,嘴頭子甜甘就好。”那店伙年紀(jì)不上二十,出落得唇紅齒白,一表人才,只是有點刨牙。頭發(fā)生得低,腦門子上剃光了,還隱隱現(xiàn)出一個花尖。這霓喜是在街頭買一束棉線也要跟挑擔(dān)的搭訕兩句的人,見了這等人物,如何不喜?因道:“你姓什么?”那人道:“姓崔。”霓喜道:

    “崔什么?”那人笑道:“崔玉銘?!蹦尴残Φ溃骸罢l替你取的名字?”崔玉銘笑了起來道:“這位奶奶問話,就仿佛我是個小孩兒似的?!蹦尴残Φ溃骸安豢茨闶莻€小孩兒,我真還不理你呢?”

    那時又來了個主顧,藥方子上開了高麗參,當(dāng)歸等十來味藥,研碎了和蜜搓成小丸?;镉嫿兴呷蘸髞砣。尴脖愕溃骸霸瓉砟銈冞€有蜜。讓我瞧瞧?!贝抻胥懽叩降晏美锩?,揭開一只大缸的木蓋,道:“真正的蜂蜜,奶奶買半斤試試?”霓喜跟過來笑道:“大包小裹的,拿不了?!贝尢懻伊藗€小瓦罐子來道:“拿不了我給你送去?!蹦尴渤蛑溃骸澳阌衅邆€頭八個膽找到我家來!”這崔太銘用銅勺抄起一股子蜜,霓喜湊上去嗅了一嗅道:“怎么不香?也不知是什么東西混充的!”

    崔太銘賭氣將勺子里的一個頭尾俱全的蜜蜂送到霓喜跟前道:“你瞧這是什么?”霓喜噯喲了一聲道:“你要作死哩!甩了我一身的蜜!”便抽出腋下的手絹子在衣襟上揩抹,又道:

    “個把蜜蜂算得了什么?多捉兩個放在缸里還不容易?撈出來給老主顧一看,就信了。”玉銘笑道:“奶奶真會慪人!”當(dāng)下連忙叫學(xué)徒打一臉盆水來,伺候霓喜揩凈衣裳。霓喜索性在他們柜臺里面一張金漆八仙桌旁邊坐下,慢慢地絞手巾,擦了衣裳又擦手,一面和玉銘攀談,問他家鄉(xiāng)情形,店中待遇,又把自己的事說個不了。

    她那八歲的兒子吉美,她抓了一把杏脯給他,由他自己在藥店門首玩耍,卻被修道院的梅臘妮師太看見了。梅臘妮白帽黑裙,挽著黑布手提袋,夾著大號黑洋傘,搖搖擺擺走過。

    吉美和她一向廝熟,便撲上去抱住膝蓋,摩弄她裙腰上懸掛的烏木念珠,小銀十字架。梅臘妮笑道:“怎么放你一個人亂跑,野孩子似的?誰帶你出來的?”吉美指著藥店道:

    “媽在這里頭?!泵放D妮探了探頭。一眼瞥見霓喜坐在店堂深處,八仙桌上放了一盆臉?biāo)?,卻又不見她洗臉,只管將熱手巾把子在桌沿上敲打著,斜眼望著旁邊的伙計,餳成一塊。梅臘妮暗暗點頭,自去報信不提。

    霓喜在同春堂,正在得趣之際,忽聞一聲咳嗽,里間踱出一個瘦長老兒,平平的一張黃臉,不曾留須,對襟玉色褂子上罩著紅青夾背心,兩層都敞著紐扣,露出直的一條黃胸脯與橫的一條肚子,腳踏二藍花緞雙臉鞋,背著手轉(zhuǎn)了一圈。

    眾伙計一起鴉雀無聲。霓喜悄悄地問崔玉銘道:“是你們老板?”玉銘略略點頭,連看也不便朝她看。霓喜自覺掃興,拾綴了所買的各色茶食,拉了孩子便走。到家正是黃昏時候。雅赫雅和發(fā)利斯做了一票買賣回來,在綢緞店店堂里面坐地,叫了兩碗面來當(dāng)點心。梅臘妮業(yè)已尋到店里來,如此這般將方才所見告訴了他,又道:“論理,我出家人不該不知進退,再三地在你老板跟前搬是非,只是你家奶奶年輕,做事不免任性些,怕要惹外頭人議論。

    這些時我雖沒和她見面,往常我們一直是相好的,讓人家疑心是我居心不正,帶累了你們奶奶,我一個出家人,可擔(dān)不起這一份罪名。再則我們修道院里也不止我一個人,砍一枝,損百技,上頭怪罪下來,我還想活著么?“雅赫雅聽了這話,不問虛實,候霓喜來家,立意要尋非廝鬧,一言不合,便一把采過頭發(fā)來,揪得她兩眼反插上去。發(fā)利斯在旁嚇愣住了。霓喜緩過一口氣來之后,自不肯善罷甘休,丟盤摔碟,跳了一場,心中只道雅赫雅在外面相與了下流女人,故此一來家便烏眼雞似的。

    次日早晨,雅赫雅在樓上貯藏室查點貨色,伙計們隨侍在旁,一個學(xué)待在灶下燃火,一個打掃店面,女傭上街買菜去了。崔玉銘手提兩色蜜餞果子,兩罐于蜜,尋上門來,只說要尋樓上的三房客姓周的。學(xué)徒說已經(jīng)搬了多時了,他問搬到哪里去了,那學(xué)徒卻不知道。他便一路揚聲問上樓來。霓喜亂挽烏云無精打采走出房來,見是他,吃了一嚇,將手捫住了嘴,一時出不了聲。雅赫雅從對房里走出來,別的沒看見,先看見崔玉銘手里拎著的小瓦缽子,口上粘著桃紅招牌紙,和霓喜昨日在藥店買來的是一般,情知事出有因,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兜臉一拳頭,崔玉銘從半樓梯上直滾下去,一跤還沒跌成,來不及地爬起來便往外跑。雅赫雅三級并一級追下樓去,踏在罐子滑膩的碎片上,嗤嗤一溜溜了幾尺遠,人到了店堂里,卻是坐在地下,復(fù)又掙起身來,趕了出去。

    霓喜在樓上觀看,一個身子像撂在大海里似的,亂了主意。側(cè)耳聽外面,卻沒有嚷鬧的聲音,正自納罕,再聽時,仿佛雅赫雅和誰在那里說笑,越發(fā)大疑,撐著樓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下來,生怕那汪著的蜜糖臟了鞋。掩到門簾背后張了一張,卻原來是于寡婦,和雅赫雅有些首尾的,來到店中剪衣料,雅赫雅氣也消了,斜倚在柜臺上,將一匹青蓮色印度綢打開了一半,披在身上,比給她看。

    霓喜挫了挫牙,想道:“他便如此明目張膽,我和那崔玉銘不合多說了兩句話,便鬧得一天星斗。昨兒那一出,想必就是為了崔玉銘——有人到他跟前搗了鬼。今天看情形也跑不了一頓打。為了芝麻大一點,接連羞辱了我兩回!”思想起來,滿腔冤憤,一時撈不到得用器具,豁朗朗一扯,將門頭上懸掛的“開張志喜”描花鏡子綽在手中,掀開簾子,往外使勁一摔,鏡子從他們頭上飛過,萬道霞光,落在街沿上,嘩啦碎了,亮晶晶像潑了一地的水。

    隨著鏡子,霓喜早躥了出去,拳足交加,把于寡婦打得千創(chuàng)百孔,打成了飛灰,打成了一蓬煙,一股子氣,再從她那邊打回來。雅赫雅定了定神,正待伸手去抓霓喜,霓喜雙手舉起柜臺上攤開的那一匹青蓮色印度綢,憑空橫掃過去,那匹綢子,剪去了一大半,單剩下薄薄幾層裹住了木板,好不厲害,克嚓一聲,于寡婦往后便倒,雅赫雅沾著點兒,也震得滿臂酸麻,霓喜越發(fā)得了意,向柜臺上堆著的三尺來高一疊綢緞攔腰掃去,整疊的匹頭推金山倒玉柱塌將下來,千紅萬紫百玄色,閃花,暗花,印花,繡花,堆花,灑花,灑線,彈墨,椒藍點子,飛了一地上,霓喜跳在上面一陣踐踏。雅赫雅也顧不得心疼衣料,認明霓喜的衣領(lǐng)一把揪住,啪啪幾巴掌,她的頭歪到這邊,又歪到那邊,霓喜又是踢,又是抓,又是咬,他兩個扭做一團,于寡婦坐在地下只是喘氣,于家跟來的老媽子彎腰揀起于寡婦星散的釵環(huán)簪珥,順手將霓喜的耳墜子和跌碎了的玉鐲頭也揣在袖子里。

    旁邊的伙計們圍上來勸解,好不容易拉開了雅赫雅兩口子。于寡婦一只手挽著頭發(fā),早已溜了。霓喜渾身青紫,扶墻摸壁往里走,柜臺上有一把大剪刀,她悄悄地拿了,閃身在簾子里頭,倒退兩步,騰出地位,的溜溜把剪刀丟出去。丟了出去,自己也心驚膽戰(zhàn),在樓梯腳上坐下了,拍手拍腳大哭起來,把外面的喧嘩反倒壓了下去。

    須臾,只見雅赫雅手握著剪刀口,立在她跟前道:“你給我走!你這就走!你不走我錐瞎你眼睛!”霓喜哭道:“你要我走到哪兒去?”雅赫雅道:“我管你走到哪兒去?我不要你了。”霓喜道:“有這么容易的事,說不要就不要了?我跟了你十來年,生兒養(yǎng)女,吃辛吃苦,所為何來?你今日之下,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一頭哭,一頭叫起撞天屈來,雅赫雅發(fā)狠,將剪刀柄去砸她的頭,道:“你真不走?”霓喜順勢滾在地上撒起潑來,道:“你好狠心!你殺了我罷!殺了我罷——不信你的心就這樣狠!”

    眾人恐雅赫雅又要用強,上前勸解,雅赫雅冷冷地道:

    “用不著勸我,倒是勸勸她,她是知趣的,把隨身的東西收拾起來,多也不許帶,孩子不許帶,馬上離了我的眼前,萬事全休。不然的話,我有本事把當(dāng)初領(lǐng)她的人牙子再叫了來把她賣了??此龔姷眠^我!”說著,滿臉烏黑,出去坐在柜臺上。

    霓喜聽他口氣,斬釘截鐵,想必今番是動真氣了,不犯著吃眼前虧,不如暫且出去避一避,等他明白過來了再說。趁眾人勸著,便一路哭上樓去,撿衣服,雅赫雅貴重些的物件都沒有交給她掌管,更兼他過日子委實精明,霓喜也落不下多少體己來。她將箱子兜底一掀,嘩啦把東西倒了一地,箱底墊著的卻是她當(dāng)日從鄉(xiāng)下上城來隨身帶著的藍地小白花土布包袱,她把手插到那粗糙的布里,一歪身坐在地下,從前種種仿佛潮水似的滾滾而來,她竟不知道身子在什么地方了。

    水鄉(xiāng)的河岸上,野火花長到四五丈高,在烏藍的天上密密點著朱砂點子。終年是初夏。

    初夏的黃昏,家家戶戶站在白粉墻外捧著碗吃飯乘涼,蝦醬炒蓊菜拌飯吃。豐腴的土地,然而霓喜過的是挨餓的日子,采朵草花吸去花房里的蜜也要回頭看看,防著腦后的爆栗。睡也睡不夠,夢里還是挨打,挨餓,間或也吃著許多意想不到的食物。醒來的時候,黑房子里有潮濕的腳趾的氣味,橫七豎八睡的都是苦人。這些年來她竭力地想忘記這一切。因為這一部分的回憶從未經(jīng)過掀騰,所以更為新鮮,更為親切。霓喜忽然疑心她還是從前的她,中間的十二年等于沒有過。

    她索索抖著,在地板上爬過去,摟住她八歲的兒子吉美與兩歲的女兒瑟梨塔,一手摟住一個,緊緊貼在身上。她要孩子來證明這中間已經(jīng)隔了十二年了。她要孩子來擋住她的恐怖。在這一剎那,她是真心愛著孩子的。再苦些也得帶著孩子走。少了孩子,她就是赤條條無牽掛的一個人,還是從前的她。雅赫雅要把孩子留下,似乎他對子女還有相當(dāng)?shù)母星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