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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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如果她堅持著要孩子,表示她是一個好母親,他受了感動,竟許回心轉(zhuǎn)意,也說不定。霓喜的手臂仍然緊緊箍在兒女身上,心里卻換了一番較合實際的打算了。 她抱著瑟梨塔牽著吉美挽著個包裹下樓來,雅赫雅道: “你把孩子帶走,我也不攔你。我也不預備為了這個跟你上公堂去打官司。只是一件:孩子跟你呢,我每月貼你三十塊錢,直到你嫁人為止。孩子跟我呢,每月貼你一百三?!蹦尴猜犃?,知道不是十分決策,他也不會把數(shù)目也籌劃好了,可見是很少轉(zhuǎn)圜的余地了,便冷笑道:“你這帳是怎么算的?三個人過日子倒比一個人省?!毖藕昭诺溃骸澳阌惺裁床欢??我不要兩個孩子歸你。你自己酌量著辦罷。”霓喜道:“我窮死了也還不至于賣孩子。你看錯了人了?!毖藕昭怕柫寺柤绲溃骸岸茧S你?!币?qū)⑷畨K港幣撂了過來道:“以后我不經(jīng)手了,按月有伙計給你送去。你也不必上門來找我——你這個月來,下個月的津貼就停了?!蹦尴矊⒀箦X擲在地上,復又扯散了頭發(fā)大鬧起來,這一次,畢竟是強弩之末,累很了,饒是個生龍活虎的人,也覺體力不支,被眾人從中做好做歹,依舊把洋錢揣在她身上,把她送上了一輛洋車。霓喜心中到底還希冀破鏡重圓,若是到小姊妹家去借宿,人頭混雜,那班人雅赫雅素來是不放心的,倒不如住到修道院里去,雖與梅臘妮生了嫌隙,究竟那里是清門凈戶,再多疑些的丈夫也沒的編派。 她在薄扶倫修道院一住十天,尼姑們?nèi)挤路鸬昧藗€拙病,一個個變成了寡婦臉,尖嘴縮腮,氣色一天比一天難看。 霓喜只得不時地拿出錢來添菜,打點底下人,又獻著勤兒,幫著做點細活,不拿強拿,不動強動。閑時又到干姊妹家走了幾遭,遇見的無非是些浮頭浪子,沒有一個像個終身之靠。在修道院里有一次撞見了當初贈她戒指的米耳先生,他觸動前情,放出風流債主的手段,過后聞知她已經(jīng)從倫姆健家出來了,現(xiàn)拖著兩個孩子,沒著沒落的,又知她脾氣好生難纏,他是個有身家的人,生怕被她訛上了,就撂開手了。尼姑們看準了霓喜氣數(shù)已盡,幾次三番示意叫她找房子搬家。霓喜沒奈何,在英皇道看了一間房,地段既荒涼,兼又是與人合住,極是狹隘腌臟的去處,落到那里去,頓時低了身份,終年也見不著一個齊整上流人,再想個翻身的日子,可就難了。因此上,她雖付了定錢,只管俄延著不搬進去。正在替修道院圣臺上縫一條細麻布挑花桌圍,打算把角上的一朵百合花做得了再動身。 這一天,她坐在會客室里伴著兩個小尼做活,玻璃門大敞著,望出去是綠草地,太陽霧沌池的,像草里生出的煙——是香港所特有的潮濕的晴天。霓喜頭發(fā)根子里癢梭梭的,將手里的針刮了刮頭皮,忽見園子里有個女尼陪著個印度人走過,那人穿一身緊小的白色西裝,手提金頭手杖,不住的把那金頭去叩著他的門牙,門牙仿佛也鑲了一粒金的,遠看看不仔細。霓喜失驚道:“那是發(fā)利斯么?”小尼道:“你認識他? 是個珠寶客人,新近賺了大錢。愛蘭師太帶了他來參觀我們的孤兒院,想要他捐一筆款子?!爸灰姁厶m師太口講指劃,發(fā)利斯。佛拉讓她一個人在煤屑路上行走,自己卻退避到草地上。修道院的草皮地須不是輕易容人踐踏的,可見發(fā)利斯是真有兩個錢了。霓喜手拿著活計就往外跑,到門口,又煞住了腳,向小尼拜了兩拜道:”多謝你,想法子把愛蘭師太請進來,我要跟那人說兩句話哩。我們原是極熟的朋友?!?/br> 霓喜一路喚著“發(fā)利斯,發(fā)利斯!”飛跑到他跟前,及至面對面站住了,卻又開口不得,低下頭又用指甲剔弄桌圍上挑繡的小紅十字架,又緩緩地隨著線腳尋到了戳在布上的針,取下針來別在衣襟上。發(fā)利斯也仿佛是很窘,背過手去,把金頭手杖磕著后腿。霓喜小拇指頂著挑花布,在眼凹里輕輕拭淚,嗚咽道:“發(fā)利斯”發(fā)利斯道:“我都知道了,嫂子。我也聽說過?!?/br> 雖然他全知道了,霓喜依舊重新訴說一遍,道:“雅赫雅聽了娼婦的鬼話,把我休了,撇下我母子三個,沒個倚傍??蓱z我舉目無親的發(fā)利斯,見了你就像見了親人似的,怎叫我不傷心!”說著,越發(fā)痛哭起來,發(fā)利斯又不便批評雅赫雅的不是,無法安慰她,只得從褲袋里取出一疊子鈔票,待要遞過去,又嫌冒昧,自己先把臉漲紅了,撈了撈頂心的頭發(fā),還是送了過來,霓喜不去接他的錢,卻雙手捧住他的手,住懷里拉,欲待把他的手擱在她心口上,道:“發(fā)利斯,我就知道你是個厚道人。好心有好報”發(fā)利斯掙脫了手,在空中頓了一頓,似乎遲疑了一下,方才縮回手去;縮回去又伸了出來,把錢放在她手里的活計上,霓喜瞪了他一眼,眼鋒未斂,緊跟著又從眼尾微微一瞟,低聲道:“誰要你的錢? 只要你是真心顧憐我,倒不在乎錢?!?/br> 發(fā)利斯著了慌,一眼看見愛蘭師太遠遠立在會客室玻璃門外,便向她招手高叫道:“我走了,打攪打攪?!比_兩步往園子外面跑,愛蘭師太趕上來相送,發(fā)利斯見有人來了,膽子一壯,覺得在霓喜面上略有點欠周到,因回頭找補了一句道:“嫂子你別著急,別著急。 錢你先用著?!罢f著,人早已去遠了。霓喜將錢點了一點,心中想道:”他如此的怕我,卻是為何?必定是動了情,只是礙在雅赫雅份上,不好意思的?!?/br> 第二天,她訪出了他寓所的地址,特地去看他,恰巧他出去了,霓喜留下了口信兒,叫他務(wù)必到修道院來一趟,有緊要的事與他商量。盼了幾日,只不見他到來。 這一天傍晚,小尼傳進話來說有人來找她,霓喜抱著瑟梨塔匆匆走將出來,燈光之下,看得親切,卻是崔玉銘。霓喜此番并沒有哭的意思,卻止不住紛紛拋下淚來,孩子面朝后趴在她肩上,她便扭過頭去偎著孩子,借小孩的袍褲遮住了臉。崔玉銘青袍黑褂,頭上紅帽結(jié),笑嘻嘻地問奶奶好。霓喜心中煩惱,抱著孩子走到窗戶跟前,側(cè)倚窗臺,仰臉看窗外,玻璃的一角隱隱的從青天里泛出白來,想必是月亮出來了??繅Φ厣蠑R著一盆繡球花,那繡球花白里透藍,透紫,便在白晝也帶三分月色;此時屋子里并沒有月亮,似乎就有個月亮照著。霓喜對于崔玉銘,正是未免有情,只是在目前,安全第一,只得把情愛暫打靠后了。因顫聲道:“你還來做什么? 你害得我還不夠!“ 崔玉銘道:“那天都是我冒失的不是,求奶奶鑒諒。我也是不得已?!彼人粤艘宦暎T外,見有人穿梭往來,便道:“我有兩句話大膽要和奶奶說?!蹦尴部纯醇缟系暮⒆右咽琼镏耍惴泡p了腳步把玉銘引到玻璃門外的臺階上。臺階上沒有點燈,也不見有月光。一陣風來,很有些寒意。玉銘道:“我自己知道闖下了禍,原不敢再見奶奶的面,無奈我們老板一定要我來?!蹦尴苍尞惖溃骸笆裁矗俊庇胥懖徽Z。霓喜怔了一會,問道:“那天呢?也是你們老板差你來的么?”玉銘道:“那倒不是?!闭f話之間,不想下起雨來了,酣風吹著飽飽的雨點,啪噠啪噠打在墻上,一打就是一個青錢大的烏漬子,疏疏落落,個個分明。 玉銘道:“我們老板自從那一次看見了你?!卑凑瘴姆ǎ@不能為獨立的一句話,可是聽他的語氣,卻是到此就全了。他接下去道:“他聞?wù)f你現(xiàn)在出來了,他把家眷送下鄉(xiāng)去了。問你,你要是肯的話,可以搬進來住,你的兩個孩子他當自己的一般看待。他今年五十七,堅道的同春堂是省城搬來的兩百年老店,中環(huán)新近又開了支店。他姓竇,竇家的番禺是個大族,鄉(xiāng)下還有田地。將來他決不會虧待了你的?!?/br> 玉銘這下半截子話是退到玻璃門里面,立在霓喜背后說的,一面說,一面將手去拂撣肩膀上的水珠子。說罷,只不見霓喜答理。他呵喲了一聲道:“你怎么不進來?你瞧,孩子身上都潮了?!蹦尴裁⒆右路?,解開自己的背心,把孩子沒頭沒臉包住了。玉銘道:“你怎么不進來?”隨著他這一聲呼喚,霓喜恍恍惚惚地進來了,身上頭上淋得稀濕,懷里的孩子醒過來了,還有些迷糊,在華絲葛背心里面舒手探腳,乍看不知道里面藏著個孩子,但見她胸膛起伏不定,仿佛呼吸很急促。 瑟梨塔伸出一只小手來揪扯母親的頸項。霓喜兩眼筆直向前看著,人已是癡了,待要扳開瑟梨塔的手,在空中撈來撈去,只是撈不到。瑟梨塔的微黃的小手摸到霓喜的臉上,又摸到她耳根上。 霓喜跟了同春堂的老板竇堯芳。從綢緞店的店堂樓上她搬到了藥材店的店堂樓上。 霓喜自從跟了竇堯芳,陡然覺得天地一寬。一樣是店堂樓,這藥材店便與雅赫雅的綢緞店大不相同,屋宇敞亮,自不待言,那竇堯芳業(yè)已把他妻女人等送回原籍去了,店里除卻伙計,另使喚著一房人口,家下便是霓喜為大。竇堯芳有個兒子名喚銀官,年方九歲,單把他留在身邊,聘了先生教他讀書記帳。霓喜估量著竇堯芳已是風中之燭,要作個天長地久的打算,蓄意要把她女兒瑟梨塔配與銀官,初時不過是一句戲言,漸漸認真起來,無日無夜口中嘈嘈著,竇堯芳只得含糊應(yīng)承了。當時兩人雖是露水夫妻,各帶著各的孩子,卻也一心一意過起日子來。霓喜黃烘烘戴一頭金首飾。她兩個孩子,吉美與瑟梨塔,霓喜忌諱說是雜種人,與銀官一般袍兒套兒打扮起來。修道院的尼僧,霓喜嫌她們勢利,賭氣不睬她們了。舊時的小姊妹,又覺出身忒低,來往起來,被店里的伙計瞧在眼里,連帶的把老板娘也看扁了。 竇家一班親戚,怕惹是非,又躲得遠遠的,不去兜攬她,以此也覺寂寞。 霓喜日長無事,cao作慣了的,如今呼奴使婢,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閑得不耐煩了,心里自有一宗不足處,此時反倒想起雅赫雅的好處來,幸得眼前有個崔玉銘,兩個打得火一般熱。霓喜暗地里貼他錢,初時偷偷地貼,出手且是爽快,落后見竇堯芳不恁的計較這些事,她倒又心疼錢起來。玉銘眼皮子淺,見什么要什么,要十回只與他一回,在霓喜已是慷慨萬分了。她一輩子與人廝混,只是拿的,沒有給的份兒;難得給一下,給得不漂亮,受之者心里也不舒服,霓喜卻見不到這些。 玉銘手頭有幾個閑錢,里里外外連小衫褲都換了綢的,尖鞋凈襪,扎括得自與眾人不同,三天兩天買了花生瓜子龍蚤甜姜請客,哄得吉美瑟梨塔趕著他只叫大哥。 霓喜對于自己的孩子們雖不避忌,有時不免嫌那銀官礙眼。一日,竇堯芳在陽臺上放張?zhí)偎蛑杏X,霓喜手撐著玻璃門,看小丫頭在風爐上煨綠豆湯,玉銘躡手躡腳走上樓來,向里屋一鉆,霓喜便跟了進去。恰巧銀官三不知撞了來問綠豆湯煮好了不曾,先生吃了點心要出去看朋友哩。丫頭喝叫他禁聲,道:“你爹娘都在睡覺。”銀官向屋里探了探頭道: “爹在陽臺上,還有點風絲兒,娘在屋里,還放著帳子,莫不悶死了!”丫頭攔他不及,霓喜聽見他說話,只做解手樣,從帳子背后掀簾子出來,問他要什么。銀官說了。霓喜道:“看你五心煩躁的,恨不得早早的把先生打發(fā)走了完事。你這樣念書,念一百年也不中用。把你meimei許配給你,將來你不成器,辱沒煞人!不長進的東西,叫我哪一個眼睛看得上你?” 數(shù)落了一頓,又恐驚醒了堯芳,不敢揚聲,暫且捺下一口氣,候到天色已晚,銀官下了學,得便又把他拘了來道:“不是我愛管閑事,你不用功,人家說你不學好,倒要怪我那兩個孩子帶著你把心玩野了,我在你爹面上須過不去。我倒要考考你的書!”逼著他把書拿了出來,背與她聽。她閑常看看唱本,頗識得幾個字,當下認真做起先生來,背不出便打,背得出便打岔,把書劈面拋去,罰他跪在樓板上。堯芳心疼兒子,當面未和霓喜頂撞,只說這孩子天分差些,不叫他念書了,把他送到一個內(nèi)侄的店鋪里去學生意。霓喜此時卻又舍不得丟開手,只怕銀官跳出了她的掌握,日后她cao縱不了竇家的產(chǎn)業(yè)。因又轉(zhuǎn)過臉來,百般護惜,口口聲聲說他年紀太小了,不放心他出去。堯芳無奈,找了他那內(nèi)侄來親自與她說項。霓喜見是他老婆的侄子,存心要耍弄耍弄他,孩子便讓他領(lǐng)去了,她拎著水果籃子替換衣裳,只做看孩子,一禮拜也要到他店里去走個五七遭。 喜得那兩天崔玉銘下鄉(xiāng)探母去了,不在跟前。玉銘回來的時候,如何容得下旁人。第一天到香港,伙計們沽了酒與他接風,他借酒蓋住了臉,便在樓下拍桌子大罵起來,一腳踏在板凳上,說道:“我們老板好欺負,我們穿青衣,抱黑柱,不是那吃糧不管事的人,拼著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替我們老板出這口氣!”堯芳那天不在家,他內(nèi)侄在樓上聽見此話,好生不安,霓喜忙替他穿衣戴帽,把他撮哄了出去,道: “不知哪個伙計在外頭喝醉了,回來發(fā)酒瘋,等你姑丈回來了,看我不告訴他!”那內(nèi)侄去了,玉銘歪歪斜斜走了上來,霓喜趕著他打,道:“不要臉的東西,輪得著你吃醋!” 心里卻是喜歡的。 這霓喜在同春堂一住五年,又添了兩個兒女。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外間雖有些閑話,堯芳只是不做聲,旁人也說不進話去。霓喜的境遇日漸寬綽,心地卻一日窄似一日。每逢堯芳和鄉(xiāng)下他家里有書信來往,或是趁便帶些咸魚臘rou,霓喜必定和他不依,唯恐他寄錢回家,每每把書信截了下來,自己看不完全,央人解與她聽,又信不過人家。 這一日,鄉(xiāng)下來了個人,霓喜疑心是堯芳的老婆差了來要錢的,心中不悅,只因堯芳身子有些不適,才吃了藥躺下了,一時不便和他發(fā)作,走到廚房里來找碴兒罵人。碗櫥上有個玻璃罐,插著幾把毛竹筷子,霓喜抽出幾只來看看道: “叫你們別把筷子搠到油鍋里去,把筷子頭上都炙糊了,炙焦了又得換新的。想盡方法作踐東西,你老板不說你們不會過日子,還當我開花賬,昧下了私房錢哩!”其實這幾雙筷子,雖有些是黑了半截,卻也有幾只簇嶄新的。霓喜詫異道:“這新的是哪兒來的?我新買了一把收在那里,也不同我說一聲,就混拖著用了?”那老媽子也厲害,當時并不做聲,霓喜急忙拉開抽屜看時,新置的那一束毛竹筷依然原封未動。老媽子這才慢條斯理說道:“是我把筷子燒焦了,怕奶奶生氣,賠了你兩雙?!蹦尴膊坏孟屡_,頓時腮邊一點紅起,紫漲了面皮,指著她罵道:“你賠,你賠,你拿錢來訛著我!你一個幫人家的,哪兒來的這么些錢?不是我管家,由得你們踢天弄井;既撞到我手里,道不得輕輕放過了你們!你們在竇家待了這些年,把他家的錢嫌得肥肥的,今日之下倒拿錢來堵我的嘴!” 那老媽子冷笑了一聲道:“原是呢,錢賺飽了,也該走了,再不走,在舊奶奶手里賺的錢,都要在新奶奶手里貼光了!”霓喜便叫她滾,她道:“辭工我是要辭的,我到老板跟前辭去?!?/br> 霓喜跳腳道:“你別抬出老板來嚇唬我,雖說一日為夫,終身是主,他哪,我要他坐著死,他不敢睡著死!你們一個個的別自以為你們來在我先,你看我叫你們都滾蛋。” 跳了一陣,逼那老媽子立時三刻卷鋪蓋。老媽子到下房去了半晌,霓喜待要去催,走到門首,聽見這老媽子央一個同事的幫她打鋪蓋,兩人一遞一聲說道:“八輩子沒用過傭人,也沒見這樣的施排!狂得通沒個褶兒!可憐我們老板給迷得失魂落魄的,也是一把年紀,半世為人了,男人的事,真是難講。你別說,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親戚朋友,哪一個不勸? 家鄉(xiāng)的信一封一封地寄來,這邊的事敢情那邊比咱們還清楚。 他看了信,把自己氣病了,還抵死瞞著她,怕她生氣。你說男人傻起來有多傻!“霓喜聽了此話,便是一愣,三腳兩步走開了,靠在樓梯欄桿上,樓梯上橫搭著竹竿,上面掛一只鳥籠,她把鳥籠格子里塞著的一片青菜葉拈在手中,逗那鳥兒,又聽屋里說道:”撐大了眼睛往后瞧罷,有本事在這門子里待一輩子!有一天惡貫滿盈,大家動了公憤,也由不得老的做主了,少不得一條棒攆得她離門戶的!竇家的人還不曾死絕了?!?/br> 霓喜撥轉(zhuǎn)身來往上房走,也忘了手里還拿著那青菜葉,葉子上有水,冰涼的貼在手心上,她心上也有巴掌大的冰涼的一塊。走到房里,竇堯芳歪在床上,她向床上一倒,枕著他的腿哭了起來。堯芳推推她,她哭道:“我都知道了,誰都恨我,恨不得拿長鍋煮吃了我。我都知道了!”她一面哭,一面搖撼著,將手伸到懷里去,他襯衫口袋里有一疊yingying的像個對折的信封。她把手按在那口袋上,他把手按在她手上,兩人半晌都不言語。堯芳低低地道:“你放心。我在世一日,不會委屈了你?!蹦尴部薜溃骸拔业挠H人,有一天你要有個山高水低”堯芳道:“我死了,也不會委屈了你。當初你跟我的時候,我怎么說來?你安心便了,我自有處置?!蹦尴矄柩实溃骸拔业挠H人”自此恩愛愈深。堯芳的病卻是日重一日,看看不起,霓喜衣不解帶服侍他,和崔玉銘難得在黑樓梯上捏一捏手親個嘴。這天晚上,堯芳半夜里醒來,喚了霓喜一聲。霓喜把小茶壺里兌了熱水送過來,他搖搖頭,執(zhí)住她的手,未曾開言,先淚流滿面。霓喜在他床沿上坐下了,只聽見壁上的掛鐘“滴搭玳搭,滴搭玳搭”走著,鳥籠上蒙著黑布罩子,電燈上蒙著黑布罩子,小黃燈也像在黑罩子里睡著了。玻璃窗外的月亮,暗昏昏的,也像是蒙上了黑布罩子。 堯芳道:“我要去了,你自己凡事當心,我家里人多口雜,不是好相與的。銀官同你女兒的親事,只怕他們不依,你也就撂開手算了罷。就連我同你生的兩個孩子,也還是跟著你的好,歸他們撫養(yǎng),就怕養(yǎng)不大。你的私房東西,保得住便罷,倘若保不住,我自有別的打算。我的兒,你做事須要三思,你年紀輕輕,拖著四個孩子,千斤重擔都是你一個人挑。 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憑你這份脾氣,這份相貌,你若嫁個人,房里還有別的人的,人也容不得你,你也容不得人。我看你還是一夫一妻,揀個稱心的跟了他。你不是不會過日子的,只要夫妻倆一心一計,不怕他不發(fā)達?!?/br> 一席話直說到霓喜心里去,不由得紛紛落淚,雖未放聲,卻哭得肝腸崩裂。堯芳歇過一口氣來,又道:“我把英皇道的支店給了玉銘。去年冬天在那邊弄了個分店,就是這個打算。 地段不大好,可是英皇道的地皮這兩年也漸漸值錢了,都說還要漲。我立了張字據(jù),算是盤給他了,我家里人決不能說什么說?!澳尴残念^怦怦亂跳,一時沒聽懂他的意思,及至會過意來,又不知如何對答。她一只手撐在里床,俯下身去察看他的神色,他卻別過臉去,嘆口氣,更無一語。 鐘停了,也不知什么時候了,霓喜在時間的荒野里迷了路。天還沒有亮,遠遠聽見雞啼。歇半天,咯咯叫一聲,然而城中還是黑夜,海上還是黑夜。床上這將死的人,還沒死已經(jīng)成了神,什么都明白,什么都原恕。 霓喜趴在他身上嗚嗚哭著,一直哭到天明。 第二天,堯芳許是因為把心頭的話痛痛快快吐了出來了,反倒好了些。霓喜一夜不曾合眼,依舊強打精神,延醫(yī)燉藥。 尋崔玉銘不見,店里人回說老板差他上銅鑼灣支店去有事,霓喜猜他是去接收查賬去了,心里只是不定,恨不得一把將他撾到跟前,問個清楚。午飯后,堯芳那內(nèi)侄領(lǐng)了銀官來探病,勸霓喜看兩副壽木,沖沖喜。陸續(xù)又來了兩個本家,霓喜見了他家的人,心里就有些嘀咕,偷空將幾件值錢的首飾打了個小包裹,托故出去了一趟,只說到銅鑼灣修道院去找外國大夫來與堯芳打針,徑奔她那唱廣東戲的小姊妹家,把東西寄在她那里。心中又放不下玉銘,趁便趕到支店里去找他。 黃包車拖到英皇道,果然是個僻靜去處,新開的馬路,沿街憑空起一帶三層樓的房屋,孤零零的市房,后頭也是土墩子,對街也是土墩子,干黃的土墩子上偶爾生一棵青綠多刺的瘦仙人掌。干黃的太陽照在土墩子上,仙人掌的影子漸漸歪了。 霓喜坐在黃包車上尋那同春堂的招牌,尋到末一幢房子,認明字號,跳下車來付錢,這荒涼地段,難得見到這么個妖嬈女子,頗有幾個人走出來觀看。崔玉銘慌慌張張鉆出來,一把將她扯到屋子背后,亂山叢里,埋怨道:“我的娘,你怎么冒冒失失沖了來?竇家一個個摩拳擦掌要與你作對,你須不是不知道,何苦落個把柄在他們手里?”霓喜白了他一眼道: “惦記著你嘛!記掛你,倒記掛錯了?”兩人就靠在墻上,粘做一處,難解難分。霓喜細語道:“老的都告訴了我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還是不懂?!庇胥懙溃骸拔乙彩遣欢??!蹦尴驳溃?/br> “當真寫了字據(jù)?”玉銘點頭。霓喜道:“鑰匙賬簿都交給你了?” 玉銘點頭。霓喜道:“他對你怎么說的?”玉銘道:“他沒說什么,就說他眼看著我成人的,把我當自家子侄看待,叫我以后好好的做生意?!蹦尴颤c頭道:“別說了,說得我心里酸酸的。我對不起他。”不由得滴下淚來。 玉銘道:“你今兒怎么得空溜了出來?”霓喜道:“我只說我到修道院里去請大夫。我看他那神氣,一時還不見得死哩,總還有幾天耽擱。我急著要見你一面,和你說兩句話?!?/br> 兩人又膩了一會,霓喜心里似火燒一般,拉著他道:“我到店里看看去,也不知這地方住得住不得——太破爛了也不行。”玉銘道:“今兒個你不能露面,店里的人,都是舊人,伙計們還不妨事,有個帳房先生,他跟竇家侄兒們有來往的,讓他看見你,不大方便。好在我們也不在乎這一時?!蹦尴驳溃骸拔铱茨愠迷绱虬l(fā)了他,免得生是非?!庇胥懙溃骸拔液螄L不這么想,一時抹不下面子來?!蹦尴驳溃骸岸嘟o他兩個月的錢,不就結(jié)了?”玉銘道:“這兩天亂糟糟的,手頭竟拿不出這筆錢?!蹦尴驳溃骸斑@個容易,明兒我拿根金簪子去換了錢給你。我正嫌它式樣拙了些,換了它,將來重新打?!?/br> 當下匆匆別過了玉銘,趕到修道院的附屬醫(yī)院去,恰巧她那熟識的醫(yī)生出診去了,她不耐久候,趁機又到她那唱戲的干妹子家跑了一趟,意欲將那根金簪子拿了來。誰知她那小姊妹,一口賴得干干凈凈,咬準了說并不曾有什物事寄在她那里。正是: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霓喜待要與她拼命,又不敢十分嚷出去,氣得簌簌抖,走出門來,一時不得主意,正覺得滿心委屈,萬萬不能回家去服侍那沒斷氣的人,只有一個迫切的想頭:她要把這原委告訴玉銘,即使不能問他討主意,讓他陪著她生氣也好。 一念之下,立即叫了東洋車,拖到英皇道同春堂。此時天色已晚,土山與市房都成了黑影子,土墩子背后的天是柔潤的青色,生出許多刺惱的小金星。這一排店鋪,全都上了門板,惟有同春堂在門板上挖了個小方洞,洞上糊了張紅紙,上寫著“夜半配方,請走后門?!?/br> 紙背后點著一碗燈,那點紅色的燈光,卻紅得有個意思。 霓喜待要繞到后面去,聽那荒地里的風吹狗叫,心里未免膽寒,因舉手拍那門板,拍了兩下,有人問找誰,霓喜道: “找姓崔的?!备袅艘粫胥懙穆曇魡柺钦l,霓喜道:“是我?!?/br> 玉銘愣了一愣道:“就來了?!彼麖暮箝T兜到前面來,頓腳道: “你怎么還不回去?”霓喜道:“我有要緊話同你說。”玉銘咳了一聲道:“你——你這是什么打算?非要在這兒過夜!又不爭這一天。”霓喜一把攬住他的脖子,在紅燈影里,雙眼直看到他眼睛里去,道:“我非要在這兒過夜?!?/br> 玉銘沒奈何,說道:“我去看看那管帳的走了沒有,你等一等?!彼麖暮箝T進去,耽擱了一會,開了一扇板門,把霓喜放進去,說那人已是走了。他神色有異,霓喜不覺起了疑心,決定不告訴他丟了首飾的事,將錯就錯,只當是專誠來和他敘敘的。住了一晚上,男女間的事,有時候是假不來的,霓喜的疑心越發(fā)深了。 玉銘在枕上說道:“我再三攔你,你不要怪我,我都是為你的好呀!老頭子一死,竇家的人少不了總要和你鬧一通,你讓他們抓住了錯處,不免要吃虧。別的不怕他,你總還有東西丟在家里,無論如何拿不出來了?!蹦尴参⑿Φ溃骸耙o東西我全都存在干妹子家。”玉銘道:“其實何必多費一道事,拿到這兒來也是一樣?!蹦尴矊⒅割^戳了他一下道:“你這人,說你細心,原來也是個草包。這倒又不怕他們跑到這兒來混鬧了!”玉銘順勢捏住她的手,她手腕上扎著一條手帕子,手帕子上拴著一串鑰匙。玉銘摸索著道:“硬邦邦的,手上杠出印子來了。”霓喜一翻身,把手塞到枕頭底下去,道:“煩死了! 我要睡了?!?/br> 次日早起,玉銘下樓去催他們備稀飯,霓喜開著房門高聲喚道:“飯倒罷了,叫他們打洗臉水來。”玉銘在灶上問道: “咦?剛才那一吊子開水呢?”一句話問出來,仿佛是自悔失言,學徒?jīng)]有回答,他也沒有追問,霓喜都聽在肚里。須臾,玉銘張羅了一壺水來,霓喜彎腰洗臉,房門關(guān)著,門底下有一條縫,一眼看見縫里漏出一線白光,徐徐長了,又短了,沒有了,想是有人輕輕推開了隔壁的房門,又輕輕掩上了。她不假思索,滿臉掛著水,就沖了出去,玉銘不及攔阻,她早撞到隔壁房中,只見房里有個鄉(xiāng)下打扮的年幼婦人,雖是黃黑皮色,卻有幾分容貌,纏得一雙小腳,正自漱口哩。霓喜叱道:“這誰?”玉銘答不出話來,這婦人卻深深萬福,叫了聲姊姊,道:“我是他媽給娶的,娶了有兩年了?!蹦尴蚕蛴胥懙溃骸澳銒屇膬河绣X給你娶親?”玉銘道:“是老板幫忙,貼了我兩百塊錢?!?/br> 霓喜周身癱軟,玉銘央告道:“都是我的不是,只因我知道你的脾氣,怕你聽見了生氣,氣傷了身子。你若不愿意她,明兒還叫她下鄉(xiāng)服侍我母親去。你千萬別生氣。”因叫那婦人快與姊姊見禮。那婦人插燭也似磕下頭去。霓喜并不理會,朝崔玉銘一巴掌打過去,她手腕上沉甸甸拴著一大嘟嚕鑰匙,來勢非輕,玉銘眼也打腫了,黑了半邊臉。霓喜罵道:“我跟你做大,我還嫌委屈了,我跟你做???”更不多言,一陣風走了出去,徑自雇車回家。 昏昏沉沉到得家中,只見店里憑空多了一批面生的人,將伙計們呼來叱去,支使得底下人個個慌張失措。更有一群黑衣大腳婦人,穿梭般來往,沒有一個理睬她的。霓喜道:“卻又作怪!難道我做了鬼了,誰都看不見我?”她揪住一個伙計,厲聲問道:“哪兒來的這些野人?”伙計道:“老板不好了,家里奶奶姑奶奶二爺二奶奶他們?nèi)忌铣莵砹?,給預備后事?!?/br> 霓喜走上樓去,只見幾個大腳婦人在她屋里翻箱倒籠,將一塊西洋織花臺毯打了個大包袱,云母石座鐘,衣裳衾枕,銀蠟臺,針線匣子,一樣一樣往里塞。更有一只羅鈿填花百子圖紅木小拜匣,開不開鎖,一個婦人蹲在地下,雙手捧定,往床沿上狠命砸去,只一下,羅鈿紛紛落將下來。霓喜心疼如割,撲上去便廝打起來,兩個相扭相抱,打到多寶櫥跟前,玻璃碎了,霓喜血流滿面,叫道:“他還沒斷氣呢,你們這樣作踐他心愛的人!他還沒斷氣呢,你有本事當著他的面作踐我!” 橫拖直曳把那婦人拉到堯芳床前,堯芳那內(nèi)侄立在床頭,霓喜指著他哭道:“你也是個好良心的!你也不替我說句話兒!”那內(nèi)侄如同箭穿雁嘴,鉤搭魚腮,做聲不得。 霓喜撈起一只花瓶來待要揍他,一眼看見堯芳,驀地事上心頭,定睛看他看出了神。堯芳兩眼虛開一線,蠟渣黃一張平平的臉,露在被外,蓋一床大紅鎖綠妝花綾被,腳頭擁著一床天藍錦被,都是影像上的輝煌的顏色。這個人,活著的時候是由她擺布的,現(xiàn)在他就要死了,他不歸她管了。清早的太陽微微照到他臉上,他就要死了。她要報復,她要報復,可是來不及了。他一點一點的去遠了。 霓喜將花瓶對準了他砸過去,用力過猛,反而偏了一偏,花瓶嗆郎郎滾到地上,竇堯芳兩眼反插上去,咽了氣。霓喜趴在他床前,嚎啕大哭,捏緊了拳頭使勁地捶床,腕上掛的鑰匙打到rou里去,出了血,捶紅了床單,還是捶。 眾婦女紛紛驚叫道:“了不得!打死人了!這東西作死,把老板砸壞了!還不抓住她! 還不叫巡警!捆起來,捆起來叫巡警!“將霓喜從床沿上拉了起來,她兩條胳膊給扭到背后去,緊緊縛住了,麻繩咬嚙著手腕的傷口。她低頭看著自己突出的胸膛,覺得她整個的女性都被屈辱了,老頭子騙了她,年輕的騙了她,她沒有錢,也沒有愛,從脹痛的空虛里她發(fā)出大喉嚨來,高聲叫喊道:”清平世界,是哪兒來的強人,平白里霸占我的東西,還打我,還捆我?我是你打得的,捆得的?“眾人七手八腳拆下白綾帳子,與竇堯芳周身洗擦,穿上壽衣,并不理會霓喜。這邊男人們抬過一張鋪板,搭在凳上,停了尸,女人將一塊紅布掩了死者的臉,這才放聲舉起哀來。 霓喜豈肯讓人,她哭得比誰都響,把她們一個個都壓了下去,哭的是:“親人哪,你尸骨未寒,你看你知心著意的人兒受的是什么罪!你等著,你等著,我這就趕上來了,我也不要這條命了,拼著一身剮,還把皇帝拉下了馬——你瞧著罷!這是外國地界,須不比他們鄉(xiāng)下,盡著他們?yōu)榉亲鞔醯?!到了巡捕房里,我懂得外國話,我認得外國人,只有我說的,沒他們開口的份兒!我是老香港!看他們走得出香港去!天哪,我丈夫昨兒個還好好的,你問丫頭們,你問醫(yī)生,昨兒個心里還清清楚楚,還說得話,還吃了稀飯,我這一轉(zhuǎn)背,生生的讓你們把他給藥死了!知道你們從哪兒來的,打狼似的一批野人!生生把我丈夫擺布了,還打我,還捆我,還有臉送我上巡捕房!你不上巡捕房,我還要上巡捕房呢!”那內(nèi)侄走了過來道:“你鬧些什么?”那班女人里面,也估不出誰是堯芳的妻,一般都是煙熏火烤的赭黃臉,戴著淡綠玉耳環(huán),內(nèi)中有一個便道:“再鬧,給她兩個嘴巴子!”霓喜大喝道:“你打!你打!有本事打死了我,但凡留我一條命,終久是個禍害!你看我不告你去!叫你們吃不了兜著走!”婦人們互相告勉道:“做什么便怕了她?左不過是個再婚的老婆,私姘上的,也見不得官!”霓喜道:“我便是趁了來的二婚頭,秋胡戲,我替姓竇的添了兩個孩子了,除非你把孩子一個個宰了,有孩子為證!”她喚孩子們過來,幾個大些的孩子在房門外縮做一團,拿眼瞟著她,只是不敢近身。婦人們把小孩子一頓趕了開去道:“什么狗雜種,知道是誰生的?”霓喜道:“這話只有死鬼說得,你們須說不得!死鬼認了帳,你有本事替他賴!你們把我糟蹋得還不夠,還要放屁辣臊糟蹋你家死鬼!你看我放你們走出香港去!便走出了香港,我跟到番禺也要拖你們上公堂!”那內(nèi)侄故作好人,悄悄勸道:“番禺的地方官上上下下都是我們的通家至好,你去告我們,那是自討苦吃。”霓喜冷笑道:“哪個魚兒不吃腥,做官的知道你家有錢,巴不得你們出事,平時再要好些也是白搭!你有那個時候孝敬他的,趁現(xiàn)在對我拿出點良心來,好多著哩!” 竇家婦女們忙著取白布裁制孝衣孝帶,只做不聽見。還是那內(nèi)侄,暗忖霓喜此話有理,和眾人竊竊私議了一會,向他姑媽道:“這婆娘說得到,做得到,卻不能不防她這一著。 據(jù)我看,不給她幾個錢是決不肯善罷甘休的?!八脣寛?zhí)意不肯。這內(nèi)侄又來和霓喜說:”你鬧也是白鬧。錢是沒有的。這一份家,讓你霸占了這些年,你錢也摟飽了,不問你要回來,已經(jīng)是省事的打算了。“他過來說話,竇家?guī)讉€男人一捉堆站著,交叉著胳膊,全都斜著眼朝她看來。霓喜見了,心中不由得一動。在這個破裂的,痛楚的清晨,一切都是生疏異樣的,惟有男人眼里這種神情是熟悉的,倉皇中她就抓住了這一點,固執(zhí)地抓住了。她垂著眼,望著自己突出的胸膛,低聲道:”錢我是不要的?!皟?nèi)侄道:”那你鬧些什么?“霓喜道: “我要替死鬼守節(jié),只怕人家容不得我?!眱?nèi)侄大大的詫異起來道:“難不成你要跟我們下鄉(xiāng)?”霓喜道:“我就是要扶著靈櫬下鄉(xiāng),我辛辛苦苦服侍你姑爹一場,犯了什么法,要趕我出門?”等她在鄉(xiāng)下站住了腳,先把那幾個男的收伏了,再收拾那些女人。她可以想象她自己,渾身重孝,她那紅噴噴的臉上可戴不了孝 那內(nèi)侄沉吟半晌,與眾人商議,她姑媽只是不開口。靈床布置既畢,放下拜墊,眾人一個個上前磕頭。銀官磕過了,內(nèi)侄做好做歹,把霓喜后添的兩個孩子也抱了來磕頭,又叫老媽子替霓喜松了綁,也讓她磕個頭。霓喜頓時撲上前去,半中腰被眾人緊緊拉住了,她只是往前掙。真讓她撲到靈床上,她究竟打算摟住尸首放聲大哭呢,還是把竇堯芳撕成一片一片的,她自己也不甚明白。被人扯住了,她只是啞著嗓子頓腳叫喚著:“我的人,我的人,你陰靈不遠” 哭了半日,把頭發(fā)也顛散了,披了一臉。那內(nèi)侄一頭勸,一頭說:“你且定下心來想一想,你要跟著下鄉(xiāng),你怎生安頓你那兩個拖油瓶的孩子?我們竇家規(guī)矩大,卻不便收留他們?!?/br> 霓喜恨道:“沒的扯淡!等我上了公堂,再多出十個拖油瓶,你們也收留了!”內(nèi)侄忙道:“你別發(fā)急。鄉(xiāng)下的日子只怕你過不慣?!蹦尴驳溃骸拔冶臼青l(xiāng)下出來的,還回到鄉(xiāng)下去,什么過不慣?”兩句話才說出口,她自己陡然吃了一驚。鄉(xiāng)下出來的,還回到鄉(xiāng)下去! 那無情的地方,一村都是一姓的;她不屬于哪一家,哪一姓;落了單,在那無情的地方;野火花高高開在樹上,大毒日頭照下來,光波里像是有咚咚的鼓聲,咚咚舂搗著太陽里的行人,人身上粘著汗酸的黑衣服;走幾里路見不到一個可說話的人,悶臭了嘴;荒涼的歲月 非回去不可么?霓喜對自己生出一種廣大的哀憫。 內(nèi)侄被他姑媽喚去了,叫他去買紙錢。霓喜看看自己的手腕,血還沒干,rou里又戳進去了麻繩的毛刺。她將發(fā)髻胡亂挽了一挽,上樓去在床頂上的小藤籃里找出一瓶兜安氏藥水來敷上了。整個的房里就只床頂上這只小藤籃沒給翻動過。 孩子們趴在地上爭奪一條青羅汗巾子,一撒手,一個最小的跌了一跤,磕疼了后腦殼,哇哇哭起來。霓喜抱了他走到后陽臺上。這一早上發(fā)生了太多的事。陽臺上往下看,藥材店的后門,螺旋形的石階通下去,高下不齊立著竇家一門老小,圍了一圈子,在馬路上燒紙錢。錫箔的紅火在午前的陽光里靜靜燒著,竇家的人靜靜低頭望著,方才那是一幫打劫的土匪,現(xiàn)在則是原始性的宗族,霓喜突然有一陣凄涼的“外頭人”的感覺。她在人堆里打了個滾,可是一點人氣也沒沾。 她抬頭看看肩上坐著的小孩,小孩不懂得她的心,她根本也沒有心。小孩穿著橙黃花布襖,虎頭鞋,虎頭帽,伸手伸腳,淡白臉,張著小薄片嘴,一雙凸出的大眼睛,發(fā)出玻璃樣的光,如同深海底的怪魚,沉甸甸坐在她肩頭,是一塊不通人情的rou,小rou兒緊接著小孩,她自己也是單純的rou,女rou,沒多少人氣。 她帶著四個小孩走出同春堂,背一個,抱一個,一手牽兩個,疲乏地向他家的人說道:“我走了。跟你們下鄉(xiāng)的話,只當我沒說??蓜e賴我卷逃,我就走了個光身子。事到如今,我就圖個爽快了?!?/br> 她典了一只鐲子,賃下一間小房,權(quán)且和孩子們住下了。 她今年三十一,略有點顯老了,然而就因為長相變粗糙了些,反而增加了刺激性。身上臉上添了些rou,流爍的精神極力地想擺脫那點多余的rou,因而眼睛分外的活,嘴唇分外的紅。家里兒啼女哭,烏糟糟亂成一片,身上依舊穿扎光鮮,逐日串門子。從前結(jié)拜的姊妹中有個在英國人家?guī)凸さ?,住在山巔,霓喜揀了個晴天上山去看她,喬素梳妝,身穿玉色地白柳條夾襖,襟上扣一個茉莉花球,斯斯文文坐在外國人家廚房里吃茶說話。她那干姊姊是立志不嫁人的,腦后垂一條大辮子,手里結(jié)著絨繩。兩個把別后情形細敘一番,說到熱鬧之際,主人回來了,在上房撳鈴,竟沒有聽見。隔了一會,湯姆生先生推門進來叫阿媽,阿媽方才跳起身來答應(yīng)不迭。這工程師湯姆生年紀不過三十上下,高個子,臉面俊秀像個古典風的石像,只是皮色紅剌剌的,是個吃牛rou的石像,霓喜把他脧在眼里,他也看了霓喜一眼,向阿媽道:“晚上預備兩個人吃的飯,一湯兩菜,不要甜菜?!闭f罷,又看了霓喜一眼,方始出去。阿媽便告訴霓喜,想必待會兒他有女朋友到此過夜,就是常來的那個葡萄牙人。霓喜詫異道:“你如何知道是哪一個?”阿媽笑向她解釋,原來她主人向來有這規(guī)矩,第一次上門的女朋友,款待起來,是一道湯,三道菜,一樣甜菜。第二三次來時,依例遞減。今天這一個必定是常來的。因此享不到這初夜權(quán)。霓喜嘖嘖道:“年輕輕的,看不出他這么嗇刻!” 阿媽道:“他倒也不是嗇刻,他就是這個脾氣,什么事都喜歡歸得清清楚楚,整整齊齊?!蹦尴驳溃骸坝辛颂珱]有?”阿媽道:“還沒呢。人材差一點的我看他也犯不上,自由自在的,有多好?弄個太太,連我也過不慣——外國女人頂疙瘩,我伺候不了?!?/br> 正說著,湯姆生又進來了,手執(zhí)一杯威士忌,親自開冰箱取冰塊。阿媽慌忙上前伺候,他道:“你坐下坐下,你有客在這兒,陪著客人說話罷?!卑屝Φ溃骸暗沟拇_是個稀客。 您還沒見過我這位干妹子哪?!皽飞橇撕茄溃骸辟F姓?“阿媽代答道:”這是竇太太,她家老板有錢著呢,新近故世了,家私都讓人霸占了去,撇得我這妹子有上梢來沒下梢?!皽飞B聲嘆咤,霓喜斂手低聲笑向阿媽道:”你少說幾句行不行? 人家急等著會女朋友呢,有這工夫跟你聊天!“阿媽又道: “她說的一口頂好聽的英文?!睖飞Φ溃骸翱墒撬@雙眼睛說的是頂好聽的中國話,就可惜太難懂?!蹦尴膊挥傻梦⑽⒁恍Γ锪怂谎?,搭訕著取過阿媽織的大紅絨線緊身來代她做了幾針。頭上的擱板,邊沿釘著銅鉤,掛著白鐵漏斗,漏斗的影子正落在霓喜臉上,像細孔的淡墨障紗。紗里的眼睛暫時沉默下來了。 湯姆生延挨了一會,端著酒杯出去了。不一會,又走進來,叫阿媽替他預備洗澡水去,又看看霓喜手中的絨線,道: “好鮮和的活計。竇太太打得真好?!卑屓绦Φ溃骸斑@是我的,我做了這些時了?!?/br> 湯姆生道:“我倒沒留心?!彼岩恢皇滞兄^,胳膊肘子撐著擱板,立定身看看霓喜,向阿媽道:“我早就想煩你打一件絨線背心,又怕你忙不過來。”阿媽笑道: “喲,您跟我這么客氣!”‘她頓了一頓,又道:“再不,請我們二妹給打一件罷?人家手巧,要不了兩天工夫。”霓喜把一根毛竹針豎起來抵住嘴唇,扭了扭頭道:“我哪成哪?白糟蹋了好絨線!”湯姆生忙道:“竇太太,多多費神了,我就要這么一件,外頭買的沒這個好。阿媽你把絨線拿來?!卑尩胶箨柵_上去轉(zhuǎn)了一轉(zhuǎn),把拆洗的一卷舊絨線收了進來。霓喜道: “也得有個盡寸?!睖飞溃骸鞍屇惆盐业谋承哪眉碜鰳幼印!卑屌氖值溃骸耙驳梦颐Φ眠^來呀!晚飯也得預備起來了,還得燒洗澡水。我看這樣罷,二妹你打上一圈絨線,讓他套上身去試一試大小?!彼χ鵁尴驳皖^只顧結(jié)絨線,一任湯姆生將言語來打動,她并不甚答理。結(jié)上了五六排,她含笑幫他從頭上套下去,匆忙間,不知怎的,霓喜摔開手笑道:“湯姆生先生,我只當你是個好人!”湯姆生把手扶著腰間圍繞的四根針,笑道:“怎么?我不懂這些話?!蹦尴策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