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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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窗上映出油燈的一撮小黃火,遠遠地另有一點光,她還當是外面哪家獨獨有電燈,然而仔細一看,還是這小火苗的復影。除了這廚房就是廚房,更沒有別的世界。 樓上瀠珠在黑暗中告訴兩個meimei,今天店里怎么來了個女人,怎樣哭,怎樣鬧,說她是同毛耀球同居的。瀠珠道: “我還沒同媽說呢,媽一定要生氣,要大反對了。好在我也決定了——這不行,弄了這樣一個女人在里頭,怎么可以!”瀠芬瀠華都是極其興奮,同聲問道:“這女人什么樣子? 好看么?“ 瀠珠放出客觀、灑脫的神氣,微笑答道:“還好”想了一想,又補上一句道:“噯,相當漂亮的呵!”她真心衛(wèi)護那女人,她對于整個的戀愛事件是自衛(wèi)的態(tài)度。 她又說道:“今天我本來打電話給他的,預備跟他明說,叫他以后不要來找我了。電話沒打通。后來咖啡館里我也沒去。不過以后要是再看見了他——哼!你放心,他不會沒有話說的!我都知道他要講些什么!還不是說:他同這女人的事,還是從前,他還沒碰見我的時候?,F(xiàn)在當然都兩樣羅!從前他不過是可憐她,那時候他太年輕了,一時糊涂。現(xiàn)在斷雖斷了,還是纏繞不清,都是因為沒有正式結婚的緣故,離起來反而難哼,他那張嘴還不會說么?”就這樣說著,她已經一半原諒了他。同時她相信,他可以說得更婉轉,更叫人相信。 果然。 現(xiàn)在他們不能在藥房里會面了,可是她還是讓他每天送她回去。關于從前那個女人,家里她母親她meimei都代她瞞著。 于是他們繼續(xù)做朋友,雖然又是從頭來過——瀠珠對他冷淡了許多。 禮拜天,他又約她看電影。因為那天剛巧下雨,瀠珠很高興她有機會穿她的雨衣,便答應了。米色的斗篷,紅藍格子嵌線,連著風兜,遮蓋了里面的深藍布罩袍,泛了花白的;還有她的卷發(fā),太長太直了,梢上太干,根上又太濕。風帽的陰影深深護著她的臉,她覺得她是西洋電影里的人,有著悲劇的眼睛,喜劇的嘴,幽幽地微笑著,不大說話。 天還是冷,可是這冷也變成纏綿的了,已經是春寒。不是整大塊的冷,卻是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的。從電影院出來,他們在咖啡館里坐了一會,瀠珠喝了一杯可可,沒吃什么東西,夸那兒的音樂真好。毛耀球說他家里有很好的留聲機片子,邀她去坐一會。她本來說改天去聽,出了咖啡館,卻又不愿回家,說不去不去,還是去了。 到了他房間里,老媽子送上茶來,耀球幫著她卸下雨衣,拿自己的大手絹子擦了擦上面的水。瀠珠也用手帕來揩揩她的臉。她的鬢腳原是很長,潮手絹子一抹,絲絲的兩縷鬢發(fā)粘貼在雙腮,彎彎的一直到底,越發(fā)勾出了一個rou嘟嘟的鵝蛋臉。她靠著小圓臺坐著,一手支著頭,留聲機就放在桌上,非常響亮地唱起了《藍色的多瑙河》。耀球問她:“可嫌吵?” 瀠珠笑著搖頭,道:“我聽無線電也是這樣,喜歡坐得越近越好,人家總笑我,說我恨不得坐到無線電里頭去!”坐得近,就仿佛身入其中。華爾滋的調子,搖擺著出來了,震震的大聲,驚心動魄,幾乎不能忍受的,感情上的蹂躪。尤其是現(xiàn)在,黃昏的房間,漸漸暗了下來,唱片的華美里有一點凄涼,像是酒闌人散了。瀠珠在電影里看見過的,宴會之后,滿地絆的彩紙條與砸碎的玻璃杯,然而到后來,也想不起這些了。 嘹亮無比的音樂只是回旋,回旋如意,有一種黑暗的熱鬧,簡直不像人間。瀠珠怕了起來,她盯眼望著耀球的臉,使她自己放心,在灰色的余光里,已經看不大清楚了。耀球也看著她,微笑著,有他自己的心思。瀠珠喜歡他這時候的臉,灰蒼蒼的,又是非常熟悉的。 她向他說:“幾點鐘了?不早了罷?”他聽不見,湊過來問:“唔?”隨即把一只手掌擱在她大腿上。她一怔,她極力要做得大方,矯枉過正了,半天也沒有表示,假裝不覺得。 后來他慢慢地摩著她的腿,雖然隔了棉衣,她也緊張起來。她站起來,還是很自然的,說了一句:“聽完了這張要走了?!睌n攏頭發(fā),向穿衣鏡里窺探了一下,耀球也立起來,替她開燈。 燈光照到鏡子里,照見她的臉。因為早先吃喝過,嘴上紅膩的胭脂蝕掉一塊,只剩下一個圈圈,像給人吮過的,別有一種誘惑性。 耀球道:“反面的很好呢,聽了那個再走?!币魳吠炅耍饬税?,止住了唱片。忽然他走過來,抱住了她,吻她了。瀠珠一只手抵住他肩膀,本能地抗拒著,雖然她并沒有抗拒的意思。他摟得更緊些,他仿佛上上下下有許多手,瀠珠覺得有點不對,這回她真地掙扎了,抽脫手來,打了他一個嘴巴子。她自己也像挨了個嘴巴似的,熱辣辣的,發(fā)了昏,開門往下跑,一直跑出去。在夜晚的街上急急走著,心里漸漸明白過來,還是大義凜然地,渾身熾熱,走了好一段路,方才感到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的寒冷。雨還在下。她把雨衣丟在他那兒了。 姑奶奶有一天到匡家來——差不多一個月之后了——和老太太說了許多話,老太太聽了正生氣呢,仰彝推門進來,紫微見他穿著馬褲呢中裝大衣,便問:“你這個時候到哪兒去?” 仰彝道:“我去看電影去?!惫媚棠痰溃骸斑@個天去看電影?剛剛我來的時候是雨夾雪?!毖鲆偷溃骸安幌铝?,地下都干了?!?/br> 他向紫微攤出一只手,笑著咕噥了一句道:“媽給我四百塊錢?!弊衔⒆炖镄l(fā)出輕細的詫異之聲,道:“怎么倒又怎么上回才”然而他多高多高站在她跟前,伸出了手,這么大的一個兒子了,實在難為情,只得從身邊把錢摸了出來。仰彝這姊姊向來是看不起他的,他偏不肯在姊姊面前替母親爭口氣!紫微就恨他這一點,此刻她連帶地也恨起女兒來。姑奶奶可是完全不覺得,粉光脂艷坐在那里,笑嘻嘻和仰彝說道:“噯,我問你! 可是有這個話,你們大小姐跟她那男朋友還在那兒來往,據說有一次到他家去,這人不規(guī)矩起來,她嚇得跑了出來,把雨衣丟在人家里,后來又打發(fā)了弟弟meimei一趟兩趟去拿回來——可是有這樣的事?“仰彝道:”你聽哪個說的?“姑奶奶道:”還不是他們小孩子們講出來的?!媸堑?,你也不管管!“仰彝道:”我家這些女兒們,我說話她還聽?反而生疏了!其實還是她們娘說——娘說也不行,她們自己主意大著呢!在我們這家里,反正弄不好的了!“ 就在那天傍晚,瀠珠叫瀠芬陪了她去找毛耀球,討回她的衣裳。明知這一去,是會破壞了最后那一幕的空氣。她與他認識以來,還是末了那一趟她的舉止最為漂亮,久后思想起來,值得驕傲與悲哀。 到了那里,問毛先生可在家,娘姨說她上去看看。然后把她們請上樓去。毛耀球迎出房來,笑道:“哦,匡小姐!好嗎?怎么樣,這一向好嗎?常常出去玩嗎?”他滿臉浮光,笑聲很不愉快,瀠珠知道他對她倒是沒有什么企圖了,大約人家也沒有看得那么嚴重。瀠珠在樓梯口立住了腳,板著臉道: “毛先生,我有一件雨衣忘了在你們這兒了。”他道:“我還當你不來了呢!當然,現(xiàn)在一件雨衣是很值兒個錢的——不過當然,你也不在乎此”瀠珠道:“請你給我拿了走。”耀球道:“是了,是了。前兩趟你叫人來取,我又沒見過你家里的人,我知道他是誰? 以后你要是自己再來,叫我拿什么給你呢?所以還是要你自己來一趟。怎么,不坐一會兒么?“瀠珠接過雨衣便走,meimei跟在后面,走到馬路上,經過耀球商行,櫥窗里上下通明點滿了燈,各式各樣,紅黃紗罩垂著排簾、宮廷描花八角油紙罩,乳黃爪棱玻璃球,靜悄悄的只見燈不見人,像是富貴人家的大除夕,人都到外面祭天地去了。 這樣的世界真好,可是瀠珠的命里沒有它,現(xiàn)在她看了也不怎么難過了。她和meimei一路走著,兩人都不說,腳下踩著滑塌塌灰黑的冰碴子,早上的雨雪結了冰,現(xiàn)在又微微地下起來了??斓郊?,遇見個挑擔子的唱著“臭干!”賣臭干總是黃昏時分,聽到了總覺得是個親熱的老蒼頭的聲音。瀠珠想起來,meimei幫著跑腿,應當請請她了,便買了臭豆腐干,篾繩子穿著一半,兩人一路走一路吃,又回到小女孩子的時代,全然沒有一點少女的風度。油滴滴的又滴著辣椒醬,吃下去,也把心口暖和暖和,可是瀠珠guntang地吃下去,她的心不知道在哪里。 全少奶奶見瀠珠手上搭著雨衣,忙問:“拿到了?”瀠珠點頭。全少奶奶望望她,轉過來問瀠芬:“沒說什么?”瀠芬道:“沒說什么?!比倌棠滔驗u珠道:“奶奶問起你呢,我就說:剛才叫買面包,我讓她去買了,你快拿了送上去罷?!卑岩恢涣_宋面包遞到她手里。瀠珠上樓,走到樓梯口,用手帕子揩了揩嘴,又是油,又是胭脂,她要洗一洗,看浴室里沒有人,她進去把燈開了。臉盆里泡著臟手絹子,不便使用,浴缸的邊沿卻擱著個小洋瓷面盆,里面淺淺的有些冷水。她把面包小心安放在壁鏡前面的玻璃板上。鏡上密密布滿了雪白的小圓點子,那是她祖父刷牙,濺上去的。她祖父雖不洋化,因為他們是最先講求洋務的世家,有些地方他還是很道地,這些年來都用的是李士德寧牌子的牙膏,雖然一齊都刷到鏡子上去了。這間浴室,瀠珠很少進來,但還是從小熟悉的。燈光下,一切都發(fā)出清冷的腥氣。 抽水馬桶座上的棕漆片片剝落,漏出木底。瀠珠彎腰湊到小盆邊,掬水擦洗嘴唇,用了肥皂,又當心地把肥皂上的紅痕洗去。在冷風里吃了油汪汪的東西,一彎腰胸頭難過起來,就像小時候吃壞了要生病的感覺,反倒有一種平安。馬桶箱上擱著個把鏡,面朝上映著燈,墻上照出一片淡白的圓光。 忽然她聽見隔壁她母親與祖母在那兒說話——也不知母親是幾時進來的。母親道:“今天她自己去拿了來了。叫瀠芬陪了去的。拿了來了。沒怎么樣。她一本正經的,人家也不敢怎么樣噯!”祖母道:“都是她自己跟你說的,你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樣!”母親辯道:“不然我也不信她的,瀠珠這些事還算明白的——先不曉得噯!不都是認識的嗎?以為那人是有來頭的。不過總算還好,沒上他的當。”祖母道:“不是嗎,我說的——我早講的嗎!”母親道:“不是噯,先沒看出來!” 祖母道:“都糊涂到一窠子里去了!仰彝也是的,看他那樣子,還稀奇不了呢,這樣的糊涂老子,生出的小孩子還有明白的? 我又要說了:都是他們匡家的壞種!“靜了一會,她母親再開口,依然是那淡淡的,筆直的小喉嚨,小洋鐵管子似的,說: “還虧她自己有數(shù)噯,不然也跟著壞了!這人也還是存著心,所以弟弟meimei去拿就拿不來。她有數(shù)噯,所以叫meimei一塊兒去?!币蛴指锌饋恚溃骸斑@人看上去很好的嗎! 怎么知道呢?“ 她一味地護短,祖母這回真的氣上來了,半晌不做聲,忽然說道:“——你看這小孩子糊涂不糊涂:她在外頭還講我都是同意的!今天姑奶奶問,我說哪有的事。我哪還敢多說一句話,我曉得這班人的脾氣噯,弄得不好就往你身上推。都是一樣的脾氣——是他們匡家的壞種噯!我真是——怕了!而且‘一代管一代’,本來也是你們自己的事?!比倌棠淘缏牫鰜砹?,老太太嘴里說瀠珠,說仰彝,其實連媳婦也怪在內。 老太太時常在人前提到仰彝,總是說:“小時候也還不是這樣的,后來一成了家就沒長進了。有個明白點的人勸勸他,也還不至于這樣?!敝T如此類的話,吹進全少奶奶耳朵里,初時她也氣過,也哭過,現(xiàn)在她也學得不去理會了。平常她像個焦憂的小母雞,東瞧西看,這里啄啄,那里啄啄,顧不周全;現(xiàn)在不能想象一只小母雞也會變成諷刺含蓄的,兩眼空空站在那里,至多賣個耳朵聽聽,等婆婆的口氣稍微有個停頓,她馬上走了出去。像今天,婆婆才住口,她立刻接上去就說: “哦,面包買了來了,我去拿進來?!闭f的完全是不相干的,特意地表示她心不在焉。 正待往外走,瀠珠卻從那一邊的浴室里推門進來了。老太太房里單點了只臺燈,瀠珠手里拿了只面包過來,覺得路很長,也很暗,臺燈的電線,悠悠拖過地板的正中,她小心地跨過了。她把面包放到老太太身邊的茶幾上,茶幾上臺燈的光忽地照亮了瀠珠的臉,瀠珠的唇膏沒洗干凈,抹了開來,整個的臉的下半部又從鼻子底下起,都是紅的,看了使人大大驚惶。老太太怔了一怔,厲聲道:“看你弄得這個樣子!還不快去把臉洗洗!”瀠珠不懂這話,她站在那里站了一會,忽然她兜頭夾臉針扎似地,火了起來,滿眼掉淚,潑潑灑灑。這樣也不對,那樣也不對;書也不給她念完,閑在家里又是她的不是,出去做事又要說,有了朋友又要說,朋友不正當,她正當,凜然地和他絕交,還要怎么樣呢?她叫了起來:“你要我怎么樣呢?你要我怎么樣呢?”一面說,一面頓腳。她祖母她母親一時都愣住了,反倒呵叱不出。全少奶奶道:“奶奶又沒說你什么!真的這丫頭發(fā)了瘋了!”慌忙把她往外推,推了出去。 紫微一個人坐著,無緣無故地卻是很震動。她孫女兒的樣子久久在眼前——下半個臉通紅的,滿是胭脂,鼻子,嘴,蔓延到下巴,令人駭笑,又覺得可憐的一副臉相。就是這樣地,這一代的女孩子使用了她們的美麗——過一日,算一日。 紫微年輕時候的照片,放大,掛在床頭的,雖然天黑了,因為實在熟悉的緣故,還看得很清楚。長方的黑框,紙托,照片的四角陰陰的,漸漸淡入,蛋形的開朗里現(xiàn)出個鵝蛋臉,元寶領,多寶串。提到了過去的裝扮,紫微總是謙虛得很,微笑著,用抱歉的口吻說:“從前都興的些老古董噯!”——從前時新的不是些老古董又是什么呢?這一點她沒想到。對于現(xiàn)在的時裝,紫微絕對不像一般老太太的深惡痛嫉。她永遠是虛心接受的,雖然和自己無關了,在一邊看著,總覺得一切都很應當。本來她自己青春年少時節(jié)的那些穿戴,與她也就是不相干的。她美她的。這些披披掛掛盡管來來去去,她并沒有一點留念之情。然而其實,她的美不過是從前的華麗的時代的反映,錚亮的紅木家具里照出來的一個臉龐,有一種秘密的,紫黝黝的艷光。紅木家具一旦搬開了,臉還是這個臉,方圓的額角,鼻子長長的,筆直下墜,烏濃的長眉毛,半月形的呆呆的大眼睛,雙眼皮,文細的紅嘴,下巴縮著點——還是這個臉,可是里面仿佛一無所有了。 當然她不知道這些。在一切都沒有了之后,早已沒有了,她還自己傷嗟著,覺得今年不如去年了,覺得頭發(fā)染與不染有很大的分別,覺得早上起來梳妝前后有很大的分別。明知道分別絕對沒有哪個會注意到,自己已經老了還注意到這些,也很難為情的,因此只能暗暗地傷嗟著。孫女們背地里都說: “你不知道我們奶奶,要漂亮得很呢!”因為在一個錢緊的人家,稍微到理發(fā)店去兩趟(為染頭發(fā)),大家就很覺得。兒孫滿堂,吃她的用她的,比較還是爺爺?shù)萌诵?。爺爺一樣的被贍養(yǎng),還可以發(fā)脾氣,就不是為大家出氣,也是痛快的。紫微聽見隔壁房里報紙一張張不耐煩的趕咐。霆谷在那里看報。 幾種報都是椏送的,要退報販不準退,再嘰咕也沒有用。每天都是一樣的新聞登在兩樣的報上——也真是個寂寞的世界呀! 窗外的雪像是又在下。仰彝去看電影了。想起了仰彝就皺起了眉又下雪了。黃昏的窗里望出去,對街的屋頂上積起了淡黃的雪。紫微想起她小時候,無憂無慮的。無憂無慮就是快樂罷?一直她住在天津衙門里,到十六歲為止沒出過大門一步。漸漸長高,只覺得巍巍的門檻臺階桌子椅子都矮了下去。八歲的時候,姊妹回娘家,姊夫留著兩撇胡子,遠遠望上去,很害怕的。她連姊姊也不認識了,仿佛更高大,也更遠了。而且房間里有那么許多人。 紫微把團扇遮著臉,別過頭去,旁邊人都笑了起來:“喲!見了姊夫,都知道怕丑羅!” 越這么說,越不好意思把扇子拿開。姊夫給她取了個典雅的綽號,現(xiàn)在她卡片的下端還印著呢。 從前的事很少記得細節(jié)了,都是整大塊大塊,灰鼠鼠的。 說起來:就是這樣的——還不就是這樣的么?八歲進書房,交了十二歲就不上學了,然而每天還是有很多的功課,寫小楷,描花樣,諸般細活。一天到晚不給你空下來,防著你胡思亂想。出了嫁的jiejie算是有文才的,紫微提起來總需要微笑著為自己辯護:“她喜歡寫呀畫的,我不喜歡弄那些,我喜歡做針線?!逼鋵嵥降紫矚g什么,也說不上來,就記得常常溜到花園里一座洋樓上,洋樓是個二層樓,重陽節(jié),闔家上去登高,平時也可以賞玩風景,可以看到衙門外的cao場,在那兒cao兵。大太陽底下,微微聽見他們的吆喝,兵丁當胸的大圓“勇”字,紅纓白涼帽,軍官穿馬褂,戴圓眼鏡,這些她倒不甚清楚,總之,是在那兒cao兵。很奇異的許多男子,生在世上就為了cao兵。 八國聯(lián)軍那年,她十六歲,父親和兄長們都出差在外,父親的老姨太太帶了她逃往南方。一路上看見的,還是一個灰灰的世界,和那cao場一樣,不過拉長了,成為顛簸的窄長條,在轎子騾車前面展開,一路看見許多人逃難的逃難,開客店的開客店,都是一心一意的。她們投奔了常熟的一個親戚。一直等到了常熟,老姨太太方才告訴她,父親早先丟下話來,遇有亂事,避難的路上如果碰到了兵匪,近邊總有河,或有井,第一先把小姐推下水去,然后可以自盡。無論如何先把小姐結果了,“不能讓她活著丟我的人!”父親這么說了。怕她年紀小小不懂事,自己不去尋死,可是遇到該死的時候她也會死的。唉唉,幾十年來的天下大事,真是哪一樣她沒經過呀! 拳匪之亂,相府的繁華,清朝的亡,軍閥起了倒了,一直到現(xiàn)在,錢不值錢了,家家戶戶難過日子,空前的苦厄她記錄時間像個時辰鐘,人走的路它也一樣走過,可是到底與人不同,它是個鐘。滴答滴答,該打的時候它也當當打起來,應當幾下是幾下。 義和團的事情過了,三哥把她們從常熟接了回來,這以后,父親雖然沒有告老,也不大出去問事了,長駐在天津衙門里。戚寶彝一生做人,極其認真。他唯一的一個姨太太,丫頭收房的,還特意揀了個丑的,表示他不好色。紫微的母親是續(xù)弦,死了之后他就沒有再娶。 親近些的女人,美麗的,使他動感情的,就只有兩個女兒罷?晚年只有紫微一個在身邊,每天要她陪著吃午飯,晚上心開,教她讀《詩經》,圈點《綱鑒》。他吃晚飯,總要喝酒的,女兒一邊陪著,也要喝個半杯。 大紅細金花的“湯杯”,高高的,圓筒式,里面嵌著小酒盞。 老爹爹讀書,在堂屋里,屋頂高深,總覺得天寒如冰,紫微臉上暖烘烘的,坐在清冷的大屋子中間,就像坐在水里,稍微動一動就怕有很大的響聲。桌上鋪著軟漆布,耀眼的綠的藍的圖案。每人面前一碗茶,白銅托子,白茶盅上描著輕淡的藕荷蝴蝶。旁邊的茶幾上有一盆梅花正在開,香得云霧沌沌,因為開得爛漫,紅得從心里發(fā)了白。老爹爹坐在那里像一座山,品藍摹本緞袍上面,反穿海虎皮馬褂,闊大臃腫,肩膀都圓了。他把自己鋪排在太師椅上,腳踏棉靴,八字式擱著。疏疏垂著白胡須,因為年老的緣故,臉架子顯得迷糊了,反倒柔軟起來,有女子的溫柔。剃得光光的,沒有一點毫發(fā)的紅油臉上,應當可以聞得見薰薰的油氣,他吐痰,咳嗽,把人呼來叱去慣了,嘴里不停地哼兒哈兒的。說話之間“什娘的!” 不離口,可是同女兒沒什么可說的,和她只有講書。 她也用心聽著,可是因為她是個女兒的緣故,她知道她就跟不上也沒關系。他偶然也朝她看這么一眼,眼看他最小的一個女兒也長大了,一枝花似的,心里很高興。他的一生是擁擠的,如同鄉(xiāng)下人的年畫,繡像人物扮演故事,有一點空的地方都給填上了花,一朵一朵臨空的金圈紅梅。他是個多事的人,他喜歡在他身上感到生命的重壓,可是到底有七十多歲了,太疲倦的時候,就連接受感情也是吃力的。所以他對紫微也沒有期望——她是不能愛,只能夠被愛的,而且只能被愛到一個程度。然而他也很滿足。是應當有這樣一個如花的女兒點綴晚景,有在那里就是了。 老爹爹在家?guī)啄辏吔弦坏┯辛俗児?,朝廷又要他出山,風急火急把他叫了去。紫微那時候二十二歲。那年秋天,父親打電報回來,家里的電報向來是由她翻譯的,上房只有小姐一個知書識字。這次的電文開頭很突兀:“匡令有子年十六”紫微曉得有個匡知縣是父親的得意門生,這神氣像是要給誰提親,不會是給她,年紀相差得太遠了。然而再譯下去,是一個“紫”字。她連忙把電報一撂,說:“這個我不會翻?!弊叩阶约悍坷锶ィP了門,相府千金是不作興有那些小家氣的矯羞的,因此她只是很落寞,不聞不問。其實也用不著裝,天生的她越是有一點激動,越是一片白茫茫,從太陽xue,從鼻梁以上——簡直是頂著一塊空白走來走去。 電報拿到外頭帳房里,師爺們譯了,方知究竟。這匡知縣,老爹爹一直夸他為人厚道難得,又可惜他一生不得意,聽說他有個獨養(yǎng)兒子在家鄉(xiāng)讀書,也并沒有見過一面,就想起來要結這門親。紫微再也不能懂得,老爹爹這樣的鐘愛她,到臨了怎么這樣草草的把她許了人——她一輩子也想不通。但是她這世界里的事向來是自管自發(fā)生的,她一直到老也沒有表示意見的習慣。追敘起來,不過拿她jiejie也嫁得不好這件事來安慰自己。姊妹兩個容貌雖好,外面人都知道他們家出名的疙瘩,戚寶彝名高望重,做了親戚,枉教人說高攀,子弟將來出道,反倒要避嫌疑,耽誤了前程。萬一說親不成,那倒又不好了。因此上門做媒的并不甚多。jiejie出嫁也已經二十幾了,從前那算是非常晚的了。嫁了做填房,雖然夫妻間很好,男人年紀大她許多,而且又是宦途潦倒的,所以紫微常常拿自己和她相比,覺得自己不見得不如她。 戚寶彝在馬關議和,刺客一槍打過來,傷了面頰。有這等樣事,對方也著了慌,看在他份上,和倒是議成了。老爹爹回朝,把血污的小褂子進呈御覽,無非是想他們夸一聲好,慰問兩句,不料老太后只淡淡地笑了一笑,說:“倒虧你,還給留著呢!”這些都是家里的二爺們在外頭聽人說,輾轉傳進來的,不見得是實情。紫微只曉得老爹爹回家不久就得了病,發(fā)燒發(fā)得人糊涂了的時候,還連連地伏在枕上叩頭,嘴里喃喃奏道:“臣臣”他日掛肚腸夜掛心的,都是些大事;像他自己的女兒,再疼些,真到了要緊關頭,還是不算什么的。然而他為他們扒心扒肝盡忠的那些人,他們對不起他。紫微站在許多哭泣的人中間,忍不住也心酸落淚,一陣陣的氣往上堵。他們對不起他,連她自己,本來在婚事上是受了屈的,也像是對不住他——真的,真的,從心里起的對不住他呀! 穿了父親一年的孝,她嫁到鎮(zhèn)江去——公公在鎮(zhèn)江做官,公公對她父親是感恩知己的,因此特別的尊重她,把她只當師妹看待。恩師的女兒,又是這樣美的,這樣的美色照耀了他們的家,像神仙下降了。紫微也想著,父親生前與公公的交情不比尋常,自己一過去就立志要做賢人做出名聲來。公公面前她格外盡心。公公是節(jié)儉慣了的,老年人總有點饞,他卻舍不得吃。紫微便拿出私房錢來給老太爺添菜,雞鴨時鮮,變著花樣。閑常陪著他說起文靖公的舊事,文靖公也是最克己的,就喜歡吃一樣香椿炒蛋,偶爾聽到新上市的香椿的價錢,還嚇了一跳,叫以后不要買了。后來還是管家的想辦法哄他是自己園里種的,方才肯吃。飯后他總要“走趟子”,在長廊上來回幾十遍,活血。很會保養(yǎng)的喲。最后得了病,總是因為高年的人,受傷之后又受了點氣。怎樣調治的,她和兄弟們怎樣的輪流服侍,這樣說著,說著,紫微也覺得父親是個最偉大的人,她自己在他的一生也占著重要的位置,好像她也活過了,想起來像夢。和公公談到父親,就有這種如夢的惆悵,漸漸瞌睡上來了??墒浅3_@夢就做不成,因為她和她丈夫的關系,一開頭就那么急人,仿佛是白夏布帳子里點著蠟燭拍蚊子,煩惱得恍恍惚惚,如果有哭泣,也是呵欠一個接一個迸出來的眼淚。 結婚第二天,新娘送茶的時候,公公就說了:“他比你小,凡事要你開導他?!弊衔⒃谒?,并沒有人們意想中的相府千金的架子,她是相信“大做小,萬事了”的——其實她做大也不會,做小也不會??墒撬拇_很辛苦地做小伏低過。還沒滿月,有一天,她到一個姨娘的院子里,特意去敷衍著說了會子話,沒曉得霆谷和她是鬧過意見的?;氐叫路坷?,霆谷就發(fā)脾氣,把陪嫁的金水煙筒銀水煙筒一頓都拆了,踏踏扁,摜到院子里去。告到他父親面前去,至多不過一頓打,平常依舊是天高皇帝遠,他只是坐沒有坐相,吃沒有吃相,在身旁又慪氣,不在身邊又擔心。有一次他爬到房頂上去,搖搖擺擺行走,怎么叫他也不下來。紫微氣得好像天也矮了下來了,納不下一口悶氣,這回真的去告訴,公公罰他跪下了。 紫微正待回避,公公又吩咐“你不要走”,叫霆谷向她賠禮。 拗了半天,他作了個揖,紫微立在一邊,把頭別了過去,自己覺得很難堪,過了一會,趁不留心還是溜了。他跪了大半天,以后有兩個月沒同她說話。 連她陪嫁的丫頭婆子們也不給她個安靜。一直跟著她,都覺得這小姐是最好伺候的,她兼有《紅樓夢》里迎春的懦弱與惜春的冷淡。到了婆家,情形比較復雜了,不免要代她生氣,賭氣,出主意,又多出許多事來。這樣亂糟糟地,她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有一年回娘家,兩個孩子都帶著,雇了民船清早動身,從大廳前上轎。行李照例是看都看不見,從一個偏門搬運出去的,從家里帶了去送人的肴rou巧果糖食,都是老媽子們妥為包扎,蓋了油紙,少奶奶并不過目的,奶娘抱了孩子在身后跟著,一個老媽子略微擎起了胳膊,紫微把一只手輕輕搭在她手背上,借她一點力,款款走出來。公公送她,一直送出大廳,霆谷與家下眾人少不得也簇擁著一同出來了。院子里分兩邊種著兩棵大榆樹,初春,新生了葉子,天色寒冷潔白,像瓷,不吃墨的。小翠葉子點上去,凝聚著老是不干。公公交了春略有點咳嗽,因此還穿了皮馬褂。他逗著孫子,臨上轎還要抱一抱,孫子卻哭了起來。他笑道: “一定是我這袖子卷著,毛茸茸的,嚇了他了!”把袖口放了下來,孩子還是大哭,不肯給他抱,他懷里掏出一只金殼“問表”,那是用不著開開來看,只消一掀,就會叮叮報起時刻的。放在小孩耳邊給他聽,小孩只是哭個不停。清晨的大院子里,哭聲顯得很小,鐘表的叮叮也是極小的。沒敲完,婆子們就催她上轎走了,因為小孩哭得老太爺不得下臺了。 小孩子坐在她懷里,她沒有把臉去餇他稀濕的臉,因為她臉上白氣氤氳搽了粉。早上就著醬瓜油酥豆吃的粥,小口小口吃的,筷子趕著粥面的溫吞的膜,嘴里還留著粥味。孩子漸漸不哭了,她這才想起來,怕不是好兆頭,這些事小孩子最靈的。果然,回娘家不到半個月,接到電報說老太爺病重。馬上叫船回來,男孩子在船上又哭了一夜,一夜沒給她們睡好,到鎮(zhèn)江,老太爺頭天晚上已經過去了。 這下子不好了——她知道是不好了。霆谷還在七里就往外跑,學著嫖賭。亡人交在她手里的世界,一盆水似的潑翻在地,擄掇不起來。同娘家的哥哥們商量著,京里給他弄了個小官做,指望他換了個地方到北方,北京又有些親戚在那里照管彈壓著他,然而也不中用,他更是名正言順地日夜在外應酬聯(lián)絡了。紫微給他還了幾次債,結果還是逼他辭了官,搬到上海來。霆谷對她,也未嘗不怕。雖然嫌她年紀大,像個老jiejie似的,都說她是個美人,他也沒法嫌她。因為有點怕,他倒是一直沒有討姨太太。這一點倒是 她當家,經手賣田賣房子,買賣股票外匯,過日子情形同親戚人家比起來,總也不至于太差。從前的照片里都拍著有:花園草地上,小孩蹣跚走著,戴著虎頭錦帽;落日的光,瞇了眼睛;后面看得見秋千架的一角,老媽子高高的一邊站著,被切去半邊臉。紫微呢,她也打牌應酬,酒席吃到后來,傳遞著蛋形的大銀粉盒,女人一個個挨次的往臉上拍粉,紅粉撲子微帶潮濕 這也就是人生一世呵!她對著燈,半個臉陰著,面前的一只玻璃瓶里插著過年時候留下來的幾枝洋紅果子,大棵的,燈光照著,一半紅,一半陰黑從前有一個時期,春柳社的文明戲正走紅,她倒是個戲迷呢,珠光寶氣,粉裝玉琢的,天天坐在包廂里,招得親戚里許多人都在背后說她了。說她,當然她也生氣的。那時候的奶奶太太的確有同戲子偷情的,茶房傳書遞簡,番菜館會面,借小房子,倒貼,可是這種事她是沒有的。因為家里一直慪氣,她那時候還生了肺病,相當厲害的,可是為了心里不快樂而生了肺癆死了,這樣的事也是沒有的。拖下去,拖下去,她的病也不大發(fā)了,活到很大的年紀了,現(xiàn)在。 她喜歡看戲,戲里盡是些悲歡離合,大哭了,自殺了,為父報仇,又是愛上了,一定要娶,一定要嫁她看著很稀奇,就像人家看那些稀奇的背胸相連的孿生子,“人面蟹”,“空中飛人”,“美女箱遁”,吃火,吞刀的表演。 現(xiàn)在的話劇她也看,可是好的少。文明戲沒有了之后,張恨水的小說每一本她都看了。 小說里有戀愛,哭泣,真的人生里是沒有的?,F(xiàn)在這班女孩子,像她家里這幾個,就只會一年年長大,歪歪斜斜地長大。懷春,禍害,禍害,給她添出許多事來。像書里的戀愛,悲傷,是只有書里有的呀! 樓下的一架舊的小風琴,不知哪個用一只手指彈著?!蛾栮P三疊》的調子,一個字一個字試著,不大像。古琴的曲子搬到嘶嘶的小風琴上,本來就有點茫然——不知是哪個小孩子在那兒彈。 她想找本書看看,站起來,向書架走去,纏過的一雙腳,腳套里絮著棉花,慢慢邁著八字步,不然就像是沒有腳了,只是遠遠地底下有點不如意。腳套這樣東西,從前是她的一個外甥媳婦做得最好,現(xiàn)在已經死了。輩份太大,親戚里頭要想交個朋友都難,輕易找上門去,不但自己降了身份,而且明知人家需要特別招待的,也要體念人家,不能給人太多的麻煩??磧杀拘≌f都沒處借。這里一部《美人恩》,一部《落霞孤鶩》,不全了的,還有頭本的《春明外史》,有的是買的,有的還是孫女們從老同學那里借來的。雖然匡家的三代之間有點隔閡,這些書大概是給拖到浴室里,輾轉地給老太太揀了來了。她翻了翻,都是看過了多少遍的。她又往那邊的一堆里去找,那都是仰彝小時的教科書,里面有一本《天方夜譚》,買了來和西文的對比著讀的。她撲了撲灰,拿在手中觀看。幾個兒子里,當時她對他抱著最大的希望,因為正是那時候,她對丈夫完全地絕望了。仰彝倒是一直很安頓地在她身邊,沒有錢,也沒法作亂,現(xiàn)在燕子窠也不去了,賭臺也許久不去了。仰彝其實還算好的,再有個明白點的媳婦勸勸他,又還要好些。偏又是這樣的一個糊涂蟲——養(yǎng)下的孩子還有個明白的?都糊涂到一家去了! 樓下的風琴忽然又彈起來了,《陽關三疊》,還是那一句。 是哪個小孩子——一直坐在那里么?一直靜靜地坐在那里?寂靜中,聽見隔壁房里霆谷筒上了銅筆套,把毛筆放到筆架上。 霆谷是最不喜歡讀書寫字的人,現(xiàn)在也被逼著加入遺老群中,研究起碑帖來了。 老媽子進來叫吃晚飯。上房的一桌飯向來是老太爺老太太帶著全少爺先吃,吃過了,全少奶奶和小孩子們再坐上來吃。今天因為仰彝去看電影還沒回來,只有老夫婦兩個,葷菜就有一樣湯,霆谷還在里面撈了魚丸子出來喂貓。紫微也不朝他看,免得煩氣。過到現(xiàn)在這樣的日子,好不容易苦度光陰,得保身家性命,單是活著就是樁大事,幾乎是個壯舉,可是紫微這里就只一些疙里疙瘩的小嚕蘇。 吃完飯,她到浴室里去了一趟,回到房中,把書架上那本《天方夜譚》順手拿了。再走過去,腳底下一絆,臺燈的撲落褪了出來。她是養(yǎng)成了習慣,決不會蹲下身來自己插上撲落的,寧可特為出去一趟把傭人喊進來。走到外邊房里,外面正在吃飯,坐了一桌子的人,仰彝大約才回來,一手扶著筷子,一手擎著說明書在看,只管把飯碗放在桌上,卻把頭極力地低下去,嘴湊著碗邊連湯帶飯往里劃,吃了一臉。墨晶眼鏡閃著小雨點,馬褲呢大衣的肩上也有斑斑的雨雪,可見外面還在那兒下個不停。全少奶奶喂著孩子,幾個大的兒女坐得筆直的,板著臉扒飯,黑沉沉罩著年輕人特有的一種嚴肅。瀠珠臉上,胭脂的痕跡洗去了,可是用肥皂擦得太厲害,口鼻的四周還是隱隱的一大圈紅。燈光下看著,恍惚得很,紫微簡直不認識他們。都是她肚里出來的呀! 老媽子進房點上了臺燈,又送了杯茶進來。紫微坐下來了,把書掀開。發(fā)黃的紙上,密排的大號鉛字,句句加圈,文言的童話,沒有多大意思,一翻翻到中間,說到一個漁人,海里撈到一只瓶,打開了塞子,里面冒出一股煙,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出不完的煙,整個的天都黑了,他害怕起來了。紫微對書坐著,大概有很久罷,伸手她去拿茶,有蓋的玻璃杯里的茶已經是冰冷的。 (一九四五年三月) 多 少 恨——我對于通俗小說一直有一種難言的愛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釋的人物,他們的悲歡離合。 如果說是太淺薄,不夠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樣是藝術呀。但我覺得實在很難寫,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說的了,因此我是這 樣的戀戀于這故事——現(xiàn)代的電影院本是最廉價的王宮,全部是玻璃,絲絨,仿云石的偉大結構。這一家,一進門地下是淡乳黃的;這地方整個的像一支黃色玻璃杯放大了千萬倍,特別有那樣一種光閃閃的幻麗潔凈。電影已經開映多時,穿堂里空蕩蕩的,冷落了下來,便成了宮怨的場面,遙遙聽見別殿的簫鼓。 迎面高高豎起了下期預告的五彩廣告牌,下面簇擁掩映著一些棕櫚盆栽,立體式的圓座子,張燈結彩,堆得像個菊花山。上面涌現(xiàn)出一個剪出的巨大的女像,女人含著眼淚。另有一個較小的悲劇人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廣告底下徘徊著,是虞家茵,穿著黑大衣,亂紛紛的青絲發(fā)兩邊分披下來,臉色如同紅燈映雪。她那種美看著仿佛就是年輕的緣故,然而實在是因為她那圓柔的臉上,眉目五官不知怎么的合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輕人的愿望,而一個心愿永遠是年輕的,一個心愿也總有一點可憐。她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小而秀的眼睛里便露出一種執(zhí)著的悲苦的神氣。為什么眼睛里有這樣悲哀呢? 她能夠經過多少事呢?可是悲哀會來的,會來的。 她看看表,看看鐘,又躊躇了一會,終于走到售票處,問道:“現(xiàn)在票子還能夠退嗎?”賣票的女郎答道:“已經開演了,不能退了?!彼転殡y地解釋道:“我因為等一個朋友不來——這么半天了,一定是不來了?!?/br> 正說著,戲劇門口停下了一輛汽車,那車子像一只很好的灰色皮鞋。一個男人開門下車,早已有客滿牌放在大門外,然而他還是進來了,問:“票子還有沒有了?只要一張?!笔燮眴T便向虞家茵說:“那正好,你這張不要的給他好了。”那人和家茵對看了一眼。本來沒什么可窘的,如果有點窘,只是因為兩人都很好看。男人年輕的時候不知是不是有點橫眉豎目像舞臺上的文天祥,經過社會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風塵之色,反倒看上去順眼得多。家茵手里捏著張票子,票子仍舊擱在柜臺上,向售票員推去,售票員又向那男子推去。這女售票員,端坐在她那小神龕里,身后照射著橙黃的光,也是現(xiàn)代人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神旋,可是男女的事情大約是不管的。她隔著半截子玻璃,冷冷地道:“七千塊?!蹦侨颂统鲥X來,見家茵不像要接的樣子,只得又交給售票員,由售票員轉交。那人先上樓去了,家茵隨在后面,離得很遠的。 她的座位在他隔壁,他已經坐下了,欠起身來讓她走過去。散戲的時候從樓上下來,被許多看客緊緊擠到一起,也并沒有交談。一直到樓梯腳下,她站都站不穩(wěn)了,他把她旁邊的一個人一攔,她微笑著仿佛有道謝的意思,他方才說了聲:“擠得真厲害!”她笑道:“噯,人真是多!”擠到門口,他說:“要不要我車子送您回去?人這么多,叫車子一定叫不著?!?/br> 她說:“哦,不用了,謝謝!”一出玻璃門,馬上像是天下大亂,人心惶惶。汽車把鼻子貼著地慢慢的一部一部開過來,車縫里另有許多人與輪子神出鬼沒,驚天動地吶喊著,簡直等于生死存亡的戰(zhàn)斗,慘厲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掙扎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兩盞紅綠燈,天色灰白,一朵紅花一朵綠花寥落地開在天邊。 家茵一路走了回去。她住的是一個弄堂房子三層樓上的一間房。她不喜歡看兩點鐘一場的電影,看完了出來昏天黑地,仿佛這一天已經完了,而天還沒有黑,做什么事也無情無緒的。她開門進來,把大衣脫了掛在柜子里,其實房間里比外面還冷。她倒了杯熱水喝了一口,從床底下取出一雙舊的繡花鞋來,才換上一只,有人敲門。她一只腳還踏著半高跟的鞋,一歪一歪跑了,一開門便叫起來道:“秀娟!啊呀,你剛才怎么沒來?”她這老同學秀娟生著一張銀盆臉,戴著白金腳眼鏡,擁著紅狐的大衣手籠,笑道:“真是對不起,讓你在戲院里白等了這么半天!都是他呀——忽然病倒了!” 家茵扶著門框道:“???夏先生哪兒不舒服啊?”秀娟道: “喉嚨疼,先還當是白喉哪!后來醫(yī)生驗過了說不是的,已經把人嚇了個半死!我打電話給你的呀!說我不能去了,你已經不在家了?!奔乙鸬溃骸皼]關系的,不到就是,后來我挺不放心的,想著別是出了什么事情。”她掩上了門,扶墻摸壁走到床前坐下,把鞋子換了。秀娟還站在那里解釋個不了,道: “先我想叫個傭人跑一趟,上戲院子里去跟你說,傭人也都走不開,你沒看見我們那兒忙得那個烏煙瘴氣的!”家茵重又說了聲:“沒關系的?!彼岩粡堃巫优擦四?,道:“坐坐?!北闳サ共?。 秀娟坐下來問道:“你好么?找事找得怎么樣?”家茵笑著把茶送到桌上,順便指給她看玻璃底下壓著的剪下的報紙,說道:“寫了好幾封信去應征了??峙乱膊灰姷糜邢M??!?/br> 秀娟道:“登報招請的哪有什么好事情——總是沒有人肯做的,才去登報呢!”家茵道:“是啊,可是現(xiàn)在找事情真難哪!我著急不是為別的——我就沒告訴我娘我現(xiàn)在沒有事,我怕她著急!”秀娟道:“你還是常常寄錢給你們老太太嗎?”家茵點點頭,道:“可憐,她用的倒是不多”她接著卻是苦笑了一笑,她也不必怕秀娟誤會以為她要借錢。秀娟一直這些年來和她環(huán)境懸殊而做著朋友,自然是知道她的脾氣的,當下只同情地蹙著眉點了點頭道:“其實啊你父親那兒,你不能去想想辦法么?”家茵聽了這話卻是怔了一怔,不由得滿腔不愿意的樣子,然而極力按捺下了,答道:“我父親跟母親離婚這些年了,聽說他境況也不見得好,而且還有他后來娶的那個人,待會兒給她說幾句——我倒不想去碰她一個釘子!” 秀娟想了想道:“噯,也是難!——我倒是聽見他說,他那堂房哥哥要給他孩子請個家庭教師?!奔乙鹪谒赃呑碌溃骸班蕖!毙憔甑溃骸翱墒怯幸粚?,就是怕你不愿意做,要帶著照管孩子,像保姆似的?!奔乙鹇灶D了頓,微笑說道:“從前我也做過家庭教師的,所以有許多麻煩的地方我都有點兒懂——挺難做人的!”秀娟道:“不過我們大哥那兒倒是個非常簡單的家庭,他自己成天不在家,他太太么長住在鄉(xiāng)下,只有這么個孩子,沒人管?!?/br> 家茵道:“要么我就去試試?!毙憔甑溃骸澳闳ピ囋囈埠?。這樣子好了,我去給你把條件全說好了,省得你當面去接洽,怪僵的!”家茵笑道:“那么又得費你的心!”秀娟笑著不說什么,卻去拉著她一只手腕,輕輕搖撼了一下,順便看了看家茵的手表,立刻失驚道:“噯呀,我得走了!他一不舒服起來脾氣就更大,傭人呢又笨,孩子又皮”家茵陪著她站起來道:“我知道你今天是真忙。我也不敢留你了。” 家茵第一天去教書,那天天氣特別好,那地方雖也是弄堂房子,卻是半隔離的小洋房,光致致的立體式。樓上一角陽臺伸出來蔭蔽著大門,她立在門口,如同在檐下。那屋檐挨近藍天的邊沿上有一條光,極細的一道,像船邊的白浪。仰頭看著,仿佛那乳黃水泥房屋被擲到冰冷的藍海里去了,看著心曠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