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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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鈞道:“哦?我倒沒注意?!贝渲サ溃骸皳?jù)說是上海最新的樣子。 你上次到上海去有沒有看見?“世鈞想了一想,道:”不知道。 倒沒留心。——“ 談話的資料漸漸感到缺乏,世鈞便笑道:“你今天一定累了吧?”翠芝道:“我倒還好?!笔棱x道:“我一點也不困,大概話說多了,反而提起神來了。我倒想再坐一會,看看書。你先睡吧?!贝渲サ溃骸昂??!?/br> 世鈞拿著一本畫報在那兒看。翠芝繼續(xù)刷頭發(fā),刷完頭發(fā),又把首飾一樣樣脫下來收在梳妝臺抽屜里。世鈞見她盡管慢吞吞的,心里想她也許覺得當(dāng)著人就解衣上床有許多不便,就笑道:“開著燈你恐怕睡不著吧?”翠芝笑道:“噯?!笔棱x道:“我也有這個習(xí)慣的。”他立起來把燈關(guān)了,他另外開了一盞臺燈看書,房間里立刻暗了下來。 半晌,他別過頭去一看,她還沒睡,卻在燭光下剪手指甲。時候真的不早了,兩支蠟燭已經(jīng)有一支先點完了。要照迷信的說法,這是很不好的預(yù)兆,雖然翠芝不見得會相信這些,但是世鈞還是留了個神,只笑著說了一聲:“呦,蠟燭倒已經(jīng)點完了。你還不睡?”翠芝隔了一會方才答道:“我就要睡了。”世鈞聽她的聲音有點喑啞,就想著她別是又哭了,因為他冷淡了她了?總不會是因為有一支蠟燭先點完? 他向她注意地看了看,但是就在這時候,她剛巧用她剪指甲的那把剪刀去剪燭花,一剪,紅燭的光焰就往下一挫,頓時眼前一黑,等到剪好了,燭光又亮了起來,照在她臉上,她的臉色已經(jīng)是很平靜的。但是世鈞知道她剛才一定是哭了。 他走到她跟前去,微笑道:“為什么又不高興了?”一遍一遍問著。她先是厭煩地推開了他,然后她突然地拉住他的衣服嗚嗚咽咽哭起來了,沖口而出地說:“世鈞,怎么辦,你也不喜歡我,我也——我也不喜歡你?,F(xiàn)在已經(jīng)來不及了吧,你說是不是來不及了?” 當(dāng)然來不及了。她說的話也正是他心里所想的,他佩服她有這勇氣說出來,但是這種話說出來又有什么好處? 他唯有喃喃地安慰著她:“你不要這樣想。不管你怎樣,反正我對你總是——翠芝,真的,你放心。你不要這樣。你不要哭。——喂,翠芝?!彼谒呧卣f著安慰她的話,其實他自己心里也和她一樣的茫茫無主。他覺得他們像兩個闖了禍的小孩。 十四 曼楨因為難產(chǎn)的緣故進了醫(yī)院。祝家本來請了一個產(chǎn)科醫(yī)生到家里來接生,是他們熟識的一個女醫(yī)生,常常和曼璐一桌打牌的,那女醫(yī)生也是一個清客一流的人物,對于闊人家里有許多怪現(xiàn)狀也見得多了,絲毫不以為奇,所以曼璐認為她是可以信托的。她的醫(yī)道可并不高明,偏又碰到難產(chǎn)。她主張送醫(yī)院,可是祝家一直延挨著,不放心讓曼楨走出那個大門,直到最后關(guān)頭方才倉皇地用汽車把她送到一個醫(yī)院里。 是曼璐陪她去的,曼璐的意思當(dāng)然要住頭等病室,盡可能地把她和外界隔離起來,可是剛巧頭二等病房都客滿了,再換一家醫(yī)院又怕耽誤時候,結(jié)果只好住了三等病房。 曼楨在她離開祝家的時候已經(jīng)陷入昏迷狀態(tài)了,但是汽車門砰的一關(guān),汽車緩緩開出去,花園的大鐵門也豁朗朗打開了,她忽然心里一清。她終于出來了。死也要死在外面。她恨透了那所房子,這次出去是再也不會回去了,除非是在噩夢中。她知道她會夢見它的。無論活到多么大,她也難以忘記那魔宮似的房屋和花園,在恐怖的夢里她會一次一次地回到那里去。 她在醫(yī)院里生下一個男孩子,只有五磅重,她想他一定不會活的。夜班看護把小孩抱來給她喂奶,她在黯黃的燈光下望著他赤紅色的臉。孩子還沒出世的時候她對他的感覺是憎恨大于一切,雖然明知道孩子是無辜的。就連現(xiàn)在,小孩已經(jīng)在這里了,抱在她懷里了,她也仍舊于驚訝中感到一絲輕微的憎惡的顫栗。他長得像誰?其實這初生的嬰兒是什么人都不像,只像一個紅赤赤的剝了皮的小貓,但是曼楨仿佛在他臉上找到某種可疑之點,使她疑心他可是有點像祝鴻才?!獰o論如何是不像她,一點也不像。也有人說,孩子懷在肚里的時候,如果那母親常常想念著什么人,孩子將來就會長得像那個人?!癫幌袷棱x呢?實在看不出來。 想到世鈞,她立刻覺得心里很混亂。在祝家度著幽囚的歲月的時候,她是渴望和他見面的,見了面她要把一切都告訴他聽,只有他能夠安慰她。她好像從來沒想到,她已經(jīng)跟別人有了小孩了,他會不會對她有點兩樣呢?那也是人之常情吧?但是她把他理想化了,她相信他只有更愛她,因為她受過這許多磨難。她在苦痛中幸而有這樣一個絕對可信賴的人,她可以放在腦子里常常去想他,那是她唯一的安慰。但是現(xiàn)在,她就快恢復(fù)自由了,也許不久就可以和他見面了,她倒又擔(dān)憂起來。假如他在上海,并且剛巧到這家醫(yī)院來探望朋友,走過這間房間看見了她——那太好了,馬上可以救她出去,但是——如果剛巧被他看見這吃奶的孩子偎在她身邊,他作何感想呢?替他想想,也真是很難堪。 她望著那孩子,孩子只是全心全力地吮吸著乳汁,好像恨不得把她這個人統(tǒng)統(tǒng)喝下去似的。 她得要趕緊設(shè)法離開這醫(yī)院,也許明天就走,但是她不能帶著孩子一同走。她自己也前途茫茫,還不知道出去之后是怎樣一個情形。孩子丟給她姊姊倒不用擔(dān)心,她姊姊不會虧待他的,不是一直想要一個兒子嗎?不過這孩子太瘦弱了。 她相信他會死掉的。 她突然俯下身去戀戀地吻著他。她覺得他們母子一場,是在生與死的邊疆上的匆匆的遇合,馬上就要分開了,然而現(xiàn)在暫時他們是世界上最親近的人。 看護來把孩子抱走的時候,她向看護要一杯水喝。上次來量熱度的時候她已經(jīng)說過這話,現(xiàn)在又說了,始終也沒有拿來。她實在口渴得厲害,只得大聲喊:“鄭小姐!鄭小姐!” 卻把隔壁床上的一個產(chǎn)婦驚醒了,她聽見那人咳嗽。 她們兩張床中間隔著一個白布屏風(fēng)。她們曾經(jīng)隔著屏風(fēng)說過話的,那女人問曼楨是不是頭胎,是男是女。她自己生的也是一個男的,和曼楨的孩子同日生的,先后只相差一個鐘頭不到。這女人的聲音聽上去很年輕,她卻已經(jīng)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她丈夫姓蔡,她叫金芳,夫妻倆都在小菜場擺蛋攤度日。那天晚上曼楨聽見她咳嗽,便道:“蔡師母,把你吵醒了吧?”蔡金芳道:“沒關(guān)系的。此地的看護頂壞了,求她們做點事情就要像叫化子似的,‘小姐小姐’叫得震天響。 我真恨傷了,想想真是,爺娘公婆的氣我都不受,跑到這里來受她們的氣!“ 蔡金芳翻了個身,又道:“祝師母,你嫂嫂今天沒來看你?” 曼楨一時摸不著頭腦,“祝師母”是誰,“嫂嫂”又是誰,后來忽然想起來,曼璐送她進醫(yī)院的時候,大概是把她當(dāng)作祝鴻才太太來登記的。前幾天曼璐天天來探視,醫(yī)院里的人都知道她也姓祝,還當(dāng)作她是曼楨婆家的人。 金芳見曼楨答不出話來,就又問:“是你的嫂嫂吧?”曼楨只得含糊地答應(yīng)了一聲。金芳又道:“你的先生不在上海呀?”曼楨又“唔”了一聲,心里卻覺得非常難過。 夜深了,除了她們兩個人,一房間的人都睡熟了。窗外是墨黑的天,天上面嵌著白漆窗欞的白十字架。在昏黃的燈光下,曼楨把她的遭遇一樣一樣都告訴了蔡金芳了。她跟金芳直到現(xiàn)在始終也沒有見過面,不過直覺地感到那是一個熱心人,而她實在需要援助。本來想一有機會就告訴此地的醫(yī)生,她要求提早出院,不等家屬來接?;蛘吒嬖V看護叫她們轉(zhuǎn)達,也是一樣,但是這里的醫(yī)生和看護對三等病房的病人顯然是不拿他們當(dāng)回事,誰高興管你們這些家庭糾紛。 而且她的事情這樣離奇,人家能不能相信她呢?萬一曼璐倒一口咬定她是有精神病的,趁她這時候身體還沒有復(fù)原,沒有掙扎的力量,就又硬把她架回去,醫(yī)院里人雖然多,誰有工夫來管這些閑事。她自己看看也的確有點像個精神病患者,頭發(fā)長得非常長,亂蓬蓬地披在肩上,這里沒有鏡子,無法看見自己的臉,但是她可以看見她的一雙手現(xiàn)在變得這樣蒼白,手腕瘦得柴棒似的,一只螺螄骨高高地頂了起來。 只要兩只腳稍微有點勁,下地能夠站得住,她就悄悄地自己溜出去了,但是她現(xiàn)在連坐起來都覺得頭暈,只恨自己身體不爭氣。她跟金芳商量,想托金芳的丈夫給她家里送個信,叫她母親馬上來接她,其實她也覺得這辦法不是頂妥當(dāng),她母親究竟是什么態(tài)度也還不知道,多半已經(jīng)被她姊姊收買了,不然怎么她失去自由快一年了也不設(shè)法營救她?這一點是她最覺得痛心的,想不到自己的母親對她竟是這樣。倒反而不及像蔡金芳這樣一個陌路相逢的人。 金芳憤慨極了,說她的姊姊姊夫簡直不是人,說:“拖他們到巡捕房里去!”曼楨忙道:“你輕一點!”金芳不作聲了,聽聽別的病人依舊睡得聲息毫無,極大的房間里,只聽見那坐在門口織絨線的看護的竹針偶爾輕微地“嗒——”一響。 曼楨低聲道:“我不想跟他們打官司,我對現(xiàn)在這種法律根本沒有什么信心。打起官司來,總是他們花得起錢的人占上風(fēng)?!苯鸱嫉溃骸澳氵@話一點也不錯。我剛才是叫氣昏了,其實我們這樣做小生意的人,吃巡捕的苦頭還沒有吃夠?我還有什么不曉得——拖他們到巡捕房里去有什么用,還不是誰有鈔票誰兇!決不會辦他們吃官司的,頂多叫他們拿出點錢來算賠償損失?!?/br> 曼楨道:“我是不要他們的錢?!苯鸱悸犃诉@話,似乎又對她多了幾分敬意,便道:“那么你快點出去吧,明天我家霖生來,就叫他陪你一塊出去,你就算是我,就算他是來接我的。走不動叫他攙攙你好了?!甭鼧E遲疑了一下,道:“好倒是好,不過萬一給人家看出來了,不要連累你們嗎?”金芳笑了一聲道:“他們要來尋著我正好,我正好辣辣兩記耳光打上去?!甭鼧E聽她這樣說,倒反而一句話也說不出,心里的感激之情都要滿溢出來了。金芳又道:“不過就是你才生了沒有幾天工夫,這樣走動不要帶了毛病?!甭鼧E道:“我想不要緊的。 也顧不了這許多了?!?/br> 兩人又仔細商議了一回。她們說話的聲音太輕了,頭一著枕就聽不清楚,所以永遠需要把頭懸空,非常吃力。說說停停,看看已經(jīng)天色微明了。 第二天下午,到了允許家屬來探望的時間,曼楨非常焦急地盼望金芳的丈夫快來,誰知他還沒來,曼璐和鴻才一同來了。鴻才這還是第一次到醫(yī)院里來,以前一直沒露面。他手里拿著一把花,露出很局促的樣子。曼璐拎著一只食籃,她每天都要煨了雞湯送來的。曼楨一看見他們就把眼睛閉上了。 曼璐帶著微笑輕輕地叫了聲“二妹”。曼楨不答。鴻才站在那里覺得非常不得勁,只得向周圍張張望望,皺著眉向曼楨說道:“這房間真太不行了,怎么能?。俊甭吹溃骸笆茄?,真氣死人,好一點的病房全滿了。我跟他們說過了,頭二等的房間一有空的出來,立刻就搬過去?!兵櫜攀掷锬弥皇]處放,便道:“叫看護拿個花瓶來?!甭葱Φ溃骸敖兴押⒆颖斫o你看看。你還沒看見呢?!北忝χ铱醋o。 亂了一會,把孩子抱來了。鴻才是中年得子,看見這孩子,簡直不知道怎樣疼他才好。 夫妻倆逗著孩子玩,孩子呱呱地哭了,曼璐又做出各種奇怪的聲音來哄他。曼楨始終閉著眼睛不理他們。又聽見鴻才問曼璐:“昨天來的那個奶媽行不行?”曼璐道:“不行呀,今天驗了又說是有沙眼?!狈蚱迋z只管一吹一唱,曼楨突然不耐煩地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我想睡一會,你們還是回去吧?!甭创袅艘淮簦爿p聲向鴻才道:“二妹嫌吵得慌。你先走吧?!兵櫜虐脝实剞D(zhuǎn)身就走,曼璐卻又趕上去,釘住了他低聲問:“你預(yù)備上哪兒去?”鴻才咕噥了一句,不知道他是怎樣回答她的,她好像仍舊不大放心,卻又無可奈何,只說了一聲:“那你到那兒就叫車子回來接我?!?/br> 鴻才走了,曼璐卻默默無言起來,只是抱著孩子,坐在曼楨床前,輕輕地搖著拍著孩子。半晌方道:“他早就想來看你的,又怕惹你生氣。前兩天,他看見你那樣子,聽見醫(yī)生說危險,他急得飯都吃不下?!?/br> 曼楨不語。曼璐從那一束花里抽出一支大紅色的康乃馨,在孩子眼前晃來晃去,孩子的一顆頭就跟著它動。曼璐笑道: “咦,倒已經(jīng)曉得喜歡紅顏色了!”孩子把花抓在手里,一個捏不牢,那朵花落在曼楨枕邊。曼璐看了看曼楨的臉色,見她并沒有嫌惡的神情,便又低聲說道:“二妹,你難道因為一個人酒后無德做錯了事情,就恨他一輩子?!闭f著,又把孩子送到她身邊,道:“二妹,現(xiàn)在你看在這孩子份上,你就原諒了他吧。” 曼楨因為她馬上就要丟下孩子走了,心里正覺得酸楚,沒想到在最后一面之后倒又要見上這樣一面。她也不朝孩子看,只是默然地摟住了他,把她的面頰在他的頭上揉擦著。曼璐不知道她的心理。在旁邊看著,卻高興起來,以為曼楨終于回心轉(zhuǎn)意了,不過一時還下不下這個面子,轉(zhuǎn)不過口來;在這要緊關(guān)頭,自己說話倒要格外小心才是,不要又觸犯了她。 因此曼璐也沉默下來了。 金芳的丈夫蔡霖生已經(jīng)來了好半天了。隔著一扇白布屏風(fēng),可以聽見他們喁喁細語,想必金芳已經(jīng)把曼楨的故事一情一節(jié)都告訴他了。他們那邊也凝神聽著這邊說話,這邊靜默下來,那邊就又說起話來了。金芳問他染了多少紅蛋,又問他到這里來,蛋攤上托誰在那里照應(yīng)著。他們本來沒有這許多話的,霖生早該走了,只因為要帶著曼楨一同走,所以只好等著。老坐在那里不說話,也顯得奇怪,只得斷斷續(xù)續(xù)地想出些話來說。大概他們夫婦倆從來也沒有這樣長談過,覺得非常吃力。霖生說這兩天他的姊姊在蛋攤上幫忙,姊姊也是大著肚子。金芳又告訴他此地的看護怎樣怎樣壞。 曼璐盡坐在那兒不走,家屬探望的時間已經(jīng)快過去了。有些家屬給產(chǎn)婦帶了點心和零食來,吃了一地的栗子殼,家里人走了,醫(yī)院里一個工役拿著把掃帚來掃地,瑟瑟地掃著,漸漸掃到這邊來了,分明有些逐客的意味。曼楨心里非常著急。 看見那些栗子殼,她想起糖炒栗子上市了,可不是已經(jīng)秋深了,糊里糊涂的倒已經(jīng)在祝家被監(jiān)禁了快一年了。她突然自言自語似地說:“現(xiàn)在栗子粉蛋糕大概有了吧?”她忽然對食物感到興味,曼璐更覺得放心了,忙笑道:“你可想吃,想吃我去給你買?!甭鼧E道:“時候也許來不及了吧?”曼璐看了看手表道:“那我就去?!甭鼧E卻又冷淡起來,懶懶地道:“特為跑一趟,不必了。”曼璐道:“難得想吃點什么,還不吃一點,你就是因為吃得太少了,所以復(fù)原得慢。”說著,已經(jīng)把大衣穿好,把小孩送去交給看護,便匆匆走了。 曼楨估量著她已經(jīng)走遠了,正待在屏風(fēng)上敲一下,霖生卻已經(jīng)抱著一卷衣服掩到這邊來了。是金芳的一件格子布旗袍,一條絨線圍巾和一雙青布搭襻鞋。他雙手交給曼楨,一言不發(fā)地又走了。曼楨看見他兩只手都是鮮紅的,想必是染紅蛋染的。她不禁微笑了,又覺得有點悵惘,因為她和金芳同樣是生孩子,她自己的境遇卻是這樣凄涼。 她急忙把金芳的衣服加在外面,然后用那條圍巾兜頭兜臉一包,把大半個臉都藏在里面,好在產(chǎn)婦向來怕風(fēng),倒也并不顯得特別。穿扎齊整,倒已經(jīng)累出一身汗來,站在地下,兩只腳虛飄飄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她扶墻摸壁溜到屏風(fēng)那邊去,霖生攙著她就走。她對金芳只有匆匆一瞥,金芳是長長的臉,臉色黃黃的,眉眼卻生得很俊俏。霖生的相貌也不差。他扶著曼楨往外走,值班的看護把曼楨的孩子送到嬰兒的房間里去,還沒有回來,所以他們?nèi)缛霟o人之境。下了這一層樓,當(dāng)然更沒有人認識他們了。走出大門,門口停著幾輛黃包車,曼楨立刻坐上一輛,霖生叫車夫把車篷放下來,說她怕風(fēng),前面又遮上雨布。黃包車拉走了,走了很長的路,還過橋。天已經(jīng)黑了,滿眼零亂的燈光。霖生住在虹口一個陋巷里,家里就是他們夫婦倆帶著幾個孩子,住著一間亭子間。 霖生一到家,把曼楨安頓好了,就又匆匆出去了,到她家里去送信。她同時又托他打一個電話到許家去,打聽一個沈世鈞先生在不在上海,如果在的話,就說有個姓顧的找他,請他到這里來一趟。 霖生走了,曼楨躺在他們床上,床倒很大,里床還睡著一個周歲的孩子?;夷鄤兟涞膲Ρ谏虾鞣N畫報,代替花紙,有名媛的照片,水旱災(zāi)情的照片,連環(huán)圖畫和結(jié)婚照,有五彩的,有黑白的,有咖啡色的,像舞臺上的百衲衣一樣的鮮艷。緊挨著床就是一張小長桌,一切的日用品都擺在桌上,熱水瓶、油瓶、鏡子、杯盤碗盞,擠得叫人插不下手去。屋頂上掛下一只電燈泡,在燈光的照射下,曼楨望著這熱鬧的小房間,她來到這里真像做夢一樣,身邊還是躺著一個小孩,不過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了。 蔡家四個小孩,最大的一個是個六七歲的女孩子,霖生臨走的時候丟了些錢給她,叫她去買些熗餅來作為晚飯。灶披間好婆看見了曼楨,問他這新來的女客是誰,他說是他女人的小姊妹,但是這事情實在顯得奇怪,使人有點疑心他是趁女人在醫(yī)院里生產(chǎn),把女朋友帶到家里來了。 那小女孩買了熗餅回來,和弟妹們分著吃,又遞了一大塊給曼楨,擱在桌沿上。曼楨便叫她把桌上一只鏡子遞給她,拿著鏡子照了照,自己簡直都不認識了,兩只顴骨撐得高高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連嘴唇都是白的,眼睛大而無神。 她向鏡子里呆望了許久,自己用手扒梳著頭發(fā),偏是越急越梳不通。她心里十分著急,想著世鈞萬一要是在上海的話,也許馬上就要來了。 其實世鈞這兩天倒是剛巧在上海,不過他這次來是住在他舅舅家里,他正是為著籌備著結(jié)婚的事,來請叔惠作伴郎,此外還有許多東西要買。他找叔惠,是到楊樹浦的宿舍里去的,并沒到叔惠家里去,所以許家并不知道他來了。霖生打電話去問,許太太就告訴他說沈先生不在上海。 霖生按照曼楨給他的住址,又找到曼楨家里去,已經(jīng)換了一家人家住在那里了,門口還掛著招牌,開了一爿跳舞學(xué)校。霖生去問看弄堂的,那人說顧家早已搬走了,還是去年年底搬的。霖生回來告訴曼楨,曼楨聽了,倒也不覺得怎樣詫異。這沒有別的,一定是曼璐的釜底抽薪之計??梢娝赣H是完全在姊姊的掌握中,這時候即使找到母親也沒用,或者反而要惹出許多麻煩。但是現(xiàn)在她怎么辦呢,不但舉目無親,而且身無分文。霖生留她住在這里,他自己當(dāng)晚就住到他姊姊家去了。曼楨覺得非常不過意。她不知道窮人在危難中互相照顧是不算什么的,他們永遠生活在風(fēng)雨飄搖中,所以對于遭難的人特別能夠同情,而他們的同情心也不像有錢的人一樣地為種種顧忌所鉗制著。這是她來后慢慢地才感覺到的,當(dāng)時她只是私自慶幸,剛巧被她碰見霖生和金芳這一對特別義氣的夫妻。 那天晚上,她向他們最大的那個女孩子借了一支鉛筆,要了一張紙,想寫一封簡單的信給世鈞,叫他趕緊來一趟。眼見得就可以看見他了,她倒反而覺得渺茫起來,對他這人感覺到不確定了。她記起他性格中的保守的一面。他即使對她完全諒解,還能夠像從前一樣的愛她么?如果他是不顧一切地愛她的,那他們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候根本就不會爭吵,爭吵的原因也是因為他對家庭太妥協(xié)了。他的婚事,如果當(dāng)初他家里就不能通過,現(xiàn)在當(dāng)然更談不到了——要是被他們知道她在外面生過一個孩子。 她執(zhí)筆在手,心里倒覺得茫然。結(jié)果她寫了一封很簡短的信,就說她自從分別后,一病至今,希望他見信能夠盡早地到上海來一趟,她把現(xiàn)在的地址告訴了他,此外并沒有別的話,署名也只有一個“楨”字。她也是想著,世鈞從前雖然說過,他的信是沒有人拆的,但是萬一倒給別人看見了。 她寄的是快信,信到了南京,世鈞還在上海沒有回來。他母親雖然不識字,從前曼楨常常寫信來的,有一個時期世鈞住在他父親的小公館里,他的信還是他母親親手帶去轉(zhuǎn)交給他的,她也看得出是個女子的筆跡,后來見到曼楨,就猜著是她,再也沒有別人?,F(xiàn)在隔了有大半年光景沒有信來,忽然又來了這樣一封信,沈太太見了,很是忐忑不安,心里想世鈞這里已經(jīng)有了日子,就快結(jié)婚了,不要因為這一封信,又要變卦起來。她略一躊躇,便把信拆了,拿去叫大少奶奶念給她聽。大少奶奶讀了一遍,因道:“我看這神氣,好像這女人已經(jīng)跟他斷了,這時候又假裝生病,叫他趕緊去看她?!鄙蛱c頭不語。兩人商量了一會,都說“這封信不給他看見”。當(dāng)場就擦了根洋火把它燒了。 曼楨自從寄出這封信,就每天計算著日子。雖然他們從前有過一些芥蒂,她相信他接到信一定會馬上趕來,這一點她倒是非常確定。她算著他不出三四天就可以趕到了,然而一等等了一個多星期,從早盼到晚,不但人不來,連一封回信都沒有。她心里想著,難道他已經(jīng)從別處聽到她遭遇到的事情,所以不愿意再跟她見面了?他果然是這樣薄情寡義,當(dāng)初真是白認識了一場。她躺在床上,雖然閉著眼睛,那眼淚只管流出來,枕頭上冰冷的濕了一大片,有時候她把枕頭翻一個身再枕著,有時候翻過來那一面也是哭濕了的。 她想來想去,除非是他根本沒收到那封信,被他家里人截留下來了。如果是那樣的話,那就是再寫了去也沒有用,照樣還是被截留下來。只好還是耐心養(yǎng)病,等身體復(fù)原了,自己到南京去找他。但是這手邊一個錢沒有,實在急人。住在蔡家,白吃人家的不算,還把僅有的一間房間占住了,害得霖生有家歸不得,真是于心不安。她想起她辦公處還有半個月薪水沒拿,拿了來也可以救急,就寫了一張便條,托霖生送了去,廠里派了一個人跟他一塊回來,把款子當(dāng)面交給她。 她聽見那人說,他們已經(jīng)另外用了一個打字員了。 她拿到錢,就把三層樓上空著的一個亭子間租下來,搬到樓上去住,霖生又替她買了兩張鋪板和兩件必需的家具,茶水飯食仍舊由他供應(yīng)。曼楨把她剩下的一些錢交給他,作為伙食費,他一定不肯收,說等她將來找到了事再慢慢地還他們好了。這時候金芳也已經(jīng)從醫(yī)院里回來了,在家里養(yǎng)息著,曼楨一定逼著她要她收下這筆錢,金芳便自作主張,叫霖生去剪了幾尺線呢,配上里子,交給弄口的裁縫店,替曼楨做了一件夾袍子,不然她連一件衣服也沒有。多下的錢金芳仍舊還了她,叫她留著零花,曼楨拗不過她,也只好拿著。 金芳出院的時候告訴她說,那天曼璐買了栗子粉蛋糕回來,發(fā)現(xiàn)曼楨已經(jīng)失蹤了,倒也沒有怎樣追究,只是當(dāng)天就把孩子接了回去。曼楨猜著他們一定是心虛,所以也不敢聲張,只要能保全孩子就算了。 曼楨究竟本底子身體好,年紀(jì)輕的人也恢復(fù)得快,不久就健康起來了。她馬上去找叔惠,想托他替她找事,同時也想著,碰得巧的話,也說不定可以看見世鈞,如果他在上海的話。她揀了個星期六的傍晚到許家去,因為那時候叔惠在家的機會比較多些。從后門走進去,正碰見叔惠的母親在廚房里cao作,曼楨叫了聲伯母,許太太笑道:“咦,顧小姐,好久不看見了?!甭鼧E笑道:“叔惠在家吧?”許太太笑道:“在家在家。真巧了,他剛從南京回來?!甭鼧E哦了一聲,心里想叔惠又到南京去玩過了,總是世鈞約他去的。她走到三層樓上,房間里的人大約是聽見她的皮鞋聲,就有一個不相識的少女迎了出來,帶著詢問的神氣向她望著。曼楨倒疑心是走錯人家了,便笑道:“許叔惠先生在家嗎?”她這一問,叔惠便從里面出來了,笑道:“咦,是你!請進來,請進來。這是我meimei?!甭鼧E這才想起來,就是世鈞曾經(jīng)替她補習(xí)算術(shù)的那個女孩子。那女孩子和她含笑點頭,曼楨倒又覺得惘然。 到房間里坐下了,叔惠笑道:“我正在那兒想著要找你呢,你倒就來了?!闭f到這里,他meimei送了杯茶進來,他便頓住了沒有說下去。曼楨看他那樣子,心里就有些疑惑,想著他許是聽見世鈞和她鬧決裂的事,要給他們講和。也許就是世鈞托他的。當(dāng)下她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搭訕著和叔惠的meimei說話。他meimei大概正在一個怕羞的年齡,含笑在旁邊站了一會,就又出去了。叔惠見她走了,便去關(guān)上了門,他靠在門上低聲笑道:“我告訴你一樁事情。別的朋友面前我都不說了,告訴你不要緊——我預(yù)備到解放區(qū)去。”曼楨不由得吃了一驚,半晌方才輕聲道:“現(xiàn)在好走么?”叔惠道:“我想總有辦法。”曼楨望著他微笑道:“還是你行!”叔惠笑道:“你先別夸獎,也許我結(jié)果還是吃不了苦跑回來?!甭鼧E想起從前天天在一起的時候,他那些疙瘩脾氣,又那樣愛漂亮,她不禁微笑了。但是她說:“我相信你不會的?!?/br> 她又問他父母可知道他去,叔惠道:“我母親我預(yù)備暫時瞞著她,我叫我父親等我走了之后再告訴她?,F(xiàn)在我就跟她說是到北方去做事。其實這也是實話,我到那邊去也是一樣做事,不過工作得更有意義一點就是了?!甭鼧E點了點頭,卻嘆了口氣,道:“我真是羨慕你?!笔寤荼愕溃骸皣啠鋵嵞阋部梢匀パ?。”曼楨這時候卻是想到了世鈞,如果能夠和他一同去的話,那就可以把她的過去永遠丟在后面,不必顧慮到他家庭方面的問題——這也并不是逃避,她本來是無愧于心的,她不過是怕他為難罷了。她只管呆呆地想著,叔惠見她不作聲,他也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她一向家累很重,大概是走不開,他也就沒往下說了。 曼楨見他老沒提起世鈞,心里覺得很奇怪。不然她早就會問起了,也不知怎么的,越是心里有點害怕,越是不敢動問。她端起茶杯來喝茶,因搭訕著四面看了看,笑道:“這屋子怎么改了樣子了?”叔惠笑道:“現(xiàn)在是我meimei住在這兒了。” 曼楨笑道:“怪不得呢,我說怎么收拾得這樣齊齊整整的——從前給你們兩人堆得亂七八糟的!”她所說的“你們兩人”,當(dāng)然是指世鈞和叔惠。她以為這樣說著,叔惠一定會提起世鈞的,可是他并沒有接這個茬。曼楨便又問起他什么時候動身,叔惠道:“后天一早走?!甭鼧E笑道:“可惜我早沒能來找你,本來我還希望托你給我找事呢。”叔惠道:“怎么,你不是有事么?你不在那兒了?”曼楨道:“我生了一場大病,他們等不及,另外用了人了?!笔寤莸溃骸肮植坏?,我說你怎么瘦了呢!”他問她生的什么病,她隨口說是傷寒。 說了半天話,叔惠始終也沒提起世鈞。曼楨終于含笑問道:“你新近到南京去過的?” 叔惠笑道:“咦,你怎么知道?” 曼楨笑道:“我剛才聽伯母說的。”話說到這里,叔惠仍舊沒有提起世鈞,他擦了一根洋火點香煙,把火柴向窗外一擲,便站在那里,面向著窗外,深深地呼了一口煙。曼楨實在忍不住了,便也走過去,手扶著窗臺站在他旁邊,帶笑問道:“你到南京去看見世鈞沒有?”叔惠笑道:“就是他找我去的呀。他結(jié)婚了,就是前天?!甭鼧E兩只手撳在窗臺上,只覺得那窗臺一陣陣波動著,自己也不明白,那堅固的木頭怎么會變成像波浪似的,捏都捏不牢。 叔惠見她仿佛怔住了,便又笑道:“我還以為你一定知道呢?!甭鼧E笑道:“我不知道呀?!彼淖齑胶鋈蛔兊梅浅8稍?,這樣一笑,上嘴唇竟粘在牙仁上,下不來了。幸而叔惠也避免朝她看,只向窗外望去,道:“他跟石小姐結(jié)婚了。你也看見過她的吧?”曼楨道:“哦,就是上次我們到南京去看見的那個石小姐?”叔惠道:“噯。”他對于這樁事情仿佛不愿意多說似的,曼楨當(dāng)然想著他是因為他曉得她和世鈞的關(guān)系,她卻不知道他自己也是滿懷抑郁,因為翠芝的緣故。 曼楨再坐了一會,便道:“你后天就要動身了,這兩天一定忙得很吧?不攪糊你了?!?/br> 她站起來告辭,叔惠留她在那里吃飯,又要陪她出去吃,曼楨笑道:“我也不替你餞行,你也不用請客了,兩免了吧?!笔寤菡f要跟她交換通訊處,但是他到那邊去并沒有一定的住址,而她現(xiàn)在也是暫時住在朋友家里,所以也只好算了。 她從叔惠家里走出來,簡直覺得天地變色。真想不到她在祝家關(guān)了將近一年,跑出來,外面已經(jīng)換了一個世界。還不到一年,世鈞已經(jīng)和別人結(jié)婚了嗎? 她在街燈下走著,走了許多路才想起來應(yīng)當(dāng)搭電車。但是又把電車乘錯了,這電車不過橋,在外灘就停下了,她只能下來自己走。剛才大概下過幾點雨,地下有些潮濕。漸漸走到橋頭上,那鋼鐵的大橋上電燈點得雪亮,橋梁的巨大的黑影,一條條的大黑杠子,橫在灰黃色的水面上。橋下停泊著許多小船,那一大條一大條的陰影也落在船篷船板上。水面上一絲亮光也沒有。這里的水不知道有多深?那平板的水面,簡直像灰黃色的水門汀一樣,跳下去也不知是摔死還是淹死。 橋上一輛輛卡車轟隆隆開過去,地面顫抖著,震得人腳底心發(fā)麻。她只管背著身子站在橋邊,呆呆地向水上望去。不管別人對她怎樣壞,就連她自己的姊姊,自己的母親,都還沒有世鈞這樣的使她傷心。剛才在叔惠家里聽到他的消息,她當(dāng)時是好像開刀的時候上了麻藥,糊里糊涂的,倒也不覺得怎樣痛苦,現(xiàn)在方才漸漸蘇醒過來了,那痛楚也正開始。 橋下的小船如是黑赳赳,沒有點燈,船上的人想必都睡了。時候大概很晚了,金芳還說叫她一定要回去吃晚飯,因為今天的菜特別好,他們的孩子今天滿月。曼楨又想起她自己的孩子,不知道還在人世嗎?…… 那天晚上真不知是怎么過去的。但是人既然活著,也就這么一天天地活下去了。在這以后不久,她找著了一個事情,在一個學(xué)校里教書,待遇并不好,就圖它有地方住。她從金芳那里搬了出來,住到教員宿舍里去。她從前曾經(jīng)在一個楊家教過書,兩個孩子都和她感情很好,現(xiàn)在這事情就是楊家替她介紹的。楊家他們只曉得她因為患病,所以失業(yè)了,家里的人都回鄉(xiāng)下去了,只剩她一個人在上海。 現(xiàn)在她住在學(xué)校里簡直不出大門,楊家她也難得去一趟。 有一天,這已經(jīng)是兩三年以后的事了,她到楊家去玩,楊太太告訴她說,她母親昨天來過,問他們可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里。 楊太太大概覺得很奇怪,她母親怎么會不曉得。就把她的住址告訴了她母親。曼楨聽見了,就知道一定有麻煩來了。 這兩年來她也不是不惦記著她母親,但是她實在不想看見她。那天她從楊家出來,簡直不愿意回宿舍里去。再一想,這也是無法避免的事,她母親遲早會找到那里去的。那天回去,果然她母親已經(jīng)在會客室里等候著了。 顧太太一看見她就流下淚來,曼楨只淡淡地叫了聲“媽”。顧太太道:“你瘦了?!甭鼧E沒說什么,也不問他們現(xiàn)在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情形怎樣,因為她知道一定是她姊姊在那里養(yǎng)活著他們。顧太太只得一樣樣地自動告訴她,道: “你奶奶這兩年身體倒很強健的,倒比從前好了。大弟弟今年夏天就要畢業(yè)了。你大概不知道,我們現(xiàn)在住在蘇州——”曼楨道:“我只知道你們從吉慶坊搬走了。我猜著是姊姊的主意,她安排得真周到?!闭f著,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顧太太嘆道: “我說了,回頭你又不愛聽,其實你姊姊倒也沒有壞心,是怪鴻才不好?,F(xiàn)在你既然已經(jīng)生了孩子,又何必一個人跑到外頭來受苦呢。” 曼楨聽她母親這口吻,好像還是可憐她漂泊無依,想叫她回祝家去做一個現(xiàn)成的姨太太,她氣得臉都紅了,道:“媽,你不要跟我說這些話了,說了我不由得就要生氣?!鳖櫶脺I道:“我也都是為你好——”曼楨道:“為我好,你可真害了我了。那時候也不知道姊姊是怎樣跟你說的,你怎么能讓他們把我關(guān)在家里那些時。他們心也太毒了,生小孩的時候要是早點送到醫(yī)院里,也不至于受那些罪,差點把命都送掉了!”顧太太道:“我知道你要怪我的。我也是因為曉得你性子急,照我這個老腦筋想起來,想著你也只好嫁給鴻才了,難得你姊姊她倒氣量大,還說讓你們正式結(jié)婚,其實叫我說,你也還是太倔了,你將來這樣下去怎么辦呢?”說到這里,漸漸嗚嗚咽咽哭出聲來了。曼楨起先也沒言語,后來她有點不耐煩地說:“媽不要這樣。給人家看著算什么呢?” 顧太太極力止住悲聲,坐在那里拿手帕擦眼睛擤鼻子,半晌,又自言自語地道:“孩子現(xiàn)在聰明著呢,什么都會說了,見了人也不認生,直趕著我叫外婆。養(yǎng)下的時候那么瘦,現(xiàn)在長得又白又胖?!甭鼧E還是不作聲,后來終于說道:“你也不要多說了,反正無論怎么樣,我絕對不會再到祝家去的?!?/br> 學(xué)校里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打起鐘來,要吃晚飯了。曼楨道:“媽該回去了。不早了?!鳖櫶坏脟@了口氣站起身來,道:“我看你再想想吧。過天再來看你?!?/br> 但是她自從那次來過以后就沒有再來,大概因為曼楨對她太冷酷了,使她覺得心灰意冷。她想必又回蘇州去了。曼楨也覺得她自己也許太過分了些,但是因為有祝家夾在中間,她實在不能跟她母親來往,否則更要糾纏不清了。 又過了不少時候。放寒假了,宿舍里的人都回家過年去了,只剩下曼楨一個人是無家可歸的。整個的樓面上只住著她一個人,她搬到最好的一間屋里去,但是實在冷清得很。假期中的校舍,沒有比這個更荒涼的地方了。 有一天下午,她沒事做,坐著又冷,就鉆到被窩里去睡中覺。夏天的午睡是非常舒適而自然的事情,冬天的午睡就不是味兒,睡得人昏昏沉沉的。房間里灑滿了淡黃色的斜陽,玻璃窗外垂著一根晾衣裳的舊繩子,風(fēng)吹著那繩子,吹起來多高,那繩子的影子直竄到房間里來,就像有一個人影子一晃。曼楨突然驚醒了。 她醒過來半天也還是有點迷迷糊糊的。忽然聽見學(xué)校里的女傭在樓底下高聲喊:“顧先生,你家里有人來看你?!彼睦锵胨赣H又來了,卻聽見外面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絕對不止一個人。曼楨想道:“來這許多人干什么?”她定了定神,急忙披衣起床,這些人都已經(jīng)走了進來,阿寶和張媽攙著曼璐,后面跟著一個奶媽,抱著孩子。阿寶叫了聲“二小姐”,也來不及說什么,就把曼璐挾到床上去,把被窩堆成一堆,讓她靠在上面。曼璐瘦得整個的人都縮小了,但是衣服一層層地穿得非常臃腫,倒反而顯得胖大,外面罩著一件駱駝毛大衣,頭上包著羊毛圍巾,把嘴部也遮住了,只看見她一雙眼睛半開半掩,慘白的臉汗瀅瀅的,坐在那里直喘氣。阿寶替她把手和腳擺擺好,使她坐得舒服一點。曼璐低聲道:“你們到車上去等我。把孩子丟在這兒?!卑毐惆押⒆颖н^來放在床上,然后就和奶媽她們一同下樓去了。 孩子穿著一套簇新的棗紅毛絨衫褲,仿佛是特別打扮了一下,帶來給曼楨看的,臉上還撲了粉,搽著兩朵圓圓的紅胭脂,他滿床爬著,咿咿呀呀說著叫人聽不懂的話,拉著曼璐叫她看這樣看那樣。 曼楨抱著胳膊站在窗前朝他們望著。曼璐道:“二妹,你看我病得這樣,看上去也拖不了幾個月了?!甭鼧E不由得哼了一聲,冷笑道:“你何必凈咒自己呢?!甭搭D了一頓方才說道:“也難怪你不相信我??墒沁@回實在是真的。我這腸癆的毛病是好不了了?!彼约阂灿X得她就像那騙人的牧童,屢次喊:“狼來了!狼來了!”等到狼真來了,誰還相信她。 房間里的空氣冷冰冰的,她開口說話,就像是赤著腳踏到冷水里去似的。然而她還是得說下去。她顫聲道:“你不知道,我這兩年的日子都不是人過的。鴻才成天的在外頭鬼混,要不是因為有這孩子,他早不要我了。你想等我死了,這孩子指不定落在一個什么女人手里呢。所以我求求你,你還是回去吧?!甭鼧E道:“這些廢話你可以不必再說了?!甭从值溃?/br> “我講你不信,其實是真的:鴻才他就佩服你,他對你真是同別的女人兩樣,你要是管他一定管得好的。”曼楨怒道:“祝鴻才是我什么人,我憑什么要管他?”曼璐道:“那么不去說他了,就看這孩子可憐,我要是死了他該多苦,孩子總是你養(yǎng)的?!?/br> 曼楨怔了一會,道:“我趕明兒想法子把他領(lǐng)出來。”曼璐道:“那怎么行,鴻才他哪兒肯哪!你就是告他,他也要傾家蕩產(chǎn)跟你打官司的,好容易有這么個寶貝兒子,哪里肯放手?!甭鼧E道:“我也想著是難?!甭吹溃骸笆茄?,要不然我也不來找你了。只有這一個辦法,我死了你可以跟他結(jié)婚——”曼楨道:“這種話你就不要去說它了。我死也不會嫁給祝鴻才的?!甭磪s掙扎著把孩子抱了起來,送到曼楨跟前,嘆息著道:“為來為去還不是為了他嗎。你的心就這樣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