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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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楨實在不想抱那孩子,因為她不愿意在曼璐面前掉眼淚。但是曼璐只管氣喘吁吁地把孩子'犃斯來。她還沒伸手去接,孩子卻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別過頭去叫著:“媽!媽!* * 向曼璐懷中躲去。他當(dāng)然只認得曼璐是他的母親,但是曼楨當(dāng)時忽然變得無可理喻起來,她看見孩子那樣,覺得非常刺激。 曼璐因為孩子對她這樣依戀,她也悲從中來,哽咽著向曼楨說道:“我這時候死了,別的沒什么丟不下的,就是不放心他。我真舍不得。”說到這里,不由得淚如泉涌。曼楨心里也不見得比她好過,后來看見她越哭越厲害,而且喘成一團,曼楨實在不能忍受了,只得硬起心腸,厭煩地皺著眉說道: “你看你這樣子!還不趕快回去吧!”說著,立刻掉轉(zhuǎn)身來跑下樓去,把汽車上的阿寶和張媽叫出來,叫她們來攙曼璐下樓。曼璐就這樣哭哭啼啼地走了,奶媽抱著孩子跟在她后面。 曼楨一個人在房間里,她把床上亂堆著的被窩疊疊好,然后就在床沿上坐下了,發(fā)了一會呆。根本一提起鴻才她就是一肚子的火,她對他除了仇恨還有一種本能的憎惡,所以剛才不加考慮地就拒絕了她姊姊的要求?,F(xiàn)在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她這樣做也是對的。她并不是不疼孩子,現(xiàn)在她除了這孩子,在這世界上也沒有第二個親人了。如果能夠把他領(lǐng)出來由她撫養(yǎng),雖然一個未婚的母親在這社會上是被歧視的,但是她什么都不怕。為他怎么樣犧牲都行,就是不能夠嫁給鴻才。 她不打算在這里再住下去了,因為怕曼璐會再來和她糾纏,或者又要叫她母親來找她。 她向?qū)W校提出辭職,但是因為在放寒假前已經(jīng)接受了下學(xué)期的聘書,所以費了許多唇舌才辭掉了,另外在別處找了個事做會計。她從前學(xué)過會計的。 找到事又找房子,分租了人家一間房間,二房東姓郭。有一天她下了班回去,走到郭家后門口,里面剛巧走出一個年青女子,小圓臉兒,黃黑皮色,腮頰上的胭脂抹得紅紅的,兩邊的鬢發(fā)吊得高高的,穿著一件白底子紅黃小花麻紗旗袍。原來是阿寶。——怎么會又被他們找到這里來了?曼楨不覺怔了一怔。阿寶看見她也似乎非常詫異,叫了聲:“咦,二小姐!” 阿寶身后還跟著一個男子,曼楨認得他是薦頭店的人,這才想起來,郭家的一個老媽子回鄉(xiāng)下去了,前兩天他們家從薦頭店里叫了一個女傭來試工,大概不合式,所以又另外找人。 看樣子阿寶是到郭家來上工的,并不是奉命來找曼楨的,但是曼楨仍舊懶得理她,因為看見她就不免想起從前在祝家被禁閉的時候,她也是一個幫兇。固然她們做傭人的人也是沒辦法,吃人家的飯,就得聽人家指揮,所以也不能十分怪她,但無論如何,曼楨看到她總覺得非常不愉快,只略微把頭點了一點,腳步始終沒有停下來,就繼續(xù)往里面走。阿寶卻趕上來叫道:“二小姐大概不知道吧,大小姐不在了呀?!边@消息該不是怎樣意外的,然而曼楨還是吃了一驚,說:“哦?是幾時不在的?”阿寶道:“喏,就是那次到您學(xué)校里去,后來不到半個月呀?!闭f著,竟眼圈一紅,落下兩點眼淚。她倒哭了,曼楨只是怔怔地朝她看著,心里覺得空空洞洞的。 阿寶用一只指頭頂著手帕,很小心地在眼角擦了擦,便向薦頭店的人說:“你可要先回去。我還要跟老東家說兩句話。”曼楨卻不想和她多談,便道:“你有事你還是去吧,不要耽擱了你的事?!卑氁灿X得曼楨對她非常冷淡,想來總是為了從前那只戒指的事情,便道:“二小姐,我知道你一定怪我那時候不給你送信,咳,你都不知道——你曉得后來為什么不讓我到你房里去了?”她才說到這里,曼楨便皺著眉攔住她道:“這些事還說它干什么?”阿寶看了看她的臉色,便也默然了,自己抱住自己兩只胳膊,只管撫摸著。半晌方道: “我現(xiàn)在不在他家做了。我都氣死了,二小姐你不知道,大小姐一死,周媽就在姑爺面前說我的壞話,這周媽專門會拍馬屁,才來了幾個月,就把奶媽戳掉了,小少爺就歸她帶著。當(dāng)著姑爺?shù)拿婕傺b地待小少爺不知多么好,背后簡直像個晚娘。 我真看不過去,我就走了?!?/br> 她忽然變得這樣正義感起來。曼楨覺得她說的話多少得打點折扣,但是她在祝家被別的傭人擠出來了,這大約是實情。她顯然是很氣憤,好像憋著一肚子的話沒處說似的,曼楨不邀她進去,她站在后門口就滔滔不絕地長談起來。又說: “姑爺這一向做生意凈蝕本,所以脾氣更壞了,家當(dāng)橫是快蝕光了,虹橋路的房子賣掉了,現(xiàn)在他們搬了,就在大安里。說是大小姐有幫夫運,是真的呵,大小姐一死,馬上就倒霉了! 他自己橫是也懊悔了,這一向倒霉瞌盹地蹲在家里,外頭的女人都斷掉了,我??匆娝麑χ笮〗愕恼掌恃蹨I?!?/br> 一說到鴻才,曼楨就露出不耐煩的神氣,仿佛已經(jīng)在后門口站得太久了。阿寶究竟還知趣,就沒有再往下說,轉(zhuǎn)過口來問道:“二小姐現(xiàn)在住在這兒?”曼楨只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就轉(zhuǎn)問她:“你到這兒來是不是來上工的?”阿寶笑道:“是呀,不過我看他們這兒人又多,工錢也不大,我不想做。我托托二小姐好吧,二小姐有什么朋友要用人,就來喊我,我就在對過的薦頭店里?!甭鼧E也隨口答應(yīng)著。 隨即有一剎那的沉默。曼楨很希望她再多說一點關(guān)于那孩子的事情,說他長得有多高了,怎樣頑皮——一個孩子可以制造出許多“軼聞”和“佳話”,為女傭們所樂道的。曼楨也很想知道,他說話是什么地方的口音?他身體還結(jié)實嗎?脾氣好不好?阿寶不說,曼楨卻也不愿意問她,不知道為什么這樣羞于啟齒。 阿寶笑道:“那我走了,二小姐。”她走了,曼楨就也進去了。 阿寶說祝家現(xiàn)在住在大安里,曼楨常常走過那里的。她每天乘電車,從她家里走到電車站有不少路,這大安里就是必經(jīng)之地。現(xiàn)在她走到這里總是換到馬路對面走著,很擔(dān)心也許會碰見鴻才,雖然不怕他糾纏不清,究竟討厭。 這一天,她下班回來,有兩個放學(xué)回來的小學(xué)生走在她前面。她近來看見任何小孩就要猜測他們的年齡,同時計算著自己的孩子的歲數(shù),想著那孩子是不是也有這樣高了。這兩個小孩當(dāng)然比她的孩子大好些,總有七八歲光景,一律在棉袍上罩著新藍布罩袍,穿得胖墩墩的。兩人像cao兵似的并排走著,齊齊地舉起手里的算盤,有節(jié)奏地一舉一舉,使那算盤珠子發(fā)出“*e!*e!”的巨響,作為助威的軍樂。有時候又把算盤扛在肩上代表槍支。 曼楨在他們后面,偶爾聽見他們談話的片斷,他們的談話卻是太沒有志氣了,一個孩子說:“馬正林的爸爸開面包店的,所以馬正林天天有小面包吃?!毖韵虏粍倨G羨的樣子。 他們忽然穿過馬路,向大安里里面走去。曼楨不禁震了一震,雖然也知道這決不是她的小孩,而且這一個弄堂里面的孩子也多得很,但是她不由自主地就跟在他們后面過了馬路,走進這弄堂。她的腳步究竟有些遲疑,所以等她走進去,那兩個孩子早已失蹤了。 那是春二三月天氣,一個凝冷的灰色的下午。春天常常是這樣的,還沒有嗅到春的氣息,先覺得一切東西都發(fā)出氣味來,人身上除了冷颼颼之外又有點癢梭梭的,覺得骯臟。雖然沒下雨,弄堂里地下也是濕粘粘的。走進去,兩旁都是石庫門房子,正中停著個臭豆腐干擔(dān)子,挑擔(dān)子的人叉著腰站在稍遠的地方,拖長了聲音吆喝著。有一個小女孩在那擔(dān)子上買了一串臭豆腐干,自己動手在那里抹辣醬。好像是鴻才前妻的女兒招弟。曼楨也沒來得及向她細看,眼光就被她旁邊的一個男孩子吸引了去。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子,和招弟分明是姊弟,兩人穿著同樣的紫花布棉袍,雖然已經(jīng)是春天了,他們腳上還穿著老棉鞋,可是光著腳沒穿襪子,那紅赤赤的腳踝襯著那舊黑布棉鞋,看上去使人有一種奇異的凄慘的感覺。那男孩子頭發(fā)長長的,一直覆到眉心上,臉上雖然臟,仿佛很俊秀似的。 曼楨心慌意亂地也沒有來得及細看,卻又把眼光回到招弟身上,想仔細認一認她到底是不是招弟。雖然只見過一面,而且是在好幾年前,曼楨倒記得很清楚。照理一個小孩是改變得最快的,這面黃肌瘦的小姑娘卻始終是那副模樣,甚至于一點也沒有長高——其實當(dāng)然并不是沒有長高,她的太短的袍子就是一個證據(jù)。 那招弟站在豆腐干擔(dān)子旁邊,從小瓦罐里挑出辣醬來抹在臭豆腐干上。大概因為辣醬是不要錢的,所以大量地抹上去,就像在面包上涂果子醬似的,把整塊的豆腐干涂得鮮紅。 挑擔(dān)子的人看了她一眼,仿佛想說話了,結(jié)果也沒說。招弟一共買了三塊,穿在一根稻草上,拎在手里吃著。她弟弟也想吃,他踮著腳,兩只手撲在她身上,仰著臉咬了一口。曼楨心里想這一口吃下去,一定辣得眼淚出,喉嚨也要燙壞了。 她不覺替他捏一把汗,誰知他竟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而且吃了還要吃,依舊踮著腳尖把嘴湊上去,招弟也很友愛似的,自己咬一口,又讓他咬一口。曼楨看著她那孩子的傻相,不由得要笑,但是一面笑著,眼眶里的淚水已經(jīng)滴下來了。 她急忙別過身去,轉(zhuǎn)了個彎走到支弄里去,一面走一面抬起手背來擦眼淚,忽然聽見背后一陣腳步聲,一回頭,卻是招弟,向這邊拍噠拍噠追了過來,她那棉鞋越穿越大,踏在那潮濕的水門汀上,一吸一吸,發(fā)出唧唧的響聲。曼楨想道:“糟了,她一定是認識我。我還以為她那時候小,只看見過我一面,一定不記得了?!甭鼧E只得扭過頭去假裝尋找門牌,一路走過去,從眼角里看看那招弟,招弟卻在一家人家的門首站定了,這家人家想必新近做過佛事,門框上貼的黃紙條子剛撕掉一半,現(xiàn)在又在天井里焚化紙錢,火光熊熊。招弟一面看他們燒錫箔,一面吃她的臭豆腐干,似乎對曼楨并不注意。曼楨方才放下心來,便從容地往回走,走了出去。 那男孩身邊現(xiàn)在多了一個女傭,那女傭約有四十來歲年紀,一臉橫rou,兩只蝌蚪式的烏黑的小眼睛,她端了一只長凳坐在后門口摘菜,曼楨心里想這一定就是阿寶所說的那個周媽,招弟就是看見她出來了,所以逃到支弄里去,大概要躲在那里把豆腐干吃完了再回來。 曼楨緩緩地從他們面前走過。那孩子看見她,也不知道是喜歡她的臉還是喜歡她的衣裳,他忽然喊了一聲“阿姨!” 曼楨回過頭來向他笑了一笑,他竟“阿姨!阿姨!”地一連串喊下去了。那女傭便嘟囔了一句:“叫你喊的時候倒不喊,不叫你喊的時候倒喊個不停!” 曼楨走出那個弄堂,一連走過十幾家店面,一顆心還是突突地跳著。走過一家店鋪的櫥窗,她向櫥窗里的影子微笑。 倒看不出來,她有什么地方使一個小孩一看見她就對她發(fā)生好感,“阿姨!阿姨!”地喊著。她耳邊一直聽見那孩子的聲音。她又仔細回想他的面貌,上次她姊姊把他帶來給她看,那時候他還不會走路吧,滿床爬著,像一個可愛的小動物,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是一個有個性的“人物”了。 這次總算運氣,一走進去就看見了他。以后可不能再去了。多看見了也無益,徒然傷心罷了。倒是她母親那里,她想著她姊姊現(xiàn)在死了,鴻才也未見得有這個閑錢津貼她母親,曼楨便匯了一筆錢去,但是沒有寫她自己的地址,因為她仍舊不愿意她母親來找她。 轉(zhuǎn)瞬已經(jīng)到了夏天,她母親上次說大弟弟今年夏天畢業(yè),他畢了業(yè)就可以出去掙錢了,但是曼楨總覺得他剛出去做事,要他獨立支持這樣一份人家,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她又給他們寄了一筆錢去。她把她這兩年的一些積蓄陸續(xù)都貼給他們了。 這一天天氣非常悶熱,傍晚忽然下起大雨來,二房東的女傭奔到曬臺上去搶救她晾出去的衣裳。樓底下有人撳鈴,撳了半天沒有人開門,曼楨只得跑下樓去,一開門,見是一個陌生的少婦。那少婦先有點采促地向曼楨微笑道:“我借打一個電話,便當(dāng)嗎?我就住在九號里,就在對過?!?/br> 外面嘩嘩地下著雨,曼楨便請她進來等著,笑道:“我去喊郭太太?!焙傲藥茁暃]人應(yīng),那女傭抱著一卷衣裳下樓來說: “太太不在家?!甭鼧E只得把那少婦領(lǐng)到穿堂里,裝著電話的地方。那少婦先拿起電話簿子來查號碼,曼楨替她把電燈開了,在燈光下看見那少婦雖然披著斗篷式的雨衣,依舊可以看出她是懷著孕的。她的頭發(fā)是直的,養(yǎng)得長長的擼在耳后,看上去不像一個上海女人,然而也沒有小城市的氣息。容貌生得很娟秀,稍有點扁平的鵝蛋臉。她費了很多的時候查電話簿,似乎有些抱歉,不時地抬起頭來向曼楨微笑著,搭訕著問曼楨貴姓,說她自己姓張。 又問曼楨是什么地方人,曼楨說是安徽人。她卻立刻注意起來,笑道:“顧小姐是安徽人? 安徽什么地方?“曼楨道:”六安?!澳巧賸D笑道:”咦,我新近剛從六安來的。“曼楨笑道:”張?zhí)彩橇踩藛??倒沒有六安口音。“那少婦道:”我是上海人呀,我一直就住在這里。是我們張先生,他是六安人?!奥鼧E忖了一忖,便道: “哦。六安有一個張慕瑾醫(yī)生,不知道張?zhí)烧J識嗎?”那少婦略頓了一頓,方才低聲笑道:“慕瑾就是他呀?!甭鼧E笑道:“那真巧極了,我們是親戚呀。”那少婦喲了一聲,笑道: “那真巧,慕瑾這回也來了,顧小姐幾時到我們那兒玩去,我現(xiàn)在住在我母親家?!?/br> 她撥了號碼,曼楨就走開了,到后面去轉(zhuǎn)了一轉(zhuǎn),等她的電話打完了,再回到這里來送她出去。本來要留她坐一會等雨下小些再走,但是她說她還有事,今天有個親戚請他們吃飯,剛才她就為這個事打電話找慕瑾,叫他直接到館子里去。 她走后,曼楨回到樓上她自己的房間里,聽那雨聲緊一陣慢一陣,不像要停的樣子。她心里想慕瑾要是知道她住在這里,過兩天他一定會來看她的。她倒有點怕看見他,因為一看見他就要想起別后這幾年來她的經(jīng)歷,那噩夢似的一段時間,和她過去的二十來年的生活完全不發(fā)生聯(lián)系,和慕瑾所認識的她也毫不相干。她非常需要把這些事情痛痛快快地和他說一說,要不然,那好像是永遠隱藏在她心底里的一個恐怖的世界。 這樣想著的時候,立刻往事如潮,她知道今天晚上一定要睡不著覺了。那天天氣又熱,下著雨又沒法開窗子,她躺在床上,不停地扇著扇子,反而扇出一身汗來。已經(jīng)快十點鐘了,忽然聽見門鈴響,睡在廚房里的女傭睡得糊里糊涂的,甕聲甕氣地問:“誰呀?——啊? ——???找誰?“曼楨忽然靈機一動,猜著一定是慕瑾來了,她急忙從床上爬起來,捻開電燈,手忙腳亂地穿上衣裳,便跑下樓去。那女傭因為是晚上,不認識的人不敢輕易放他進來,那人穿著雨衣站在后門口,正拿著手帕擦臉,頭發(fā)上亮晶晶地流下水珠來,燈光正照在他臉上——是慕瑾。 他向曼楨點頭笑道:“我剛回來。聽見說你住在這兒。”曼楨也不知道為什么,一看見他,馬上覺得萬種辛酸都涌上心頭,幸而她站的地方是背著燈,人家看不見她眼睛里的淚光。 她立刻別過身去引路上樓,好在她總是走在前面,依舊沒有人看見她的臉。進了房,她又搶著把床上蓋上一幅被單,趁著這背身去鋪床的時候,終于把眼淚忍回去了。 慕瑾走進房來,四面看看,便道:“你怎么一個人住在這兒?老太太她們都好吧?”曼楨只得先含糊地答了一句:“她們現(xiàn)在搬到蘇州去住了?!蹦借坪鹾茉尞?,曼楨本來可以趁此就提起她預(yù)備告訴他的那些事情,她看見慕瑾這樣熱心,一聽見說她住在這里,連夜就冒雨來看她,可見他對她的友情是始終如一的,她更加決定了要把一切都告訴他。但是有一種難于出口的話,反而倒是對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可以傾心吐膽地訴說。上次她在醫(yī)院里,把她的身世告訴金芳,就不像現(xiàn)在對慕瑾這樣感覺到難以啟齒。 她便換了個話題,笑道:“真巧了,剛才會碰見你太太。 你們幾時到上海來的?“慕瑾道:”我們來了也沒有幾天。是因為她需要開刀,我們那邊的醫(yī)院沒有好的設(shè)備,所以到上海來的?!奥鼧E也沒有細問他太太需要開刀的原因,猜著總是因為生產(chǎn)的緣故,大概預(yù)先知道將要難產(chǎn)。慕瑾又道:”她明天就要住到醫(yī)院里去了,現(xiàn)在這兒是她母親家里。“ 他坐下來,身上的雨衣濕淋淋的,也沒有脫下來。當(dāng)然他是不預(yù)備久坐的,因為時間太晚了。曼楨倒了一杯開水?dāng)R在他面前,笑道:“你們今天有應(yīng)酬吧?”慕瑾笑道:“是的,在錦江吃飯,現(xiàn)在剛散,她們回去了,我就直接到這兒來了?!?/br> 慕瑾大概喝了點酒,臉上紅紅的,在室內(nèi)穿著雨衣,也特別覺得悶熱,他把桌上一張報紙拿起來當(dāng)扇子扇著。曼楨遞了一把芭蕉扇給他,又把窗子開了半扇。一推開窗戶,就看見對過一排房屋黑沉沉的,差不多全都熄了燈,慕瑾岳家的人想必都已經(jīng)睡覺了。慕瑾倘若在這里耽擱得太久了,他的太太雖然不會多心,太太娘家的人倒說不定要說閑話的。曼楨便想著,以后反正總還要見面的,她想告訴他的那些話還是過天再跟他說吧。但是慕瑾自從踏進她這間房間,就覺得很奇怪,怎么曼楨現(xiàn)在弄得這樣孑然一身,家里人搬到內(nèi)地去住,或許是為了節(jié)省開銷,沈世鈞又到哪里去了呢?怎么他們到現(xiàn)在還沒有結(jié)婚? 慕瑾忍不住問道:“沈世鈞還常看見吧?”曼楨微笑道: “好久不看見了。他好幾年前就回家去了,他家在南京。”慕瑾道:“哦?”曼楨過了一會,又說了一聲:“后來聽說他結(jié)婚了?!蹦借犃耍灿X得無話可說。 在他們的沉默中,忽然聽見一陣瑟瑟的響聲,是雨點斜撲進來打在書本上,桌上有幾本書,全打濕了。慕瑾笑道: “你這窗子還是不能開?!彼闷鹨槐緯鴣?,掏出手帕來把書面上的水漬擦擦干。曼楨道:“隨它去吧,這上頭有灰,把你的手絹子弄臟了?!钡悄借耘f很珍惜地把那些書一本本都擦干了,因為他想起從前住在曼楨家里的時候,晚上被隔壁的無線電吵得睡不著覺,她怎樣借書給他看?!菚r候要不是因為沈世鈞,他們現(xiàn)在的情形也許很兩樣吧? 他急于要打斷自己的思潮,立刻開口說話了,談起他的近況。他說他在六安雖然是個土生土長的人,當(dāng)?shù)氐墓偌澥冀K認為他這人的行徑有些可疑,在這種小地方辦醫(yī)院,根本沒有錢可賺的,使人疑心他一定是有什么作用。他說:“其實我這人最最腦筋簡單了,我自己知道能力也有限,就只想在極小的范圍內(nèi)做一點有益的事情。但是這個話說出去,誰也不能相信。所以我跟他們這些人也很少來往。蓉珍剛?cè)サ臅r候,這種孤獨的生活她也有點過不慣,覺得悶得慌,后來她就學(xué)看護,也在醫(yī)院里幫忙,有了事情做也就不寂寞了?!比卣湎氡厥撬拿?。曼楨又問起他們醫(yī)院里的情形,慕瑾說地方上駐的兵常常去sao擾生事,而且三天兩天地鬧著要打針。曼楨道:“他們要打什么針?”慕瑾頓了頓,方才苦笑道:“六零六針呀?!杂羞@樣的政府就有這樣的軍隊。” 說著,他不由得嘆了口氣,又道:“像我是對政治最不感興趣的,可是政治不清明,簡直就沒法子安心工作?!?/br> 他自己覺得談的時間太長了,突然站起身來笑道:“走了!”曼楨因為時候也是不早了,也就沒有留他。她送他下樓,在樓梯上慕瑾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問道:“上次我在這兒,好像聽見說你姊姊病了。她現(xiàn)在可好了?”曼楨低聲道:“她死了呀。就是不久以前的事?!蹦借坏溃骸澳谴挝衣犚娬f她是腸結(jié)核,是不是就是那毛?。俊甭鼧E道:“哦,那一次——那一次并沒有那么嚴重?!蹦谴尉褪撬㈡⒓傺b命在旦夕,做成了圈套陷害她。曼楨頓了一頓,便又談笑著說道:“她死我都沒去——這兩年里頭發(fā)生的事情多了,等你幾時有空我講給你聽。”慕瑾不由得站住了腳,向她注視了一下,仿佛很愿意馬上聽她說出來,但是他看見她臉上突然顯得非常疲倦似的,他也就沒有說什么,依舊轉(zhuǎn)身下樓。她一直送到后門口。 她回到樓上來,她房間里唯一的一張沙發(fā)椅,慕瑾剛才坐在這上面的,椅子上有幾塊濕印子,是他雨衣上的水痕染上去的。曼楨望著那水漬發(fā)了一會呆,心里有說不出來的惆悵。 今天這雨是突然之間下起來的,慕瑾出去的時候未見得帶著雨衣,一定是他太太給他把雨衣帶到飯館子里去的。他們當(dāng)然是感情非常好,這在慕瑾說話的口吻中也可以聽得出來。 那么世鈞呢,他的婚后生活是不是也一樣的美滿?許久沒有想起他來了。她自己以為她的痛苦久已鈍化了。但是那痛苦似乎是她身體里面唯一的有生命力的東西,永遠是新鮮強烈的,一發(fā)作起來就不給她片刻的休息。 她把慕瑾的那杯茶倒在痰盂里,自己另外倒上一杯。不知道怎么一來,熱水瓶里的開水一沖沖出來,全倒在她腳面上,她也木木的,不大覺得,仿佛腳背上被一只鐵錘打了一下,但是并不大痛。 那天晚上的雨一直下到天明才住,曼楨也直到天明才睡著。剛睡了沒有一會,忽然有人推醒了她,好像還是在醫(yī)院里的時候,天一亮,看護就把孩子送來喂奶。她迷迷糊糊地抱著孩子,心中悲喜交集,仿佛那孩子已經(jīng)是失而復(fù)得的了。 但是她忽然發(fā)現(xiàn)那孩子渾身冰冷——不知道什么時候死的,都已經(jīng)僵硬了。她更緊地抱住了他,把他的臉撳沒在她胸前,唯恐被人家發(fā)覺這是一個死孩子。然而已經(jīng)被發(fā)覺了。那滿臉橫rou的周媽走過來就把他奪了過去,用蘆席一卷,挾著就走。那死掉的孩子卻在蘆席卷里掙扎著,叫喊起來:“阿姨! 阿姨!“那孩子越喊越響,曼楨一身冷汗,醒了過來,窗外已經(jīng)是一片雪白的晨光。 曼楨覺得她這夢做得非常奇怪。她不知道她是因為想起過去的事情,想到世鈞,心里空虛得難過,所以更加渴念著她的孩子,就把一些片斷的印象湊成了這樣一個夢。 她再也睡不著了,就起來了。今天她一切都提早,等她走出大門的時候,還不到七點,離她辦公的時候還有兩個鐘頭呢。她在馬路上慢慢地走著,忽然決定要去看看她那孩子。 其實,與其說是“決定”,不如說是她忽然發(fā)現(xiàn)了她一直有這意念。所以出來得特別早,恐怕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快到大安里了。遠遠地看見那弄堂里走出一行人來,兩個杠夫抬著一個小棺材,后面跟著一個女傭——不就是那周媽嗎!曼楨突然眼前一黑,她身體已經(jīng)靠在墻上了,兩條腿站都站不住。她極力鎮(zhèn)定著,再向那邊望過去。那周媽一只手舉著把大芭蕉扇,遮住頭上的陽光,嘴里一動一動的,大概剛吃過早飯,在那里吮舐著牙齒。這一幅畫面在曼楨眼中看來,顯得特別清晰,她心里卻有點迷迷糊糊的。她覺得她又走入噩夢中了。 那棺材在她面前經(jīng)過。她想走上去向那周媽打聽一聲,死的是什么人,但是那周媽又不認識她是誰。她這一躊躇之間,他們倒已經(jīng)去遠了。她一轉(zhuǎn)念,竟毫不猶豫地走進大安里,她記得祝家是一進門第四家,她徑自去撳鈴,就有一個女傭來開門,這女傭卻是一個舊人,姓張。這張媽見是曼楨,不由得呆了一呆,叫了聲“二小姐”。曼楨也不和她多說,只道: “孩子怎么樣了?”張媽道:“今天好些了?!薄@然是還活著。曼楨心里一松,陡然腳踏實地了,但是就像電梯降落得太快,反而覺得一陣眩暈。她扶著門框站了一會,便直截地舉步往里走,說道:“他在哪兒?我去看看?!蹦菑垕屵€以為曼楨一定是從別處聽見說孩子病了,所以前來探看,便在前面引路,這是個一樓一底的石庫門房子,從后門進去的,穿過灶披間,來到客堂里。客堂間前面一排門都釘死了,房間里暗沉沉的,靠里放著一張大床,孩子就睡在那張床上。曼楨見他臉上通紅,似睡非睡的,伸手在他額上摸了摸,熱得燙手。剛才張媽說他“今天好些了”,那原來是她們的一種照例的應(yīng)酬話。曼楨低聲道:“請醫(yī)生看過沒有?”張媽道:“請的。醫(yī)生講是他姊姊過的,叫兩人不要在一個房間里。”曼楨道:“哦,是傳染病。你可知道是什么?。俊睆垕尩溃骸敖惺裁葱杉t熱。招弟后來看著真難受——可憐,昨天晚上就死了呀?!?/br> 曼楨方才明白過來,剛才她看見的就是招弟的棺材。 她仔細看那孩子臉上,倒沒有紅色的斑點。不過猩紅熱聽說也有時候皮膚上并不出現(xiàn)紅斑。他在床上翻來覆去,不到一分鐘就換一個姿勢,怎樣睡也不舒服。曼楨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又干又熱,更覺得她自己的手冷得像冰一樣。 張媽送茶進來,曼楨道:“你可知道,醫(yī)生今天還來不來?” 張媽道:“沒聽見說。老爺今天一早就出去了。”曼楨聽了,不禁咬了咬牙,她真恨這鴻才,又要霸住孩子不肯放手,又不好好地當(dāng)心他,她不能讓她這孩子再跟招弟一樣,糊里糊涂地送掉了一條命。她突然站起身來往外走,只匆匆地和張媽說了一聲:“我一會兒還要來的?!彼龥Q定去把慕瑾請來,叫他看看到底是不是猩紅熱。她總有點懷疑祝家請的醫(yī)生是否靠得住。 這時候慕瑾大概還沒有出門,時候還早。她跳上一部黃包車,趕回她自己的寓所,走到斜對過那家人家,一撳鈴,慕瑾卻已經(jīng)在陽臺上看見了她,她這里正在門口問傭人:“張醫(yī)生可在家?”慕瑾已經(jīng)走了出來,笑著讓她進去。曼楨勉強笑道:“我不進去了。你現(xiàn)在可有事?”慕瑾見她神色不對,便說:“怎么了?你是不是病了?”曼楨道:“不是我病了,因為姊姊的小孩病得很厲害,恐怕是猩紅熱,我想請你去看看。” 慕瑾道:“好,我立刻就去?!彼M去穿上一件上裝,拿了皮包,就和曼楨一同走出來,兩人乘黃包車來到大安里。 慕瑾曾經(jīng)聽說曼璐嫁得非常好,是她祖母告訴他的,說她怎樣發(fā)財,造了房子在虹橋路,想不到他們家現(xiàn)在卻住著這樣湫隘的房屋,他覺得很是意外。他以為他會看見曼璐的丈夫,但是屋主人并沒有出現(xiàn),只有一個女傭任招待之職。慕瑾一走進客堂就看見曼璐的遺容,配了鏡框迎面掛著。曼楨一直就沒看見,她兩次到這里來,都是心慌意亂的,全神貫注在孩子身上。 那張大照片大概是曼璐故世前兩年拍的,眼睛斜睨著,一只手托著腮,手上戴著一只晶光四射的大鉆戒。慕瑾看到她那種不調(diào)和的媚態(tài)與老態(tài),只覺得愴然。他不由得想起他們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次他也許是對她太冷酷了,后來想起來一直耿耿于心。 是她的孩子,他當(dāng)然也是很關(guān)切的。經(jīng)他診斷,也說是猩紅熱。曼楨說:“要不要進醫(yī)院?”醫(yī)生是向來主張進醫(yī)院的,但是慕瑾看看祝家這樣子,仿佛手頭很拮據(jù),他不能不替他們打算打算,便道:“現(xiàn)在醫(yī)院也挺貴的,在家里只要有人好好地看護,也是一樣的?!?/br> 曼楨本來想著,如果進醫(yī)院的話,她去照料比較方便些,但是實際上她也出不起這個錢,也不能指望鴻才拿出來。不進醫(yī)院也罷。她叫張媽把那一個醫(yī)生的藥方找出來給慕瑾看,慕瑾也認為這方子開得很對。 慕瑾走的時候,曼楨一路送他出去,就在弄口的一爿藥房里配了藥帶回來,順便在藥房里打了個電話到她做事的地方去,請了半天假。那孩子這時候清醒些了,只管目光灼灼地望著她。她一轉(zhuǎn)背,他就悄悄地問:“張媽,這是什么人?” 張媽頓了一頓,笑道:“這是啊——是二姨?!闭f時向曼楨偷眼望了望,仿佛不大確定她愿意她怎樣回答。曼楨只管搖晃著藥瓶,搖了一會,拿了只調(diào)羹走過來哄孩子吃藥,道:“趕快吃,吃了就好了?!庇謫枏垕專骸八惺裁疵??”張媽道: “叫榮寶。這孩子也可憐,太太活著的時候都寶貝的不得了,現(xiàn)在是周媽帶他——”說到這里,便四面張望了一下,方才鬼鬼祟祟地說:“周媽沒良心,老爺雖然也疼孩子,到底是男人家,有許多地方他也想不到——那死鬼招弟是常常挨她打的,這寶寶她雖然不敢明欺負他,暗地里也不少吃她的虧。二小姐你不要對別人講呵,她要曉得我跟你說這些話,我這碗飯就吃不成了。阿寶就是因為跟她兩個人鬧翻了,所以給她戳走了。阿寶也不好,太太死了許多東西在她手里弄得不明不白,周媽一點也沒拿著,所以氣不服,就在老爺面前說壞話了?!?/br> 這張媽把他們家那些是是非非全都搬出來告訴曼楨,分明以為曼楨這次到祝家來,還不是跟鴻才言歸于好了,以后她就是這里的主婦了,趁這時候周媽出去了還沒回來,應(yīng)當(dāng)趕緊告她一狀。張媽這種看法使曼楨覺得非常不舒服,祝家的事情她實在不愿意過問,但是一時也沒法子表明自己的立場。 后門口忽然有人拍門,不知道可是鴻才回來了。雖然曼楨心里并不是一點準備也沒有,終究不免有些惴惴不安,這里到底是他的家。張媽去開門,隨即聽見兩個人在廚房里嘰嘰喳喳說了幾句,然后就一先一后走進房來。原來是那周媽,把招弟的棺材送到義冢地去葬了,現(xiàn)在回來了。那周媽雖然沒有見過曼楨,大概早就聽說過有她這樣一個人,也知道這榮寶不是他們太太親生的?,F(xiàn)在曼楨忽然出現(xiàn)了,周媽不免小心翼翼,“二小姐”長“二小姐”短,在旁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獻殷勤,她那滿臉殺氣上再nongnong堆上滿面笑容,卻有點使人不寒而栗。曼楨對她只是淡淡的,心里想倒也不能得罪她,她還是可以把一口怨氣發(fā)泄在孩子身上。那周媽自己心虛,深恐張媽要在曼楨跟前揭發(fā)她的罪行,她一向把那邋遢老太婆欺壓慣了的,現(xiàn)在卻把她當(dāng)作老前輩似的尊敬起來,趕著她喊“張奶奶”,拉她到廚房里去商量著添點什么菜,款待二小姐。 曼楨卻在那里提醒自己,她應(yīng)當(dāng)走了。揀要緊的事情囑咐張媽兩句,就走吧,寧可下午再來一次。正想著,榮寶卻說話了,問道:“姊姊呢?”這是他第一次直接和曼楨說話,說的話卻叫她無法答復(fù)。曼楨過了一會方才悄聲說道:“姊姊睡著了。你別鬧?!?/br> 想起招弟的死,便有一陣寒冷襲上她的心頭,一種原始的恐懼使她許愿似的對自己說:“只要他好了,我永生永世也不離開他了?!彪m然她明知道這是辦不到的事。榮寶墊的一床席子上面破了一個洞,他總是煩躁地用手去挖它,越挖越大。 曼楨把他兩只手都握住了,輕聲道:“不要這樣?!闭f著,她眼睛里卻有一雙淚珠“嗒”地一聲掉在席子上。 忽然聽見鴻才的聲音在后門口說話,一進門就問:“醫(yī)生可來過了?”張媽道:“沒來。二小姐來了。”鴻才聽了,頓時寂然無語起來。半晌沒有聲息,曼楨知道他已經(jīng)站在客堂門口,站了半天了。她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只是臉上的神情變得嚴冷了些。 她不朝他看,但是他終于趔趄著走入她的視線內(nèi)。他一副潦倒不堪的樣子,看上去似乎臉也沒洗,胡子也沒剃,瘦削的臉上膩著一層黃黑色的油光,身上穿著一件白里泛黃的舊綢長衫,戴著一頂白里泛黃的舊草帽,帽子始終戴在頭上沒有脫下來。他搭訕著走到床前在榮寶額上摸了摸,喃喃地道:“今天可好一點?醫(yī)生怎么還不來?”曼楨不語。鴻才咳嗽了一聲,又道:“二妹,你來了我就放心了。我真著急,這兩年不知怎么走的這種悖運,晦氣事情全給我碰到了。招弟害病,沒拿它當(dāng)樁事情,等曉得不好,趕緊給她打針,錢也花了不少,可是已經(jīng)太遲了。這孩子也就是給過上的,可不能再耽擱了,今天早上為了想籌一點錢,就跑了一早上?!闭f到這里,他嘆了口冷氣,又道:“真想不到落到今天這個日子!” 其實他投機失敗,一半也是迷信幫夫運的緣故。雖然他一向不承認他的發(fā)跡是沾了曼璐的光,他心底里對于那句話卻一直有三分相信。剛巧在曼璐去世的時候,他接連有兩樁事情不順手,心里便有些害怕。做投機本來是一種賭博,越是怕越是要輸,所以終致一敗涂地。 而他就更加篤信幫夫之說了。 周媽絞了一把熱手巾送上來,給鴻才擦臉,他心不在焉地接過來,只管拿著擦手,把一雙手擦了又擦。周媽走開了。 半晌,他忽然迸出一句話來:“我現(xiàn)在想想,真對不起她?!彼尺^身去望著曼璐的照片,便把那毛巾撳在臉上擤鼻子。他分明是在那里流淚。 陽光正照在曼璐的遺像上,鏡框上的玻璃反射出一片白光,底下的照片一點也看不見,只看見那玻璃上的一層浮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