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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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呢?我出去?!彼f。 啪啪的腳步聲跑開了,一個遞一個喊著阿福。 “三爺,這時候坐包車太冷,還是坐馬車,也快些?!?/br> “快——?套馬就得半天工夫。好吧,叫他們快點(diǎn)?!?/br> 又有人跑著傳出去。階上寂靜了下來。是不是進(jìn)去了在里邊等著?不過沒聽見門響。 她低聲唱起《十二月花名》來。他要是聽見她唱過,一定就是這個,她就會這一支。西北風(fēng)堵著嘴,還要唱真不容易,但是那風(fēng)把每一個音符在口邊搶了去,倒給了她一點(diǎn)勇氣,可以不負(fù)責(zé)。她唱得高了些。每一個月開什么花,做什么事,過年,采茶,養(yǎng)蠶,看龍船,不管忙什么,那女孩子夜夜等著情人。燈芯上結(jié)了燈花,他今天一定來。一雙鞋丟在地下卜卦,他不會來。那呢喃的小調(diào)子一個字一扭,老是無可奈何地又回到這個人身上。借著黑暗蓋著臉,加上單調(diào)重復(fù),不大覺得,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什么整夜咬著棉被,留下牙齒印子,恨那人不來。她被自己的喉嚨迷住了,蜷曲的身體漸漸伸展開來,一條大蛇,在上下四周的黑暗里游著,去遠(yuǎn)了。 她沒聽見三爺對傭人說:“這個天還有人賣唱。吃白面的出來討錢?!?/br> 她唱到六月里荷花,洗了澡穿著大紅肚兜,他坐馬車走了。 六 因?yàn)槭穷^胎,老太太請她嫂子來住著,幫著照應(yīng)。生下來是個男孩子,銀娣自進(jìn)了他家門,從來沒有這樣喜歡。是她嫂子說的,“姑奶奶的肚子爭氣。” 老太太也高興,她到現(xiàn)在才稱得上全福,連個殘廢兒子也有了后代根。吃素的人不進(jìn)血房,雖然她只吃花素,也只站在房門口發(fā)號施令,一邊一個大丫頭托著她肘彎,更顯得她矮小。 “快關(guān)窗子,那邊的開條縫。今天東風(fēng),這房子朝東北。 這時候著了涼,將來年紀(jì)大點(diǎn)就覺得了。想吃什么,叫廚房里做。就是不能吃鴨子,產(chǎn)后吃鴨子,將來頭抖,像鴨子似的一顛一顛?!?/br> 她向炳發(fā)老婆道謝:“只好舅奶奶費(fèi)心,再多住些時,至少等滿了月。不放心家里,叫人回去看看。住在這兒就像自己家里一樣,要什么叫人去跟他們要?!?/br> 孩子抱到門口給她看,用大紅綢子打著“蠟燭包”綁得直挺挺的。孩子也像父親,有哮喘病,有人出主意給他噴煙,也照他父親一樣用鴉片煙治,老太太聽見說,也裝不知道。 二爺搬到樓下去住,銀娣頓時眼前開闊了許多。她喜歡一樣樣?xùn)|西都給炳發(fā)老婆看。一張紅木大床是結(jié)親的時候買的,寬坦的踏腳板上去,足有一間房大。新款的帳檐是一溜四只紅木框子,配著玻璃,繡的四季花卉。里床裝著什錦架子,擱花瓶、茶壺、時鐘。床頭一溜矮櫥、一疊疊小抽屜嵌著羅鈿人物,搬演全部水滸,里面裝著二爺?shù)牧闶?。一抹平的云頭式白銅環(huán),使她想起藥店的烏木小抽屜,尤其是有一屜裝著甘草梅子,那香味她有點(diǎn)怕聞。床頂用金鏈條吊著兩只小琺瑯金絲花籃,裝著茉莉花,褥子卻是極平常的小花洋布。掃床的小麻秸掃帚,柄上拴著一只粗糙的紅布條穗子。 “真可以幾天不下床,”她嫂子說。 他可不是不下床,這是他的雕花囚籠,他的世界。她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了它,晚上和她嫂子拉上帳子,特別感到安全,唧唧噥噥談到半夜,吃抽屜里的糕餅糖果,像兩個小孩子。她再也沒想到她會跟她嫂子這樣好,有時候訴苦訴到流眼淚。 她要整天直挺挺坐著,讓“穢血”流干凈。整匹的白布綁緊在身上,熱得生痱子。但是她有一種愉快的無名氏的感覺,她不過是這家人家一個做月子的女人。陽光中傳來包車腳踏的鈴聲,馬蹄得得聲,一個男人高朗的喉嚨唱著,“買…… 汰衣裳板!“一只撥浪鼓懶洋洋搖著,”得輪敦敦,得輪敦敦“推著玻璃柜小車賣胭脂花粉、頭繩、絲線,虬曲的粗絲線像發(fā)光的卷發(fā),編成湖色松辮子。”得輪敦敦——“用撥浪鼓召集女顧客,把女人當(dāng)小孩。 梳妝臺的鏡子上蒙著塊紅布,怕孩子睡覺的時候魂靈跑到鏡子里出不來。滿月禮已經(jīng)收到不少,先送到老太太房里去看過了,再拿到這里來,梳妝臺上擱不下,擺了一桌子。金鎖、銀鎖、翡翠鎖片,都是要把孩子鎖在人世上。炳發(fā)老婆有點(diǎn)擔(dān)心,值錢的東西到處攤著。 “新來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北澈筮@樣叫奶媽。 “她不要緊,”銀娣馬上護(hù)著她?!皠倧泥l(xiāng)下出來,都嚇?biāo)懒?,別人還沒來得及教壞她?!?/br> 奶媽新來,不知道底細(xì),所以比別人尊敬她。他們家難得用個新人,銀娣就喜歡她一個新鮮。她奶又多,每天早上還擠一碗給老太太吃。老太太不吃牛奶,人奶最補(bǔ)的。 大奶奶三奶奶和老姨太太們進(jìn)來看禮物。三奶奶又帶兩個表嫂來看?!斑@是舅舅的?” 有人指著一盤衣服問。 “不是。還沒來呢?!比棠讨坏吐暪緡伭艘宦?,眼睛望到別處去,仿佛有點(diǎn)窘。 她們走了,銀娣不能不著急起來?!斑€不來,”她輕聲對她嫂子說。 “明天再不來,我再回去一趟?!?/br> “你聽見這些人說。” “這些人都是看不得人家。” “噯,有些來了多少年連屁都沒放一個,不要說養(yǎng)兒子了。 她們的男人又還不是棺材瓤子?!?/br> 三奶奶沒有孩子。 第二天她娘家的禮沒來,炳發(fā)倒來了。男親戚向來不上樓的,這次是例外,傭人領(lǐng)他到銀娣房里。 “舅老爺帶來的,”鄭媽在他背后拎著一只提籃盒。 “噯呀,干什么?哥哥真是,還又費(fèi)事?!便y娣坐在床上說。他老婆揭開一看,上屜里荷葉包rou,下面一大沙鍋全雞燉火腿。 “老鄭,拿點(diǎn)給奶媽吃?!便y娣說。 炳發(fā)穿著黑紗馬褂,搖著一把黑紙扇。他老婆把孩子抱來給他看。 “家里都好?”他老婆等女傭走了才問?!皾M月禮呢?我們都急死了?!?/br> “所以我著急。沒辦法,只好來跟姑奶奶商量?!?/br> 都是低聲說話,坐得又遠(yuǎn),都向前傴僂著,怕聽不見,連扇子也不搖了。每句中間隔著一段沉默。 “嫂嫂知道我沒錢,”銀娣說?!艾F(xiàn)在她自己看見了?!彼降卓匆娏耸裁??只看見他們這里過得多享福,誰相信她一個月才拿幾塊錢月費(fèi)錢? “姑奶奶手里沒錢,”炳發(fā)老婆說。 “我到處想辦法。都去過了?!?/br> “王家里不肯?”夫妻倆對瞅著,一問一答都只咕噥一聲。 搖搖頭一目夾眼?!白蛱烊フ荫T金大。” “誰?” “還是小無錫的來頭?!?/br> 她哥哥的難處不用說她也知道,她就是不懂,聽他們說姚家怎樣了不起,講起來外面誰不知道,難道姚家少奶奶的娘家會借不到錢?她哥哥雖然是老實(shí)人,到底在上海土生土長的,這些年也混過來了。這回想必是夫妻商量好的,看準(zhǔn)了她非要這筆禮不行,要她自己拿出來。 “姑奶奶跟姑爺商量商量看,”她嫂嫂說。 “他!”像吐了口唾沫。 “姑爺住在樓下?”炳發(fā)說。 “可不是,這兩天送信也難?!彼掀耪f。 她也知道這不是叫人傳話的事,要銀娣自己對他說。 銀娣不開口。他向來忌諱提錢。他是護(hù)短,這輩子從來沒有錢在他手里過。逼急了還不是打官話,說送什么都一樣,不過是點(diǎn)意思。 “姑爺可能想法子在帳房里支?”她嫂子聽?wèi)T了三爺在帳房支錢的事。 “不行呃,”她皺著眉,“他從來沒有過,還不鬧得大家都知道?!?/br> “不是有這話,‘瞞上不瞞下’?”她嫂子隔了半天,囁嚅著賠笑說。 “誰也瞞不了。這些人正等著扳我的錯處,這下子有的說了?!?/br> “姑奶奶向來要強(qiáng),”她嫂子向她哥哥解釋。 “禮不全,也許不要緊,老太太不是不知道我們的難處。” 炳發(fā)說。 “老太太是不會說什么,別人還得了?” “也是——頭胎,又是男孩子?!彼┳诱f。 其實(shí)她并不是沒想到去跟老太太說,趁著老太太這時候喜歡。不過她喜歡向來靠不住,今天寵這個,明天又抬舉那個,好讓這些媳婦誰也別太自信。為這事去訴苦也叫人見笑,老太太那副聲口已經(jīng)可以聽得見:“叫你哥哥不要打腫臉充胖子。這有什么要緊,都是自己人。”然后給她一筆錢,不會多,老太太不知道外面市價——姚家替她辦的嫁妝就是那樣,不過換了他們自己去買,就又有的說了,等買了來東西粗糙,又不齊全,正好怪他們不會買東西,不懂規(guī)矩。 “還是問姑爺,”她嫂子說?!岸际枪媚棠痰拿孀?,也是他的面子?!?/br> “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她說。背了債應(yīng)酬親戚的又不是他們第一個。將來他們這些兒子一個個的前程都在這上面,做官都有份。她是不愿意說,她做不了主的事,也不便許愿,但是他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趁熱打鐵,她這時候剛生了兒子,大家有面子,下股子勁硬挺過去,處處要人家特別擔(dān)待,誰拿你們當(dāng)正經(jīng)親戚?她恨他們不爭氣,眼光小,只會來逼她。 奶媽吃了飯進(jìn)來了。才把她支使出去,又有傭人進(jìn)進(jìn)出出。 “我走了?!彼f。 迸了這半天,還是丟給她不管了。 “拿我的頭面去當(dāng),”她望著空中說?!斑@時候不好拿,明天嫂嫂送回去。” 她嫂子苦著臉望著她半天?!啊媚棠虧M月那天不要戴?” “就說不舒服,起不來?!?/br> 他們顯然不愿意。什么不能當(dāng),偏揀一個不久就非還她不可的。 “頭面至少平時用不著,戒指幾天不戴老太太就要問,皮衣裳要到冬天才用得著,不過大累贅,怎么拿出去?” “這要贖不回來怎么辦?”她嫂子終于說。 “怎么辦,我上吊就是了,這日子也過夠了。”她說著眼淚直淌下來。 “姑奶奶快不要這樣說?!?/br> “你們曉得我過的什么日子?你們真不管了?!彼鼏柩势饋?。 “姑奶奶,給人聽見了?!?/br> “本來也都是為你打算,”他說?!拔覀冇惺裁春锰帲俊?/br> “噢,你現(xiàn)在懊悔了。早曉得還是賣斷了干凈。” 他老婆急得只叫姑奶奶。他已經(jīng)站了起來。“我走了?!?/br> “走了再也不要來了。情愿你不來?!币灰娒娓崞鹚男氖聛恚降资撬绺?,就只有這一個親人。 “誰再來不是人。嫌我丟臉,皇帝還有草鞋親呢?!?/br> 他老婆連忙說:“你這是什么話?過年過節(jié)不來,不叫姑奶奶為難?” “有什么為難?”她說,“就說我家里都死光了?!?/br> “你不用咒人,從今天起你沒有我這哥哥。” 他老婆把他往房門口直推?!皣喲剑阋呖熳?,在這兒就光叫姑奶奶生氣。” 到了晚上關(guān)了房門,銀娣拿出首飾箱來,把頭面包起來,放在她哥哥帶來的提籃盒下屜。她嫂子第二天早上拿回家去,下午又回來了。再過了兩天,禮送來了,先拿到樓上外間,老太太還沒起來。大奶奶三奶奶第一個看見,把金鎖在手心里掂著,估有幾兩重,又批評翡翠鏡片顏色太淡,又把繡貨翻來翻去細(xì)看。 “還是蘇繡呢。” “其實(shí)蘇繡的針腳板,湘繡的花比較活?!?/br>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本事大,提籃盒拿出拿進(jìn),誰曉得裝著什么出去?” “噯,我也看見。來來去去,總有一天房子都搬空了?!?/br> 奶媽照例到外間來擠奶,讓老太太趁熱吃。 她站在房門外等老太太起來,都聽見了,回去告訴銀娣姑嫂,又把銀娣氣個半死。 滿月前兩天,三奶奶叫了個穿珠花的來,替她重穿一朵珠花。 “她知道我要什么花樣,”她告訴老李?!熬驼挣U家孫少奶奶那樣,就在這兒做,你不跟她說話,不會吵醒三爺,不過你不要走開,曉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