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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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馬上就去?!彼闷鸬啾y帽筒上套著的一頂瓜皮帽,拍在老朱先生頭上。 “這些人都是山西的回回,這些老西真難說話。你今天找著他,就沒的可說,他非要他的三分頭。” “不管他怎么,要是今天拿不到錢我不要他的?!?/br> “三爺總是火燒眉毛一樣。” “快去。我在你這兒打個(gè)盹,昨天打了一晚上麻將?!?/br> “你不上樓去一趟?剛才說老太太找你?!?/br> “就說我已經(jīng)走了。給老太太一捉到,今天出去不成了?!?/br> 但是他隨即明白過來,他在這里不便,老朱先生沒法開箱子,拿存折到錢莊去支錢。當(dāng)然并沒有什么山西回回,假托另一個(gè)人,講條件比較便當(dāng),討債也比較容易。他年紀(jì)雖然輕,借錢是老手了。 “好好,我上去看看。你去你的,快點(diǎn)?!?/br> 他上樓來,三個(gè)女人在外間坐著剝杏仁。他咕嚕了一聲“大嫂二嫂”,拖著張椅子轉(zhuǎn)了個(gè)向,把袍子后身下擺一甩甩起來,騎著張椅子坐下來,立刻抓著杏仁一顆顆往嘴里丟。 “你看他,”銀娣說,“人家辛辛苦苦剝了一下半天,都給他吃了?!?/br> “是誰假傳圣旨?老太太不在睡中覺?” “就快醒了,”三奶奶說。 “三爺,你寫給我的洋字到底是什么字?”大奶奶說。 “什么字?”他茫然。 “還要裝佯,你罵人,給人家鞋上寫著馬蹄,”大奶奶說。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她就罵: “缺德!好好糟踏人家一雙鞋子?!?/br> “可不是,”三奶奶說,“這鏤空的花樣真費(fèi)工。今年還帶著就興這個(gè)?!?/br> “幸虧沒穿出去,叫人看見笑死了?!贝竽棠陶酒饋沓鋈チ?。 “去換鞋去了,”銀娣低聲說。 “穿在腳上?”他笑了起來。 “還笑!”三奶奶說。 “噯,我的皮袍子呢?”他大聲問她。 “你先不要發(fā)脾氣,”銀娣搶著說,“是我一定不讓她拿給你。到這時(shí)候才回來,回來換件衣裳又出去。” “天冷了不換衣裳?我凍死了二嫂不心疼?” 她笑著把三奶奶一推。“要我心疼?心疼的在這兒?!?/br> “除非你跟二爺是這樣?!比棠陶f。 “我可沒替二爺扯謊,替他擔(dān)心事背著罪名。三爺你都不知道你少奶奶多賢惠?!?/br> 三奶奶把那碗杏仁挪到他夠不著的地方?!昂昧耍酎c(diǎn)給老太太舂杏仁茶?!?/br> “這東西有什么好吃,淡里呱嘰的,”銀娣正說著,他站起來撈了一大把?!皣?,你看!三奶奶也不管管他!” “她管沒用,要二嫂管才服?!彼f。 “三奶奶你聽聽!”她作勢要打他,結(jié)果只推了三奶奶一下,撲在她頸項(xiàng)上笑倒了。她撥弄著三奶奶鈕扣上掛著的金三事兒,揣著捏著她纖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 三奶奶受不了,站起來抽出肋下的手絹?zhàn)硬敛潦?,也不望著三爺,說:“要開箱子趁老太太沒起來。要什么皮袍子自己去揀?!彼吡?。 “叫你去呢?!便y娣說。 他不作聲,伸手把水仙花梗子上的紅紙圈移上移下,眼睛像水仙花盆里的圓石頭,紫黑的,有螺旋形的花紋,浸在水里,上面有點(diǎn)浮光。 “咦,我的指甲套呢?”她只有小指甲留長了,戴著刻花金指甲套。 “都是你打人打掉了?!彼f。 “快拿來?!?/br> “咦,奇怪,怎么見得是我拿的?” “快拿來還我。不還我真打了?!彼謸P(yáng)起手來。 “還要打人?”他把一只肩膀湊上來。“要不就算打我一下,這樣子叫人癢癢?!?/br> “你還不還?”她睇著他。 “二嫂唱個(gè)歌就還你?!?/br> “我哪會唱什么歌?” “我聽見你唱的?!?/br> “不要瞎說?!?/br> “那天在陽臺上一個(gè)人呱呱唧唧的不是你?” 她紅了臉?!皼]有的事?!?/br> “快唱?!?/br> “是真不會。真的?!?/br> “唱,唱,”他輕聲說,站到她跟前低著頭看著她。她也不知道怎么,坐著不動。他的臉從底下望上去更俊秀了。站得近是讓她好低低地唱,不怕人聽見。他的袍子下擺拂在她腳面上,太甜蜜了,在她仿佛有半天工夫。這間房在他們四周站著,太陽剛照到冰紋花瓶里插著的一只雞毛帚,只照亮了一撮柔軟的棕色的毛。一盆玉蘭花種在黃白色玉盆里,暗綠玉璞雕的蘭葉在陽光中現(xiàn)出一層灰塵,中間一道折紋,肥闊的葉子托著一片灰白。一只景泰藍(lán)時(shí)鐘坐在玻璃罩子里滴嗒。單獨(dú)相處的一剎那去得太快,太難得了,越危險(xiǎn),越使人陶醉。他也醉了,她可以覺得。 “你看,我揀來的,還不錯(cuò)?”他翹起小指頭,戴著她的金指甲套在她面前一晃。她要是撲上去搶,一定會給他摟住了。她斜瞪了他一眼,在水碗里浸了浸手,把兩寸多長鳳仙花染紅的指甲向他一彈,濺他一臉?biāo)?/br> 她看見他一躲,同時(shí)聽見背后的腳步聲。大奶奶進(jìn)來,他已經(jīng)坐下了。她飛紅了臉,幸虧胭脂搽得多,也許看不出。 “老太太還沒起來?”大奶奶坐了下來。 “仿佛聽見咳嗽,”他說。“我去看看。”他把袍子后襟唰地一甩甩上去,站起來順手抓了把杏仁。 “噯——!”大奶奶連忙攔著。“真的,不剩多少了?!?/br> 他丟回碗里去,向老太太房里一鉆,大紅呢門簾在他背后飛出去老遠(yuǎn)。 大奶奶把杏仁緩緩倒到石臼里,用一只手擋著?!斑@是什么?咦?”她笑了?!斑@副藥好貴重,有這么些個(gè)金子?!?/br> “噯,是我的,”銀娣說,“我正奇怪指甲套不在了,一定是溜到碗里去了?!?/br> “看看還有沒有,”大奶奶抄起杏仁來在手指縫里濾著。 “這回我留著?!?/br> 銀娣把那小金管子抖了抖,用手絹?zhàn)硬粮闪?。本來她還怕他拿去不好好收著,讓別人看見了,上面的花紋認(rèn)得出是她的。還了給她,她倒又若有所失。就像是一筆勾銷,今天下午這一切都不算,不過是胡鬧,在這里等得無聊,等不及回去找他堂子里的相好。大奶奶可不會忘記。她到底看見了多少? 她后來聽見說不讓三爺出去,才心平了些。有男客來吃飯,要他在家里陪客。是老太爺從前的門生,有兩個(gè)年紀(jì)非常大,還要見師母磕頭,老太太沒有下去。這是三爺最頭痛的那種應(yīng)酬,可是她在房里吃飯,聽見樓下有胡琴聲,在唱京戲。家里請客不能叫堂差,一問傭人,說是叫了幾個(gè)小旦來陪酒,倒也還不寂寞。 她兩只手抄在衣襟下坐著。房里沒有生火。哮喘病最怕冷,不過老太太更怕火氣,認(rèn)為全宅只有她年紀(jì)夠大,不會上火,所以只有老太太房有個(gè)炭盆。房間大,屋項(xiàng)又高,只有正中一盞黃暗的電燈遠(yuǎn)遠(yuǎn)照上來,房間整個(gè)像只醬黃大水缸,裝滿了許久沒換的冷水。動作像在水底一樣費(fèi)力,而且方向不一定由自己作主。鐘聲滴嗒,是個(gè)漏水的龍頭,一點(diǎn)一滴加進(jìn)去,積水更深。剛吃完飯,她凍得臉上升火,熱乎乎的,仿佛冰天雪地中就只有這點(diǎn)暖氣、活氣,自己覺得可親。 二爺袖著手橫躺在床上,對著煙盤子。他抽鴉片是因?yàn)橄?,老太太禁煙,只好偷偷地抽,其?shí)老太太也知道。結(jié)婚以后不免又多抽兩筒,希望精力旺盛些。他一雙布鞋底雪白,在黃昏的燈下白得觸目。從來不下地,所以鞋底永遠(yuǎn)簇新。 “今天笑死了,三爺一夜沒回來,二奶奶說還沒起來——”她特地坐到床上去,嘁嘁喳喳講給他聽?!盎貋砭屯欠坷镆汇@,一坐幾個(gè)鐘頭,一塊吃飯,還不是為了籌錢?說是連大爺都過不了年。老太太相信大爺,其實(shí)弟兄倆還不都是一樣?照這樣下去,我們將來靠什么過?” 他先沒說什么。她推推他。“死人,不關(guān)你的事?” “也還不至于這樣。” 她就最恨他別的不會,就會打官話。他反正有錢也沒處花,樂得大方。也許他情愿只夠過,像這樣白看著繁華熱鬧,沒他的份,連她跟著他也像在鬧市隱居一樣。 樓下胡琴又在咿啞著,她回到原處,坐得遠(yuǎn)遠(yuǎn)的,摸著皮襖的灰鼠里子,像撫摸一只貓。她那天在陽臺上真唱了沒有,還是只哼哼?剛巧會給三爺聽見了,又還記得。他記得。 她的心突然漲大了,擠得她透不過氣來,耳朵里聽見一千棵樹上的蟬聲,叫了一夏天的聲音,像耳鳴一樣。下午的一切都回來了,不是一件件的來,統(tǒng)統(tǒng)一齊來,她望著窗戶,就在那黑暗的玻璃窗上的反光里,栗色玻璃上浮著淡白的模糊的一幕,一個(gè)面影,一片歌聲,喧囂的大合唱像開了閘似的直奔了她來。 二爺在枕頭底下摸索著?!拔业姆鹬槟??”老太太鼓勵(lì)他學(xué)佛,請人來給他講經(jīng)。他最喜歡這串核桃念珠,挖空了雕出五百羅漢。 她沒有回答。 “替我叫老鄭來。” “都下去吃飯了。” “我的佛珠呢?別掉了地下踩破了?!?/br> “又不是人人都是瞎子?!?/br> 一句話杵得他變了臉,好叫他安靜一會——她向來是這樣。他生了氣不睬人了,倒又不那么討厭了。她于是又走過來,跪在床上幫他找。念珠掛在里床一只小抽屜上。她探身過去拎起來,從下面托著,讓那串疙里疙瘩的核子枕在黃絲穗子上,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 “不在抽屜里?”他說。 她用另一只手開了兩只抽屜?!皼]有嘛。等傭人來。我是不爬在床底下找?!?/br> “奇怪,剛才還在這兒。” “總在這間房里,它又沒腿,跑不了。” 她走到五斗櫥跟前,拿出一只夾核桃的鉗子,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把念珠一只一只夾破了。 “吃什么?”他不安地問。 “你吃不吃核桃?” 他不作聲。 “沒有椒鹽你不愛吃”她說。 淡黃褐色薄薄的殼上鉆滿了洞眼,一夾就破,發(fā)出輕微的爆炸聲。 “叫個(gè)老媽子上來,”他說,“她們?nèi)チ税胩炝??!?/br> “飯總要讓人吃的。天雷不打吃飯人。” 他不說話了。然后他忽然叫起來,喉嚨緊張而扁平,“老鄭!老鄭!老夏!” “你怎么了?脾氣一天比一天怪。好了,我去替你叫她們?!?/br> 她夾得手也酸了,正在想剩下的怎么辦,還有這些碎片和粒屑。念珠穿在一根灰綠色的細(xì)絲繩子上,這根線編得非常結(jié)實(shí)。一拿起來,剩下的珠子在線上輕輕地滑下去,咯啦塔一響。她看見他吃了一驚,忍不住笑出聲來。她用手帕統(tǒng)統(tǒng)包起來,開門出去。 過道里沒有人。地方大,在昏黃的燈光下有一種監(jiān)視的氣氛,所有的房門都半開著,擦得錚亮的樓梯在她背后。她開了門閂,推開一扇玻璃門,陽臺上漆黑,她也沒開燈。冷得一下子透不過氣來。有兩扇窗子里漏出點(diǎn)燈光,她回頭看了看,怕有人看見,隨即快步穿過廊上,那古老的地板有兩塊吱吱響著。到了t形的陽臺上突出的部分,鋪著煤屑,踩著也有點(diǎn)聲響?;ㄆ渴降乃T汀欄桿,每根柱子頂著個(gè)圓球,黑色的剪影像個(gè)和尚頭,晚上看著嚇人一跳。她走到欄桿角上,俯身把手帕里的東西小心地倒在水管子里。 下面是紅磚彎門,站在洋式雕花大柱子上,通向大門。大門口燈光雪亮,寂靜得奇怪。 那條瀝青路在這里轉(zhuǎn)彎,作半圓形。路邊的冬青樹每一片葉子都照得清清楚楚,一簇簇像淺色繡球花一樣。在這里反而聽不見人聲與唱京戲的聲音,只偶然聽見劃拳的大聲喊。但是她盡管冷得受不住,老站著不走。仿佛門房那邊有點(diǎn)人聲。要是快散了,她要等著看他們出來。 第一輛馬車蹄聲得得,沿著花園的煤屑路趕過來,又有許多包車擠上來。客人們謙讓著出來,老頭子扶著虬曲的天然杖,戴著皮里子大紅風(fēng)帽,小旦用湖色大手帕捂著嘴笑,臉上紅紅白白,袍子上穿著大鑲大滾的小黑坎肩。三爺?shù)穆曇粼谡f話,他站在階前,看不見。她緊貼在欄桿上,粗糙的水門汀沙沙地刮著緞面襖子。 客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