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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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耳朵更聾了,夏奶奶?!?/br> 那女孩子把水拎走了,老夏發(fā)現(xiàn)她上了當(dāng),另一壺水一點也不熱。廚房里漸漸人來得多了,都是不好惹的,不敢再等下去,只好提著壺溫吞水上去。樓上一間間房都點著燈,靜悄悄半開著門,人影幢幢。少奶奶們要一大早去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起得早。 銀娣在鏡子里看見老夏進(jìn)來,別過頭來咬著牙低聲說: “我當(dāng)你死在樓底下了?!笔犷^的替她倒像插著一把小牙梳子,把前劉海掠上去,因為還沒有洗臉。 “我等來等去,又讓臘梅拎走了。一個個都像強(qiáng)盜一樣?!?/br> “誰叫你飯桶,為什么讓她拿去,你是死人哪?”銀娣不由自主提高了聲音。二爺還睡著,放著湖色夏布帳子,帳門外垂著一對大銀鉤。 夏媽背過身去倒水,嘴唇在無表情的臉上翕動,發(fā)出無聲的抗議。大清早上口口聲聲“當(dāng)你死在樓下”,“你是死人”,當(dāng)著梳頭的,也不給人留臉。她比梳頭的早來多少年? 也不想想,都是自己害底下人為難。不信,明天自己去拎去。 銀娣走到紅木臉盆架子跟前,彎下腰草草擦了把臉,都來不及嚷水冷。在手心調(diào)了點水粉,往臉上一抹,撕下一塊棉花胭脂,蘸濕了在下唇涂了個滾圓的紅點,當(dāng)時流行的抽象化櫻桃小口。她曾經(jīng)注意到他們家比外面女人胭脂搽得多,親戚里面有些中年女人也搽得猴子屁股似的,她猜是北邊規(guī)矩,在上海人看來覺得鄉(xiāng)氣,衣服也紅紅綠綠,所有時行的素淡的顏色都不許穿,說像穿孝,老太太忌諱。臉上不夠紅,也說像戴孝。她一橫心把兩手掌涂紅了,按在兩邊臉上,從眼皮往下抹。梳頭的幫她脫了淡藍(lán)布披肩,兩個小丫頭等著替她戴戒指,戴金指甲套,又跟在后面跑,替她把緊窄的灰鼠長襖往下扯了扯。 妯娌們坐著等老太太起身的那間外房,已經(jīng)一個人也沒有。里面聽見老太太咳嗽打掃喉嚨,“啃啃!”第二個“啃”特別提高,聽著震心,尤其是今天她來晚了。老太太顯然已經(jīng)起來了,穿著木底鞋,每次站起來總是兩只小腳同時落地,磕托一聲砸在地板上。她個子矮小,坐著總是兩腳懸空。 門鈕上掛著塊紅羽紗。老太太的規(guī)矩,進(jìn)出要用這抹布包著門鈕。黃銅門鈕擦得亮晶晶的,怕沾了手汗。她進(jìn)去看見老太太用異樣的眼光望了她一眼,才知道她心慌忘了用抹布。 她低聲叫了聲媽。老太太在鼻子上部遠(yuǎn)遠(yuǎn)地哼了哼。媳婦不比兒子女兒,不便當(dāng)面罵。 她的小癟嘴吸著旱煙,核桃臉上只有一只尖下巴往外抄著。她別過臉來,將下巴對準(zhǔn)大奶奶?!叭思乙欢ó?dāng)我們鄉(xiāng)下人,天一亮就起來?!?/br> 大奶奶三奶奶都用手絹子捂著嘴微笑。 她轉(zhuǎn)過下巴對準(zhǔn)了三奶奶?!拔覀冞^時了,老古董了?,F(xiàn)在的人都不曉得怕難為情了,哪像我們從前。” 沒人敢笑了。做新娘子的起來得晚了,那還用問是怎么回事?尤其像她,男人身體這么壞,這是新娘子不體諒,更可見多么sao。銀娣臉上顏色變了,突然退潮似的,就剩下兩塊胭脂,像青蘋果上的紅暈。老太太本來難得跟她說話,頂多問聲二爺身體怎樣,但是仿佛對她還不錯,常向別的媳婦說:“二奶奶新來,不知道,她是南邊人,跟我們北邊規(guī)矩兩樣?!?/br> 其實明知她與她們不同之點并不是地域關(guān)系?,F(xiàn)在她知道那是因為她還是新娘子。對她客氣的時期已經(jīng)過去了。 老洋房的屋頂高,房間里只有一只銅火盆,架在朱漆描金三腳架上,照樣冷。 “那邊窗子關(guān)上,風(fēng)轉(zhuǎn)了向了?!崩咸珜ρ绢^說。她整個是個氣象臺?!伴_這邊的,開小半扇?!彼商旄L(fēng)向調(diào)度,使她這間房永遠(yuǎn)空氣流通而沒有風(fēng)。她在紅木炕床上敲敲旱煙斗的灰?!斑@兒冬天不算冷。南京那才冷。第一那邊房子是磚地。你們沒看見我們南京房子的上房,媳婦們立規(guī)矩的地方,一溜磚都站塌了。你們這些人都不知道你們多享福。” 大奶奶的孩子們各自由老媽子帶著進(jìn)來叫奶奶,都縮在房門口,不敢深入。老太太回話,自有各人的老媽子代替回答。下一批是老姨太太們,然后是大爺。三奶奶與銀娣喃喃地叫了聲“大爺”,他向她們旁邊一尺遠(yuǎn)近點了點頭,很快地答應(yīng)了聲“噯”。他是瘦高個子,大眼睛,眼白太多,有點目空一切的神氣。老太太問他看墳的來信與晚上請客的事。他沒坐一會就溜走了。 十一點鐘,老太太問:“三爺還沒起來?” “不曉得。叫他們?nèi)タ纯??!比棠滔蚍块T口走。 “不要叫他,讓他多睡一會,”老太太說?!白蛱煊只貋硗砹耍俊睅е?zé)備的口氣。 “他昨天倒早,不過我聽見他咳嗽,大概沒睡好?!?/br> “咳嗽吃杏仁茶。這個天,我也有點咳嗽?!?/br> “媽吃杏仁茶?我們自己做,傭人手不干凈,”大奶奶說。 老太太點點頭?!岸斣趺礃??氣喘又發(fā)了?” 皇恩大赦,老太太跟她說話了。銀娣好幾個鐘頭沒開口,都怕喉嚨顯得異樣,又不便先咳聲嗽。“二爺今天好些。這回大夫開的方子吃了還好?!?/br> 她站在原處沒動,但是周身血脈流通了。 老太太叫丫頭們剪紅紙,調(diào)漿糊,一枝水仙花上套一個小紅紙圈,媳婦們也幫著做。買了好些盆水仙花預(yù)備過年,白花配著黃色花心,又嫌不吉利,要加上點紅。派馬車接她娘家的一個侄孫女來玩,老太太房里開飯,今天因為有個小客人,破例叫媳婦們都坐下來陪著吃。一個大沙鍋雞湯,面上一層黃油封住了,不冒熱氣,銀娣吃了一匙子,燙了嘴。老太太喜歡什么都guntang。 “嚇!這雞比我老太太還老。他媽的廚子混蛋,賺我老太太的錢,混帳王八蛋,狗入的。”她罵人完全官派,也是因為做了寡婦自己當(dāng)家年數(shù)多了,年紀(jì)越大,越學(xué)她丈夫從前的口吻。罵溜了嘴,喝了口湯又說?!皣?!這雞比我老太太還咸?!?/br> 媳婦們都低著頭望著自己的飯碗,不笑又不好。還是不笑比較安全。 吃完飯她叫人帶那孩子出去跟她孫子孫女兒玩,她睡中覺。媳婦們在外間圍著張桌子剝杏仁,先用熱水泡軟了。桌上鋪著張深紫色毯子,太陽照在上面,襯得一雙雙的手雪白。 “打麻將?”大奶奶鬼鬼祟祟笑著說?!霸黉伾蠌?zhí)鹤?,隔壁聽不見?!?/br> “三缺一,”三奶奶說。 “等三爺起來,”銀娣說。 “你當(dāng)三爺肯打我們這樣的小麻將?”大奶奶兩腿交疊著,翹起一只腳,看了看那只黑紗鏤空鞋,挖出一個外國字,露出底下墊的粉紅緞子。 “這是什么字?”三奶奶說。 “誰曉得呢?你們?nèi)隣斦f是長壽。我叫他寫個外國字給我做鞋??墒谴鬆斂匆娏苏f是馬蹄子,正配你?!?/br> 大家都笑了?!按鬆敻汩_玩笑,”三奶奶說。 “誰曉得他們?”大奶奶說,“也就像三爺干的事?!?/br> “他反正什么都干得出,”三奶奶也說。 他們兩兄弟都學(xué)洋文,因為不愛念書,正途出身無望,只好學(xué)洋務(wù)。姚家請了個洋先生住在家里,保證是個真英國人,住在他們花園里,一幢三層樓小洋房,好讓兄弟倆沒事的時候就去向他請教聲光化電的學(xué)問。學(xué)生從來不來,洋先生也得整天坐在家里等著。難得去一趟,反而教洋先生幾句罵人的中國話,當(dāng)作大笑話。每年重陽節(jié)那天預(yù)先派人通知,請他避出去,讓女眷們到三層樓上登高,可以一直望到張園,跑馬廳,風(fēng)景非常好。 “你為什么不把這字描下來,叫人拿去問洋先生?”銀娣說。 “不行,”大奶奶紅了臉?!罢l曉得到底是什么字?說不定比馬蹄還壞?!?/br> 銀娣吃吃笑著。“你等哪天外國人在花園里走,你穿著這雙鞋出去。他要是笑,一定就是馬蹄?!?/br> 她們倆妯娌自己一天到晚開玩笑,她說句笑話她們就臉上很僵,仿佛她說的有點不上品。她懶得剝杏仁了,剝得指甲底下隱隱的酸脹。她故意觸犯天條,在泡杏仁的水里洗洗手,站起來望著窗外。這房子是個走馬樓,圍著個小天井,樓窗里望下去暗沉沉的,就光是青石板砌的地。可是剛巧被她看見一輛包車從走廊里拉進(jìn)來,停在院子里。 “咦,看誰來了!”其實他跟大爺兄弟倆長得很像,不過他眉毛睫毛都濃,頭發(fā)生得低,剃了月亮門,青頭皮也還露出個花尖?!拔耶?dāng)三爺還沒起來呢,這時候剛回來?!?/br> “啊?”三奶奶模糊地說?!澳撬欢ㄊ窃缟狭锍鋈チ??!?/br> “你看三奶奶多賢惠,護(hù)著三爺?!便y娣向大奶奶說。 “誰護(hù)著他?我怎么曉得他出去了沒有,我一直跟你們在一起?!?/br> “好了好了,”銀娣說,“你不替他瞞著,我們也恨不得替他瞞著,老太太生氣大家倒霉。” 三爺下了車走進(jìn)廊上一個房門。包車座位背后插著根雞毛撣帚,染成鮮艷的粉紅與碧綠,車夫拿下來,得意揚(yáng)揚(yáng)撣著锃亮的新包車,上下四只水月電燈。三爺晚上出去喜歡從頭到腳照得清清楚楚,像堂子里人出堂差一樣。 “是要告訴三爺,他少奶奶多賢惠,他這樣沒良心,無日無夜往外跑,”銀娣說。 “大爺還不也是這樣,”大奶奶說,“誰都像二爺,一天到晚在家里陪著你?!?/br> “可不是,我們都羨慕你呵,二嫂,”三奶奶也說,“二哥這樣的男人往哪兒找去。” 銀娣早已又別過身去向著窗外。包車夫坐在踏板上吸旱煙,拉拉白洋布襪子。 “這樣子像是還要出去,”她說。 “到帳房去這半天不出來,”她說。 她的兩個妯娌繼續(xù)談?wù)撨^年做的衣服。為什么到帳房去這半天,她們有什么不知道?過年誰都要用錢。 一個男仆托著一只大木盆盛著飯菜,穿過院子送進(jìn)帳房。 “這時候才吃飯?兩個人吃。”她看見兩副碗筷。 然后又打洗臉?biāo)畞?。另一個人送梳頭盒子進(jìn)去。 “他還不如搬進(jìn)去跟帳房住還省事些,”她吃吃笑著。“真是,我們?nèi)隣斒怯心叹褪悄?。?/br> 三奶奶的陪房李媽進(jìn)來說:“小姐,姑爺要皮袍子?!彼看谓小靶〗恪?,就提醒銀娣她自己沒有帶陪房的女傭來。 三奶奶伸手解肋下鈕扣上系的一串鑰匙?!吧蟻砹??” “在底下。叫程貴上來說?!?/br> 主仆倆都鬼鬼祟祟的,低聲咕噥著。 “三奶奶不要給他,”銀娣說,“老不回家,回來換了衣裳就走?!?/br> “三奶奶不在乎嘛,要我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大奶奶說。 “噯,我這回就是要打個抱不平,我實在看不過去,他欺負(fù)你們小姐,”她對李媽說,“你叫他自己來拿?!?/br> 李媽笑著站在那里不動。三奶奶也笑,在一串鑰匙上找她要的那支。 “三奶奶不要給他。你為什么那么怕他?” “誰怕他?我情愿他出去,清靜點,不像你跟二爺恩愛夫妻,一刻都離不開。” “我們!像我們好了!你們才是恩愛夫妻?!?/br> “我是不跟他吵架,”三奶奶說,“免得老太太說家里不和氣,不怪他在家里待不住?!?/br> “噯,總是怪女人,”銀娣說,“老太太要是知道你替他瞞著,不也要怪你。” 三奶奶聽這口氣,一定會有人去告訴老太太。她嘆了口氣?!翱?!所以你曉得我的難處?!?/br> “李媽,去告訴三爺老太太問起他好幾次,”銀娣說,“不上來一趟就走了,等會我們都不得了。” 三奶奶先還不開口。李媽望著她,她終于用下頦略指了指門口:“就說老太太找他?!?/br> 李媽這才去了。 五 帳房里黑洞洞的,舊藤椅子都染成了油膩的深黃色,扶手上有個圓洞嵌著茶杯,男傭提著黑殼大水壺進(jìn)來沖茶。三爺占著張?zhí)梢?,卻欠身向前,兩肘擱在膝蓋上,挽著手,一副誠懇的神氣,半真半假望著帳房微笑。 “好了好了,老朱先生,不要跟我為難了?!?/br> 他袍子上穿著梅花鹿皮面小背心,黑緞闊滾,一排橫鈕。 扣著金核桃鈕子?,F(xiàn)在年輕人興“滿天星”,月亮門上打著短劉海,只有一寸來長,直戳出來,正面只看見許多小點,不看見一縷縷頭發(fā),所以叫滿天星。他就連這樣打扮都不難看,頭剃得半禿,剃出的高額角上再加這么一排刺。只要時行,總不至于不順眼,時裝這東西就是這樣。 老朱先生直搖頭,在藤椅上撅斷一小片藤子剔牙齒。“三爺這不是要我的好看?老太太說了,不先請過示誰也不許支。” “你幫幫忙,幫幫忙,這回?zé)o論如何,下不為例?!?/br> “三爺,要是由我倒好了?!?/br> “你不會攤在別的項下,還用得著我教你?” “天地良心,我為了三爺擔(dān)了不少風(fēng)險了,這回是實在沒法子騰挪。” “那你替我別處想想辦法。你自己是個闊人?!?/br> 那老頭子發(fā)急起來?!叭隣斶@話哪兒來的?我一個窮光蛋,在你們家三十年,我哪來的錢?” “誰知道你,也許你這些年不在家,你老婆替你賺錢?!?/br> “這三爺就是這樣!”老頭子笑了起來。 “反正誰不知道你有錢,不用賴?!?/br> “我積下兩個棺材本,還不夠三爺填牙縫的。” “不管怎么樣,你今天非得替我想辦法。拜托拜托?!彼惫笆?。 “只好還是去找那老西,”老朱先生咂著舌頭自言自語,“不過年底錢緊,不知道一時拿得出這些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