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錯殺(微h)
唐中宗光宅元年九月,東都洛陽。 更鼓剛敲過叁聲之時,南市坊內(nèi)最大的伎館中一場盛宴才剛剛結(jié)束,席上杯盤狼藉,醉醺醺的賓客們由美人攙扶著往后堂散去,人聲漸悄,只剩紅燭高照。 此刻后堂中的一間客舍內(nèi),燭火已息,月光從窗欞中灑進來,照亮榻上女子修長如彎刀的背脊,和在她身下仍舊沉醉在溫柔鄉(xiāng)的貴客。 然而美人手里握著短刀,刀柄已沒入身下人的心口。她用綢帶綁縛了對方口鼻,讓他喊叫不得,只有血在汩汩涌出。她手抖得不聽指揮。練習了叁年,碰到活人溫熱的血液還是讓她怕得發(fā)瘋。 她摸索著落刀的位置,想把刀拔出來,對方卻突然彈坐起來,翻過身緊緊扼住她的咽喉。她想掙扎喊叫,卻發(fā)不出聲,握刀的手漸漸沒了力氣。 突然,那人身子一僵,鮮血從腹部涌出,噴了她一身,接著直挺挺地倒在她身側(cè),背后插著一柄長劍。握著劍的人逆著月光,看不清眉目,冷風從窗外吹來,吹得她清醒了一點。 陌生人把劍從對方身子里抽出來,塞回尸體腰上的劍鞘中,又飛速將她沾血的外衣扯掉,用錦被將尸體和兩人都罩住,將她攬入懷里,靜靜聽著外面的動靜。 四下寂靜無聲,她的臉貼在他胸膛上,聽到彼此劇烈的心跳。 等了一會兒,他用外袍將她裹了,抱起她悄無聲息地走出這間血泊遍地的屋子,踏上屋外的回廊。 回廊外是相連的客舍,他走到最近的一間,拉開門將她放在榻上,附她耳邊輕聲開口:“你若此時走,明日清點宴會名冊,誰是嫌犯便一清二楚。不妨在我這兒再留些時?!?/br> 她終于抬頭看他,四目相對時,她突然難以置信地睜圓了眼睛。 此時月上中天,灑進一室清霜,將兩人面龐照得纖毫畢現(xiàn)。他眉眼依舊,輪廓卻鋒利了許多。少年人圓潤的弧度褪去,下頦變得方直,鼻梁高聳,眼窩變深,一雙黑瞳還是一如當年,深不見底,映著她惶然無措狼狽不堪的一張臉。 他的頭發(fā)是銀白色,發(fā)髻端正,插著玉簪。九年前,就是這一頭白發(fā)引得她在街上好奇地回了回頭,那之后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回想起來都恍如隔世。 他沒有認出她,因為她叁年前便換了一張臉?,F(xiàn)在這個她,只是南市伎館中一個尋常歌伎,殺恩客未遂,若不是機緣巧合,此刻應(yīng)當已經(jīng)是個死人。 可她還活著,心臟還好好地在那里砰砰跳。聽見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句話。混沌的腦子此刻開始運轉(zhuǎn),想起臨行前十叁娘子的提醒,五更鼓敲響坊門開時,伎館外會有一輛紅蓋青壁車接她離開。于是她點點頭,終于說了一句好。 他將她放開,倒在床上不一會便睡著了,她也輕輕在他身邊躺下。伎館一般規(guī)矩,大宴之后不到日上叁竿,不會有人來打擾客舍的貴主們。只要等到五更天坊門開后還無人發(fā)現(xiàn)昨日的異狀,她就有逃走的機會。 她太累了,因此只撐了一會兒便沉沉睡去。她睡著不久,躺在旁邊裝睡的人睜開眼,安靜地望著她,抬起手小心翼翼查看她頸側(cè)靠近肩膀處一個極小的蓮花狀青色胎記,神色復(fù)雜。榻上美人容貌全然陌生,可這胎記和她剛剛驚訝的表情又讓他徒生念想。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什么尚值得他留戀,那就只有她。 現(xiàn)在想來,他對她全然不了解——她神秘的身世、奇異的血統(tǒng)、當初為何會恰巧與他相遇,又為何執(zhí)意要與他分開。當朝的皇帝李旦尚在太子時,就搜遍九州地追殺她;她失蹤之后,又刻意毀掉一切她曾存在過的證據(jù)。 如果不是他一直暗中搜尋關(guān)于她當年被害慘案的點點滴滴,世上就再沒人記得她。 阿容。 他默念她的名字,那張芙蓉般的臉又浮現(xiàn)在眼前。那是他珍藏在心底的幻境,也是他不可揭開的舊傷疤。 眼前的美人此刻用錦被把自己包得像個粽子,長睫上沾了一滴淚,一幅受氣包的委屈樣。他鬼使神差地抬手想要擦掉她臉頰上那滴淚,手指觸上她眼角,又忍不住撫上額際,想揉開她緊皺的眉頭。待意識到自己在干什么,心思忽然一亂,于是嫌燙似的縮回手,賭氣將燈吹滅。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夜雨,淅淅瀝瀝,可每一滴落在闌干上聽來都像是驚雷。 他不是英雄救美,隔壁那人今晚合該死在他手下,不料卻憑空殺出一個半吊子刺客,替他先行插了一刀。這突然生出的變故又將他之前的籌算全部打亂。 一年前,高宗薨逝,武太后臨朝稱制,將皇帝李旦軟禁宮中。隨即英國公徐敬業(yè)密謀發(fā)動叛亂,號召天下討伐武氏,力圖扶持被廢除的李旦之兄李顯為帝。那之后,洛陽城內(nèi)一時新貴遍地,暗殺橫行,一面是滿朝朱紫,一面是人間地獄。 朝中重臣早已風聞此事,但多默不作聲,只在暗中考慮著,是下注于銳意改革、實行新政的太后,或是擁護舊臣、保守持重的廬陵王。 這場豪賭中,賭的不僅是至高的權(quán)位,也是大唐的國運。 顯而易見,惦記著攪渾英國公叛亂這灘渾水的不只他一個,英國公的叔父手中有密報的事情也早被傳了出去。今日殺了傳遞密報的信使,明天還會再來一個,只要不殺光,總有一天消息會傳到宮中。 他要殺信使,是因武太后要等著瞧英國公將禍亂越做越大,而其他人殺信使,亦有可能是堅信只需得了這數(shù)天的空當,叛軍就可殺到東都。 雨漸漸停了,空氣潮濕而腥甜,四更鼓響后,不遠處高樓上有人吹笛,是西涼曲調(diào),哀婉凄惻,摧人肝腸。 她一覺醒來睜開眼,天光已經(jīng)大亮,外面早已亂作一團,想必是昨日兇案已暴露,礙于客舍中皆是貴客,只能挨個叫醒緩慢排查。 她匆忙下地準備跑路,卻被身后人一把拽回榻上:“待他們查完了再走?!?/br> 恰巧此時隔門被拉開,幾個官兵黑壓壓堵在門口,為首的一個向兩人行了禮,頭也不敢抬,只是稟明昨日此地發(fā)生了命案,需要例行搜查。 他將她嚴嚴實實裹在懷中,背對著官兵,只露出一截香艷的肩膀。 他自己衣襟大敞,發(fā)髻散亂,一幅被擾了春宵好夢的樣子,面色陰沉地抬頭命令:“出去?!?/br> 為首的一個抬頭,先看見了他一頭白發(fā),趕緊低頭又行了個禮,示意手下人退了出去,還幫他掩上了門,出了連廊當即便壓低聲音訓斥手下:“李太史昨日下榻此處,怎的沒人告知我?都城百官名錄你們何時才能背會?嚇煞老子?!?nbsp; 又聽得手下被踹了一腳,吃痛驚呼,接著小聲辯解:“百官名錄近日來叁天換一本,能背會我何必還在此處當差。”說罷頭上又挨了一記爆栗。 她聽見他悶聲在笑,不由得抬頭看,剛巧對上一雙清亮黑瞳。 兩人此刻都衣衫不整,又肌膚相貼,都是成年男女,呼吸間氣氛瞬間變得曖昧。她此刻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穿著他的外袍,且因為晚上睡得太熟,衣襟掙開大半,幾乎掩蓋不住胸口春色,立時飛似地跳下地,翻開伎館的箱籠找衣服換。 更衣時,與他所在的床榻只隔一重紗簾。她在天香院待了數(shù)月,幾乎不剩什么廉恥心,但脫下衣裙時,仍舊猶豫了一瞬。 紗簾的對面,被稱作李太史的人仍舊坐在榻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看她換完衣服后,靜了半晌才說:“我送你出去?!?/br> 她揣著陳年往事,又要裝作陌生人,越發(fā)搞得像心中有鬼,對方卻坦坦蕩蕩。于是只能繼續(xù)承了他的好意,片刻后兩人相互依偎著出了門,他將衣袖大半籠在她臉側(cè)擋著,裝作一對情話說不完的狗男女。 出了伎館,她眼尖掃過街角,看見一輛紅蓋青壁牛車,心中大石落下。他也馬上放下了搭在她肩上的手,兩人鄭重行了禮,便各自回頭朝著不同方向離開。 被雨水沖刷過的青石板街道分外干凈透亮,倒映著她身影漸行漸遠,街角河渠上載滿昨日刮下的落葉。 未來數(shù)年內(nèi),東都的青石板將被鮮血一遍遍地清洗,直到他們都深埋在泥土之下。就連端居東宮的那位都沒有明天,何況是卑微如螻蟻的他們。 坐上車,她又忍不住掀開簾子往外張望,卻再找不到那個顯眼身影。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要在神都活下去,就得舍棄七情六欲,做群獸之中最狠的那一只。 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開市鼓敲響,南市又人聲鼎沸。無人注意角落里一輛牛車緩緩開出坊門。 遠處有童謠咿呀響起:“一片火,兩片火,緋衣小兒當?shù)钭??!?/br> 十一月,徐敬業(yè)兵敗身死,禍連千余家。其叔父李思文以告密有功,官拜司仆少卿,其子賜姓武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