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白馬寺
紅蓋青壁的牛車行出南市,一路向東,路過永太坊、綏福坊、懷仁坊,又出了建春門,直驅(qū)郊外荒廢已久的白馬寺。 車內(nèi)坐著兩個美人,個兒較高的那個手里拿著個櫻桃饆饠埋頭苦吃,衣襟上沾了油也渾然不覺。坐在她對面的那個兀自瞪了她半刻鐘,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劈手奪過她手里的餅訓(xùn)道: 是過了。被稱作十叁娘子的綠衣美人白眼要翻上天去,被她這幅憨相氣得一時說不出話。 “五更天剛過,街上便來了宿衛(wèi)進(jìn)了天香院,你卻連個鬼影都沒有。若是真死了,我這饆饠怕是要喂到你的墳頭上去。” 她一張大餅已經(jīng)快要吃完,還在搜刮紙袋子中的殘屑,就差要舔手。聽聞此言停了停,小聲說了一句:“活著就好,下回,我要五香饆饠。” 十叁娘子已經(jīng)不想回她的傻話,忽然想起一個關(guān)鍵問題,問她道:“對了,昨夜殺了那信使,你又如何在院內(nèi)待到天亮?真在后花園蹲了一晚上?可昨夜下了半夜雨,你身上卻未曾濕。” 她想起昨夜,便想起昨晚種種,帶血的長劍、敞開的衣襟,曖昧的月光與近在耳邊的細(xì)語。九年了,沒想到當(dāng)年清風(fēng)朗月、莊重守禮的少年竟變成了一個……紈绔子弟。她手撐著腮幫陷入沉思,手上的油蹭在臉上也不介意。 十叁娘子用腳踹她:“難不成遇見了情郎,留你夜宿了?” 她眼睛眨了眨,將手?jǐn)n在十叁娘子腰上低頭撒嬌,企圖蒙混過關(guān)?!笆遗職⑷?。我以為我刀法已精進(jìn)許多,可昨天……還是險些失手。” 聽了這話,十叁娘子長長嘆了口氣,卻無法安慰她,只能輕拍她的頭:“我答應(yīng)你,阿容,下次,給你帶五香饆饠?!?/br> 她們是拿賞金的刺客,都聽命于一個被稱作“安府君”的神秘人物,過著將頭提在褲腰帶上過了今天沒明天的生活。做了這行便如一只腳踏入了阿鼻地獄,此生都不能回頭。 阿容和十叁娘子都是安府君手下培養(yǎng)了叁年的殺手,今日,是阿容這把新刀第一次出鞘。 阿容賴在十叁娘子懷里,悶聲問她:“十叁,你第一次殺人,是什么時候?!?/br> 綠衣美人沉默了,想了一會終于開口:“十叁歲時,崔明府趁著我家被抄,殺了我阿耶,把我阿娘和我擄入府中。我等到十五歲,才殺了他?!?nbsp; 她扯出一個有些詭異的笑,對著阿容比劃:“叁寸長的短刀,我捅了七八刀他才死。十叁歲之后,我就自認(rèn)已經(jīng)下了地獄,沒想到地獄也還有十八層?!?/br> 她們沉默擁抱著,直到顛簸的牛車漸漸停下,白馬寺到了。阿容這才想起問她:“今日帶我來此處,是安府君的吩咐?” 十叁娘子點頭:“對。說是……若你昨日能活著從南市出來,今日就帶你見貴人。” 正說著車簾便猛地被掀開,一只修長的手伸出來,要攙阿容下車。車外的男子身材挺拔,高鼻深目,是西域長相,金紅色頭發(fā)也如漢人般梳起,瞳孔卻是暗金色,是安府君。 他雙目一瞬不瞬地盯著阿容,直到阿容扶著他手臂,綻出一個極其燦爛的笑,誠意十足地說:“府君,阿容沒受傷,活著回來了?!?nbsp; 他緊皺的眉頭才略微舒展開,接著對車內(nèi)的十叁娘子點了點頭,便帶著阿容先行向寺內(nèi)走去。 這寺原為東漢明帝替天竺高僧所建,為中原佛教祖庭,一度香火鼎盛,自李唐建朝以來尊崇道教,廣建道觀,天下寺院便日漸荒廢,白馬寺也不例外。然而今日這寺院內(nèi)外卻人來人往,一番熱鬧景象,院外高墻上已搭上了竹架,看樣子是要做大修葺。 府君走在前頭,阿容跟著他亦步亦趨往寺院深處走,穿過一個又一個高低佛堂,終于在后院的藏經(jīng)閣前停下。他轉(zhuǎn)過身,皺眉打量著她。她現(xiàn)下穿著的與昨夜大宴上的從內(nèi)到外都不是同一身衣服,再加上殘妝未褪,兩頰緋紅,竟然比宴上還好看,再加上尚未來得及詢問昨夜她在伎館被恩客帶走后的細(xì)情,安府君心頭莫名有點堵,于是沒好氣地吩咐她:“今日見貴人,是要為你在宮中謀個差事。你莫要多言,我自會周旋?!?/br> 阿容在安府君面前一向唯唯諾諾,今日雖然疑惑府君為何要多嘴提醒他一句,卻也先點頭答應(yīng)。 宮里和伎館的區(qū)別也就是規(guī)矩多些,說不定還更少些,掉腦袋的幾率于她也差不多。 藏經(jīng)閣前已經(jīng)清場,不遠(yuǎn)處有兩列持戟衛(wèi)士,閣門大開,手持浮塵與香盒的侍者們立在門外聽命。他倆徑直進(jìn)入藏經(jīng)閣,上了二樓,一路并未有人阻攔。 樓上久未有人來過,灰塵在光影中浮動,四面窗戶大開,陽光灑下,照在中央一位貴婦身上。她正站在窗前眺望風(fēng)景,聽見腳步聲緩緩轉(zhuǎn)過身來,對他倆微微一笑。 府君示意阿容隨他行禮,是叩拜王孫公主的禮節(jié),隨即直截了當(dāng)?shù)叵蛩榻B阿容:“公主,這位便是吾義妹,小字阿容,其祖乃故諫議大夫、著有《千金方》的孫夫子?!?/br> 九年來,再次聽見這個熟悉的名字,阿容依然心中一震,不禁望向府君,想知道為何突然提起這些前塵舊事。 貴婦聽罷,將她拉至身前細(xì)細(xì)端詳,兩行清淚忽地流下,她慌忙以袖掩面將淚擦干?!皩O夫子尚在宮中時,恰逢吾生子難產(chǎn),幸得孫夫子施救,茍活到今。夫子醫(yī)者仁心,吾于今感懷?!?/br> 她已經(jīng)許久沒有聽人提起過阿翁。她知道阿翁在太宗和高宗朝皆曾入宮,在太醫(yī)院供職多年,阿翁救人的醫(yī)書她也曾熟讀,就如今日熟于運用殺人的短刀長劍。 貴婦慈愛地摸摸她的發(fā)際,又問了些可讀過書,可練過武,寫字丹青如何之類的問題,最后鄭重問她:“阿容,我今日收汝為義女,汝可愿意?” 她看看安府君,接著點點頭。安府君在她身后說:“義妹自幼失怙又失恃,今日得遇貴人,有再生之福,還望公主賜名。” 貴婦人轉(zhuǎn)頭又望向花園,嘴里喃喃:“汝本名容。老子曾云,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歿身不殆?!?/br> 隨即她望向阿容,鄭重道:“吾今賜你名為李知容,汝意下如何?!?/br> 她正要繼續(xù)點頭,忽聽見屋內(nèi)書閣暗處傳來拊掌之聲,一個僧人信步走出來,長身魁偉,容貌英俊,笑對貴婦說:“公主這名,起得甚好?!?/br> 安府君有時候也情商低得令人發(fā)指。(順便猜猜這個大和尚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