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逢春(微h)
(一) 那夜李知容睡了叁年來最為安穩(wěn)的一覺,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竹簾外春鶯啼叫。 李崔巍不在床上,若不是屋中陳設眼生,她甚至覺得昨夜種種是幻夢一場。 竹簾掀動,一個玉人神清氣爽地走進來,玉人手里還拿著一碗粥,卻是剛沐浴過、披散著頭發(fā)、半敞著衣領的李太史。 見她圓睜著眼坐在床上發(fā)愣,李崔巍欣慰一笑:醒了? 接著十分不見外地將碗送到她嘴邊,循循善誘:“手制的桂花羮,嘗嘗?!?/br> 李知容下意識地接過碗嘗了幾口,又下意識地點評一句:“尚可。桂花蜜不好,須用干桂花調上泉州的蜜柑。改日我教……” 說完才意識到現(xiàn)下是個什么情狀,李崔巍已經笑吟吟地接過碗,幾口喝完了剩下的粥,還空出手給她擦了擦嘴:“好,改日你教我?!?/br> 李知容想把頭埋進被子里,可想想昨天一時沖動的是她自己,只好拿出鸞儀衛(wèi)中郎將敢睡敢當?shù)臍馄牵瑺钏茷t灑地攏起頭發(fā)下床,卻發(fā)現(xiàn)昨日的衣服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樣子。 “李太史倒是走得瀟灑?!?nbsp; 李知容團著被子,橫眉怒目地看著李崔巍。 李崔巍在認真觀賞她的生動表情,半晌才站起去為她拿衣服,挑了件素色圓領袍扔給她,又故作守禮地轉身掀簾出門。 “也不瀟灑。昨夜容姑娘睡夢中也鬧騰得很,又是哭,又是咬人,是故李某寅時便醒來,用涼水沐浴了一番。” 她麻利地爬起來兩叁下穿好了衣服,一邊系衣帶一邊隨口問他:“為何用涼……” 說完才意識到什么,臉騰地紅起來。 李崔巍在簾外,背轉身裝作看風景的樣子:“自然是為了……敗火氣?!?/br> 半個時辰后,兩人終于貌離神合地騎馬出了門,今日不是休沐,因此還要去鸞儀衛(wèi)當值。昨夜結了一個大案,人證物證已提到了大理寺等候叁司會審?,然而此案牽涉到太平公主與許多宮禁機要,一不小心便會牽連甚廣,需要提起精神細細篩查。 他們都默契地不提昨夜的事。她隱約猜到,李崔巍大略是已知道了在他走后兩年,發(fā)生在她身上那一樁冤案的原委。然而,李旦又曾與他是同門,且救過他的命。 他知李旦是她的仇人么,若是知道,他對此是何打算,若是不知,又該不該讓他知曉? 不是不問,她只是怕一旦問出口,就再也不能回頭。 圣人擅自出宮是大罪,近日武太后正有廢帝新立的念頭,只是苦于幾個武姓叔侄都是朽木,不像李家兒郎個個芝蘭玉樹,壞也壞得有理有據(jù)。 若是她去告發(fā),不怕武太后找不出幾個莫須有的罪名將李旦貶到比他皇兄更遠的地方,但只怕她到時也會玉石俱碎。 縱使她能蚍蜉撼樹,借著強權重器將李旦拉入深淵,埋伏在朝野的帝黨也不會放過她。 更何況,此案還牽連到太平公主,武太后斷不會像其他皇室謀逆案一般,甩手讓他們去借題發(fā)揮。 鸞儀衛(wèi)是武太后豺狗,好用是次要,首要是聽話。 她需要等待,等待一個時機,能讓她堂堂正正地為阿翁雪冤,將仇人正法,還要找到生死不明的王將軍,在那之前,她得先活著。 (二) 鸞儀衛(wèi)所內露天攤著一塊碩大麻布,上面整齊排列著此案收集來的證物,只有數(shù)段麻繩、幾件血衣和帕子,還有一塊與之前所見樣式相同的拓片,上面整齊拓著朱紅的陀羅尼文的摩睺羅伽字樣。 院內,黑齒俊和無聞、無音正在翻檢清點證物,就連成日里神出鬼沒的“山”組統(tǒng)領崔玄逸也到場,拿著一塊帕子仔細端詳。 “發(fā)現(xiàn)時,證人皆被綁在天女尼寺中,因吸入了迷香,都未醒來。麻繩式樣南市常見,血衣是從證人身上替換下來的,多是麻繩勒傷,并無其他外傷?!?/br> 李知容接過麻繩觀察斷處的刀口,崔玄逸則將帕子遞給李崔巍:“這些帕子原是用于塞在證人口中令其噤聲,上面浸過迷香?!?/br> 李崔巍拿起聞了聞:“與我此前在春九娘處聞到的是一種,像是……蜀地的迷藥,攙了阿芙蓉,且用量不小?!? 眾人都看向無音。幾人中唯有她最擅制毒,且故鄉(xiāng)在南詔國,于蜀地風物更為熟悉。 她搖搖頭:“蜀地以阿芙蓉制迷香者古已有之,只是原料難得,多是由吐蕃和南詔經山路運過來,唯有兩京權貴之家才用得起,因此供應不多。但這批迷香用料甚費,若不是有豪富之家出資買下了今年的大批存貨,便是……” “便是有人特開了新商路,直接從吐蕃經南詔國,運了阿芙蓉進京?!?nbsp; 李知容接過她的話,只因她想起安府君那日在宴上,說自己經營蜀地生意。 她清楚地知道,她與安府君和豐都市的關系亦需好好整理一番。但她是狐族這件事,卻從未告與李崔巍。 涸轍之鮒。她心里暗嘲自己。 她將麻繩遞給李崔巍:“切斷這麻繩的刀口,不是普通百姓用的刀,是軍中才有的陌刀。” 李崔巍接過麻繩,狀似不經意地握了握她的手。這揩油的動作極快,李知容卻從脖子紅到了耳根。 她強行轉移話題,又抽出自己的佩劍與刀口比對:“鸞儀衛(wèi)所佩與千牛衛(wèi)相同,行大典時,佩錯金環(huán)首儀刀,又稱千牛刀,平日里防身用障刀,此刀刀身不長,刃口微彎,利于近身突刺,卻不能作戰(zhàn)前沖鋒之用?!?/br> “而陌刀唯有軍中精銳騎兵才有資格配備,因打制一把耗費甚巨,常是代代相傳。此類刀刃口不折,鋒銳無比,麻繩堅韌不易砍斷,尋常刀需磨幾下,用陌刀則輕而易舉,但斷面不似重刃般平直,乃是斜口。” 她舉起幾根麻繩的斷面比較,果然都是斜口。站在一旁的無聞也抽出佩刀,拿過一段麻繩試著劈砍了個缺口,也是斜口。 “這陌刀跟了我十余年,是幼時隨軍征吐蕃時,一位朋友所贈?!?nbsp; 無聞收回佩刀,又隱到一邊去。若說無音是一株看起來純良無害,實則有毒的芍藥花,無聞則是個天生的劍客,雖長了一張娃娃臉,卻少言寡語,平日沒事做就在一旁擦劍,唯一能跟他說上話的,只有無音。 背后的黑齒俊也湊上來附和道:“陌刀確是不常見。上回我見,還是九年前隨裴將軍討阿史那溫博。裴將軍曾師從前朝蘇定方將軍征高麗,軍中就常用陌刀。想彼時,程務挺便是憑那次的軍功,封了右武衛(wèi)將軍?!?/br> 程務挺已死在了四年前。因光宅元年的徐敬業(yè)謀反案中,他上書為宰相裴炎申冤,坐罪處死。 李崔巍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崔玄逸。黑齒俊不知道的是,這個平日一幅道士打扮,混跡在南市伎館的翰林院編修兼鸞儀衛(wèi)“山”組統(tǒng)領崔玄逸,原名叫程云中,是程務挺從前征朔方,在城中尸首堆里撿來收養(yǎng)的義子。 進了鸞儀衛(wèi)的,都簽過生死契。他們的命皆如槿花般朝開夕落,因此便格外珍惜春光。 “哦,還有一事。越王李貞那一處,最近動靜不小?!?nbsp; 黑齒俊從外衣里作勢掏信,卻半晌沒掏出來。軍中機要若丟了,不止是掉腦袋的罪。 一旁的無音突然戳了戳他,伸手遞過一封加了火漆的信:“是這個?” 黑齒俊連忙接過,點頭稱是,又回頭疑惑:“怎的在你那?” 無音淡然自若:“是黑齒中郎昨夜落在我房中的?!?/br> 眾人一時無語,無聞默默握住了劍柄,黑齒俊覺得背后一涼:“你義兄莫不是要殺我?!?/br> 無音繼續(xù)淡然自若:“他若真想殺你,早就動手了,何必等今天?!?/br> 李崔巍自己還滿頭官司,更無余心關注屬下們日新月異的感情動向,于是毫無人性地開始派任務:“黑齒俊,汝與無聞一道,去找黑齒將軍,問問軍中歷年的陌刀供應數(shù)量與存數(shù);無音,汝與崔學士一道,去各司調來歷年蜀地進出兩京運送阿芙蓉的商戶信息。若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商路,立刻傳信與我。我與容……李中郎去趟洛南惠和坊,見個證人;閆中郎……閆知禮呢?” 黑齒俊笑得十分欠打:“李太史不曉得么,閆中郎昨夜就未歸,聽說是在天女尼寺救了一位女子,一見鐘情,隨此女一道,往大理寺候審去了?!?/br> 李崔巍沉思片刻,道了句也好,便點點李知容的肩,示意她出門。李知容做賊心虛,溜得比兔子還快。上馬走了一路,快到惠和坊時才恍然大悟地想起問一句:“此番是來見誰?” 李崔巍挽了馬鞭向南指了指,坊門前有幾處闊大宅院,雖然門庭破敗,但依稀可見昔日是戶豪闊人家。 “太常寺樂工,定遠將軍安菩之子,安金藏?!?/br> “他是春九娘處的常客,春九娘死后,太常寺便多日未見他來過。我推測,那日在南市給你我下迷香者,便是此人。” (叁) 半個時辰后,他們從惠和坊到了城西的宗正寺。 此處本是保存李氏皇親戶籍名冊與天下道士名箓之處,只因李家尊老聃為先祖。但近年來因武太后尊佛抑道,宗正寺也跟著年久失修,門庭寥落。 李崔巍推開沉重院門,無人把守。院中荒草蔓生,中央是座兩層樓閣。 “李太史來過此處?” 李崔巍徑直走到樓前,掏出鑰匙打開了沉重銅鎖。 “初來洛陽時,李某曾在此處當值。” 木門推開,屋內竟窗門幾凈,像是經常有人來打掃。她隨他上了二層,此時已是殘輝夕照,落日灑金,照在小樓窗前的書案上。案幾上密密層層堆著書冊,還有一遍遍手抄的《太玄經》。 “信周其誠,上亨于天?!?/br> 她垂首看手卷上的字跡,是他的筆體?!?nbsp; 揚雄白首書太玄。李太史亦曾有此雄心么?!?/br> 他不語,轉身去陰影深處的成迭卷宗中尋戶籍名冊。她好奇地繼續(xù)翻動案幾上的書冊,迫切想知道,當年初來洛陽的李崔巍,是怎樣的一個人。 那成迭的書冊里,除了山川地勢圖,余下全是草擬的上疏,盡是他的筆跡。 試設銅匭論、試制舉論、策問論、貢舉改制論、試武舉論…… 桌前還放著堆摞成山的安西四鎮(zhèn)河川商道地勢圖。她展開一幅,上面皆以小字標注,駐軍幾何,歷任駐軍將領與部族統(tǒng)領名姓、商道數(shù)量、關隘裁設,另有安西都護邊防策論數(shù)章。 她不再翻下去,心中卻如點了燈一般,閃爍著小小火光。 在這乾坤顛倒、人人自危的無盡暗夜里,那枝她少時便傾慕、鐵骨錚錚的翠竹,并未被大風摧折,還在泥涂中摸索他的正道。 李崔巍找到了名冊,踱步朝她走來。她心中歡喜,卻只簡單問出一句,李太史,朝野皆議,鸞儀衛(wèi)是太后豺狗,你怨過么。 李崔巍笑了笑,將名冊放在案幾上,抬眼望向窗外,長空微青,東都萬家燈火漸漸亮起來。 “顯慶四年時,先帝與太后頒《姓氏錄》,五品以上給職事者,入《姓氏錄》。軍功五品以上勛官者,入《姓氏錄》。舊士族未任五品以上官者,除出《姓氏錄》?!?/br> “吾先祖是趙郡李氏,卻在李某先父這一輩,因無人在朝中任職,被除出《姓氏錄》。” 他在案幾前的高足凳上坐下,她便俯身坐在李崔巍腿上,好能看著他眼睛。 “然,李某心中,大為歡喜?!?/br> “太后根基不穩(wěn),為籠絡人心,提拔寒門士子,降黜士族,廣開言路。此機緣千載難逢,若能長久施行,可令天下英才,不復困于士族門第之桎梏?!?/br> “李某信武氏有帝王獨夫之心,能令變法不廢于一旦,故以身祭國器。至于能否功成身退……” 他看了李知容一眼,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皠?chuàng)鸞儀衛(wèi)之初,吾已存著死意。本想等太后殯天,就去九泉之下,與你相會?!?/br> “ 你原以為,我已死了?!?/br> 他吻了吻她額頭?!氨藭r,我找到了所謂證人證物,言汝已死,尸骨無存。彼時我只想,若以李某此生孤寂寥落、被朝野斥為太后走狗,能換得阿容在世,安好無憂,李某愿意?!?/br> 她長久地嘆息一聲,靠在他胸前,看著窗前的月。“生離與死別,若要二者擇其一,哪個更苦?” 他不答,只是緊緊抱著她。 李知容伸出手,細細描繪他的眉眼。現(xiàn)下的好光景,能有一分便是一分。她突然想起什么,開口問他:“李太史,阿容還不知你的字?!?/br> 李崔巍頓了頓,之后認真告訴她:“懷遠。” 她笑得眉眼彎彎,扭轉腰身,將臉對著他,小聲重復著他的字,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寶物:“懷遠。懷遠?” 她覺著這姿勢不甚舒服,又往前挪了挪。 李崔巍忽地握住了她的腰,要提她起來,語氣嚴厲:“下去?!?/br> 李知容:“?” 他又重復了一遍,像是在竭力忍耐什么:“下去?!?/br> 她終于意識到為何方才坐著不甚舒服,一個激靈跳起來,臉上又燒起紅暈。她的手放在案幾上,不經意又碰到他的手,兩人都像被燙了似地收回手。屋內寂靜,只能聽見兩人綿長的呼吸。 她下意識地又想要逃,轉身欲走,被李崔巍一把拽住,按在案幾邊。月光照在他幽深雙眼中,確是一幅好色相。 他仍舊握著她的腰。李知容手都不知該放在何處,只好放在案幾上。 他抬起她下頜,迎著月光,盯住她迷離雙眼。不吻她,卻更令她冰火兩重天。 “狐貍?!?nbsp; 他輕聲說。李知容驚了一下,抬眼看他。 “我說,你是狐貍,阿容?!?nbsp; 他喟嘆一聲,攏著她腰的手發(fā)燙?!皠e動,讓我抱一會?!?/br> 她心跳轟鳴,卻一動也不敢動,兩人就這樣靜默相擁著,月光中,有細碎灰塵飛舞。 (四) 樓下忽地傳來敲門聲,在寂靜中格外響亮。那聲音不緊不慢,她心中卻有種不祥預感。 她用手冰了冰發(fā)燙的面頰走下樓去,門扉開啟,門外站著的是幾日未見的安府君。 “阿容。” 他神色黯淡了許多,看見她,眼里的光閃了閃,又暗了下去。 他身后停著一架翠蓋青壁的馬車,四角青絲繩,黃金絡馬頭,騰云駕霧似的候在路邊。 她既已決意走另一條路,就應當與豐都市的牽扯、與安府君的深恩和嫌隙做個了斷。她不知要為此付出什么,卻不能不向前踏這一步。 “我隨你回去?!?/br> 她深吸一口氣,回頭看見站在身后的李崔巍,退后兩步,躬身深深朝他行了一禮,又朝他看最后一眼,點點頭,便轉身朝馬車走去,再不回顧。 李崔巍咬牙上前,卻被安府君伸臂攔住。待她上了車放下了車簾,安府君才俯首低聲發(fā)話,如同狼與虎相搏,兩人都暗自握住了腰間的刀。 “李太史,我不知你與阿容,有何舊情?!?nbsp; 安府君的牙齒咯咯作響,眼中金光燃燒。 “但叁年前,她渾身是傷、在長壽寺前只剩一口氣時,李太史并不在她眼前?!?/br> “是我救起她,醫(yī)治她,又用叁年,將她鍛成一把好刀?!?/br> “她是我的??v使折斷了,也要斷在我手上?!?/br> 李崔巍極力控著握刀的手,但想起李知容臨走時看他的眼神,她信他。 “阿容不是你的,亦不是我的??倒樱骼O自縛?!?/br> 安府君哂笑一聲,轉身便上了馬車。那鬼影一樣的華麗車駕倏忽間便消失在坊巷中。 月光將李崔巍的影子拉得很長,遠處,更鼓剛響過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