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闖宴(微微h)
(一) 天色將晚,雅席中也上了新酒菜。隱隱聽得外面堂中歌舞喧囂,想必賓客們已經(jīng)喝醉。 李崔巍還在想著如何能見到這九人的面容,卻發(fā)現(xiàn)座中賓客面色有異,頰邊都淌下大顆汗珠,不一會,竟有人不顧公主還在,當(dāng)眾脫起外衣,有人站起身離席四處亂走,有人跳起胡舞,還有人為他打起拍子,場面歡悅,卻透著詭異,如同眾人都齊齊被下了蠱一般。 他心中一驚,想起方才的酒,馬上抬頭看向公主: “酒中有五石散?” 五石散,從前流行于南朝世家中的一味藥,服用之后會通體燥熱,神志不清,常會做出放誕逾禮之事。當(dāng)時名士們?nèi)缛罴{車臨淵、裸裎而臥的軼事,多半都是服食五石散的后遺癥。 太平公主坦然點點頭: “五石散無色無味,又不似阿芙蓉難得,世家大宴上,常常用此助興,李太史難道頭回見么?” 接著她施施然走下主座,朝李崔巍走來,俯下身裝作朝他敬酒的樣子,手卻伸進他的衣領(lǐng),隔著一層里衣上下摩挲著他: “李太史,殺了你固然可惜,但我母后說過,再好用的臣子,若是不聽話,不如殺掉?!?nbsp; 她將酒杯端到李崔巍的眼前: “方才李太史耍了小聰明,沒有喝本宮的五石散?,F(xiàn)在,本宮要看著你喝下去,若不從令,我便派人,去殺了你那日去尼寺救出來的美人,你很中意她,是不是?” 李崔巍咬著牙,接過酒喝了下去,熱氣立時從四肢百骸散發(fā)出來。 “她是我的下屬,縱使我對她無意,也會去救。” 公主見他喝完,拍著手叫好,笑得殘忍又天真: “最好是如此,李太史。汝平日所為,盡是替太后借刀殺人之事,遲早要做替死鬼。若是某日你獲罪,那美人又如何能全身而退?還不如今日死在我這里干凈。大家都服了五石散,死了也不過是酒后誤殺?!?/br> 她又湊近了些,龍腦香一陣陣地漫過來,李崔巍不由得朝后退了退,屏住呼吸,默念《清靜經(jīng)》。 “或者,汝今日答應(yīng),做我的入幕之賓。今日汝所見所行,本宮便不再追究。” 她伸出食指,戳在李崔巍胸口?!霸捳f,我母后最喜長相仙風(fēng)道骨之人,譬如那明崇儼。李太史如此樣貌,當(dāng)真沒有入過鳳帷?” “假以時日,若是我母后果真做了皇帝,到時李姓諸王已被屠戮殆盡,武家兒郎們又個個不成材,你猜,誰能繼承這大統(tǒng)?” 李崔巍正閉眼調(diào)息,卻伸出手,一把拉開了公主的手。睜眼時,雙目澄明鎮(zhèn)定,看著她,一字一頓開口: “武太后從不折辱朝中有才之臣。公主此等心胸,比不上武太后?!?/br> 她氣急,揮掌就要打他,手腕卻被緊緊握住,李崔巍仍是毫不退讓地看著她。公主努力壓制心中怒氣,與他辯駁道: “我府中亦收攏不少清寒學(xué)士,我亦賑濟災(zāi)民、興修佛寺、資助……資助落魄皇親!我母后說過,論韜略膽識,她所有兒女中,只有本宮最像她。如何女兒便生來只能在宮闈,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才有能者得之!” 李崔巍放開了她的手,繼續(xù)打坐調(diào)息,只淡淡糾正道: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br> 公主起身,整了整衣袖,恢復(fù)了高高在上的語氣,那一瞬間,她的儀態(tài)像極了她的兄長李旦。 “李太史,你既不愿跟隨本宮,今日之椒房便是你的死地。” 她走至堂中拍了拍手,眾人一時安靜下來。她高抬手向李崔巍一指,冷冷道: “今日誰殺了李太史,本宮便重賞誰?!?/br> 接著她扭頭便走,兩扇沉重銅門突然自簾帷后緩緩?fù)瞥?,隨著一聲銅門中機匣合上的聲音,李崔巍回頭,只見余下的九人都抽出隨身的武器來,神情激動狂亂,如被放出籠的嗜血獸物。 (二) 李崔巍被關(guān)入椒房半個時辰之后,公主府門前來了個戴著幕籬的陌生女子,說有異寶進獻。 李知容策馬跑了一路,草草包扎的新傷又有些裂開,在公主府前交出孫過庭贈予的書冊后,咬緊牙關(guān)面色蒼白地等著,那公主府的朱紅大門像地府的入口,而她就站在門前,兩手空空地等著閻羅來宣判她是生是死。 門開了,一個慈眉善目的內(nèi)侍走出,說公主請她一敘。 她按捺住雀躍的心情進了門。縱使有一絲一毫的可能,她也愿意相信李太史還活著。 她跟隨內(nèi)侍進了宅院,遠遠地望見正廳內(nèi)華燈燦燦,人聲嘈雜,正是歡宴的時候。她希望踏進門時就看見他,腳步就更快了些。 然而她踏進正廳,看見的場景卻讓她腳步一滯。 室內(nèi)充滿了濃重香氣,各色異域香料的味道與酒氣混在一起,香到極致,反而化為臭腐。來參宴的貴客們都像是服食了什么丸藥,個個都神態(tài)異樣,放誕無狀,有狂歌縱酒的,有脫了衣服跳舞的,有與助酒歌伎摟作一團呷戲的,不少人還戴著面具,在燈燭映照下,有如地獄圖景般可怖。 她想要逃,卻努力定了定神,一個一個細細看去,卻都不是他。 “貴客是來獻寶,還是來找人?” 她猛然回頭,卻看見一個容貌酷似武太后的女子,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后。 此人應(yīng)當(dāng)即是太平公主。她行了叉手禮,之后即單刀直入地問: “恕在下唐突。公主可知,欽天監(jiān)的李太史現(xiàn)在何處。” 公主抬起她的臉:“將幕籬摘了。” 她想了想,還是摘了幕籬。公主看見她的臉,噗嗤一笑,隨即便又沉下臉來: “本宮給李太史發(fā)了拜帖,奈何……李太史并未到府,想是太史清高,不屑與我等廝混?!?/br> 公主又指了指身旁內(nèi)侍手中捧著的書帖: “這《書譜》確是珍品,本宮收了。改日回禮拜謝,送客?!?/br> 李知容攥緊了拳頭,在公主轉(zhuǎn)身離去時,開口朗聲道: “今年五月,洛北含嘉倉駛往博州的船,比往年同月,多了許多?!?/br> 公主的腳步頓時僵住,難掩震驚地回頭看著她。 李知容從懷袖中掏出一張紙,盯著太平公主: “公主,鸞儀衛(wèi)收上來的證據(jù)都在此。公主若是愿意,在下可一字一句,念給公主聽?!?/br> 半個時辰前,她騎馬趕到鸞儀衛(wèi),卻不見李崔巍,只看見眾人圍著閆知禮,地上擺滿了歷年兩京收繳上來的報關(guān)貨物記錄。閆知禮已經(jīng)兩天沒合眼,地上攤滿了算籌與揉皺的字紙。 摩睺羅伽案、阿芙蓉案,與今日的公主府香宴中,最蹊蹺的就是那幾個南市商戶。若是他們真與越州叛亂有關(guān),要收集證據(jù),只能從商路中貨物流通的數(shù)量變化入手。縱使李知容當(dāng)下去了公主府,手中沒有對方的把柄,要順利將救出李太史,也是難如登天。 于是,她與其他人一起等了數(shù)個時辰,才等到閆知禮算出了線索。果然,洛北含嘉倉內(nèi),兩月之內(nèi)進出洛陽與博州的商船多了數(shù)只,平日里都是運送海鹽與絲帛之類,近日卻開始改運糧草,管著這幾只商船的商號,恰巧都是此次參與斗香的公主府座上賓。而時任博州刺史的瑯琊王李沖,又恰巧正是越王李貞之子。 太平公主咬牙看著她,繼而哈哈大笑,朝身側(cè)拍了拍手,囑咐了幾句,頃刻間便出現(xiàn)了數(shù)十個衛(wèi)士,將廳內(nèi)東倒西歪狼藉遍地的賓客都攙了下去,又來了一隊宮人,將廳堂打掃得鮮潔如新。 “鸞儀衛(wèi)中果然藏龍臥虎。只是,李太史當(dāng)真不在本宮宅中,汝要尋人,怕只是來錯了地方。” 李知容深吸一口氣,舉目四顧,最后目光停在了公主身上。她心中先是一驚,接著又喜,開口時,卻冷靜如初: “公主,在下確信,李太史來過此處,且尚在公主宅中?!?/br> 公主揚起臉看著她,李知容卻伸手,說了句得罪,接著從對方肩上拿下一根頭發(fā),一根銀白色的頭發(fā)。 她看見公主臉色變了變,又接著說:“公主身上除龍腦香之外,還有極輕的白檀香氣,此香唯秘書監(jiān)會制。故而,李太史應(yīng)當(dāng)今日來過公主府。而鸞儀衛(wèi)的人自太史進府后,便在大門前守著,也未見太史出來過?!?/br> 公主不再掩飾,大方承認道:“李太史是在我宅中,然太史現(xiàn)已睡下了,汝要去我房中,瞧上一瞧么?!?/br> 她又上前一步,撥了撥李知容手中的頭發(fā):“這頭發(fā)與香氣,都在本宮身上,可見本宮與李太史……相談甚歡。汝為何不成人之美,改日再來?” 她仍是不挪步,索性將話說開:“鸞儀衛(wèi)今日,活要見人,死要見尸?!?/br> 公主沉默地看著她,繼而神經(jīng)質(zhì)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淚從眼角流出來。李知容被她笑得頭皮發(fā)麻,卻執(zhí)拗地戳在原地,一步不挪。 “好,本宮今夜就放手讓你去找。只怕是找到時,你的李太史,已不是李太史了?!?/br> 她抬腿便走,卻不是出門,而是朝廳堂更深處走去。 她記得他身上白檀的味道。廳堂中氣味混雜,難以分辨,但越往內(nèi)室里走,氣味越少,可分辨的機會就越大。若是他沒有離開這闊大宅院,她搜遍各個角落,定能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 她像個傻子一般四處嗅聞,翻檢地上可疑的東西,全然不顧四周宮人們嘲笑的眼神。她撥開一處又一處紗簾,直到站在一扇沉重黃銅大門前。白檀的氣味在此處被放大,一陣一陣地順著門縫飄出來,伴著一絲血腥氣。 她按上銅門,門紋絲不動,應(yīng)當(dāng)是掛上了鎖。她將耳朵貼上去,門內(nèi)寂靜無聲。 “公主,勞駕,將此門打開?!?/br> 她心中怕極了。然而比起見到門后的場景,她更怕再見不到那個人。 “這門后關(guān)的,不過是本宮豢養(yǎng)的豺狗。開了門,會咬人。汝真的要看?” 公主輕輕叩了叩門,輕描淡寫地問她。 “要看?!?nbsp; 她執(zhí)拗地站在門前,額頭貼在門上,像快要喪失最后一點力氣。 公主招了招手,有宮人上前,她吩咐了幾句,那人便又隱入黑暗中。頃刻過后,銅門發(fā)出巨響,接著便一點點向左右打開,門后的光霎時照亮了幽暗的內(nèi)室。 她看見李崔巍獨自一人,袒露上身背對著她,在堂中打坐調(diào)息。四周點滿燈燭,將他通身照得雪白。 地上墻上則鮮血遍布,傷者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被切成兩半的面具散落在各處,他身旁的地上,插著一把帶血長劍。 她還未出聲,卻聽見李崔巍先開口,聲音不似平常一樣沉穩(wěn),卻像是喝醉酒一般: “李某今年春日,也算見過些許好風(fēng)景。如今赴死,也不算遺憾?!?/br> 她看見他還活著,即刻放下心來,像是全身卸了力一般,只輕聲開口問了一句,李太史,你可有受傷? 他回頭站起,恍如隔世地望著她。接著一把將她拉進懷里,顧不得身處何地,雙臂力道之重箍得她生疼,她心跳如鼓,手卻不知該往哪里放。他身上無處不燙,如同煮沸的雪。 她十分故意地咳了一聲,李崔巍才反應(yīng)過來,將她猛地轉(zhuǎn)了個圈背對他,聲音是難得的羞怯:“唐……唐突了?!?/br> 她只是笑著轉(zhuǎn)身,將自己的外袍利落脫下,甩手扔進他懷中,身上只著練武時穿的深色便衣,大踏步出了門。 李太史拿著她外袍,眼里有藏不住的笑意,隨即披上外袍,快步追上她。 公主尚在門外,只是瞧著兩人走過。李知容卻停下,將之前拿出的所謂證據(jù)遞到公主手中: “這紙上所寫的,并不是什么證據(jù),只是在下手抄的《太玄經(jīng)》。真正的文書已遞到太后手中。今日之宴,請公主且就當(dāng)它是一場尋常斗香便罷,想太后亦不會為難公主?!?/br> 太平怒極反笑,眼睜睜看著他倆走出門廳,卻也無可奈何。 他們走出了公主府,李崔巍便一把橫抱起她。鸞儀衛(wèi)的車駕早已在門口等了許久,駕車的是黑齒俊,看到兩人衣衫不整、渾身掛彩地出來,喜上眉梢之余,忙叫等在街口另一側(cè)遠遠看熱鬧的崔玄逸走近些看熱鬧。 李太史將她抱進車中,才發(fā)現(xiàn)她身上的血痕與蒼白臉色,眼神霎時慌亂,緊張地看著她: “阿容,你是如何回來的,為何會受傷?” 她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來,此時又撐不住昏睡過去,倒下之前,尚在拽著他衣袖,認真岔開話題: “打個架而已,為何要脫衣裳?公主身上,如何會有李太史的香?如何會有李太史的頭發(fā),嗯?” 話還沒說完,她就又昏了過去。故而沒有聽見李崔巍的回答。 “其實,我方才在椒房,還有一句話未曾講?!?/br> “李某此生,想要什么,從來不能如愿,除了你,阿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