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朱顏
(一) 是夜,她將證物放回鸞儀衛(wèi)案卷室后,方才想起又忘了拿酒。思前想后,又順原路回了上陽宮苑。 月色正濃,梅園中所見之人無不成雙成對。她想起方才的虛鳳假凰,心中復(fù)雜難言。 彩云易散琉璃脆,相忘于江湖,或許才是幸事。 她終于在殘席中找到最后一壇未開封的高昌葡萄酒,喜出望外,正要搬走,背后卻伸出一只手,先行拿走了那壇酒。 她正要回頭去搶,卻看見一雙狡黠的碧眼,是方才幫了她大忙的頗黎。 “我找你許久,你去了何處,李中郎。” 他語氣里似乎有埋怨,讓李知容不自覺地理虧起來。 她正在思索如何回答,卻看見他直接破了壇子的泥封,兀自端起酒壇喝了起來。 她急著上前去搶,對方卻一個閃身,朝梅園外走去,邊走邊喝,眼見一壇酒要被他喝掉一大半。 她氣急,跟在他身后試圖要回剩下半罐,一回頭卻被捂上了嘴: “小聲點(diǎn),前方有宮人?!?/br> 這宮中秘辛太多,她也不想惹禍上身,撞上什么不能看的,連忙轉(zhuǎn)身就走,卻被拉住。 “怕什么,隔著墻呢?!?/br> 她這才發(fā)現(xiàn)前方濃密樹蔭里掩映著一道宮墻,那人聲就是從墻里傳出的。她仔細(xì)一聽,卻驚得打了個激靈。 是太平公主,和當(dāng)今的皇帝李旦。 頗黎不知天高地厚,竟撥開了樹叢,瞧見宮墻處有一道裂隙,恰巧可望見對面的場景,連忙低聲喊她過來看。 夜闌人靜,對面的聲音分外清晰。她聽見除了太平和李旦之外,不遠(yuǎn)處還有孩童嬉鬧的聲音。出于好奇,她大著膽子朝里看了一眼。 宮墻內(nèi)月光如洗。李旦還如從前一樣,面色透著常年幽閉之人才會有的病態(tài)蒼白,神態(tài)卻不再咄咄逼人,慵懶地靠在榻上,看著遠(yuǎn)處兩叁孩童在宮人的陪伴下嬉戲玩耍。在他身旁的榻上,坐著太平公主。 她不無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對兄妹的互動自然而親昵,宛如一對夫妻。 太平在往一只梅瓶里插花,李旦抓著她的另一只手賞看,竟是一幅歲月靜好的圖景。李知容聽見太平問皇帝: “阿兄,這些孩子中,會有你我的么。” 李旦沉默良久,才開口道:“朕所有的子嗣,都是太平你的?!?/br> 她笑了起來:“那我要過繼叁郎做我的長子,阿兄可愿意?” 李旦不再說話,只是凝神望著遠(yuǎn)處。太平凄涼地笑笑:“不過是玩笑而已。但我當(dāng)真喜歡叁郎。這孩子與你最像,風(fēng)姿卓絕,不甘居人之下。日后說不定,是他做皇帝?!?/br> 李旦忙低聲訓(xùn)誡道:“莫要胡說?!?/br> 她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我在此處說的,那一句不值得千刀萬剮?便多說了一句又能怎樣,王公貴胄,如今都是朝生暮死的蜉蝣罷了。” 她抬頭望著一輪圓月:“李旭輪,李令月。阿兄是旭日當(dāng)空,我是流光皎潔。我們本是天生一對。若是命定不能在一起,我便改了我的命?!? 李知容聽得入神,沒發(fā)現(xiàn)身旁的頗黎在聽到這一句時,神色微怔。 李旦起初沒有聽懂這句話的意思,忽然,他像想起什么似地,扳過太平的肩膀,辭色俱厲地問她: “太平,千萬不可為了我去勾結(jié)亂黨?!?/br> 太平緊張道:“阿兄知道什么了?” 李旦霎時惱怒起來:“你當(dāng)真做了蠢事?” 她怒氣攻心,壓低了嗓子連聲質(zhì)問皇帝:“ 什么是蠢事?英國公清君側(cè)時,你不出頭;裴相被斬,程將軍被賜死關(guān)外,闔家上千口流放充奴,你裝聾作??;如今豺狼當(dāng)?shù)溃∪说弥?,圣人若是再垂拱而坐,天下就要易主了!?/br> 李旦氣極,手中的梅枝被咔嚓折成兩段。然而他最終還是平靜下來,神色冰冷:“他們自己找死。我只要你活著?!?/br> 太平雙頰流下淚來:“為何?阿兄,從前你不是這樣的。先皇還在時,你曾發(fā)誓,要做大唐的圣主,如今怎么變得這般怯懦?” 他像被觸了逆鱗,聲音陡然大了起來: “不要提先皇!” 這一聲驚到了不遠(yuǎn)處的宮人們,他們忙帶著皇子們惶恐離去,關(guān)上了院門。 李旦瑟縮起來,像是怕冷般抱緊雙臂。太平不再說話,只是緊緊抱著他,拍著他肩膀撫慰。 “阿兄,太平要你活著,更要你身為李家的男兒、大唐的皇帝活著。若是你我活得如同蠕蟲一般,那我寧愿去死。” 李旦漸漸平靜下來,兩人相擁著久久不言,直到李旦開口: “太平,我曾與人盟誓,若是能保你平安,我可以不做皇帝?!?/br> 太平忽地起身,扇了皇帝一巴掌,這一掌在寂靜夜空中清脆響亮。 “阿兄,你這是賣國。” 李旦如同一具失去靈魂的軀殼般坐著,毫無反應(yīng)。之后,他像聽了什么笑話一般,捶床大笑: “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你以為這李家的天下,不是買賣得來的么?!?/br> 太平像看著陌生人一般看了他許久,最終昂起頭來,朝她阿兄行了君臣之禮。 “過去二十四年,是太平糊涂了。從此以后,阿兄不必再照拂太平,你我各行其道?!?/br> 她抬頭時的神色堅定狠厲,儼然是第二個武則天。她最后深情地看了他一眼,那莊嚴(yán)的臉色上現(xiàn)出一絲柔情,如同面具裂開一道縫。 “萬望圣人,保重龍體?!?/br> 她走之后,李旦便如同一堵?lián)u搖欲墜的墻被抽掉了最后一塊礎(chǔ)石,力不能支地倒坐在榻上。 (二) 李知容與頗黎無意間撞見了這驚天的宮闈秘聞,連忙抄近路匆匆趕回了梅園,又七拐八拐回到了麗景門。站在宮城與皇城的交界處,李知容驚魂未定地長出了一口氣。 身旁的頗黎倒是極淡定,拍著她后背幫她順氣: “在下自從來了東都,倒是開了許多回眼界。” 她心中還在整理方才聽到的訊息?;实鄯讲耪f,他曾與人盟誓,用皇權(quán)交換公主平安無事,難道就是那日與安府君的盟約?如此一來,皇帝與豐都市曾做過交易,而安府君與皇帝聯(lián)盟,所圖為何? 她想起在與十殿閻羅試煉時,安府君曾說過的話。他要為邊關(guān)流民和冤死的忠臣討一個公道,可什么是公道? 她正胡思亂想著,頗黎的聲音卻在耳邊響起: “下雪了?!?/br> 方才還是皓月當(dāng)空,突然間又雪落紛繁。潔白的雪落在地上,仿佛能遮住世上一切骯臟、丑陋、不可言說的過往。 她笑了笑,伸手接了一片雪花: “是啊,下雪了。如此看來,嗣雍王倒是能識天象。他方才還囑咐我早些回家,說要變天了?!?/br> 頗黎冷笑一聲: “他是當(dāng)年與廢太子一同流放,又在宮中常常挨打,一身舊疾,每逢天氣不好時,就渾身疼痛。故而朝中都傳言說,此子能識天象?!?/br> 她打了個冷戰(zhàn),抬頭看他:“你如何得知?” 頗黎打了個哈哈:“啊,司賓寺可是人多嘴雜的地方,知道這些個故事并不奇怪。李中郎不知道么。” 她不理他的信口胡沁,帶著他朝宮外走。此時已是宵禁時分,若是沒有南北衙的軍令,誰也不能出宮,她只能好人做到底,帶他一同出去。 大街上空無一人,唯有飛雪飄揚(yáng)。他們騎著馬,好似行走在幻境中。 她突然沒頭沒腦地開口: “頗黎,你可相信這世上有神怪妖魔?!?/br> 對方點(diǎn)頭:“我信。” 她回頭,恰好他也在看她。那雙瑰麗的碧綠眼睛仿佛能讀懂她的心,讓她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那你怕么。譬如說,狐妖?!?nbsp; 她清了清嗓子,接著問道。 對方停住了馬,認(rèn)真看著她:“只要了解,便不會怕。若狐妖是我的親人,我不僅不怕,還會倍加關(guān)愛?!?/br> 他又策馬走近她幾步,兩人在寒天中呼出的白汽幾乎連在了一起: “容姑娘若是不信,可以試一試?!?/br> 她嚇得連連擺手:“不不不了?!?/br> 對方爽朗大笑,執(zhí)鞭指向前方:“方才喝了你一壇好酒,在下賠給你。煩李中郎跟我去取一趟。” 她才想起來今夜所來為何,忙點(diǎn)頭答應(yīng)。不知為什么,她對這個不著調(diào)的司賓寺主薄有種天然的親近感,像是許久之前就認(rèn)識一般。 他們縱馬越過天津橋,又穿過數(shù)條街巷,最后在城南的一所大宅前停下。他取了酒出來給她,又指指宅門:“我父母早亡,家中只有我一人。你若是得空,可以常來坐坐。” 他說得落落大方,李知容也只好點(diǎn)頭答應(yīng)。誰知他又補(bǔ)了一句: “若是你沒有空,我亦可時時去宮中找你?!?/br> 她疑惑地看他,正對上他閃閃發(fā)亮的眼睛,就像當(dāng)初她看李崔巍時那樣。瞬剎間她明白了,這個康國人,對她有意思。 她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苦笑著拒絕他:“鸞儀衛(wèi)事務(wù)繁忙,怕是會招待不周?!?/br> 對方也不氣餒:“那么,你若是想找個酒rou朋友,隨時可來找我。” 她喜歡他的瀟灑,于是爽快答應(yīng)了邀約。 回到李宅時天色已泛魚肚白,她打著哈欠開門,卻嚇得差點(diǎn)清醒過來。 李崔巍一宿沒睡,正在院里練字。地上鋪滿了大大小小的字紙,卻都是《清靜經(jīng)》。見她回來,他抬頭夢游似地看了她一眼,卻一言不發(fā)。只是在她經(jīng)過他身邊時,開口問了一句: “今夜晚歸,有何要事?!?/br> 她思前想后覺得實(shí)在沒有必要報備,但出于本能,還是開口報備了一下: “去一友人家,取了一壇酒?!?/br> 李崔巍接著又問:“是頗黎?” 說完,即將手中的紙又揉成一團(tuán)。 她散開頭發(fā),兀自打水去洗臉:“是?!?/br> 清晨酒意泛起,她昏頭昏腦的,也不知為何有些怨氣,又多嘴補(bǔ)了幾句:“我并未發(fā)現(xiàn)他有何可疑之處。只是普通的粟特商人罷了,父母均不在洛陽,自己在城南住著,也怪孤單?!?/br> 李崔巍字也不練了,直接將筆擱在一旁,拂袖回了上屋。 她覺得此人今日忒奇怪,但也懶得繼續(xù)琢磨,也回房睡覺去了。 (叁) 那之后,頗黎經(jīng)常來皇城找她,若是她早早交接畢任務(wù)回家,他就騎馬帶她去城南玩耍,看山看水,賞花喝酒,散心談天。兩人獨(dú)處時,他往往極守規(guī)矩,仿佛彼此真的只是酒rou朋友而已。 如此過了數(shù)月,連李知容都快要信以為真,以為頗黎只是背井離鄉(xiāng)在洛陽太過孤單,只是需要一個投緣的朋友。況且,她總是會不由自主地信任他,仿佛兩人已經(jīng)認(rèn)識許久一般。 轉(zhuǎn)眼又是洛陽叁月,春柳嫩如絲。 牽機(jī)毒案主犯依然沒有查清,隔壁的新開獄內(nèi)卻日日都有新案犯被押來,慘叫聲與血腥氣彌漫在麗景門上空,引來群鴉盤旋,徹夜不息,如同詛咒。 自從上回她夜歸撞見李崔巍之后,他們又許久沒有再見,已幾乎形同陌路。她也漸漸說服自己,既然李太史鐵了心與她一刀兩斷,她也最好瀟灑放手。 直到那日恰值休沐,她與他都在衛(wèi)署中,上陽宮中卻傳來詔令,命太史令李崔巍入宮見太后。 他像是早有準(zhǔn)備一般,面不改色地接旨,卻在將要出門時,破天荒地走到正在翻檢案卷的李知容面前,對她低聲說了一句: “我若是沒有回來,牽機(jī)毒一案,你萬不可接手?!?/br> 她驚疑地抬頭,恰與他四目相對,看他一幅要去慷慨就義的樣子,她忍不住拉住他袖角,又多問一句: “會回來嗎?” 李崔巍黯淡了許久的眼在那一刻亮了一亮,繼而朝她鄭重點(diǎn)頭: “會回來。” 他入宮后不久,太平公主府又送來拜帖,邀請北衙各衛(wèi)的年輕將領(lǐng)們至城北公主府打馬球。她推脫事務(wù)繁忙婉拒了,但事實(shí)上,鸞儀衛(wèi)手中的案子在近半年內(nèi)大多被新開獄搶去,她又不想干坐在官署中,就早早出了院門,朝宮外走去。 逆著陽光,她即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宮門外停著一輛裝飾浮夸的馬車,車旁一個烏發(fā)碧眼的風(fēng)流男子,正半倚在車轅上沖她吹口哨: “上車?” 她揚(yáng)鞭策馬,跑在他前頭,朝他一揚(yáng)下巴: “若是能追上我,我就上你的車?!?/br> 隨即她大笑著策馬先行飛馳出去,頗黎駕車追在后頭,兩人一路越過天津橋,沿著寬闊的定鼎門大道朝南,一路掠起無數(shù)柳絮和行人的春衫,引得一眾行人側(cè)目。 和頗黎在一起時,總是快樂的。 臨近上巳節(jié),坊市內(nèi)到處都在售賣郊祀的器具與衣物,滿眼輕紗綾羅、茶器香具、絹花錦花。她如同誤入百花深處,看得入神,一時迷失了方向。 等她回過神來時,前方卻是一扇虛掩的柴門,那小院有些眼熟,她聽見院中有石斧敲擊的聲音。 她推門進(jìn)去,四壁空曠,滿園飛絮,院中坐著陳子昂,在鑿一塊碑。 她無聲地走到他面前,見碑上寫著《率府錄事孫君墓志銘》。 “嗚呼!君諱虔禮字過庭,有唐之不遇人也。幼尚孝悌,不及學(xué)文;長而聞道,不及從事……獨(dú)考性命之理,庶幾天人之際,將期老而有述,死且不朽,寵榮之事,于我何有哉?志竟不遂,遇暴疾卒于洛陽植業(yè)里之客舍,時年若干?!?/br> 之前四壁貼著的字紙竟全都蕩然無存,只剩下滿滿叁堵墻上一層層堆迭的練字痕跡,筆走龍蛇的草書《千字文》。 陳子昂獨(dú)自拿著錘子與刻刀,親自為他的忘年交刻著墓志銘。最后一個字刻完時,他歪坐在地上,李知容伸手接過了他掉落在地的刻刀。 “為何?” 她千言萬語,匯成兩個字。 陳子昂抬頭看見是她,先是掩袖啼泣,接著又大笑起來。 “李中郎,自你走后不久,公主府便來人,說孫錄事墨書甚好,要高價買去玩賞。孫錄事不愿,公主府家奴就強(qiáng)行擄走了他家中所有藏書、碑帖和墨跡。他怒氣攻心,當(dāng)場吐血,不幾日就去了?!?/br> “他一生寒素,惟愿有朝一日,能靠書道揚(yáng)名立萬。卻不料成名之后,權(quán)貴高門看得起他的書道,卻仍舊看不起他?!?/br> 陳子昂站起,最后看了一眼那石碑:“可那又如何,他拼死也要做到的事,終究是做成了。元常既歿,墨妙不傳,君之遺翰,曠代同仙!” 她僵立在當(dāng)?shù)?,一時無話。 他今日一身戎裝,倒像是要去遠(yuǎn)行的樣子?!皷|都已是傷心地,在下不日將隨軍去往居延海,李中郎保重?!?/br> 她攔住他: “孫錄事的書帖,現(xiàn)仍在公主府么?!?/br> 院門前傳來另一個洪亮聲音: “今日公主府打馬球,拔得頭籌者,即得孫錄事《書譜》一冊?!?/br> 她回頭,見頗黎倚在門邊?!皠傇谑猩蠁柕玫南?,要去么?!?/br> 她忽地想起今早送來鸞儀衛(wèi)的拜帖,心中一緊。公主是在讓她去,也料定了她會去。 李知容俯下身,輕輕拂拭掉墓碑上的石屑,在孫過庭的名字前看了一會兒,站起身拍了拍陳子昂的肩膀: “待我拿回《書譜》,回來拜祭孫錄事。” 公主府是整個東都除皇宮外最宏偉壯闊的構(gòu)筑。除占據(jù)一坊數(shù)百口人家之地的府邸之外,在寸土寸金的洛水南側(cè),還有一坊之闊的馬球場與園林。 她跟著府中家僮到了馬球場,頗黎也跟在她身后。 “你是如何進(jìn)來的?”她按捺不住好奇,還是開口問他。方才在門口通傳時,那家僮只看了頗黎一眼,就放了他進(jìn)來。 他笑了笑:“若我說,我這雙眼睛能蠱惑人心,李中郎可相信?” 狐族的世界她看不見,因此也不會相信。在他所踏足的地方,所有狐族都臣服于血統(tǒng)的約束,強(qiáng)者朝更強(qiáng)者低頭,例如方才替他們開門的家僮,即是個混血狐族。這就是他能從茫茫人海中辨認(rèn)出大多數(shù)狐族的原因。然而在李知容這個九尾啞狐面前,他體內(nèi)狐血的凜然威勢變得毫無作用。 他承認(rèn),與李知容在一起時,他也是自在的。 到了馬球場,場上已有不少紅袍錦帶的少年郎在奔走追逐,場邊觀賽的涼閣里坐著高官貴胄,她一眼就望見了太平公主。在她身側(cè),坐著那日見過的嗣雍王和一位容貌秀麗的女官。她想起,那是曾有一面之緣的上官昭儀。 她徑直走至賽場前,遞上名刺,就去換了束袖,綁好發(fā)帶,牽了馬就上場。 上了場才發(fā)現(xiàn),今日馬球有兩場,頭一場的優(yōu)勝者可得孫過庭的《書譜》,而下一場的優(yōu)勝者可得先高宗時一位狀元郎的詩稿一冊。 場上意氣風(fēng)發(fā)的多是不學(xué)無術(shù)的世家子,聽了還有這等好彩頭,個個躍躍欲試,想要連奪兩魁,好回家去炫耀。 見她上場,太平公主朝手下耳語幾句,不多時后,她這一場的對手中幾個較瘦弱的都被替了下去,換了一批魁梧敏捷的,隊(duì)形整飭,一看即是軍營中的驍士。 看臺上的頗黎看見那幾張新面孔下場,暗暗握住了腰間佩刀,面露殺意。太平公主這是要借打馬球的幌子,置李知容于死地。 臺下的李知容也心知肚明,然而她只是遠(yuǎn)遠(yuǎn)朝看臺上的頗黎一笑,做了個手勢,讓他放心。 鳴鑼時即開賽。在緊張等待鳴鑼時,她聽見身旁的兩人在竊竊私語。其中一人說,這一場的《書譜》沒什么意思,下一場的彩頭才有趣。聽聞寫那詩稿的狀元郎是個早卒的,長安應(yīng)試奪魁之后,歸鄉(xiāng)沒幾年便死了。聽聞他的獨(dú)子,便是欽天監(jiān)的太史令李崔巍。 她心中轟地一響,想起從前他講過的故事。這詩稿,說不定是他能尋到的,他父親留在世上為數(shù)不多的紀(jì)念。 她暗暗咬牙,心中飛速盤算著今日如何能連勝兩場。此時鑼鼓已響,場上霎時塵土飛揚(yáng)。 (四) 自北周起,貴族們打馬球都承繼了胡地鮮卑的余風(fēng),野蠻暴烈,不辨親疏,只有輸贏。若是碰巧與賽的王族們都好勇斗狠,馬場上死了人也是常事。 且不論硬木制成的球桿本就是殺人的武器,單就比拼騎術(shù)而言,一旦被挑落下馬,后果不堪設(shè)想。 然而她并不是尋常的北衙士兵、太微城里吃空餉的世家子。她是熟稔各類拼殺戰(zhàn)術(shù)的刺客,是隨王將軍習(xí)武多年的隴西刀術(shù)傳人,是鸞儀衛(wèi)“風(fēng)”組的首領(lǐng)。 今日根本不是馬球賽。場上揚(yáng)起的沙塵只是為了掩住觀者的耳目,她已被團(tuán)團(tuán)圍困,數(shù)根馬球桿在她前后左右重重落下,想要將她擊下馬,或是將她的坐騎打傷。 看臺上眾人屏住了呼吸,只有頗黎神色鎮(zhèn)定,眼底卻怒火熊熊。 這些雕蟲小技,比起十殿閻羅根本不足為提。他只是憤怒,憤怒于他們竟敢將她當(dāng)作籠中困獸,設(shè)這樣的局,只為掩人耳目地殺死她。 他不能饒恕。 場上的李知容將手中馬球桿當(dāng)作長槍,已挑落了數(shù)人。但場上對手仿佛連連不斷,她一定要趕在坐騎被打傷之前將馬球控在自己身前,堅持到這場結(jié)束。 然而下一瞬,她的馬發(fā)出一聲嘶鳴,前蹄受傷跪倒在地,險些將她甩出去。她抓緊韁繩一個飛踢,將最近一人踹下馬,搶坐在另一匹馬上,又甩手用球桿帶倒數(shù)人。 一刻,二刻。她額角的汗水汩汩地流淌下來,喉嚨中有血腥氣。她想起在院中揮毫?xí)膶O過庭,想起他顫顫巍巍將畢生心血托付給自己的樣子。 不應(yīng)如此,世間事本不應(yīng)如此。 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她平直握起手中球桿,如同揚(yáng)眉劍出鞘。 鑼鼓再響,場上塵埃落定。風(fēng)住云停之時,紅衣束發(fā)的李知容仍舊穩(wěn)穩(wěn)坐在馬上,身上大小多處淤青與擦傷,盛大陽光潑灑在她身上,仿佛加冕。 眾人爭搶的馬球仍在她腳邊,這一場李知容勝。 看臺上,唯有一人站立起為她鼓掌,卻不是頗黎,而是上官昭儀。 她孤寂的掌聲回響在狼藉遍地的賽場上,如同投石入水,驚醒了臺上各懷鬼胎的眾人,也開始稀稀落落地鼓起掌來。 頗黎卻面色陰沉。 方才在極危險之時,他已準(zhǔn)備出手,要用幻術(shù)揚(yáng)起沙塵迷了場上余下幾人的眼睛。然而他忽然聽到身旁仕女的閑聊,說那第二場的彩頭,竟是李太史父親生前的遺稿。 那么這一局,她最好不要得勝。 敗了也無妨,他會替她出氣,讓臺上臺下參與此事的人都吃盡苦頭。 他收了手,咬著牙作壁上觀,然而她贏了,卻是慘勝。他看見她左腿上被刺出一道深深血痕,急需醫(yī)治,下一場怕是連上馬都困難。 這正遂了他的愿,然而他心中沒有一絲愉快的感覺。 (五) 第一場她贏了,但她并不打算下場。 臺上一陣sao動,她卻只是撕下衣角破布將創(chuàng)口簡單包扎了一下,舉手示意仍要再賽。 公主挑眉,立即吩咐再開新賽。場上又換了一批新的武人,嗜血的觀眾都激動起來,甚至有人開始暗中下注,押她這一局勝算能有幾成。 頗黎仍在席上等待。 他在計劃如何才能讓李知容乖乖下場,或是讓她盡快輸?shù)暨@場比試。 她可以隨心所欲,但要在他容忍的范圍內(nèi)。 然而就在此時,看臺上有一個男子起身,在眾人肅靜的目光中走入場中,換上騎裝,走到李知容身邊。 是嗣雍王李守禮。 幾年前橫遭大難,舉家被貶為庶人,如今又被召回京城軟禁在宮中,所有人都以為,這位看起來病懨懨的舊王孫大概命不久矣。 龍被拔了指爪,也不過是人人可欺的爬蟲。 然而他此刻筆直地站在馬上,綠鬢朱顏,行止瀟灑,讓人不禁追憶起當(dāng)年章懷太子李賢的風(fēng)姿。 他朝她善意地笑笑: “許久沒有打過馬球,技藝生疏,這一場,還勞煩李中郎幫襯了?!?/br> 她沒想過有人會下場幫她,心頭一暖: “那是自然?!?/br> 鳴鑼開場。 李守禮的馬球打得比她想象的要好,兩人配合默契,一守一攻,不多時就占了上風(fēng)。 場上有了皇親貴胄,原先出手狠辣的對手也不敢造次,她終于可以堂堂正正地賽一場,心中極為舒暢。 場上不再風(fēng)沙飛揚(yáng),有來有回,看得觀眾們頻頻叫好。 眼見他們快要獲勝,看臺上的頗黎眉頭緊皺,下一瞬場上即沒來由地起了一陣旋風(fēng),迷了眾人的眼睛。 鑼鼓恰在此時響起,風(fēng)沙停下時,馬球卻落在了對手那一邊。 這一局是她輸了。 但她已盡力,況且還有人愿意助她,她也輸?shù)锰谷?,故而只是朝李守禮抱歉地笑笑,兩人即下了場。 她回到看臺上,卻沒有找到頗黎。 嗣雍王被太平公主留下,公主似乎面色不善。她不知李守禮今日為何會幫她,只覺得此人云山霧罩,讓她琢磨不透。 她換下騎裝正要走,卻被攔了下來,回頭時,卻是上官昭儀。 “李中郎今日,做得很好?!?/br> 她從袖中掏出一方絲帕,借著幫她擦臉上灰土的空當(dāng),走近了與她低聲耳語: “望日后,你我能在朝堂上并肩而立,共商國是。” 她琥珀色的眼睛在太陽下閃爍,李知容在那一瞬似乎照見了從未見過的光,預(yù)示著她此前未曾想過的另一種活法。 她也從小通讀兵法韜略,經(jīng)歷過大小戰(zhàn)陣,熟習(xí)大唐與突厥、吐蕃的作戰(zhàn)習(xí)慣與武器差別,若她是個男子,此時怕是已隨軍出征過不知多少回,也可有軍功、有封賞、有田地家宅,有史載碑銘。 但此刻她只是苦笑一聲:“在下不過是機(jī)緣巧合,在軍中得了個虛銜罷了?!?/br> 上官昭儀將絲帕放在她手中: “虛權(quán)也是權(quán)。若是想要,就牢牢握住。若是有人將它奪走,就去搶回來。若對方是虎狼,你便要做更兇狠的虎狼。太后創(chuàng)立新朝,需要肱股之臣。此是千年難遇之變局,望李中郎不要妄自菲薄?!?/br> “你本是天縱奇才,為何要因自己是女子,就向庸人低頭。那功名,本就該是你的?!?nbsp; 上官昭儀的眼神有銳利鋒芒,她心中震動,捏緊了手中絲帕。 她朝李知容最后笑了笑,端正行禮之后,便翩然離去。她收好了絲帕,回頭時發(fā)現(xiàn)頗黎就站在看臺邊,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她。 走近時,他狀似無意地伸出手,遞給她一卷書冊,卻是方才她沒有得到的那卷狀元郎的舊詩稿。 她拿過詩稿翻了翻:“你是如何拿到的。” 頗黎輕描淡寫道: “得了詩稿那人,是建安王?的門客?!?/br> 她在場上拼死也沒有得到的詩稿,卻在此時輕輕松松被他拿在手中。不知為何,她心中有說不出的疲累,只將詩稿又塞給他: “不是我得的,我不要?!?/br> 對方碧綠的眼睛里閃過少有的慌亂。見她要走,又一把拉住她: “為何生氣?” 她輕輕掙脫開,勉強(qiáng)笑了一笑:“沒有生氣,只是累了?!?/br> 在那個瞬間,頗黎頭一回覺得易容是個麻煩事。他們還不相熟,越是迫切地想擁有她,就越是離她越來越遠(yuǎn)。 但愈是如此,他就更加不想放手。她的不屈與執(zhí)拗,都只會增加他征服這只獵物的興趣。 “那么,在下今日便告辭。但明日是我生辰,李中郎一定要來?!?/br> 她疑惑:“生辰?” “粟特的習(xí)俗,男子二十四歲生辰時,要宰殺牛羊,喝燒酒。我在洛陽沒有親友,你若是不來,我便只能獨(dú)酌了。” 他攏袖吸了吸鼻子,風(fēng)一吹,確實(shí)有幾分蕭瑟的意味。李知容看不下去,拍了拍他肩膀: “哪有讓兄弟獨(dú)自過生辰的道理。明日我一定帶上好酒登門?!?/br> 頗黎眼神晦暗,卻裝出高興的神氣,親密地搭上她肩,出馬場之前,他便趁李知容不注意,隨意地將那詩稿擲在一個無人角落。 他們走后不久,另有一人將那詩稿拾起,那人卻是嗣雍王李守禮。 (六) 李崔巍已在上陽宮武太后的議事殿中站了兩個時辰。 武太后在大殿另一端的帳中與薛寺主下棋。殿中空曠,落子的聲響清脆可聞。 許久之后,武太后才開口: “李太史,你說我這一子,應(yīng)當(dāng)落在何處?” 李崔巍沉吟了一會,才開口道: “先前已舍了一子,這一步若再舍一子,便再無退路?!?/br> 話音未落,武太后一把掀翻了棋盤,大大小小的棋子如同玉珠滾落遍地,四周宮人皆俯首退下,瑟瑟發(fā)抖。唯有薛寺主鎮(zhèn)定如常,俯身去撿拾掉落在身邊的棋子。 “這便是你不再追查牽機(jī)毒一案的理由么,李太史?” 她抬手,遮擋在面前的珠簾一層層被掛起,太后端坐在御榻上,薛寺主退立在一旁。 李崔巍不言,只是鄭重行了一禮,作為肯定的答復(fù)。 太后低眉,只是撫摸著手中余下的一枚棋子。良久才長嘆一口氣: “李太史,朕何曾怕過死。你如此為我考慮,卻是看輕了朕的籌謀?!?/br> 這句嘆息與李知容從前的話太過相似,讓李崔巍心中驚了一驚。他抬頭看了一眼這個跟隨了數(shù)年的君主,終于開口: “牽機(jī)毒一案主謀,確是如太后所想。但此事亦牽涉到安西四鎮(zhèn),不可不慎。” 太后哈哈大笑:“朕的子女想殺了朕,已不是什么舊聞,有何可避諱。只是他做得太不謹(jǐn)慎,竟被你抓住了錯漏,未免令我失望。想他幼時,卻比現(xiàn)下要機(jī)警靈巧得多?!?/br> 李崔巍看了一旁的薛寺主一眼,未及太后示意,薛寺主便自行退下。 李崔巍這才遞上折子:“據(jù)鸞儀衛(wèi)所得之人證物證,牽機(jī)毒案確與東宮舊人有關(guān)。起初,大福先寺沙門原與罪臣裴炎過從甚密,裴炎下獄時,曾將裴宅舊藏安西商路圖交與他保管。隨后不久,那沙門便飲毒酒而死,商路圖卻不在他的僧房中,卻是在東宮舊人、南市春九娘宅內(nèi)。鸞儀衛(wèi)幸在春九娘死后不久,在其房中搜到了此圖。而恰巧,另一位昔日的豫王府樂工、安菩之子安金藏亦在追查此圖?!?/br> “但第叁樁牽機(jī)毒案,卻有許多蹊蹺。” “裴伷先死時的金杯,刻著內(nèi)府二字。賜毒之人不可能如此不慎,此杯當(dāng)是裴伷預(yù)先備好,只待飲毒酒時換上?!?/br> “他預(yù)知了自己的死法,亦知道殺他的人是誰。鸞儀衛(wèi)排查了東都所有王府與宮中的金器規(guī)制,唯有舊豫王府所打制的一批金杯,與此物相同。先前兩人,皆是自殺,而裴伷先卻故意留了物證,提示真兇為何人?!?/br> “若說此中有結(jié)黨,那么裴伷先,便是這幾人中的叛徒。但他為何叛,在下還未曾查清?!?/br> 武太后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朕的推斷,與你相類。唯有一疑點(diǎn),你未曾奏明?!?/br> 他沒有抬頭,卻暗暗握緊了拳。 “太平公主亦參與此案,你為何不奏?!?/br> 他不言。太后將手中最后一顆棋子擲在地上,那棋子骨碌碌直滾到李崔巍腳邊。 “鸞儀衛(wèi)那孩子,叫李知容的,朕想來,當(dāng)是你的故人?!?/br> “你當(dāng)年違背師命,孤身一人下天臺山,來長安助朕創(chuàng)設(shè)鸞儀衛(wèi),是為了她罷?!?/br> “十六年前,朕與先皇為了救太平,曾破了祖訓(xùn),求仙丹于昆侖山,與山中的妖族結(jié)下了仇怨。數(shù)年前,朕的不肖兒為替太平續(xù)命,又隨商船去了會稽郡。據(jù)說那次,他當(dāng)真尋得了一個女子,是妖族的后人?!?/br> “李太史是會稽人,那女孩兒又與你年紀(jì)相仿。你與她,當(dāng)是情誼頗深?!?/br> 李崔巍只是垂首站立,太后卻笑了起來: “朕見她第一眼時,便認(rèn)出了王將軍的刀法。也是湊巧,朕當(dāng)年尚在大明宮時,聽聞過王將軍遇仙,起死回生之事?!?/br> 她看著殿中沉默如磐石的李太史,眼神中有幾分悲憫: “你拒不供出太平,是怕觸了圣人的逆鱗,再加害于那孩子,是不是?” 窗外已是夕陽西下,殘陽如鮮血,涂滿檐角與闌干。他站在一地鮮血中,一言不發(fā)。 太后起身,聲音拔高了一些,回蕩在殿中: “李太史此回隱瞞案情不報,違反律例,責(zé)令跪省,無令不得出?!?/br> 她隨即轉(zhuǎn)身離開,路過他身邊時,如同自言自語般,拋下一句: “朕為建立新朝,舍得殺死親生的子女。李太史若是當(dāng)斷不斷,就不配再做這鸞儀衛(wèi)的統(tǒng)領(lǐng)?!?/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