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這讓她覺得自己像神,從而可以短暫地忘記自己身為人的失敗。 現(xiàn)在奏折看完,一天中最有意思的事情便已結(jié)束。她又從云端跌落凡塵,變成那個已經(jīng)在這世上活厭了的姜雍容。 “父親只是交代我不要損了姜家的門風(fēng),不想我先嫁兄再嫁弟。父親的話我總是要聽的,對不對?”姜雍容說到這里停了停,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說話也變得這么累人,每一個字都要用很多力氣才能從喉嚨送出來,“至于陛下,他是天子,滿朝臣工一起諫言,他不能不聽,以后大概也不會來了吧。” 魯嬤嬤一聽,眼中的淚又要淌出來了,遮掩著道:“紅豆羹冷了,我給主子熱熱去。” 還沒轉(zhuǎn)身,就聽得外面宋太妃宛如洪鐘一般的聲音:“雍容啊,來打牌吧,三缺一!” “……”姜雍容一聽打牌就頭疼,吩咐魯嬤嬤,“就說我身體不適,睡下了。” 魯嬤嬤點點頭,走到外頭,以完全不弱于宋太妃的聲量,響亮地道:“來了來了!我們家主子最喜歡打牌了!她在屋里呢,太妃快請!” 姜雍容:“……” 三位太妃對外出席重要場合時,走起路來顫巍巍一步三搖,闔宮的人只覺得她們已經(jīng)在棺材旁邊晃蕩。但私底下熟了姜雍容才發(fā)現(xiàn)她們一個比一個健旺,走起路來身輕如燕,比她強多了。 這不魯嬤嬤話音才落,三位太妃就進了她的門,她剛來得及把奏折箱子合上。李太妃和趙太妃就一左一右挽住了她:“小姑娘有品味,世上哪有比打牌還好玩的事?走走走,我們那里已經(jīng)燉下了上好的燕窩,咱們打累了就吃,吃累了再打!” 姜雍容道:“太妃娘娘請恕罪……” 但太妃們哪里會容她把話說完,三名太妃就像一陣風(fēng)似地把她攝了去。 思儀要跟上伺候,宋太妃還道:“用不著你,有我們呢!” 思儀目瞪口呆,望向魯嬤嬤。魯嬤嬤倒是長出了一口氣,露出這兩天以來第一個笑容。 主子太冷清了,有人來鬧一鬧才能添點人氣。 沒有陛下,有太妃們也是好的。 姜雍容不喜歡打牌,尤其不喜歡和老太妃們打牌。 要問原因,那和她不喜歡和三歲小孩子玩石子是一樣的道理。 以一贏三對她來說毫無難度,真正難的是如何不著痕跡地輸,還要輸?shù)镁鶆?,讓三人贏得不分軒輊,三位太妃才能開懷。 等到姜雍容不想陪了,便會放開手腳贏上一通,直把老太妃們贏得臉色發(fā)綠,翻本無望,牌局便會結(jié)束。 照往常的習(xí)慣,大約是戌時二刻左右。 于是魯嬤嬤和思儀便像往常那樣,在戌時準(zhǔn)備好熱水熱手巾,薰?fàn)t里添足了炭,只等姜雍容回來。 可這一次,都快到亥時了,熱水也添了三回,姜雍容還沒回來。 按說姜雍容心情不好,只有早回來,沒有晚回來的理。魯嬤嬤不禁有些訝異,同著思儀過來接姜雍容。 哪知太妃宮中燈寂火滅,三人都已經(jīng)睡下了。 聽說姜雍容沒回宮,三人都嚇了一跳:“斷沒有的事!雍容戌時不到就回去了。” 魯嬤嬤心里咯噔一下。 姜雍容自從懂事起就沒讓大人cao過半分心,永遠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從沒出過一絲岔子。 她再開口時聲音已經(jīng)有一絲發(fā)緊:“她走的時候說了什么沒有?” 三位太妃互相望了一眼,宋太妃道:“也沒說什么吧……我們原要派人送她回去,她說不用,反正近,她正想一個人走走。” 李太妃點頭:“對對對,她說想走走?!?/br> 趙太妃道:“她還讓我們別擔(dān)心?!?/br> 魯嬤嬤越聽,一顆心越往下沉。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太妃寢殿的,回到清涼殿的時候,險些被門檻絆了一跤。 “思儀,快!”她扶著門,急道,“快去找孫通!” 孫通是姜安城留在羽林衛(wèi)里的心腹,專聽姜雍容調(diào)用。他是個五品郎將,正在巡防值夜,一聽之下連忙安排人各處去找,又急命人給姜安城報信。 消息傳到姜家的時候,連姜原都驚動了。父子倆都有皇宮行馬之權(quán),世稱“朝馬”,深夜奔馬會驚擾宮中,原是大忌,只是此時兩人也顧不得了。 因為魯嬤嬤哭著道:“是我的錯!我原該看好她的,她人已經(jīng)不對了,我怎么還能讓她一個人!”哭得肝腸寸斷,流淚道,“小姐!我對不起你!” 馬蹄聲響徹在宮中,三位老太妃睡不著,裹著斗篷,互相握著手,神情緊張。 “這是怎么回事?” “怎么這么多人?” “就是說,雍容不是住冷宮的么?怎么弄出這么大動靜?” “沒事吧?” 三人說著,集體嘆了口氣,眼巴巴地望著門外:“阿天怎么還不來!” 門外夜色深深,這個夜晚將注定尤為漫長。 * 姜雍容醒過來了。 窗上一片極其明亮的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好一會兒之后,眼睛才適應(yīng)這明亮的光線,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間朝南的屋子里。 屋子里的陳設(shè)簡單,所有的家具都是結(jié)實而潔凈,既沒有雕花也沒有螺鈿,在陽光下泛出一層溫潤的光澤。 這種光澤通常需要一個勤勞又愛惜它們的主人才會有。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來。 姜雍容立即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 “還沒醒?!币粋€女子的聲音壓得低低的。 “姑奶奶不是說天亮就能醒的嗎?”一個男子的聲音道。 “許是太累了呢?走走走,讓她睡吧。”女子的聲音里透著一絲爽朗,還有一絲憐惜,“晌午再來看看。” “請留步?!苯喝蓍_口道。 正打算離開的一雙男女站住腳,轉(zhuǎn)過了身。 他們的眉眼有幾分相像,一望過去就知道是姐弟。jiejie約有二十五六歲,正是風(fēng)姿綽約花開飽滿的時候,那一身尋常的藍布衣衫根本裹不住里面的玲瓏身段,一雙吊梢眉斜斜上揚,眼睛水汪汪的,望過來時直有風(fēng)情萬種。 弟弟則大約十七八的樣子,身量還沒有完全長開,眉清目秀,猶有一股少年人的青韌。 見她醒來,女子都是滿面喜色:“哎喲,姑娘醒了!” “這是……哪兒?”姜雍容試圖坐起來,然而一動就頭暈,女子連忙扶住她,“快別動,姑奶奶說給你吃了藥,藥勁還沒過呢!” “……”姜雍容上一瞬的記憶還是自己在陪太妃們打牌。 她并不想打,所以一開局就毫不留情,一直在贏。 但太妃們卻全然沒有著急,大家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閑天,問她這兩日都在做什么,問她阿天怎么沒見。 太妃們一慣如此八卦,她以往對付八卦的法子是四兩拔千斤,或是含笑不語。這次就是簡單明了,“沒做什么”,“不知道”。 她以為太妃們看得出她的厭倦,但好像高估了太妃們的眼力見。太妃們不單不覺得掃興,反而彼此交換了一個十分興奮的眼神,又輸了幾局牌之后,宋太妃說要吃點燕窩壓壓驚,緩緩手氣。 一碗燕窩遞到姜雍容手里。 她拿出應(yīng)付魯嬤嬤的精神,勉強吃了三口。 燕窩燉得糜爛而柔滑,只是好像隱隱有股淡淡的苦味。 不過她并沒有放在心上,因為最近她吃什么都覺得嘴里發(fā)苦。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她一睜眼就躺在了這里。 “這里是小梁巷,我夫家姓梁,你叫我梁嫂好了?!迸诱f著,上下打量姜雍容,一邊打量,一邊嘖嘖嘖,“哎喲,瞧瞧這模樣兒,別說姑奶奶心疼你,就是我看著也怪心疼的。你放心,你的事我們一定辦得妥妥的,絕對不會讓人追查到!” 姜雍容問:“令姑祖是誰?” “就是宋太妃呀?!绷荷┑?,“我娘家姓宋?!?/br> “……”姜雍容,“不知令姑祖要你們幫我什么事?” “嗐,不就是你和阿天的婚事嘛!” 梁嫂給她一個“你甭說了我們都知道”的眼神,“你是侍奉過先帝的人,和一個羽林衛(wèi)情投意合,只因為身份所限,沒辦法長相廝守。姑奶奶大發(fā)善心,不想看你在宮中孤獨終老,想成全你們兩個,所以偷偷地將你送出宮來?!?/br> 梁嫂說著,嫣然一笑,“我這人啊,最看不得有情人不能相守,什么狗屁規(guī)矩管他去死。你只管安安心心住在這兒,我連吉服都替你準(zhǔn)備好了,等阿天一來,你們就可以拜堂成親!” 第27章 . 給臉 第一個弄死你 姜雍容見過小梁巷, 在平京城的輿圖上。 父親的書房里有兩幅輿圖,一幅是大央的,一幅是京城的。 在奉完茶, 父親與大臣們閑談的時候,她的視線便會去看輿圖。 一街一巷, 一城一池,皆在圖上。 小梁巷在太學(xué)后門斜對角, 在輿圖上是細而短的一小截, 她是看了四五遍的時候才注意到。 現(xiàn)在她就站在小梁巷之中, 天陰欲雪,她頭戴帷帽,帽上垂下來的輕紗遮住了臉, 由宋均陪著去相國寺求簽。 求姻緣簽。 這當(dāng)然是借口。 梁嫂得了宋太妃的交代,無論如何也不放她離開。但即將與情人私下成婚的準(zhǔn)新娘心中忐忑,想求神佛保佑一下姻緣,當(dāng)然是人之常情,梁嫂也能理解。 京城的輿圖清晰地印在姜雍容的腦子里。 出了酒鋪就是小梁巷的尾巴上, 再往前走便是太學(xué)的后門, 再往前兩條街,便是京兆府。 京兆府再往北, 過了朱雀大街, 便是皇宮。 她必須在父親找到她之前回到清涼殿, 然后當(dāng)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她實在想不明白風(fēng)長天平時給三位太妃灌了什么迷魂湯,能讓太妃們做到這一步。 如果她只是一個無寵的前皇后, 這么被私下弄出宮,大約也沒人會放在心上,等了幾天不見, 尚宮局胡亂報個暴病身亡便敷衍過去了。 太妃們一定是這樣打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