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現(xiàn)在風長天要封她為后，已經(jīng)將她推上了風口浪尖，父親第一個要尋回她。

    太妃們絕不會是父親的對手，父親一定會尋著蛛絲馬跡找到她，區(qū)別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快要離開小巷的時候，兩名男子抱著酒壇同她和守均擦肩而過。

    他們一般地穿著錦袍，但袍子穿得松松歪歪，像是半點也不怕冷，露出一線結(jié)實的胸膛。

    兩人肩上皆扛著一只大酒缸，連缸帶酒少說也有五十六斤，酒缸上貼著一個大大的“梁”字。

    另一手則拎著一只圓滾滾的小酒壇，酒壇上貼著一個大紅鮮明的“喜”字。

    “……這家的酒可真不賴，雖然比不上咱們的燒刀子，但比旁的那些可強多了！”略瘦一些的那個道，“老板娘也不賴，長得好看，還送咱們喜酒喝?！?/br>
    壯實些的那個聲音也沉厚一些：“說起來都怪老大太狠，花姐讓捎的三壇酒，一壇也不給我們留，全拿走了?！?/br>
    “老大也是太久沒喝著，饞得狠了?！笔菪┑哪莻€說著，拿腳踹了他的小腿一記，“要不是老大把酒拿走了，咱們怎么會認得這么漂亮的老板娘？”

    另一個發(fā)出“嘿嘿”的笑聲。

    他們的步子邁得又快又大，轉(zhuǎn)眼便走遠了。

    宋均的手在袖子里握了起來。

    梁嫂甫一過門丈夫就死了，她獨力支撐著酒鋪，給公婆都送了終，還把弟弟接到身邊，不可謂不能干。但一個女子將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終究要承受些風言風語，像這兩個酒客嘴里不把門的閑聊，便是那些言事的來處。

    宋均正處于最驕傲最敏感的年紀，比任何人都更痛恨這些滿嘴胡說八道的酒客們。

    “宋公子，你是太學生么？”姜雍容問，風吹起宋均的衣擺，露出底下的半截青袍，那是太學獨有的青矜。

    “是?！彼尉?。

    雖有怒氣，但能克制得住，聲音還頗為穩(wěn)定。

    姜雍容點點頭：“令姐手上有銀錢，肯為你打點，令姑祖位居太妃之尊，對上面也說得上話。宋公子，你好生向?qū)W，將來定有青云之路，可以好好照顧令姐。”

    一句話戳中了宋均的心事，他忍不住道：“若是有一天能如阿容jiejie所言，我一定不會再讓我jiejie拋頭露面，受此委屈?！?/br>
    姜雍容心道以梁嫂的性情，只守著后宅一畝三分地，說不定才是委屈。她道：“宋公子，你若想前程無礙，得享所愿，從前面路口便尋一家書肆，坐上一兩個時辰，然后回家。如果有人找到尊府，你們就說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不知道。”

    宋均一呆，愣愣地看著她：“可是jiejie交代……”

    “令姐不知道我的身份，不知道她在做一件極其危險的事，甚至連令姑祖也沒有想到此事牽連甚大，一旦我在宮外被人發(fā)現(xiàn)……”

    姜雍容的話還沒說完，前面街頭忽然有喧嘩聲傳來，幾名當差在街上看到年輕女子便上前攔住，請進了不遠處的一處茶樓。

    茶樓里一定有認得她的下人或?qū)m人，這樣的人不會少，至少會在京城安排上百處這樣的地方，將街頭看見的適齡女子帶上去辨認。

    姜雍容臉色一變，后退一步。

    那幾人當中，有京兆府的捕快，也有姜家的府兵。

    這明顯是父親的手法。

    不用畫像，因為不能聲張。

    但絕不低調(diào)，雷厲風行，織就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wǎng)，沒有一條魚能從網(wǎng)中脫逃。

    “他們是在找jiejie嗎？”宋均也看到了，立刻道，“jiejie請跟我來?！?/br>
    這里到底是他的地盤，姜雍容跟著他穿過一條小巷，叩響了一扇院門，門里人問道：“誰？”

    這個字一入耳，姜雍容便怔了一下。

    “先生，是我。”宋均道，“先生快開門?！?/br>
    院門很快打開了。

    門開處，院子的主人穿著一身淡青色長袍，以一支白玉簪挽發(fā)，沒有戴頭盔也沒有穿鎧甲，露出一副清秀面容。一身儒雅清剛的文士逸氣飄然出塵。

    林鳴。

    林鳴的目光落在姜雍容身上，也微怔了怔。他自然看不到姜雍容的臉，但宋均知道他的規(guī)矩，從來沒有帶過外人來。

    “先生見諒，我實在是不得已才帶這位jiejie來避一避，這位jiejie是——”

    宋均像是對林鳴十分信任，眼看就要和盤托出，巷子那頭忽然傳來號令聲響：“你們幾個，去那邊，你們幾個，跟我來這邊?！?/br>
    林鳴一把把宋均和姜雍容拉進了院子，輕輕地關(guān)上院門，沒有發(fā)出一絲引人注意的聲響，然后低聲喝問宋均：“怎么回事？她是什么人？”

    姜雍容將帷帽上的輕紗掀起，露出了整張面孔：“林大人，又見面了。”

    林鳴的眼睛倏然睜大。

    耳邊已經(jīng)傳來拍門聲，和那些在街頭上帶人的相互配合，這一隊人馬正在挨家挨戶搜查。

    沒有時間多說了。

    “宋公子，你快回去?！苯喝蒿w快交代，“記住我的話，你們從來沒有見過我?！?/br>
    宋均還有些猶豫，覺得自己不能在這么危險的時候?qū)⑺龗佅?。林鳴卻是立刻明白了其中利害，左手打開半邊院門，右手就把他推了出去。

    宋均踉蹌一下到了巷子里，門已經(jīng)從里面關(guān)上了。

    這一下立即吸引了姜家府兵和捕快們的注意，十幾道目光向他望過來，宋均忍不住一個哆嗦。

    但下一瞬他們就沒有再管他了。

    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二十上下的年輕女子，美貌，極其美貌。

    院內(nèi)，姜雍容只來得及極其簡略地把事情說了一遍，然后道：“林大人想不想保住宋家姐弟？”

    林鳴：“娘娘此話何意？”

    “林大人昔年以詩書畫名揚京城，本宮是仰慕林大人的才華，私下來求畫的?！苯喝莸?，“本宮是自己出的宮，跟任何人都沒有關(guān)系?！?/br>
    “娘娘一句話，可是要將臣拖入火坑了。”林鳴咬牙，“到時姜大人第一個會要臣的小命，陛下則是第二個?！?/br>
    姜原對外是堅決反對女兒再嫁，但看起來并沒有瞞過林鳴的眼睛。

    姜雍容嘆了一口氣：“你可以拒絕?！?/br>
    “開門！”

    院門被拍響。

    林鳴深深看了姜雍容一眼，那表情就算再克制，姜雍容還是看出了他在“把她推出門去”和“干脆掐死她”之間徘徊。

    但最終他還是去打開了院門。

    姜雍容沒有意外。

    在天牢的時候，哪怕是生死之際，林鳴的臉色也平靜如水，沒有一絲波瀾，但此時望向宋均的眼神卻充滿關(guān)切，宋家姐弟對于他而言顯然十分重要。

    姜雍容就站在院中，看著推門而入的姜家府兵與捕快，感覺到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私下求畫又如何？

    父親一手遮天，為了將她捧上后位，一定會為她遮掩。

    林鳴的擔心其實并不存在。

    若是除掉林鳴，反而是欲蓋彌張，更容易落人口舌，父親不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

    只有讓一切維持在原本的樣子，才能顯得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在府兵們的質(zhì)問聲里，姜雍容緩緩摘下了帷帽。

    陰沉沉的天光，仿佛因為這帷帽下的臉而明亮起來。

    府兵和捕快們都愣住了。

    那坐在茶樓負責認人的老仆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

    ——別什么人都帶過來。一定要美的，極美極美的，等你們遇到一個美得讓你們挪不開眼睛的。那估計就是了。”

    他們當時覺得簡直是廢話，對他們找人根本沒有絲毫幫助。

    但是現(xiàn)在他們忽然都明白了。

    “這、這位姑娘，能不能跟我們?nèi)ゲ铇亲咭惶?？”領(lǐng)頭的府兵忍不住有幾分結(jié)巴。

    “不必了?！苯喝莸溃拔揖褪悄銈円业娜?。為我準備馬車，我要回宮?！?/br>
    領(lǐng)頭的道：“上頭交代，人找到了之后即刻送回姜家。姑娘，如果您是我們要找的人，那就跟我們走吧。還有這位爺，也麻煩跟我們走一趟?！?/br>
    上頭的原話是：“不論她和誰在一起，把那人一起帶來。”

    “姜家……”姜雍容低低地吐出這兩個字，搖了搖頭，“我不會去的?！?/br>
    “這個，上命難違，小的們要是有什么失禮的地方，您老別見怪?！鳖I(lǐng)頭的府兵說著，緩緩拔出了刀。

    姜雍容笑了。

    笑得極其溫柔，極其靜美。

    她向著刀尖走去，一步，一步，緩慢，輕盈，絲毫沒有遲疑，那神情不像是走向一柄利刃，而像是走向一朵剛剛開好的花。

    領(lǐng)頭的府兵只知道要找一名女子，找到之后怎么帶走的問題根本沒有考慮，因為一名女子而已，就跟小雞似的，一拎便拎走了，難道還能有什么麻煩？

    然而現(xiàn)在他才明白，能讓家主大人下死令全城搜索的人，怎么可能那么輕易就被他帶走？

    “你、你別過來……”府兵的聲音打顫，握刀的手也在打顫，一步步后退。

    “砰！”

    院門在此時發(fā)出一聲巨響，兩扇門板轟然倒下。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府兵和捕快們刀立即一致對外。

    門外，首先映入眾人眼簾的是一條腿。

    這條腿被包裹在鎧甲之中，極其修長。門板落定之后，它方才緩緩地、穩(wěn)穩(wěn)地收了回去，與它的另一只同伴站在了一起。

    來人依然穿著全副羽林衛(wèi)鎧甲，頭盔下的面容英俊而深邃，他朝那名領(lǐng)頭的府兵勾了勾手指：“過來。爺給你臉，第一個弄死你?！?/br>
    第28章 .  怪癖   實在是社稷之福

    姜家的府兵護衛(wèi)姜家, 風家的羽林衛(wèi)護衛(wèi)風家，這兩幫人馬都是裝備一流脾氣一流的大爺。京兆府尹的公案前，每個月都有這兩起人打架的案子擺在上面。

    正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那府兵在姜雍容這里發(fā)抖的毛病頓時好了，又恢復了一名姜家府兵應有的威風, 中氣十足地喝道：“姜家辦事，閑雜人等——”

    一語未了, 人已經(jīng)發(fā)出一聲慘叫, 如風箏般飛起, 直撞進廳上，廳內(nèi)咣咣當當一連串響，也不知道砸壞了多少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