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他揉了揉緊鎖的眉心,欲回長定殿公務(wù)。 子時(shí)一刻,裴瀾放下筆,黃花梨木案上的茶盞已然涼透了。 他下意識道:“跟了孤這么久,就是這么伺候人的?” 話完他脊背一僵,抬眼望去,暖黃色的燭光下,大理石地面一片透亮,門前纮玉和顧忍正持劍守夜,四下靜謐,殿內(nèi)除卻他空無一人。 心臟處驟然一陣刺痛,太子抬手捂著,盯著那盞茶,靜靜看了許久。 殿外,小顧將軍沖纮玉努了怒眉毛,低聲道:“殿下自言自語一晚上了,我猜,這次他是來真的。” 纮玉瞥了他一眼,糾正道:“好好守夜?!?/br> 小顧將軍“嘁”了聲:“難道你不好奇嗎?阮姑娘好歹跟咱們相處這么久,我心里已經(jīng)都把她當(dāng)成未來的太子妃了呢?!?/br> “噓?!崩€玉手指抵唇,往殿里瞅了一眼,見太子仍舊盯著那茶盞失神,謹(jǐn)慎道:“別說了,讓殿下聽見,我可不想去西大營cao練去。” “你真不好奇?”小顧將軍瞪了瞪眼睛。 纮玉微皺眉,不再理他。 能不好奇嗎?可好奇有命重要? 接下來的東宮日子繁瑣而又低沉。太子整日不是召見大臣便是來往于圣人的書房,大理寺獄,刑部等地。 唯獨(dú)沒有再踏足那個(gè)地方。 纮玉和顧忍都猜,梨苑那樣讓人傷神的地方,殿下怎么可能還再去。 正想著,長定殿里間傳來淡淡的吩咐聲:“備車,出宮。” 兩人面面相覷,心中頓時(shí)“咯噔一聲?!?/br> 他們猜得不錯,一片轔轔之聲過后,墨色華蓋的馬車緩緩?fù)T诶嬖烽T前。 太子下了車,纮玉拿鑰匙去開門。 “咯吱”一聲,大門緩緩打開。 入目處的梨樹只留光禿禿的樹干,假山后的水池里魚兒所剩無幾,只有幾尾肥碩的錦鯉不知疲倦的游蕩著。 不過半月未來,便已這般蕭條。太子看著眼前的景象,心臟狂跳,只覺得不論看向哪里,皆有她的影子。 纮玉解釋:“殿下,這院子如今是劉嬤嬤一人在打理著,您今夜要住在這嗎?我讓她安排一下?!?/br> 太子沒聽見一般,繼續(xù)朝里走。 月璃閣仍舊保留著初時(shí)樣子,小姑娘曾用過的一件都沒留下。 黃花梨木的拔步床,上邊絲衾疊得整整齊齊,紫檀木梨紋魚桌,并著兩個(gè)紅木圈椅,案上的海棠花早已凋零成枯葉。 月影倒影在楹窗上,太子坐在了阮菱曾用的妝奩前,修長的指節(jié)輕輕一扣,首飾“嘩啦,嘩啦”兩聲散落一桌。 他捏起一枚玉釵,腦里不可避免的回憶著,這是在金陵他著顧忍買了哄小姑娘開心的。 顧忍說小姑娘在首飾鋪?zhàn)雍退我馔砥鹆藸巿?zhí),被人奪了喜歡的美玉,他聽后掛不住面子重新買給她的。 視線右移,是一枚海棠鎏金步搖。她喜歡粉色,也喜歡海棠花,這也是他賞賜的。 再看過去,太子心臟不可避免的開始疼痛。 他闔眼,微微嘆了口氣,他送出去的東西,她一樣沒帶。 是了,如今她是長平侯府的四姑娘,外祖家是東京城赫赫有名的沈氏。她本就生的尊貴,又怎會缺這些東西呢。 他起身,重新坐到素日公務(wù)的書桌前,硯臺墨痕干涸。如今他再執(zhí)筆,身側(cè)卻無紅袖在旁添香。 活了二十三載,他第一次嘗到了為愛磨頓心腸,錐心刻骨的滋味。 他自認(rèn)生為太子,從小就在學(xué)會如何做一位受人敬仰的帝王,儲君。今日之前,他仍舊認(rèn)為自己的心要裝得下萬民。 可他錯了。 楚朝太子的心廣闊,波瀾,能容得下黎民百姓??膳釣懙男暮苄?,小到只能容下一個(gè)人。 “阮菱?!?/br> “阮菱,你放肆了?!?/br> “阮菱,過來?!?/br> 這間小小的屋子,他曾無數(shù)次倨傲的喚她名字。 只要他想,她就會乖乖過來??v然有時(shí)候被說的狠了,她也只會悄悄紅了眼眶,然后抱著他的手臂,怯怯的喚一聲殿下。 一股酸澀的痛苦慢慢的,自五臟肺腑開始蔓延全身。裴瀾捂著心口,那股鉆心的疼痛再度襲來,他彎著身子,疼得指尖都顫了。 數(shù)夜不曾休息的太子殿下終于在此刻,不可抑制的紅了眼眶。 迷霧襲來,月影云白中仿佛走來一抹倩影,他朝前抓了抓,然后“哐當(dāng)”一聲,昏了過去。 外頭纮玉聽見了聲響,持劍闖了進(jìn)來,看見眼前場景,他頓時(shí)喊道:“顧忍,殿下昏倒了!” 裴瀾做了很多夢。 一個(gè)片段接一個(gè)片段,斷斷續(xù)續(xù)的,他宛如一個(gè)局外人眼看著東宮那場未唱完的戲。 脆弱的仿佛隨時(shí)會離開的女子躺在他懷里。嬌嫩的唇角溢滿了鮮血,她手指抬了抬,驀地笑了。 “裴瀾,如果有來生,我再也不想認(rèn)識你了?!?/br> 四周轟然崩塌,朝思暮想的人靜靜死在他懷里。 他眼眶通紅,泛著nongnong的血色,一股發(fā)酸的溫?zé)崮:怂囊暰€。 腦海里一陣陣回蕩著不知名的聲音。 “我知道我和你的開場不算美好,可我也想給你一個(gè)以后,一個(gè)未來。” “我已經(jīng)求到了娶你的圣旨?!?/br> “菱菱,能不能別離開我……” 太子猛地坐了起來,大口大口的呼吸。狹長的眼底一片猩紅,唇色慘白得厲害。 顧將軍見他醒了,急得眼角濕潤,就差擠出眼淚了。他扯著嗓子喊:“纮玉,快,殿下醒了,帶太醫(yī)過來!” 太子茫然的看著顧忍,分不清夢境還是現(xiàn)實(shí)。 他開口,喉嚨處陣陣發(fā)疼。他啞著聲音問:“這是哪?” 顧忍盯著他的臉:“殿下,你眼睛怎么濕了?” 太子聽不見一般,又重復(fù)了一遍。 顧忍急忙答:“長定殿啊。兩日前您去了梨苑,可您在那昏了過去,臣和纮玉自作主張將您帶回了東宮,您已經(jīng)昏迷了兩夜了!” 裴瀾偏頭看了眼帳外,華麗繁瑣的裝飾,卻是東宮。 想起夢境的結(jié)束,他的心臟又開始一陣陣刺痛,他惴惴不安問:“阮菱呢?” 顧忍像是聽見什么稀罕事兒一樣,可眼下他不敢多說一個(gè)字,老實(shí)道:“在侯府好好待著呢。” 裴瀾眼睫顫了顫,良久,像是岸上的魚兒重回大海般,他重重的喘了口氣。 “殿下,我去給您傳太醫(yī)?!鳖櫲烫嫠戳艘幢唤?,匆匆離開。 榻上的男人低垂眉眼,想起前世生離死別的悲憾,和他孤獨(dú)終老的結(jié)局,唇邊染上了一抹苦澀。 他眼眶濕潤,無意識自言自語道:“菱兒,我到底都對你做了什么啊……” —— 太子突然患病,臥床東宮不起。 金陵的案子到了最后收尾的光景。 刑部尚書李安陪謝延在大理寺獄熬了個(gè)通宵,整理出一份罪狀呈文。金陵罪首宋慶彥罪無可赦,這次連著他在京中的指使一并查了出來。 二皇子,裴遠(yuǎn),吏部侍郎,李裕。還有一眾裴遠(yuǎn)的黨羽。 李安指著呈文上的“李?!倍?,惋惜道:“已經(jīng)做到吏部侍郎的位子,這鍋說背也就背了?!?/br> 謝延淡淡道:“李大人可別忘了,咱們這位吏部侍郎可有一位入宮侍奉的女兒李貴人?!?/br> 李安一怔。 三日前。 坤寧宮的東暖閣內(nèi),光滑的漢白玉地面上,正跪著一弱柳扶風(fēng),嬌嬌柔柔的女子。 “抬起頭來,像本宮要吃了你似的?!?/br> 暖閣內(nèi),處處漂亮奢靡的不像話,落地的帳子被銀鉤撩起,露出美人榻上的保養(yǎng)極好的婦人,她把玩著指尖絢麗鎏金的護(hù)甲,和顏悅色道。 “多謝娘娘?!崩钯F人輕輕道。隨后便有身后的婢女扶著她站起身。 李貴人抬頭看了一眼周后。 周后生了一張極其美艷的臉,可眼角那顯而易見的皺紋昭示著她的年歲,已然不小了。對于眼前嬌嫩如花朵的李貴人而言,年過三十的她,是另一種別樣的,成熟的美。 周后沖心腹蘭溪使了個(gè)眼色,蘭溪頓時(shí)端著茶遞到李貴人身前,熱絡(luò)道:“貴人,這是我們娘娘母家前不久帶進(jìn)宮的茶葉,名叫麓山含翠,是極難得的清恬,您快嘗嘗。” 李貴人眼里頓露膽怯之色,剛坐下的她慌忙站起身:“娘娘,妾身惶恐。娘娘若有話,不妨直說?!?/br> 周后淡淡笑了,拉家常親切道:“meimei,瞧你這膽子,委實(shí)太小了。不過請你喝喝茶,到我這坐坐,你怎就如臨大敵呢?” 李貴人怯懦道:“臣妾不敢?!?/br> 周后明眸繞了繞,慢悠悠道:“前不久,你是侍寢一次吧?” 果然,果然還是因?yàn)檫@事兒。李貴人的額頭冒了一層汗,這大清早的眾妃剛來鳳鸞宮請過安,她剛回宮又被召見過來,就猜到皇后娘娘定是有事。 她進(jìn)宮一年多了,可侍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前幾日也是碰巧在御花園見到圣人了,才被召見侍寢,果然,就被娘娘發(fā)現(xiàn)了。 李貴人當(dāng)即跪在地上:“娘娘,是有過一次?!?/br> 周后笑盈盈虛抬了胳膊:“快,蘭溪,扶貴人坐下。侍寢是好事啊,我如今年歲大了,若有你們能多陪伴在圣人面前,本宮也是寬慰的??词ト撕孟窈芟矚gmeimei,不如本宮過幾天去圣人面前提,升你為嬪位,如何?” 李貴人抬頭看著周后,愣住了??赊D(zhuǎn)瞬她就反應(yīng)過來了,她也是大臣之女,進(jìn)宮前就被府里嬤嬤教導(dǎo),凡事沒有白來的,得到一些,就得付出一些。 她眼底猶豫,唇齒翻了好幾個(gè)彎,惶恐問道:“娘娘可是有事需要臣妾幫忙?” 周后見她如此耿直,笑意頓時(shí)僵在了唇角。 既然到這份兒上了,她也不再遮掩了。周后似笑非笑的看了李貴人一眼:“是有這么個(gè)事兒,金陵的知州宋大人貪污受賄,被大理寺查出來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京城里總得有個(gè)背鍋的,你爹爹是吏部侍郎,那些買官往來書信都是寄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