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風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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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趁亂時,她搶了兩匹馬,與安府君一同繞道城北,連夜趕回西州。 瓜州城之事遠比浮出水面的更為復雜,她沒有去見唐休璟,而是直接去找了王將軍。 王孝杰聽完她的稟告,即刻撥了一支千余人的精銳重騎兵趕往瓜州城。數(shù)天后,捷報傳來,言稱瓜州城中確駐著突厥游騎,前幾日不知為何遭受重創(chuàng),現(xiàn)已撤退至天山以北,城中留下許多軍物輜重。 王將軍等與李知容站在西州城頭,看著遠方運來一車又一車西州軍的糧草,這些還僅是默啜軍沒來得及燒掉即被截獲的部分。 “阿容此次立功當賞?!?/br> 李知容撐著下巴:“要賞不如賞朱邪輔國。那廝一個人,可抵西州軍的一個師。” 王將軍:“???” (二) 第二日唐都督在帳內(nèi)設宴,犒勞朱邪輔國與李知容。 正在歡宴時,帳外卻傳來響動,有信使來報,說有個姓陳的錄事參軍,帶著同伴來投奔西州,說要見王將軍和……李中郎。 李知容正在回憶是哪個陳參軍,帳外已傳來一陣爽朗大笑,帳簾一掀,露出一張濃眉大眼的面孔。 原來是陳子昂。 見到李知容,陳子昂十分激動,沖上前去抱住她,險些將眼淚鼻涕糊她一身。 李知容嫌棄地推開他:“陳錄事為何要來此戰(zhàn)事紛爭之地?” 陳子昂嘿嘿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塊絹布,里面包著一塊餅: “有人怕你想念洛陽吃食,托我給你送塊饆饠?!?/br> 她覺得莫名其妙,正要打開查驗,又被攔?。骸盎厝ピ俪?。” 繼而朝她眨眨眼。 她看了一眼那泛黃絹布,突然恍然大悟,急忙收好。此時帳簾又一掀,四下皆靜。 那簾外站著一個清貴公子,黑發(fā)如漆,目如點墨,雖是戎裝,卻在粗獷邊地文弱得十分顯眼。 李知容指指那人,問陳子昂:“這個弱不禁風的公子哥是誰?” 陳子昂咳嗽兩聲,鄭重介紹道:“這是長安裴公子,河東裴氏旁支。世代經(jīng)營漠南商路,此次沒他引路,我來不了西州?!?/br> (叁) 李知容總覺得這裴公子似曾相識。酒宴開始后,她暗中觀察許久,才恍然大悟。 哦,原來是像李崔巍。 一樣的漠然神色,一樣的舉止規(guī)矩言談有度。 只是沒有李崔巍看她的眼神。 思及此,她又黯然神傷,不禁多灌了幾杯酒。邊地燒酒粗劣又上頭,安府君坐在她旁邊一把將酒杯奪過: “再喝一杯,我就今夜去你帳里守著。” 李知容朝他飛了一個白眼:“你敢,我醒來就將你的頭剁了喂狼?!?/br> 這白眼在安府君看來卻如同媚眼,他臉紅到耳根,假裝嗆了酒,連聲咳嗽。 對面席上的裴公子正與人談笑,卻暗中握緊了酒杯。 陳子昂在一旁看這叁人眉眼官司打得熱鬧,忍不住來添亂,上前殷勤給安府君斟酒: “朱邪公子,聽說汝在瓜州城極英武,一人單挑數(shù)個突厥游騎,可是實情?” 安府君埋頭喝酒,指指李知容: “問她。” 李知容也埋頭喝酒,兩人像比賽一般推杯換盞,讓周圍人看傻了眼。 陳子昂又推了推安府君: “朱邪公子,汝可有心悅的女子?!?/br> 安府君頭也不抬,悶聲作答:“有?!?/br> 陳子昂繼續(xù)煽風點火:“那女子可曾知道?” 安府君索性搬過酒壇:“知道?!?/br> 李知容此刻已有七分上頭,看著對面云山霧罩,滿嘴跑馬: “朱邪兄弟,此事你不懂,還需我教你?!?/br> 對面?zhèn)鱽肀铀ぢ湓诘氐那宕囗懧?。裴公子淡淡一笑,揮手致歉:“無事,是在下不小心?!?/br> 她看了裴公子一眼,繼續(xù)朝安府君說教: “此事需憑感覺,不能憑技巧。” 安府君:“哦。那你對我有感覺么?!?/br> 李知容思索半天:“倒也不能說沒有?!?/br> 咔嚓。對面又摔了個杯子。 安府君湊得更近,黃金瞳孔照著她,目光瀲滟: “來說說,什么感覺?!?/br> 李知容沉思:“兄,兄弟之情?!?/br> 安府君扶額,半晌又振作起來:“兄弟我也可以試試。你若是沒有感覺,我有技術?!?/br> 裴公子告辭,言稱帳中太熱,需出去吹風。 李知容醉得不省人事,被安府君抬回帳中時,已是深夜。 帳外初冬寒氣蕭瑟,帳內(nèi)燭影搖曳。 他安靜地看了她許久,終究是掀開帳簾走了出去。 (四) 此刻將軍營帳中,卻仍燃著燭火。 王將軍身旁坐著陳子昂,正飛速運筆記錄著什么。對面是唐休璟,神色倉皇,額際掛著豆大汗珠。 “瓜州城就在西州腹地、東臨隴右,南憑昆侖。突厥游騎在城中盤踞已久,為何西州軍從未發(fā)覺?” 唐休璟終是走下坐席,摘掉頭上軍盔與調(diào)兵符,朝王將軍和阿史那將軍行叩拜之禮,花白頭發(fā)下,皺紋爬滿額頭。 “吾里通外敵,是大唐與武周的罪臣,死有余辜?!?/br> “瓜州都督曾是吾部下,兩年前死于與突厥骨咄祿交戰(zhàn)。默啜即位后,天山南北諸部,或依附于吐蕃,或依附于突厥。唐軍孤腹背受敵,只能遠交近攻。” “吾為換回被俘唐軍,曾與骨咄祿達成盟約,借用駐扎在瓜州與伊州的突厥游騎震懾吐蕃,代價是聽憑其吞并瓜州朱邪部。然我未曾料到,此舉是放羊入虎口。如今突厥游騎坐大,已成一患?!?/br> 王將軍盛怒:“唐都督身經(jīng)百戰(zhàn),怎犯如此大錯!” 唐休璟凄然:“薛將軍、裴將軍、黑齒將軍、程將軍。大唐的守邊良將哪一個不是含冤慘死。安西四鎮(zhèn),已不是從前的安西四鎮(zhèn)了。” 夜風呼嘯,有一人立于帳外,如同邊地長了一株突兀的修竹。 他請傳令官通報,言說他熟悉隴右地形,愿自請為西州軍驅(qū)馳,奪回默啜運走的糧草。 (五) 夜半時,李知容突然醒轉(zhuǎn),覺得萬分口渴,遍尋屋里找不到水壺,只好昏昏沉沉地走出帳外找水,營地里篝火旁坐著一個人,背對著她,在月光下身姿挺拔,又讓她想起千里之外的舊相識。 她一陣頭痛,上前拍了拍那人:“兄弟,可有水。” 那人回頭,兩人四目相對時,她被裴公子的美貌驚得打了個酒嗝。 對方被她的酒氣熏得默默挪了位置,將水囊扔給她。 她毫不在意,接過水囊就仰頭猛灌。裴公子在她身旁不遠處,隔著篝火,專注地看著,喉頭滾動。 喝了水,她覺得清醒了許多,朝裴公子燦爛一笑:“多謝。” 篝火噼啪響了一聲,她剎那間覺得裴公子的眼神不太對,像一只離群的孤狼,餓了很久,終于看見了他此前追丟的雌鹿。 但那眼神稍縱即逝。 “在下有件事,想問裴公子?!彼闷痂F鉤,撥了撥篝火。 對方的眼神又變得馴良溫和:“請講?!?/br> “裴公子此次來西州,是為送商路圖么?!?/br> 他低頭,拿過她手里的鐵鉤,又將火撥得更亮了一些:“李中郎如何想?” 她從懷里掏出方才陳子昂給她的絹布,里面包著一塊饆饠,但將絹布攤開來,里面卻是一副商路圖,漠南的山川地勢、關隘城池,分毫畢現(xiàn)。 “既然裴公子自稱是長安裴氏,不會不認得此物罷。” 裴公子頭都沒抬:“此圖確是裴府舊藏。李中郎好眼力?!?/br> 李知容繼續(xù)循循善誘:“裴公子此次隨陳參軍一道來西州,所為何事?” 剛剛還仙風道骨的裴公子此時把鐵鉤一扔,坐直了整理袖子,眼都不抬: “來找人?!?/br> 李知容頓時好奇心泛濫,立馬湊上前去:“來找誰?與商路圖又有何關系?為何要將商路圖給我?又為何要假以陳參軍之手?” 她頓了頓,才又加了一句:“裴公子,你究竟是何人?” 今夜無風,因此篝火的噼啪聲格外響亮。 她離得近了,才發(fā)覺裴公子雖然坐得板正,卻早喝醉了酒,只是靠手肘撐在膝上,才不至于倒下來。 他此刻又直勾勾地盯著她,那眼神——像極了李崔巍。 大漠上,星河浩蕩。 “別離太近?!彼桃獯瓜卵郏辉倏此?。“我喝了酒?!?/br> 她像是被蠱惑,湊得更近,吐氣就在他耳旁:“喝了酒又怎樣?” 她很想念他。即使是一個瞬間、一個碎片,也想抓住。 他眼角發(fā)紅,卻竭力控制自己,語氣變得冷淡生硬:“ 夜深露重,李中郎早些休息。” 眼見要被趕走,她立馬拉住對方衣角,死皮賴臉:“裴公子還沒告訴我,你究竟是何人?”情急之下,踩到了方才腳邊的鐵鉤,燒紅的鐵鉤彈起,恰好砸在她腿上。 裴公子比她更眼疾手快,立馬上前查看,見衣袍已被燙了個大洞,腿上也燒起一片水泡,不禁皺眉看她: “怎么如此不小心?!?/br> 熟悉的語氣,熟悉的神情。她心里一酸,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也不是總?cè)绱瞬恍⌒穆铩!?/br> 裴公子嘆口氣,從袖籠中掏出一瓶隨身創(chuàng)藥,又撕下一塊衣料,蹲下身看著她: “李中郎,勞駕,抬腿?!?/br> 他半跪著,李知容慌張擺手:“不不不用了,我回帳里自己包扎就好?!?/br> 可他緊握著她的小腿不放,眼神還帶著威脅: “敢走,我就再燙你一次?!?/br> 半刻鐘后,她十分尷尬地坐在篝火旁,一條腿放在萍水相逢的裴公子膝上,而對方正在專心致志地給她上藥。她自隨軍出了洛京就穿得比爺們還爺們,是故這場景從遠處看起來……十分地斷袖情深。 果然,值夜的兵士們路過他們倆,都先是大驚失色,接著一臉了然,接著開始交換情報: ——“沒想到李中郎濃眉大眼的,竟是個斷袖。不過裴公子確實好相貌,換了我也把持不住?!?/br> ——“我怎的聽說李中郎是個女兒家?” ——“不可能!女兒家怎的能進軍營?休要信口胡沁。依我看,裴公子才是個女兒家?!?/br> 李知容聽得酒都快醒了,無奈裴公子握著她腿的手實在有勁,竟掙脫不動。虧她之前還以為此人是個四體不勤的書生。 她此刻慌張,因此也未曾注意,他在替她上藥時,頸后也起了一層薄汗。 “好了?!彼K于放開她,李知容立馬起身站起,不自然地撩了撩鬢發(fā):“那、那在下告辭。商路圖的事,改天再來請教?!?/br> 裴公子卻又叫住她: “在下此番來西州,并非是為送商路圖,乃是為了阻攔突厥默啜進犯漠南……明日即啟程。那商路圖,雖從前是裴府舊藏,此番卻是有人假托我之名帶來,說要交與李中郎?!?/br> “那人……可是鸞儀衛(wèi)的李太史?”她腳步頓住。 裴公子點點頭。 “你可曾見過他?他……可還好?” “他很好,還托我傳信,讓你不要擔憂。在軍中莫要逞強,莫要貪功冒進,莫要喝酒,縱使不得已喝了酒后,莫要胡亂和陌生男子攀談?!?/br> 李知容狐疑:“他真如此說的?” 對方卻已走遠,留給她一個仙氣飄飄的背影。 (六) 裴公子走到自己所住的營帳外,卻見帳外等候著一個人。 他靠在帳外的拴馬樁旁,原本正在闔眼小憩,聽見他走近時即驚醒,黃金瞳孔熠熠閃光。 “裴公子,借一步講話?!?/br> “有話在此處講便可。在下今夜喝多了酒,恐怕舉止失當?!?/br> 朱邪牙齒咬得咯咯響:“我不管你究竟是誰,離李知容遠一點?!?/br> 對方聽見這名字,抬頭看了安府君半晌,才淡漠一笑: “朱邪公子多慮了。在下明日即離開西州……應當不會再回來?!?/br> 安府君聽聞此言倒是一愣:“戰(zhàn)事吃緊,你要去何處?” 對方已掀開簾帳,聞言回頭一笑,確實像是醉酒之人的囈語: “去天地盡頭,從死地討一個生門。” 第二天一大早,李知容發(fā)現(xiàn)安府君和裴公子一起消失了,聽聞二人此番結(jié)伴北上,是要去追趕突厥余部。 追-更:fadianwen.(ωoо1⒏ υ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