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他絆絆磕磕下了樓道,重新回到馬路上。 他解開上衣的鈕扣,讓秋夜的涼風吹拂他熱烘烘的胸脯。現(xiàn)在他腦子里是一片模糊的空白。他只記著一個字:醋! 他立刻來到礦部前,但看見所有店鋪的門都關(guān)了。 他發(fā)愁地立在馬路邊,不知到何處去買點醋?晚上必須搞到!明早上七點鐘就要喝,而那時商店的門還不會開呢! 他抬頭望了望山坡上密麻麻的燈火,突然想:他能不能到礦工的家戶里去買一兩毛錢的醋呢? 這樣想的時候,他的兩條腿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向山坡上的燈火處走去了。 在大牙灣煤礦,能住進這層樓的只能是干部和雙職工。大部分礦工的老婆和孩子都是“黑戶”——連戶口也沒有,怎有資格住公家的房子呢? 說實話,礦工太苦了。如果身邊沒有老婆孩子,那他們的日子簡直難以熬過。在潮濕陰冷的地層深處,在黑暗的掌子面上,他們之所以能夠日復一日,日日拼命八九個小時,就因為地面上有一個溫暖而安樂的家。老婆和孩子,這才是他們真正的太陽,永遠溫暖地照耀著他們的生活。因此,他們把家屬的戶口都扔在農(nóng)村,在礦區(qū)周圍隨便搭個窩棚,或在山崖上戳幾孔小窯洞,把老婆孩子接過來,用自己的苦力養(yǎng)活著他們,而同時也使自己能經(jīng)常沐浴在親人們的溫情和關(guān)切之中。 這樣,在整個礦區(qū)周圍的山山洼洼,溝溝渠渠,就建立起一片又一片的“黑戶區(qū)”。一般人都是同鄉(xiāng)人擠在一塊,口音,生活習俗都相同,有個事可以互幫。因此,就形成了“河南區(qū)”、“山東區(qū)”和黃土高原、中部平原等各地的“黑戶區(qū)”。一般說來,河南人住宿比較講究,即是幾座低矮的茅草房,院落也收拾得干干凈凈,墻壁都刷成白的——似乎專門和煤作對比色!不僅大牙灣,銅城所有的煤礦,都布滿了這樣的“黑戶區(qū)”。 孫少平現(xiàn)在走進的正是大牙灣的“河南區(qū)”。 他穿過鐵路,上了一道小山坡,隨意走進一個小院子(他想不到以后會和這小院結(jié)下那么深的不解之緣!)。這院落連同三四個小房子,都可以說是“袖珍”形的。房子只有一人多高,如果伸出手臂,就可以隨便在房頂上拿放東西——那上面就是擱著許多日用雜物。 “你找誰呀?”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歪著頭在院子里問他。 少平蹲下來,先笑嘻嘻地位住他的小胖手,問:“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明明,王明明!” 聽孩子的口音,少平知道這是一家河南人。 這時,一位三十大幾的男人從屋里走出來,驚奇地打量著他,顯然弄不明白一個陌生人來他家干什么?這人臉色有點白,是一種缺乏日曬的那種沒有血色的白。他背駝得厲害,鑲著兩顆“金牙”。從他高的身材輪廓看,年輕時一定是個很展拓的后生。少平憑直觀判斷,他的駝背和那兩顆假門牙都是煤礦留給他的紀念。 “你找誰?”他用很地道的河南話疑惑地問少平。少平從地上站起來,說:“王大哥,能不能在你家買一兩毛錢的醋?”他之所以這么直截了當,是因為他看出這是一個普通勞動者的家庭,不必轉(zhuǎn)彎抹角。他從孩子嘴里知道他姓王。 “買醋?在我家里買醋?”河南大哥咧著假牙的嘴忍不住笑了。 “街上的門市部關(guān)了……”少平解釋說。 但實際上還沒有說清楚。王師傅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這時,屋里又走出一位婦女。那個叫明明的孩子跑過去拉住她的手,喊叫說:“mama,這個叔叔要喝醋!” “他是不是醉了?”這女人小聲對男人嘟囔。她看起來比丈夫要年輕七八歲,身體苗條而豐滿,口音也是濃重的河南腔。 少平臉漲得通紅,不得不結(jié)結(jié)巴巴向這家人說明了原委。他說完后,這兩口子都仰起頭哈哈大笑了。 “走,進屋去坐!”王師傅過來拉住他的胳膊。 河南人最大的秉性就是樂于幫助有難處的人,而且豪爽好客,把上門的陌生人很快就弄成了老相識。 王師傅夫婦先不說醋的事,竟然把他拉到了飯桌旁。女人麻利地拿出一盤花生豆和一碟腌雞蛋。王師傅已經(jīng)把白酒倒起兩大杯。 “兄弟,先喝一杯!” 少平還沒反應(yīng)過來,河南師傅已經(jīng)把酒杯舉到了他面前。 他滿懷感動地舉起酒杯,在王師傅的酒杯上碰了碰,抿了一小口。 一時三刻,這夫妻倆熱忱地問了他的許多情況。小明明已經(jīng)坐在他懷里玩上了。 過了好一會,少平喝完了那杯酒,說他得回去睡個好覺以便明早上過關(guān),就拿起王師傅妻子給他裝好的半瓶子醋,和這家好心人告辭了。至于醋錢,還再能啟齒嗎?孫少平手里提著醋瓶,一個人靜靜地沿著鐵路往回走。現(xiàn)在,他面對滿山遍野的燈火,對這里的一切更加充滿了無比親切的感情。只要有人的地方,世界就不會是冰冷的。他不由再一次思想:我們活在人世間,最為珍視的應(yīng)該是什么?金錢?權(quán)力?榮譽?是的,有這些東西也并不壞。但是,沒有什么東西能比得上溫暖的人情更為珍貴——你感受到的生活的真正美好,莫過于這一點了。 他回到宿舍,吞咽了那兩個冷饅頭。便帶著復雜的思緒躺在了光床板上。 ——第二天一大早,一聲火車汽車笛的吼叫驚醒了他。 他立刻跳下床,匆忙地洗了一把臉,就從床底下取出那瓶山西老陳醋來。他象服毒藥一般,閉住眼灌了幾大口,酸得渾身象打擺子似地哆嗦了好一陣。他感到,胃里象倒進了一盆炭火,燒灼般地刺疼。 他一只手捂著胸口,滿頭大汗出了宿舍,弓著腰爬上一道土坡,穿過鐵道,向礦醫(yī)院走去。 他來到醫(yī)院時,醫(yī)生們還沒有上班。他就蹲在磚墻邊上,惴惴不安地等待著那個決定他命運的時刻。 心跳又加快了。為了平靜一些,他強迫自己用一種悠閑的心情觀察醫(yī)院周圍的環(huán)境。這院子是長方形的,有幾棵泡桐和楊樹。一個殘破的小花壇,里面沒有花,只栽著幾棵低矮的冬青;冬青也沒有修剪,長得披頭散發(fā)。花壇旁有一棵也許是整個礦區(qū)唯一的垂柳,這婀娜身姿和煤礦的環(huán)境很不協(xié)調(diào)。在相距很遠的兩棵楊樹之間,配著一根尼龍繩,上面晾曬著醫(yī)院白色的床單和工作服。院子的背后是黃土山。院墻外的坡下是鐵路,有一家私人照相館。 從低矮的磚墻上平視出去,東邊是氣勢磅礴的礦區(qū),西邊就是干部家屬樓——樓頂上立著桅林似的自制電視天線……八點鐘,復查終于開始了。這次比較簡單,身體哪科不行,就只查哪科。 和少平一塊查血壓的一共四個人。他排在最后一位。查驗的有兩位大夫,一位是男的,另一位就是那個女大夫。前面三個很快查完了。其中有一個血壓還沒有降下來,哭著走了——這是一位從中部平原農(nóng)村來的青年。 現(xiàn)在,少平驚恐地坐在小凳上了。女大夫板著臉,沒有一絲認識他的表示。她把連接血壓計的橡皮帶子箍在了他的光胳膊上。 他象忍受疼痛一般咬緊了牙關(guān)。 女大夫捏皮囊的聲音聽起來象夏日里打雷一般驚心動魄。 雷聲停息了。鼓漲的胳膊隨著氣流的外泄而漸漸松馳下來。 女大夫盯著血壓計。 他盯著女大夫的臉。 那臉上似乎閃過一絲微笑。接著,他聽見她說:“降下來了。低壓八十,高壓一百二……”一剎那間,孫少平竟呆住了。 “你還坐著干啥?你合格了!”女大夫笑著對他點點頭,然后拉開抽屜,把昨夜他裝蘋果的網(wǎng)兜塞在他手里。他向她投去無限感激的一瞥,聲音有點沙啞地問:“我到哪里去報到?” “不用。由我們向勞資科通知。” 他大踏步地走出醫(yī)院的樓道,來到院子里。此刻,他就象攬工時把脊背上一塊沉重的石頭扔在了場地,直起腰向深秋的藍天長長吐出一口氣。噢,現(xiàn)在,他才屬于大牙灣——或者說大牙灣已經(jīng)屬于他了…… 第四章 第四章 “嗯,都是好身體!我還沒顧上到你們住的地方去串門,據(jù)說你們都是些洋小子,什么頭油啦,鏡子啦,床鋪打扮得象結(jié)婚一樣。我看過不了幾天,你們那點洋血就會放了!還聽說你們文化程度都不高低,不是初中,就是高中。不過,識字不識字球都不頂!井下黑得什么也看不見! “你們在老子手下干活,不準耍jian溜滑,要按規(guī)章制度來。把你們的球腦蛋子和胳膊腿都自個招呼好。聽說你們都是什么部長局長的兒子,可井下的鋼梁鐵柱石頭炭疙瘩不怕你爸,把你小子做死就做死了。干活時不要急躁,放平和一些。咱們這個礦還能開采一百年,不光足夠我和你們挖一輩子,就連你們的兒孫也夠挖……“你們看見了,咱們采煤五區(qū)是個有功勞的區(qū)隊。這不,墻上錦旗都掛滿了。其實,還有幾塊哩,不知哪龜子孫拿回家叫老婆做了枕頭,這都是好綢緞……你們年輕,煤礦不是沒前途!就拿我雷漢義來說,球大字不識一個,剛到煤礦時連個組織也不帶,可如今是黨員,官還熬了這么大!好好干……前面是誰?你把帶把煙給老子也抽一支,甭光你自己抽!” 這是采煤五區(qū)副區(qū)長。他正在區(qū)隊學習室的班前會上對分到本區(qū)的新工人致歡迎詞。 孫少平坐在低矮的長條鐵凳上,和一群新老工人擠在一起。學習室煙霧大罩。新工人都瞪大眼睛驚恐地聽雷區(qū)長講話。老工人們誰也不聽,正抓緊時間在下井前過煙癮;他們一邊抽煙,一邊說笑,屋子里一片嗡嗡聲。 雷區(qū)長從前面一個老工人手里要過一支帶嘴紙煙,點著吸了幾口,然后讓區(qū)隊辦事員點新工人的名字。點到誰,誰就站起來答個到。 點完名,雷區(qū)長繼續(xù)講話。 “……世事不一樣了,你們的名字也和我們這些隔輩人叫得不一樣!什么文軍,少平,永生……永生是叫對了!來煤礦都想活,還沒叫短命的。有沒有結(jié)過婚的?站起來!”有兩三個新工人紅著臉從人堆里立起來。 “嘿嘿,娃娃們,你們想老婆的日子在后邊哩!” 學習室“嗡”一聲都笑了。那幾個結(jié)過婚的新工人趕忙坐在鐵凳上,低傾下頭?!安灰o,等掙下兩個票票,土崖上戳幾個窯窯,就把你們的花骨朵接來吧……我還要說第二點……”雷區(qū)長正要往下說,有幾個老工人已經(jīng)站起來,走過去在區(qū)長的光頭上不恭敬地摸了摸,說:“對了,不要再放屁了!” 雷區(qū)長咧開大嘴笑著,從臺子上退下來。會議也隨之結(jié)束了。 這就是煤礦生活最初的一課。 在以后緊接著的日子里,礦上先組織新工人集中學習,由礦上和區(qū)隊的工程師、技術(shù)員,分別講井下的生產(chǎn)和安全常識。另外,工會還來全面介紹了這個礦的情況。十天以后,他們第一次下井參觀。 這一天,新工人們都有點莫名地激動。在此之前,他們的工作衣、作衣箱和礦燈都已經(jīng)分好了。 在浴池換衣服的作衣柜前,大伙說笑著穿上了簇新的藍色的工作服,脖項里圍上了雪白的毛巾。每個人的屁股上都吊著電池盒子,礦燈明晃晃地別在鋼盔似的礦帽上。就象新演員第一次出臺,有的人甚至拿出小圓鏡,端詳著自己的英武風貌。一切看起來都象電影電視里的礦工一樣整潔瀟灑。 出現(xiàn)了第一件不妙的事——一律不準帶煙火!盡管大家在學習時就知道了這一點,但此刻仍然有點愕然。這些人穿戴完畢,就在區(qū)隊領(lǐng)導和安全檢查員的帶領(lǐng)下,通過連接浴池的一條長長的暗道,蜂涌著來到井口。一個老頭又分別在眾人身上摸一遍,看是不是有人違章帶了煙火。 少平是第三罐下井的。他走進那個黑色的鋼鐵罐籠,心中充滿了無比的新奇感。他將要經(jīng)歷一個全新的世界。對他來說,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 隨著井口旁一聲清脆的電鈴聲,鐵罐籠滑下了井口。陽光消失了……罐籠黑暗中墜向地層深處。所有的人都緊緊抓著鐵欄桿。 誰都不再說話,聽見的只是緊張的喘氣聲和凹凸不平的井壁上嘩嘩的淌水聲??謶质沟靡活w顆年輕的心都提到了嗓門眼上。 一分多鐘,罐籠才慢慢地落在了井底。 難以想象的景象立刻展現(xiàn)在他們眼前:燈火、鐵軌、礦車、管道、線路、材料、房屋……各種聲響和回音紛亂地混攪在一起……一個令人眼花繚亂不可思議的世界! 所有來到井下的新工人一個個都靜無聲息。每個人的心情都是復雜的。他們知道,這就是他們將要長年累月工作的地方。一旦身臨其境,他們才知道,一切都不是幻想中的。真正嚴峻的還在后面。 他們即刻被帶進大巷道,沿著鐵軌向沒有盡頭的遠處走去。地上盡是污水泥漿,不時有人馬趴慣倒。什么地方傳來一股屎尿的臭味。 走出長長的一段路后,巷道里已經(jīng)沒有了燈光。 安檢員從岸壁上用肩膀接連扛開了兩扇沉重的風門,把他們帶進了一個拐巷。 一片寂靜。一片黑暗。只有各自頭上礦燈的一星豆光勉強照出腳下的路。這完全象遠離人世間的另一個世界。當阿姆斯特朗第一腳踏上月球的時候,他感受也許莫過于此。 接連跋涉一百米左右的四道很陡的絞車坡,然后再拐進一個更小的坑道。這時,人已經(jīng)不能直立了。各種鋼梁鐵柱橫七豎八支撐著煤壁頂棚。不時有沙沙巖土煤渣從頭頂上漏下來。整個大地似乎都搖搖欲墜。 這時候,所有行進中的新工人都不由驚恐地互相拉起了手,或者一個牽著一個的衣角。 嚴酷的環(huán)境一剎那間便粉碎了那些優(yōu)越者的清高和孤傲。 他們明白,在這里,沒有人和人之間的互相幫助,是無法生存的。而煤礦工人偉大的友愛精神也正是這樣建立起來的。 現(xiàn)在,他們終于到了掌子面上。 這里剛放完頭茬炮,硝煙還沒有散荊煤溜子隆隆地轉(zhuǎn)動著。斧子工正在掛梁,攉煤工緊張地抱著一百多斤鋼梁鐵柱,抱著荊笆和搪采棍,幾乎掙命般地cao作。頂梁上,破碎的矸石嘩嘩往下掉。鋼梁鐵柱被大地壓得吱吱嚓嚓的聲響從四面八方傳來……天??!這是什么地方!這是什么工作!危險,緊張,讓人連氣也透不過來。光看一看這場面,就使人不寒而粟! 他們一個個狼狽不堪,四肢著地爬過柱林橫立的掌子面。許多人丟盔撂甲,礦帽不時碰落在煤堆中,慌亂得半天摸不著……熬到上井以后,大部分人都繃著臉,情緒頹敗地通過暗道,在礦燈房交了燈具,去浴池洗澡、換衣服。那身剛才還干干凈凈的工作衣,現(xiàn)在卻象從垃圾堆里撿出來似的。白凈的臉龐都變成了古戲里的包公。 盡管這次參觀弄得眾人心緒紛亂,但這對他們是必要的。他們應(yīng)該盡早知道,這就是煤礦。這里需要的是吃苦、耐勞、勇敢和無畏的犧牲精神。這不是弱者的職業(yè),要的是吃鋼咬鐵的男子漢! 回到宿舍以后,少平看見,那些一直咋咋?;5母刹孔拥軅儯丝潭甲兊秒S和起來。有人開始給他遞上了紙煙。兩個鐘頭的井下生活,就擊碎了橫在貧富者之間的那堵大墻。大部分人直至現(xiàn)在還都臉色蒼白。有個可憐的家伙已經(jīng)趴在緞被子上哭開了。 少平的心情是平靜的,因為他一開始就沒把一切想的很好。說實話,在他看來井下的生活也是嚴酷的。 和別人不同的是,他已經(jīng)有過一些吃苦受罪的經(jīng)歷,因此對這一點在精神上還是能夠承受的。是啊,他脊背上被石塊壓爛的傷疤,現(xiàn)在還隱隱作疼!他更多的是看到這里好的一面:不愁吃,不愁穿,工資高,而且是正式工人!第二天,新工人都參加了考試。 試題很簡單,比如什么叫柱子,瓦斯高了征兆有哪些,瓦斯對礦井的危害是什么等等。 還有一道發(fā)揮題,讓自己談?wù)勅绾螢槊旱V做出貢獻,所有這些考題學習時都反復講過。 有些準備離礦不干的人以為等上了好機會,故意胡答一通,心想考試過不了關(guān)正好有借口逃出這該死的地方。這樣回去也能給父母親大人和朋友們有個交待,總比偷跑回去強。是呀,父母扯旗放炮走后門把他們送來,家鄉(xiāng)年輕的朋友們又熱烈祝賀他們正式被招了工,怎好意思偷跑回家呢?好,考試得個零蛋最好!什么叫柱子?柱子就是拐杖! 但是,兩天后礦部大門前張榜公布,所有的人都被“錄缺了,而且成績竟然都在七十分以上! 孫少平卻以一百分的滿分名列榜首——他也許是唯一認真對待這場考試的。 在正式下井之前,全礦招收的新工人中跑了二十多人。少平宿舍里也跑了一個。 但大部分人沒有跑。到了這個年齡,人就有了自尊心;再艱難,也得強打起精神,準備承受人生最初的考驗。 下井干活這一天,在區(qū)隊例行的班前會上,少平意外地和那晚給他半瓶醋的王師傅坐在了一條板凳上。現(xiàn)在他知道師傅叫王世才,是全區(qū)出名的斧子工,采煤一班班長。更巧的是,他就分在了一班,而且就給王師傅當徒弟。能作為班長的徒弟,多半是因為他考試考了第一名。 這使少平異常高興——他不僅和王師已經(jīng)熟識,同時知道他是個很好的人。一個新工人初到井下干活,遇個好師傅多么重要?。?/br> 可是,跟王師傅的另一個徒弟卻是一個粗魯不堪的家伙。他叫安鎖子,是前幾年招收的工人,因此在少平面前也是老資格了。 在掌子面上,每班都有七八個煤薦。斧子工就是茬長,一股兩個攉煤工跟一個斧子工。 每當一茬炮放完,就要趕緊掛薦支棚。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動作要閃電般快,否則引起冒頂,后果就會不堪設(shè)想!這時通常都是班長一聲呼喊,人們就從回風巷沖進了掌子面。頭上矸石巖土嘩嘩跌落著,斧子工抱起沉重的鋼梁,迅速掛在舊茬上;同時,攉煤工象手術(shù)室給主刀大夫遞器械的護士,緊張而飛快地把繃頂?shù)那G笆和搪采棍遞給師傅,還要騰出手見縫插針刨開煤堆,尋找底板,栽起鋼柱,升起柱蕊,扣住梁茬,以便讓師傅在最短的時間里把柱子“叭”一斧頭鎖篆…所有這一切都在緊張而無聲地進行,氣氛的確象搶救垂危病人的手術(shù)室——不同的只是他們手中的器械都在一百斤以上!更困難的是,在這密匝匝亂糟糟的梁柱煤堆下面,危險的、暗藏殺機的煤溜子還在瘋狂地轉(zhuǎn)動著。在緊張、快速、沉重的勞動中,人們在低矮的巷道里連腰也直不起來,東躲西避倒騰一百多斤重的鋼鐵家伙,大都在身體失去平衡的狀態(tài)下進行;而且稍有不慎,踩在殘暴無情的溜子上,瞬息間就會被拉扯成一堆rou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