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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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村的老陳醋一個中午被喝得一干二凈。 盡管醋又把人喝得胃疼肚子疼,但這是“常見脖;重要的是,喉嚨上的魚刺總算被“化”掉了。見多識廣的玉亭同志解救了一村人的危難。 在整個“魚刺事件”過程中,金家灣的金光亮摜爛鞋子跑遍了東拉河兩岸的家戶。除過劉玉升,對這事最幸災(zāi)樂禍的就數(shù)光亮了。 金光亮對田海民白送魚讓村里人吃心里很不是個滋味。他知道,這小子是要抬高自己的聲望哩!除過孫少安,眼下雙水村就是他和田海民世事鬧騰得最紅火,同時也都具有小氣吝嗇的壞名聲?,F(xiàn)在,這小子如此破費財產(chǎn)抬高自己,就等于是貶低他金光亮!另外,這不是逼著讓他也把自己的蜂蜜白送給村里人去開一次洋葷?因此,當(dāng)他聽說海民得不償失,弄巧成拙,讓許多人喉嚨扎上魚刺的時候,便端著一缸子蜂蜜水,巴咂著嘴一邊喝,一邊竄著,興奮地看海民鬧出的大笑話。直等到眾人用“玉亭療法”化掉喉嚨上的魚刺后,他才心情舒展地回去撫哺他的“意大利”蜂去了……不久,雙水村就傳開了田五為兒子編排的第二個“鏈子嘴”——鯉魚好吃難消化,魚刺倒把個喉嚨扎,大人娃娃嘴張開,哭爹叫媽害了怕。 海民本想落好人,引得全村一片罵! 幸虧咱玉亭有辦法,陳醋才把魚刺化……吃魚事件平息沒幾天,另一件事又使雙水村熱鬧了一陣子。不過,這件事倒霉的卻是金光亮! 這幾乎是造化的安排:正在金光亮為田海民弄巧成拙而幸災(zāi)樂禍時,厄運突然降臨到了他頭上。 這一天上午十點鐘左右,金光亮正在自己家里往那只黑瓷甕里搖蜜。象往常一樣,每搖凈一片巢脾,惜東西如命的金光亮還忍不住要伸出舌頭,貪婪地想把上面的最后一滴蜜舔掉,結(jié)果老是忘了戴著面罩,常常把自己的舌頭捉弄得空歡喜一常當(dāng)他正搖最后一片巢脾時,猛然感覺外面似乎發(fā)生了什么事——他聽見一陣刮大風(fēng)似的嗡嗡聲。 金光亮跑出來一看,頓時傻了眼:只見所有蜂箱里的蜜蜂都象流水一般在往出涌!院子上空黃漠漠一片——頃刻間,這一片黃云“嗡”一聲,又刮風(fēng)似地消失了……媽呀,這看來不是分群,而是他的蜂要跑了! 金光亮在危急之中,趕忙在院子里拉起發(fā)洪水時撈河柴的蘆根笊籬,也不管上面糊滿泥巴,就在黑瓷甕的蜂蜜里蘸了一下,大撒腿沖出了院子。 這時候,金俊武的老婆李玉玲正在隔壁院子時推磨,親眼目睹了金光亮這災(zāi)難性的一幕。李玉玲早對金光亮的蜂恨之入骨——她認為這些蜂把她院里院外果樹莊稼上的“養(yǎng)料”都采光了;如果不是丈夫攔擋,她早給莊稼果樹都噴了“六六六”?,F(xiàn)在,她突然看見金光亮的蜂跑得一干二凈,激動得渾身發(fā)抖,趕忙叫住了磨道里的驢,也不管一群雞跳到磨盤頂上哄搶著吃麥了,大撒腿跑到了另一個仇視金光亮的人——光亮弟媳婦馬來花的院子里。李玉玲強壓住興奮,但仍然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對來花說:“老天爺作怪哩,三錘家的蜂猛然價都跑了……”正在洗茶飯碗的馬來花一聽她大哥家的蜂都跑了,雙手在腿膝蓋上一拍,高興得大聲喊叫說:“老天爺咋睜眼了啊!” 兩個婦女丟下各自正在干的活,到金家灣上下院子里傳播這消息。不一會,連田家圪嶗那面的人也都知道了。這時候,金光亮悲壯地舉著那個蘸了蜂蜜的蘆根笊籬,正連喊帶哭在東拉河灣里暈頭轉(zhuǎn)向地尋找棄家而逃的寶貝蜂。有幾個小孩子立刻跑來告訴他:蜂已經(jīng)在廟坪的一棵老棗樹上挽成了一個大疙瘩! 金光亮一聽蜂有了著落,竟咧大嘴巴哭開了——這蜂是他財神爺?。?/br> 光亮象揭竿而起的義勇軍挺舉著撈河柴的笊籬,一路哭著趕到廟坪。東拉河左右兩岸聞訊而來的大人娃娃,也紛紛奔跑著從四面八方趕去看這稀奇事。 光亮跑到那棵老棗樹下,果真見那蜜蜂團成幾顆大疙瘩吊在粗壯的樹干上。他在一群人的圍觀下,不顧體面地繼續(xù)哭叫,同時把那笊籬舉在蜂團下面,嗚咽著反復(fù)念那幾句招蜂的口歌——蜂,蜂,上笊籬,家里給你蓋廟哩……盡管他虔誠地拉著哭調(diào)念這口歌,但沒有一只蜂上笊籬。幾分鐘之后,又聽見“嗡”一聲,蜂團解體,剎那間就飛得一個不剩,再也找不見了蹤影。有人看見,蜂群過了哭咽河,一直飛到神仙山后面去了。 絕望的金光亮一屁股坐在老棗樹下,雙拳捶地,放開聲嚎了起來……當(dāng)天,村里又傳開了田五的另一段“鏈子嘴”——如今世事不一般,怪事接二又連三。 海民的魚刺扎喉嚨,光亮的蜜蜂又跑完! 但是,對于金光亮來說,他的災(zāi)難還沒有完。兩天以后,趁他倒霉之機,弟媳婦馬來花又把他在支書田福堂那里告下了!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田福堂的狀況,還象我們上次看到的那樣,沒有什么改觀??人詺獯闪恕凹页1泔垺?;身板干瘦,臉色灰暗,絡(luò)腮胡子黑森森圍了一圈。 滿年四季,只要有陽光,白天大部分時間他都照舊卷曲在院墻外那個破碾盤上。我們再也見不到當(dāng)年那個叱咤風(fēng)云、咄咄逼人的田福堂了;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是一個被命運打倒在地的老人,如果我們在某個地方遇見這樣一個老頭,我們肯定會產(chǎn)生側(cè)隱之心,同情和憐憫這不幸的人。 唉,身體垮了,兒女的婚事又是那么叫人不順心,他田福堂在這世界上活得還有什么樂趣? 想不通??!過去毛主席講的革命道理他一下子就理解了,但他現(xiàn)在卻怎么也理解不了自己兒女的所作所為。 女兒潤葉先前不和女婿一塊生活,他理解不了;后來女婿斷了雙腿,成了終身殘廢,她偏偏又和他生活在一塊,他也理解不了。更叫他難以理解的是,死小子潤生丟下他老兩口,竟然攆到外縣農(nóng)村,和那個拉扯著前夫孩子的寡婦結(jié)婚了……他理解不了歸他理解不了,現(xiàn)在生米都做成了熟飯,他這個為老人的又有什么辦法! 不過,外人并不了解,最近一些日子,田福堂在無限的酸楚之中,心頭似乎多少產(chǎn)生了一點溫?zé)嶂?,女兒和兒子先后給他們來了信,說身邊都有了孩子。女兒生了個男孩,兒子添了女孩。噢,不論怎說,一絲欣慰之感油然而生。他田福堂有了孫子?這可終究是田家的骨血??! 為此,他老兩口不由心熱地哭了一鼻子。老伴提出,讓他到兒子和女兒那里走一趟,看看他們的小孫孫。同時,她還小心翼翼試探著問他:能不能把潤生一家人接回雙水村來?他當(dāng)時盡管沒言傳,心也不由一動。當(dāng)然,所有這些也許還得要過段時間,讓他把自己的別扭情緒理一理再說。去女兒那里問題不大。雖說向前成了殘廢,可他和女婿在感情上一直好著哩。腿砸斷不由人啊,正如他的肺氣腫一樣。現(xiàn)在,他只不過為女兒一輩子的不幸命運感到難過罷了。但他無法原諒潤生。啊,不孝之子!哪里找不下個媳婦,為什么偏偏和一個寡婦結(jié)婚呢?再說,這女人還帶著前夫的娃娃,成份也不好! 可是,想來想去,兒子還是自己的,并且就這么一個兒子,他親他。而今,他和老伴都老了,身邊沒個人照料,日子也難過。唉,也許潤生他媽說得對,不論他們怎樣反對這門親事。可現(xiàn)在既然豆蔓子纏在玉米桿上,他最終不得不承認這個不愿承認的事實……田福堂一整天卷曲在那個破碾盤上,一邊合住眼曬太陽,一邊在心里反反復(fù)復(fù)地盤算兒女好的事,至于村中大大小小的“工作”,一般他都推給金俊山去處理了?,F(xiàn)在這村里還有什么正經(jīng)工作可做?都是些民事糾紛!讓不嫌麻煩的金俊山和愛管閑事的孫玉亭這些人調(diào)解去吧! 當(dāng)然,既是這樣,一把手的職位他可絕不會讓給別人。某種程度上,他現(xiàn)在就靠這個徒有其名的職務(wù)和“止咳片”來維持生存的。有兩件東西從不離他身;藥瓶子和拴在羊毛褲帶上的原大隊部門上的鑰匙。另外,本村權(quán)力的象征——大隊黨支部的章子,也鎖在他家放錢的小木匣里。 田福堂雖然常不出去,一整天躺在自家院墻外的破碾盤上,但實際上仍然嚴密地關(guān)注著村中發(fā)生的每一件事。他的消息也特別靈通。只要村中有個什么事,總會有人及時到這個破碾盤前向他通報或傳播。雙水村這盤棋他是熟悉的;他推演這盤棋的智慧足可以和詭詐的古拜占庭人相比!是呀,村里哪個人他不知底?有些事的內(nèi)涵和外延,他睡在這里也能品見哩;甚至某個時間里誰心中想些什么,他也可以猜個十之八九! 這幾天海民兩口子引起的“吃魚事件”和金光亮的“意大利蜂”跑得一個不剩,他都在事發(fā)的當(dāng)天就知道了。這些事只能讓他竊笑。他尤其對金光亮的蜂跑得干干凈凈而感到一種特別的快意。這幾年,仗著新政策,前地主的大兒子就好象“翻了身”似的,氣焰十分張狂,據(jù)說經(jīng)常在村中的“閑話中心”罵他田福堂。哼,在階級斗爭那些年里,他裝得象一只鱉!因此,當(dāng)他聽田福高說金光亮因蜂跑掉而急得坐在廟坪的棗樹下嚎哭時,忍不住一邊咳嗽,一邊“嘿嘿”地笑了……就在金光亮的“意大利”蜂跑掉的第二天,他弟媳婦馬來花來到這個破碾盤前,高喉嚨大嗓門告狀說,金光亮在廟坪自家的一棵棗樹邊上又栽了許多泡桐樹;這些泡桐樹的根都扎在了他們的棗樹下,使他們的棗樹失掉了養(yǎng)料,今年樹上的棗子結(jié)的稀稀拉拉,比別人家至少要少收三分之一。她強烈要求田福堂處理這事;說如果他不處理,她天天到這個碾盤前來讓他不得安生! 以前所有來告狀的人,田福堂都推說他有病,讓他們找金俊山或?qū)O玉亭去。但今天是馬來花告金光亮,田福堂不免心中一動。這也許是給金光亮一點顏色的好機會!他早就想對這個搞“階級報復(fù)”的人反報復(fù)一下了,只是找不到個合適茬口。現(xiàn)在好!這是他弟媳婦告他,拾掇他個啞巴吃黃蓮! 這不是他田福堂反報復(fù)!這是他們自家人告他哩!田福堂這樣想的時候,就對辣女人馬來花和顏悅色地說:“你反映的情況我知道了。這要會議上處理,我田福堂一個人處理不了。你先回去。要是會議處理不了,你再鬧也不遲嘛!村里解決不了,你不會到石圪節(jié)鄉(xiāng)上去?好,就這樣。你路過給玉亭捎個話,叫他到我這里來一下……”馬來花走后不久,得到口訊的孫玉亭就一路小跑著來了。他好長時間都沒有得到過福堂的召喚,因此情緒異常地激動,直跑得人還未到,一只爛鞋就飛到了田福堂的面前。玉亭來到破碾盤前,把那只先到的鞋重新拖拉到光腳上,問:“什么事?” 田福堂等一陣咳嗽過后,才說了馬來花告金光亮的事?!班?,村里這種事太多了!如今吃是吃好了,但問題也越來越多了。許多糾紛一直擱著沒解決……”孫玉亭躚蹴在田福堂對面,大為感嘆地說。 “我想咱們開個支部會,對有些事總得做個處理。咱們大概一兩年都沒開個支部會了……”孫玉亭一聽說要開會,興奮地一下子從地上站起來。啊啊,他已經(jīng)不開會很久了,甚至對開會都有點想念哩! 孫玉亭興奮之余,也有點驚訝:超脫了幾年的支書為什么突然心血來潮,對工作積極起來?是不是他有了“內(nèi)部消息”,政策要轉(zhuǎn)變呀?可能哩!他弟弟已經(jīng)成了省上的大官,說不定寫信給他透露了些什么! 田福堂當(dāng)即從褲帶上解下大隊部公窯門上的鑰匙,交給孫玉亭,說:“你把會議室收拾一下,再給俊山、俊武和海民通知到,叫他們晚上來開支部會。” “要不要擴大一下?” “不了!這是我們黨的會議嘛!”田福堂斷然否定了玉亭的意見。 福堂知道,擴大一下,就把孫少安也“擴大”進來了,在這些“政治問題”上,他依然透徹的精明,說實話,在雙水村只有孫少安才使他感到了一種真正的威脅。尤其是眼下,這小子已經(jīng)成了雙水村頭號財主,而且鄉(xiāng)上縣上都有了名氣。他田福堂雖然再折不斷這小子的翅膀,但在他的權(quán)力范圍內(nèi),能排斥他的地方,他絕不會放過;哪怕給他制造一點小小的不滿足喲!哼,你小子有錢有名,可村子里的事你連毛也沾不上根!我們開黨支部會議,你小子社員(他習(xí)慣這個稱呼)一樣,站到圈外去吧! 孫玉亭也不在乎擴大不擴大——反正有他能參加上哩! 盡管到了農(nóng)忙季節(jié),地里有一大堆活,但孫玉亭下午不再出山去了。他拿了原大隊部公窯門上的鑰匙,匆忙地來打掃這個多年封門閉戶的地方。 玉亭情緒激動地打開公窯門,臉卻一沉。他在公窯積滿塵土的腳地上呆立了片刻,實在有點心酸。他看見,往年這個紅火熱鬧的地方,現(xiàn)在一片凄涼冷清。地上炕上都蒙著一層灰土,墻上那些“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運動中上級獎勵的錦旗,灰塵蒙的連字也看不清楚了。后窯掌間或還有老鼠結(jié)隊而行。 孫玉亭發(fā)了一會愣怔,頭上象婦女一樣反包起毛巾,便開始打掃這間公窯。 忙了幾乎一個下午,辦公窯終于被玉亭重新收拾得一干二凈。地上,炕上,還有那個小炕桌,都被他弄得清清爽爽;墻上的錦旗揩抹了灰塵,又滿目光彩,說實話,玉亭在自己家里干活也沒這么賣力。他是充滿感情在做這無償?shù)臓I生;他在此間獲得了精神上的滿足! 傍晚,當(dāng)他給其他幾位黨支部成員通知了開會的消息后,又趕回公窯用破報紙團蘸著口水擦了煤油燈的玻璃罩子,燈罩擦凈后,他才發(fā)現(xiàn)燈壺里連一滴煤油也沒有了。公而忘私的玉亭決定拿回家把自家那點不多的煤油灌上一燈壺。 天一擦黑,玉亭就趕回家胡亂吃喝了一點,又給公家的燈壺里灌滿了自家的煤油,就拖拉起爛鞋,興致勃勃趕到公窯里。 他當(dāng)然是第一個到會的人。 他把煤油燈點亮,放在小炕桌上,就專等其他四個人的到來。 支書田福堂,副支書金俊山,另外兩個支委金俊武和田海民,都先后來到了這個他們已經(jīng)久違了的地方。 五個人湊到一起,都感到怪新奇的。大家一時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怎么?他們又開會了? 是呀,他們對開會都有點陌生了!現(xiàn)在,相互間就好象久別的熟人,不由一個看一個。 除過田福堂,所有人身上的勞動痕跡都加重了,臉也比過去曬黑了許多。 由于多時沒在一塊,五個人氣氛倒很融洽,大家先說閑話。主要是說前不久的“吃魚事件”和“跑蜂事件”。由于海民在場,“吃魚事件”說得少一些,集中說笑金光亮的“意大利蜂”逃跑一事。金俊武開玩笑說:“那蜂可能是想了老家,跑回意大利去了!據(jù)說那是個資本主義國家,生活比咱們這里好!”這話惹得大家哄笑起來。田福堂拿出了一盒“大前門”紙煙,扔在炕桌上,讓大家隨便抽。這盒煙是兩年前買回來的。一年前孫少安的磚場倒塌后,田福堂啟開破例抽了一支,就一直在小柜里擱著未動。 在黨支部的成員們開會的時候,公窯窗戶上亮起的燈光卻讓全村的人為之震動。 出了什么事?那地方可是好幾年沒亮過燈光了!是不是象已故田二所說,世事又要變了?分開的土地是不是又要合起來,重新辦大集體?哈呀,完全有可能哩!據(jù)有人看見,孫玉亭一個下午激動得跑里跑出,在清掃那個公窯;而且把“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錦旗都拿到院子里曬了太陽……在雙水村普通人疑慮地紛紛議論的時候,公窯里的支部會正開到了熱鬧處。 田福堂給眾人敘述了“案由”以后,感概地說:“過去集體時,哪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棗樹是集體的,由隊里統(tǒng)一去管理了。如今手勤的人還經(jīng)心撫哺,懶人連樹干上的老干皮也不能刮,據(jù)說每家都拿草繩子把自己的樹都圈起來了。這是為甚? “就那也不頂事。樹枝子在空中摻到了一起。這幾年打棗糾紛最多,一個說把一個的打了,另外,都想在八月十五前后兩天打棗,結(jié)果棗在地上又混到了一塊,揀不分明。光去年為這些事就打破了四顆人頭……”金俊山補充說?!鞍Γ叵氘?dāng)年的打棗節(jié)全村人一塊就象過年一樣高興!”田福堂感嘆不止地說。 “棗堆上都插著紅旗哩……”孫玉亭閉住眼睛,忘情地回憶說。 “說這些頂球哩!現(xiàn)在看金光亮的泡桐樹怎么處理呀?”金俊武打斷了那兩個人對“革命歲月”的美好回憶。孫玉亭說:“如果是過去的話,一繩子把這個地主的孝子賢孫捆起來!” “你就說現(xiàn)在吧!”田海民插嘴說。 “現(xiàn)在……”孫玉亭想了一下,“現(xiàn)在人家外面都興罰款……”“對,好辦法!咱們也按改革來,罰款!限他金光亮十天時間刨泡桐樹;如果不刨,一棵樹一年罰十五塊!”田福堂象當(dāng)年一樣有氣派地說。說完后猛烈地咳嗽了一陣。 大家看再也沒什么好辦法,便一致同意用罰款的形式強迫金光亮刨樹。不處理也的確不行!如果都在自家的棗樹旁栽泡桐,過不了幾年,整個廟坪的棗林就要毀了;而這片棗林是雙水村的風(fēng)光之地,人人在感情上都不能割舍。 處罰金光亮的事定下來之后,副支書金俊山順便提起了孫玉厚在分給個人的責(zé)任田里栽樹的問題。他婉言對玉亭說:“你回去勸勸你哥,他有的是栽樹地方,栽到責(zé)任田里,這以后是誰的?” 世事一變,都是公家的!叫栽去!”田福堂沉下蒼白的病容臉,心懷不滿地說。 大家因為玉亭在場,沒再對此事發(fā)表意見。 金俊山又提起另一件事,說:“這兩年我最頭疼的是新建家的人窯頂上留水溝的問題。 過去都是集體的地,水溝走哪里都行。而現(xiàn)在地分到個人手里,誰也不愿讓別人的水溝走自己地里??捎行┧疁喜唤?jīng)另外人的地,就只能讓山水在自己窯面子上往下流……福堂,你看這有個什么辦法可以解決?” “過去這些事還要咱兩個管哩?玉亭就解決了!現(xiàn)在咱不管!讓他們到石圪節(jié)鄉(xiāng)上打官司之!”田福堂怨氣十足地說?!斑€有哩!”田海民補充說,“現(xiàn)在有人把墳往水地里扎……”大家都知道海民說的“有人”是指他的鄰居劉玉升。劉玉升根據(jù)神的“指示”,說他父母的老墳地風(fēng)水不好,新近便挪到了分給他的川道水地里。而村里曾有過決定,墳地一律不能占水地,海民對住在自家隔壁,劉老漢成見很深,借機提出了這問題。 但大家都沒言傳。一般說來,這些世俗領(lǐng)袖都不愿惹那位神鬼的代言人。即是他們不信神鬼,但他們的家屬或親戚都不同程度有迷信思想……除過金光亮的“泡桐樹問題”,看來其它事雖然提出來了,也只能不了了之。 最后,孫玉亭提出了他女婿金強要地皮盤建新窯洞的“議案”。玉亭此刻私而忘公,提出了田家圪嶗這面一塊人人垂涎的好地皮;其理由是他沒兒,老了要靠女婿,兩家住近一些,好照顧他們。 沒有任何一個人反對玉亭提出的要求——盡管按各種條件論,這塊好地盤怎么也輪不到金強!大家不反對的原因既復(fù)雜又簡單。除過玉亭本人,田福堂不會反對玉亭;玉亭終究是“他的人”。金俊武更不會反對,因為金強是他的親侄兒。自從孫玉亭的女兒衛(wèi)紅和他侄子金強聯(lián)姻后,金俊武就不可能再和孫玉亭過不去了。至于當(dāng)年玉亭和他弟媳王彩娥的“麻糊事件”,也早已煙消云散;那個風(fēng)sao女人幾年前就改嫁,成了純粹的外人,而玉亭現(xiàn)在卻成了他的親戚! 在金強的地盤子問題上,金俊武、孫玉亭和田福堂都心照不宣地站到了一塊。金俊山和田海民怎么可能向這個強大的臨時聯(lián)盟挑戰(zhàn)呢? 瞧,中國農(nóng)村的政治已經(jīng)“發(fā)達”到了何種程度! 這個多年來的支部會零零拉拉一直開到雞叫一遍才結(jié)束,令人驚訝的是,其他人都熬得打起了哈欠,而福堂同志自始至終精神飽滿! 是的,通過這個會,給了田福堂一點小小的精神刺激,使他幾年來的頹喪情緒神奇地得到了改觀……會后不久的一天,田福堂竟然回心轉(zhuǎn)意,真的決定動身去看望自己的女兒和兒子。是啊,說心里話,幾年來,他急是急、氣是氣,但夢里都在想念自己的兒女。再說,現(xiàn)在又有了孫女外孫子,他急切地盼望能很快地見到這兩個親親的親骨rou! 老伴一聽說丈夫要出門去看望兒女,高興得一邊抹眼淚,一邊用發(fā)抖的手為他準(zhǔn)備上路的行囊——主要是為兩個小孫子打鬧禮物。 田福堂準(zhǔn)備先到黃原去看女兒,他擔(dān)心弟弟調(diào)到省里去當(dāng)官后,他女兒在黃原就失去了靠山。當(dāng)然,還有她公公李登云哩。但他親家是個衛(wèi)生局長,不掌什么大權(quán)! 他打算在看完女兒返回的途中,再去看兒子。至于是不是要把潤生一家人接回雙水村,他還沒拿定主意,只能等他到那個陌生的外縣村莊見了他們再說……在金光亮蹶著屁股,一臉哭喪用镢頭在廟坪刨他命根子一樣的泡桐樹的時候,田福堂就暫時告別了那個破碾盤,咳嗽氣喘地在村中上了長途公共車,動身到外地看望他的兒子和女兒去了。 潤葉在四月上旬順利地生下了一個兒子。 三十一歲生頭胎孩子,往是令人擔(dān)心的。臨產(chǎn)前四五天,婆婆劉志英就堅持讓她住進了自己任黨委書記的黃原市醫(yī)院。婦產(chǎn)科最好的大夫已經(jīng)做好了剖腹產(chǎn)的準(zhǔn)備。結(jié)果孩子卻順利地自然出生了。 孩子取名“樂樂”,官名李樂。 樂樂的出生確實樂壞了這家人。母子從醫(yī)院回家后,向前高興得哭一陣又笑一陣。李登云和劉志英更不用說,他們不僅雇了保姆,而且兩口子都失去了上班的熱情,在整個月子里輪流幫保姆侍候小孫子和兒媳婦。向前滿懷激情,以輪椅代步,一天忙著親手做六七頓飯。 兒子的出生,使?jié)櫲~真正體驗到了一種更為豐富和深刻人生內(nèi)涵。一個過了三十歲的女人,第一次做了母親,那心情完全可以想得來。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上班了。再有一個星期,樂樂就過“百日”。 去年秋末,潤葉由原來的少兒部長提成了團地委副書記,因為工作責(zé)任重大,也更繁忙了。她主要還是管少兒部和文體方面的工作,經(jīng)常要組織一些學(xué)生職工的娛樂活動和體育比賽。 關(guān)于她的提拔,社會上也有一些攻擊性的傳言,說她是她二爸調(diào)到省上后,逼著讓黃原地委提拔的。另一種傳言是,地委有人為了討好升遷的田福軍,便想提拔了他的侄女,前一種說法顯然是惡意制造的謠言,至于是否有人為了討好田福軍而在提拔她的問題上“做了工作”,我們就不得而知了。但愿不是這樣。 不管怎樣,對田潤葉來說,她在生活和工作中都面臨新的考驗。她要照顧孩子,還要照顧殘廢的丈夫;新的職務(wù)又要求她在工作中投入更多的精力。團的工作的特點是社會性強,她得經(jīng)常離開機關(guān),到外面去活動。 好在孩子的許多事不要她過分cao心。丈夫,公公和婆婆,加上保姆,四個相幫著撫哺,公公和婆婆把樂樂象命根子一樣看待,孩子正常哭幾聲,婆婆就趕忙把醫(yī)生叫到了家里——反正她管著一群醫(yī)生! 潤葉基本沒有奶汁,因此不必經(jīng)常跑回家給孩子喂奶。公公和婆婆為了照顧兒子和孫子,已經(jīng)把宿舍調(diào)整到了他們單位下面的二樓上。白天,孩子就經(jīng)常在他們家——因為那里房屋寬敞,條件也好一些,只有晚上,潤葉才把孩子接回自己家。 雖然丈夫是個殘廢,但潤葉現(xiàn)在對這個家感到很滿足。全家都愛孩子,也愛她,盡量減輕她在家里的負擔(dān),使她能集中精力搞她自己的工作。 現(xiàn)在,我們的潤葉心情象湖水一般平靜。生孩子以后,她變得豐滿起來,臉頰上又出現(xiàn)了少女時期的紅潤。因為她的工作是和青少年打交道,所以衣服穿著也不象一般搞行政工作的女干部那樣刻板規(guī)正。她穿的通常都是那種流行的較為自由的式樣,又給人一種高雅的樸素感。 對一個女人來說,這是一個最富魅力的年齡。花朵是美麗的,可成熟的果實更讓人喜愛,年輕漂亮的團地委副書記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許多男人都不由得對她行“注目禮”。當(dāng)人們又知道這樣一位出色的女人,丈夫竟然斷了雙腿,整天靠輪椅生活的時候,不免大吃一驚,表現(xiàn)出一副難以理解或不可思議的樣子。其中有幾個自認為出類拔萃的年輕中層領(lǐng)導(dǎo),曾先后試圖替她彌補個人生活的“不幸”,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不幸的是他們自己。當(dāng)然,田潤葉已經(jīng)是個成熟和具備一定文化素養(yǎng)的女性,她不會極端地對待這些男人們的“好意”,通常微笑著用幾句尖酸的話使這些“同志”羞愧地退開了。 不!如果她的丈夫是個健康而強大的人,他們感情不合而又不得不生活在一起,那么,她田潤葉也許會尋找另外的感情——作為生活在眼下時代的青年,盡管她還是個什么團地委副書記,但她理解別人類似的感情。她不能同意上一代人對此類感情抱有的那種絕對的譴責(zé)態(tài)度。當(dāng)然,她不贊成她的好朋友杜麗麗的做法,至于她自己,情況和別人大不相同。她現(xiàn)在對自己的丈夫有一種深厚的憐愛的感情;不僅有妻子對丈夫的感情,而且還有一種母親對孩子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