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好像你是個多壞的人一樣?!泵尚∮臧琢怂谎?,忽然想起了什么,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搖搖頭道,“以前也有人這么說我,我還信以為真呢?!?/br> 薛崇訓默然。 興許是她覺得在薛崇訓的面前不必顧忌什么,也就沒有掩飾自己的情緒,她沉默了一會眼睛又掉下一大滴眼淚。薛崇訓忙掏出一塊手帕遞了過去。 蒙小雨抽泣著,削肩一下下地抽|動:“什么山盟海誓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他說家里不能接受一個伶人過門,我要求什么了,只不過做妾,他們又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哪里有如許多規(guī)矩?妾和奴婢有什么區(qū)別,我沒叫他出錢買,自己過去做奴婢還虧待他了?為什么他要這樣……” 一旁的三娘冷冷道:“恩怨不分,心如毒蛇,這樣的人殺……” “三娘!”薛崇訓回頭喝住她,“不必多言,我不是和你說過?” 蒙小雨用薛崇訓的手帕擦了擦眼淚說道:“如果不是伶人,是不是就不會被人這么對待了?” “不是,所有人都一樣?!毖Τ缬柕卣f道。 她哭了一會,突然又說道:“對不起,郎君是來聽曲的,不該讓你也不高興,你想聽什么?還是教坊曲么?” 薛崇訓想了想道:“聽點高興的吧……我覺得你的聲音適合唱一首曲,我寫給你?!彼S走到書案旁,提起筆蘸了一點墨水準備錄下來。 當他提起筆的時候,才意識到歌曲翻譯成唐曲譜十分困難,此時經常使用的曲譜基本都是樂器譜,如琵琶、琴等。薛崇訓是世家出身,從小受到的教育很好,六藝都會,但臨時把一首調子翻譯成樂器譜,照樣有點困難。 蒙小雨見薛崇訓在那里抓腦袋冥思苦想,便說道:“你就說名兒吧,我會的曲子多了,不知道名字哼一段我也知道是什么。” 薛崇訓笑道:“這曲不時興,知道的人很少,這樣,我也不寫了,我教你唱?!?/br> 蒙小雨看了一眼薛崇訓那黑乎乎的模樣,真不像能唱曲的人,一時忘記了悲傷,忍不住“哧”地一聲笑了出來,她忙用袖子掩住小嘴,故意說道:“郎君把詞兒寫下來,然后唱一遍就行,調子我能記住,詞兒不好記。” “這么厲害?”薛崇訓還真不知道蒙小雨是故意讓他出丑搞笑,還一本正經地驚嘆。 蒙小雨拼命忍住笑意,看著薛崇訓的黑臉,憋著點點頭。 “那好,我唱了。”薛崇訓很無辜地看了看蒙小雨,又回頭看了看三娘,就連一向冷漠的三娘臉上都有些笑意。 此刻他的心情變得好起來,生活也仿佛一下子變得充滿了明媚的陽光。 薛崇訓就真的唱了起來:“……青春不解紅塵,胭脂沾染了灰,讓久違不見的淚水滋潤了你的面容……” 他的聲音太粗,就像“一大漢執(zhí)鐵板銅琶,卻在唱楊柳岸曉風殘月”……不過五音還是全的。 “咯咯……”他剛剛唱完,蒙小雨再也忍不住,笑得前仆后仰。 薛崇訓紅著臉道:“我這聲音不太中聽,但歌本身沒問題,如果是你唱一定好聽,雖然歌老了點?!?/br> 蒙小雨手里還拿著薛崇訓的手帕,她用手帕掩在小嘴邊,笑道:“好奇怪的音法,從未聽過這樣的,哪里老了?” 薛崇訓忙道:“很久就有了這首歌,正如你所說,因為章法奇異,有別于世,所以傳唱者少……你真的就記住了?” 蒙小雨點點頭:“我學這個可是很快的,不然那么多曲,我怎么忙得過來呀,現在就唱給你聽,你聽聽有沒有錯的?!?/br> 薛崇訓十分期待地正襟危坐,專心致志地看著蒙小雨,他那模樣就像第一次上學堂的小學生,又像是在聽佛道講禪一樣。 蒙小雨款款拿起琵琶,動作優(yōu)雅而輕柔,然后抱在懷里調試了一下便真唱起來,清脆純潔的嗓音十分悅耳……當她唱到“春風”這個詞時,聲音一個婉轉,有點嗲有點純又滿富感情,充滿了愛,聽得薛崇訓感概不已,真有種余音繞梁三月不絕之感。薛崇訓判斷得不錯,她這樣的純的嗓音,的確適合唱這首歌。 一曲罷,薛崇訓真的是呆了,久久看著蒙小雨的臉,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唐朝少女竟然能唱得如此到位,動聽如仙樂,仿佛比最偉大的音樂家還要厲害…… 直到蒙小雨被看得不好意思了,臉上浮現出了紅暈,薛崇訓才回過神,他目瞪口呆地說道:“我不能說好……” 蒙小雨翹起嘴:“哪里唱錯了么?” 薛崇訓搖搖頭:“我如果用好來形容,是對仙樂的褻瀆?!?/br> 蒙小雨的臉霎時紅得嬌|艷,那嬌羞的笑容讓薛崇訓覺得整個世界都開滿了鮮花。她很真誠地說道:“謝謝,現在我心里好受多了。” 薛崇訓想了想道:“不知怎地,看見你露出笑容,我真是高興極了,仿佛只要你笑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突然之間我很理解幽王何故為了佳人一笑不惜烽火戲諸侯……” “你呀,嘴巴真不簡單,很會哄女人啊?!?/br> 薛崇訓大搖其頭,指著三娘道:“你問她,我是不是嘴甜的人?” 三娘面無表情,站著沒動。 薛崇訓又道:“小雨,我?guī)闳ヒ粋€地方?!?/br> “去哪里?”蒙小雨好奇地問道。 “城隍廟……我有個朋友,很喜歡去那里,我不理解為什么她每次去那里心情都會很好,也許你也會一樣。” 第二十七章 巴掌 長安官場又多了一個談資,新科進士的妻兒竟然被人殺死在家中,更奇的是他的妻子死的時候赤|身|露|體。有葷味的事情總是能讓人們多幾分興趣,哪怕每個人談起的時候總是很正義,用同情受害者和譴責兇手的口吻談論,但依然掩飾不了他們內心的興趣。 大明宮外朝各寺各部衙門辦公的地方,廊道下都有國家財政資助的免費午膳,方便京官們中午吃飯,這種時候,各種消息便在官員的閑談之間流傳開了。 劉幽求也是在公門午膳上聽到這個消息的,一連兩天都有人說,這事肯定假不了。這時候他心里有些恐慌了,因為他記得蕭衡給自己送過一筆不菲的錢財。 關鍵是只聽人說蕭衡妻兒被殺,卻沒聽到蕭衡的消息……蕭衡究竟死了沒有?他想了想,便尋了個空閑,一個人不動聲色地去了大理寺。 劉幽求身材高瘦,穿著寬大的官袍頗有些仙風道骨的飄逸之感,就是眉毛長得不甚好看,兩道眉毛向兩邊斜的,頗像一個“八”字。這時候他有些煩惱,皺起眉之后那個八字反而平了一些。 找到大理寺少卿崔日用之后,劉幽求便立刻說道:“這次來是為私事,不必張揚,咱們后堂說話?!?/br> 少卿崔日用是傾向太子的官員,所以劉幽求才找到他。 二人來到后堂,崔日用以為是太子那邊有什么事,便屏退左右問道:“劉相公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出了什么事?” 劉幽求強笑道:“現在風平浪靜的,能有什么事?你不要緊張?!?/br> 崔日用沉吟不已。劉幽求又道:“真沒什么正事,不過剛才我在廊道下吃飯,聽人說新進士蕭衡家出了事,這蕭衡以前給我送過幾首詩,唉,本來是個人才……一時感念往事,下午又很空閑,就過來瞧瞧,順便看看催卿,咱們都好些日子沒見面了吧?” “劉相公如此說,我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許久都未去拜望您老。見諒見諒,前些日子好些個太子的人都被下放了,咱們也得防著點,別趕在風頭上被人閑言碎語?!贝奕沼妹φf道。 劉幽求道:“我想看看蕭衡那個卷宗。” 崔日用忙起身道:“劉相公是百官之僚,要看卷宗只需派人說一聲就成,我該親自送過去。您稍等?!?/br> 劉幽求道:“沒事,我原本管不著審案的事,不過是因為突然想起蕭衡的幾首詩一時感懷罷了?!?/br> 過了一會,崔日用便把卷宗找了過來,雙手呈給劉幽求。劉幽求顧不得許多,一把接過,便翻看來查閱。 現場記錄、鄰居口供、案情概略,上面都有詳細記錄。劉幽求先看到一行:死者二人,蕭衡之妻及幼子。 劉幽求的心里頓時“咯噔”一聲,死的人只有兩個,那蕭衡不是沒死?他到哪里去了? 急忙翻了一頁,劉幽求又看到現場記錄,其中有一條:案發(fā)之地有男鞋一只,與其家中蕭衡所穿之鞋尺碼相同。 怎么只有一只鞋?難道是蕭衡當時也在場,被人綁走了掙扎之下留下來的?不然另一只鞋在哪?劉幽求翻到最后一頁看勘核案情的官員的推測一項,果然和自己的猜測相同,疑是蕭衡未死,被人從家中綁架而走。 劉幽求的臉色已十分難看,他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了片刻,這才抬起頭故作感嘆地說道:“連婦孺都不放過,兇手也太殘忍了!案情有進展了嗎?” 崔日用道:“下面的官府還沒報上來進展情況,可能進展不大。這個案子實在很詭異,現場有個錢袋,但里面居然裝著幾塊石頭。錢袋也不能算作線索,那樣的東西市面上隨處可見,也不知道是蕭衡的錢袋還是兇手的錢袋……您說人把石頭裝在錢袋里作甚?” 劉幽求皺眉道:“也許兇手是蕭衡認識的人,去的時候故意提著個裝滿的錢袋,以便順利進入蕭衡家中?” “對,有這個可能。京兆府的李守一也這么說。他建議先從蕭衡認識的人查起……”崔日用隨即放低聲音,把頭靠過去,悄悄說道,“李守一甚至還懷疑劉相公您,只是證據和動機不足,您又是當朝宰相,他才沒有輕舉妄動。” 劉幽求愕然道:“老夫和蕭衡無怨無仇,他不過是個剛上榜的進士,連官職都沒有,老夫殺他的妻兒作甚?” 崔日用點點頭:“正是沒有動機,李守一才沒急著查您,不過咱們是自己人,不能不提醒您一聲,李守一這個人可不是好惹的,連太平的兒子衛(wèi)國公家,他都敢進去翻箱倒柜……今日劉相公到大理寺,還不能說出去被李守一聽到了,不然他就更懷疑您了。他會說疑犯犯案之后惶惶不可終日,總想去案發(fā)現場或者有司探聽消息,李守一在蕭衡家也布了人手的……” 聽崔日用提起薛崇訓,這倒提醒了劉幽求,他的心里閃過一絲不祥之兆:這慘案該不是薛崇訓或者太平公主那邊的什么人干的吧? “讓李守一盡管來查!”劉幽求憤憤地說道,他想了想又說道,“今日我來過這里,催卿還是別說出去為好。” 崔日用道:“這個您盡管放心,日久見人心,我崔日用也不是在朝里呆一天兩天,是不是能共事的人,遲早大伙都知道?!?/br> “好,老夫下午還有點公務,就先行告辭了,別送,免得招眼?!眲⒂那蟊f道。 崔日用回禮道:“恕不遠送,劉相公慢走?!?/br> 劉幽求回到衙門之后,越想越心煩,也沒心思辦公,便借口身體不適,早早就離開了大明宮回家去了。 這件事劉幽求心里很擔憂,看樣子太平公主那邊的人嫌疑非常大……他當然不能把自己的想法給大理寺刑部那些人說,因為他自己也脫不了干系。 前段時間姚崇、宋璟兩位很有名望的宰相差點被處死,僅僅因為在皇帝面前憑公心說了句對太平公主不利的話。雖然沒死成,可也被流放到地方了。還有其他好幾個大臣,也是死的死散的散,太平公主那邊咄咄逼人,雖然這兩個月情勢有所緩和,但如果他們一有借口,自然也不可能放過打壓太子黨羽的機會。 ……如果太平公主抓住了劉幽求受賄的真憑實據,結果會怎么樣? 劉幽求就是用腳趾頭想都想得到結果,鐵定腦袋搬家,沒有任何人救得了他! 劉幽求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腦中浮現出了儈子手的砍刀劈在脖子上的情形。他額頭上的冷汗都冒了出來。 娘|的,明知道這是非常時期,老子為什么要貪圖蕭衡的那點錢財? ……但劉幽求以前并不得志,窮困潦倒了大半輩子,誅殺韋皇后那段時間才通過政變中立功爬上來的,一朝平步青云,誰不想享受享受?受點士子的孝敬,天知地知,他蕭衡也不可能把事情說出去說他是因為賄賂宰相才考上進士的,劉幽求為什么不收? 總之現在他后悔是沒有用了,關鍵是怎么度過這次危機。 就在這時,一個俏麗的丫鬟端著茶走了進來,輕輕把茶杯放在案上,在他的面前跪了下來,給他輕輕捶著腿,嬌嬌地說道:“阿郎今天回來的真早,是惦記著奴兒嗎?” 劉幽求真想事呢,突然沒打斷了思路,頓時勃然大怒,“騰”地站了起來,一巴掌扇了過去,“啪”地一聲將那俏女孩扇翻在地。劉幽求罵道:“賤|貨!要是老子死了,等不了一天,你這賤|貨就一定會躺在別人身下叫|床賣|嗲!” “阿郎……”俏女孩的半邊臉立刻腫了起來,她用手捂住臉,眼淚嘩嘩就流了下來,“阿郎早上還對奴兒千依百順,百般呵護,現在怎么了,要是心里不高興您好好說不行嗎?奴兒不煩阿郎了……” “滾!”劉幽求吼道,“大白天你叫個吊,出去把你那東西洗干凈,晚上再來!” 那俏女孩捂住臉,一路哭一路退了出去。 劉幽求對著她的背影憤憤地說道:“cao,不是我有權有錢,你會跟著我這樣的老頭子?” 他端起剛才女孩送進來的茶猛喝了一口,平復了一下心態(tài),繼續(xù)尋思著法子。 現在最要命的是蕭衡還留著活口!如果死了還好,死無對證??伤鹼娘|的確實還活著!蕭衡會不會把老子供出來?恐怕他不說也得說:抓他的人連婦孺都殺,手段殘忍,心黑手辣可見一斑;蕭衡一個沒吃過大苦頭的小白臉,能經得起拷問? 如果能滅口事情還有得救!可是現在連蕭衡在誰手里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誰能去太平公主的地盤上滅口? “死了,死了!”劉幽求喃喃自語地左右焦急地踱著步子。 權力場,一個誘人的地方,一朝得志便應有盡有。瞧瞧剛才那個嬌滴滴的小娘,多可人疼,但老子想怎么cao就怎么cao,一腳踢在她的屁股上,叫她回來趴著她不敢躺著。 可這又是一個危險的地方,如履薄冰,稍有閃失,人頭落地,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還要被當成禍國殃民的jian黨寫進書里讓千代萬代唾罵。 劉幽求冥思苦想,一個心思想著怎么把蕭衡滅口,可這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太平公主現在權勢熏天,上面還有皇帝罩著,要在她的地盤上殺一個人,比刺殺一個邦國的國王還要困難。 ……要殺一個國王,最常見的手段是什么?劉幽求靈光一現:戰(zhàn)爭! 直接用大軍推平他的整個國家,然后殺進王宮手刃敵首!這基本是最有效的辦法……那么要殺太平公主手里的人,辦法就是直接推平太平公主一黨,全部消滅,不是就干干凈凈了? 劉幽求理清了線索,終于靜下心來,考慮著一件事:如何勸說太子提前動手發(fā)動政變,堅定太子必勝的信心,然后突然發(fā)難,把太平公主那干人等搞死,至于蕭衡,就不用說了,小人物一刀砍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