蟒身卷成一個舒適的窩，約瑟佩躺在那兒，兩條瘦長伶仃的小*自蟒背邊沿垂下、懸空，隨他掙扎輕輕擺蕩。

    蛇夢以記憶的形式融入自我意識，使約瑟佩與小彩蛇感官重疊，那各式感受、體驗，乃至孕蛇腹部那沉甸甸的垂墜感……皆與夢境同步，約瑟佩腹腔脹痛，仿佛他的肚子里真的被塞滿了蛇蛋。

    寢宮中，西迪以半人半蛇之姿懸停于半空，猩紅蛇信自薄唇間探出、懸垂，自分岔尖端滴墜下一串金色水珠。

    k的蛇尾正卷著一個見底的玻璃水壺，壺底殘余的清水中混著金絲狀的蜂蜜――約瑟佩已陷入昏迷一天一夜，他需要水與食物，可他身體過于羸弱，一睡不起，西迪無法喚醒他，只能在清水中摻入蜂蜜飼喂給他，助他保持體力。

    高燒使約瑟佩口渴，因此喂他喝水并不困難……

    ……

    約瑟佩昏昏沉沉，不知節(jié)制，喝蜂蜜水喝得腹脹。他肋骨下方那白如奶油的、淺淺凹陷的胃部與小腹被蜂蜜水撐得微微凸起。

    與那條辛苦孕育蛇蛋的小彩蛇如出一轍……

    他被蜂蜜水灌滿了，這正是腹腔那種墜脹感的來源。

    由于一部分人類血rou已遭蛇魔細(xì)胞異化的緣故，約瑟佩的軀體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一些為“潔凈者”所禁止的變化。

    他周身皮膚皆泛起嫣紅。

    ――這不止是因為高燒。

    ……

    西迪陰險地歪著頭，咧著嘴，嘶嘶欣賞著約瑟佩的模樣。

    那變化太難捱了，約瑟佩焦灼不安，扭動如蛇，他翻騰了一會兒，緩緩睜開被幻術(shù)蒙蔽的雙眼……

    他意識到圣者勞倫佐正屈尊紆貴地親自照料他，用蘸水的絹帕為他拭汗，用小銀勺喂他服蜂蜜水，這使他受寵若驚，他掙扎著起身道謝，可他的手臂無力得直打滑――圣靈啊，那粗布g單也太滑了，滑得像什么鱗片一樣。

    勞倫佐溫和地示意他躺臥休息，并表示他需要觀察約瑟佩的康復(fù)情況，他吩咐約瑟佩放松，不必緊張。

    受到勞倫佐這般溫善的對待，腦內(nèi)翻涌不絕的綺念令約瑟佩格外羞慚起來，魔神在邪夢中誘他墮落，而他亦給出了“回應(yīng)”，這絕對不應(yīng)該，他不配得到勞倫佐的厚愛……

    約瑟佩面紅耳赤地蜷縮肢體，扯了扯被子，將罪證遮嚴(yán)。

    可灼痛與流竄于四肢百骸的酸軟難以消除，與偶爾掠過腦內(nèi)的沖動不同，這次的癥狀們極其固執(zhí)。

    約瑟佩連呼吸中都透出靡麗腥香的甜味兒，他從口鼻中噴薄出高熱的氣流，骨骼酸蝕得像多孔疏松的奶酪，這使他連抬一抬手指都費勁，他簡直就像條正在尋覓配偶的雌蛇。

    終于，他顧不得旁的，硬起頭皮向勞倫佐求助，嘀嘀咕咕道：“圣父，請您原諒我……我想我需要一小杯‘清心飲料’，我、我不慎在夢中踏入了魔神的陷阱，產(chǎn)生了不該有的念頭，我向您懺悔……”

    “不，我的孩子。”勞倫佐的深灰眼瞳中閃過一抹促狹，“這是治療中會出現(xiàn)的癥狀之一，你需要正視它，釋放它，不必視其為罪惡……”

    “難道說……”勞倫佐俯身，唇齒間濕熱氣流擦過約瑟佩耳畔，磁性、低沉，“你從沒試過嗎？嘶嘶……”

    他的口吻使他莫名像個道貌岸然的審訊官，正在借審訊之名挖掘眼前這位小教士的隱私。

    約瑟佩的反應(yīng)劇烈得就像被毒蛇的紅信舐過，他打了個激靈，倏地弓起背，羞急交加道：“我嚴(yán)守戒律，圣父，我身心潔凈，從未破戒?！?/br>
    勞倫佐死盯著他，那眼神就像凝視著一顆蘋果，一顆墜在枝梢等待采擷的蘋果，蠟質(zhì)果皮鮮紅嫩黃，光滑得尋不出半絲雀鳥啄食的痕跡……而且它正害羞又驚恐地躲避那只企圖采摘它的手。

    這只會使人愈發(fā)想將它采摘下來。

    “這并非破戒，這只是為了緩解治療帶來的癥狀……嘶嘶……”勞倫佐簡直是在慫恿他了，一些細(xì)銳、高頻的嘶聲從他口中溢出，他極度亢奮……好在約瑟佩目前輕微的異變程度不足以使他捕捉到這些頻率超過人耳捕捉范圍的蛇嘶。

    “不，不，圣父，原諒我的冒犯，可那是犯罪，或許您在考驗我的虔誠，我不能……”約瑟佩過去常向教民發(fā)放名為《onania，or……其他瀆神之罪所致危害》的小冊子。

    那本冊子他背得滾瓜爛熟，他深知冊子中介紹的罪行會蝕空人的身體，使人沉疴綿罰萎靡病態(tài)，他見過一些慣犯，那些可憐的教民往往形銷骨立，眼圈青黑，可見這種褻瀆之罪是多么可怕……

    “我只想喝一點兒清心飲料幫助我抵御邪惡。”約瑟佩難堪地咬著嘴唇，小巧的耳垂紅得滴血，他想下地，可他半絲氣力也無，四肢酸乏得像棉花。他委頓在那兒，一副任人施為的模樣，哀求道：“求您賜我一些清心飲料，求求您……”

    “不行?！眲趥愖糨喞羁痰幕翼鴲阂獾夭[起，“那種清心草藥會破壞治療殘疾的效果，我的孩子……要么順應(yīng)，要么忍耐?！?/br>
    “……是，圣父。”約瑟佩不敢再反駁，他小心翼翼地縮在被窩里，竭力使被褥與肢體的碰觸面減小，以避免產(chǎn)生刺激。

    他擔(dān)心自己會在渾渾噩噩的睡夢中犯下惡行，于是他摸索出枕下的白薔薇念珠，用它在雙腕上纏了幾圈。串念珠的白線質(zhì)地強韌，一顆顆雕有薔薇紋樣的圓白檀木株硌得約瑟佩腕骨發(fā)疼，這很好，他需要疼痛作為警醒。

    一雙桃粉色的、骨角清俊的腕子，禁錮在念珠串中……

    約瑟佩眼角噙淚，輕輕吸著鼻尖，念誦清心經(jīng)文。

    那灼痛難以忽視，他咬牙忍受煎熬，抵御邪魔，幸好持續(xù)的疼痛逐漸轉(zhuǎn)為麻木，高燒虛弱的身體漸漸不支，約瑟佩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

    約瑟佩不記得自己昏昏沉沉地睡了幾天，白晝與夜晚已失去意義，他虛弱得幾乎沒力氣嚼東西，僅靠蜂蜜水維生。體溫起起落落，與蛇有關(guān)的夢境不斷侵入腦海，每次夢醒他都會受到?jīng)坝康膟u望的侵襲，而他咬牙忍耐。

    勞倫佐又送來了幾次撒了圣鹽的治療圣水。

    詭異的是，約瑟佩每次飲圣水都會覺得那味道與上一次有差別，仿佛勞倫佐每次送來的都是不一樣的東西，唯一不變的規(guī)律是它們越來越難喝了――那種濃稠與腥甜的口感每次都會變得更明顯，仿佛約瑟佩的味覺和嗅覺在不斷發(fā)生變化……

    第39章 蛇嗣（十）(層層跌落。...)

    約瑟佩不敢違抗,又是全身心信賴勞倫佐，捏著鼻子灌下圣水。

    圣水質(zhì)感腥稠如血漿。

    約瑟佩抿唇，殘液蓄在唇縫間,晶亮一線。他用五指扣攏玻璃杯，晃了晃,澄澈透明的水珠在杯底無辜滾動。

    清水而已。

    一晃眼，綺幻來襲。

    約瑟佩天生為白翳遮蔽的紫灰左眼在剎那間重獲視力,極短，瞬息過后,左眼再次陷入無知覺的盲中。

    而在那瞬息之際，左眼與右眼所視之景象全然不同。

    雙重景象疊加。

    水珠質(zhì)感渾濁，黏附在杯壁上,水痕殘留的紋路詭譎,如異魔細(xì)胞或淡白菌落。而約瑟佩并非身處內(nèi)務(wù)修士的樸素臥房中,這房間穹頂?shù)醯脴O夸張,哥特式高高聳起，空曠寥遠(yuǎn),鍍金細(xì)梁呈輻射狀支撐，空隙處繪滿圣徒升天圖……這里是圣者勞倫佐的寢宮。

    一條巨龍般龐大的青金魔蟒以蟒軀填滿整座寢宮,蟒頭懸吊于穹頂正中，居高臨下,隔著近十碼的距離，遙遙凝視著他,蛇鱗刮擦皮膚的觸感倏然襲來，涼滑、細(xì)密,與蛇脊律動的肌rou，他竟身陷蟒軀纏卷,而比這更恐怖的是……

    “啊――”約瑟佩驚駭絕倫，從喉間溢出嘶啞的哀叫，那極致的恐怖凍結(jié)了聲帶，他只勉強喊了一聲，便感覺嗓子眼又痛又癢，像長了一層白毛，于是他劇烈地咳了起來，“咳、咳……”

    幻象破碎。

    約瑟佩仍好端端地躺在內(nèi)務(wù)修士房里。

    他冒出一頭冷汗，氣喘吁吁。

    左側(cè)的盲眼出現(xiàn)類似的幻覺已不是第一次了。

    不止這只盲眼，因高燒等副作用臥床休養(yǎng)這幾日來，約瑟佩幻覺不斷，且愈發(fā)嚴(yán)重。夜深人靜時他常常在恍惚間聽見爬行類的鱗片oo@@蹭過大理石與墻壁的細(xì)響，紛亂蕪雜，層疊交替――那根本不是一條兩條蛇。圣宮中密布蛇民，早已淪陷為蛇窟：嘁嘁嚓嚓，黑曼巴沿墻縫爬動，凝神護(hù)衛(wèi)；嘁嘁嚓嚓，閃鱗蛇自枝狀吊燈垂下，五光十色；嘁嘁嚓嚓，圭亞那香蛇摩擦著香腺，靡麗香潮在圣宮中涌動……

    那恐怖感太真實，幾次三番，約瑟佩勉力蹭到地上，趿拉著木鞋，扶墻慢吞吞地挪到走廊。

    而走廊里什么都沒有。

    反復(fù)發(fā)作的詭麗幻覺使約瑟佩瀕臨瘋狂，他昏昏沉沉，幾乎無法分辨現(xiàn)實、夢境與幻覺，有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睡著還是醒著。在極致的精神混沌中，他只能不斷祈禱，可就連那串白薔薇念珠都會在某些時刻暴露出蛇尾巴的觸感：他撥弄一片蛇鱗，念一句經(jīng)，再撥弄一片蛇鱗……

    做出此等瀆神之舉，圣靈怎會聆聽他的祈求？

    “啊……”約瑟佩駭?shù)檬忠卉?，念珠串摔落在地?/br>
    緊接著，那串念珠咻地躥進(jìn)床底。

    約瑟佩瑟瑟發(fā)抖地伏下身體，淺紫羅蘭色的眼睛噙著恐懼的淚水，朝床底那幽邃的狹縫間窺探。

    念珠盤成念珠盤，瑟瑟發(fā)抖，不敢出來，像是在王后面前把事情搞砸了的蠢鈍侍從，它抖得太狠，檀木珠串相磕，“噠噠”作響，漸漸地，白薔薇念珠幻變成一條白化小蛇……

    是蛇。

    一切都是蛇。

    “嗚……”約瑟佩大夢方醒，冷汗淋漓。

    他嗚咽著蜷縮在被窩里，已哭得面頰濕紅，那“噠噠”聲原是他牙關(guān)磕碰的輕響。

    又是一場多層重疊的蛇夢。

    蛇夢套著蛇夢，幻覺連綿幻覺。

    層層跌落。

    永無止境。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是否仍在夢中。

    “圣父，圣靈，救救我……”約瑟佩瀕臨崩潰，他掩面啜泣，肩頭劇顫，淚水溢出指縫，閃閃爍爍。

    這時，勞倫佐墨灰色的影子將他籠住。

    “你怎么了，我的孩子？”他伏向約瑟佩，涼絲絲地問，修長指縫間夾著一小玻璃瓶活血藥油狀的東西。

    那頭色澤極淺的鉑金發(fā)絲在白袍映襯下顯得無比圣潔光耀，那陰險狡黠的腔調(diào)聽在無比敬愛圣者的約瑟佩耳中亦有如神諭。

    “圣父，蛇魔用噩夢糾纏著我，我又夢見了蛇……”約瑟佩哽咽，語無倫次，他裹在薄被里，戰(zhàn)栗得像一片殘破的風(fēng)帆，“每當(dāng)我以為我清醒了，我就會墜入另一個蛇夢中，求您驅(qū)逐它們！求求您！嗚……”

    “別怕，我的孩子。”勞倫佐張開雙臂，以寬慰之姿輕輕擁住約瑟佩，語調(diào)絮絮如情話，“蛇魔不會傷害你，k絕不會……”

    “它會，求求您驅(qū)逐它……”約瑟佩將哭得通紅的臉貼在勞倫佐肩頭，流淚哀求，那面頰的質(zhì)感軟得像一小團糯米。

    他秀氣的鼻翼翕動。

    他從勞倫佐身上嗅到一股味道，這已不是第一次了，他之前亦聞到過，而這股氣息愈來愈濃烈，那有些像是雄麝肚腹處的味道，或是衰敗的薔薇，腥香靡麗，令人想到鱗片與野獸――或許是森蚺，它原始、蓬勃，甚至有一絲骯臟和腐爛的味道，可又極度甜蜜you人……

    它越來越濃了。

    它自勞倫佐體表的每一處毛孔中滲透出來，仿佛那就是勞倫佐血rou的味道。

    約瑟佩無法形容他有多么癡迷、沉醉于這種氣息，他嗅聞得神志不清，本能在教唆他，教唆他吸食勞倫佐的血液，啃噬吞咽勞倫佐的骨骼與肌rou――異化正在逐步加深，蛇魔的本能使他渴望獲得更多勞倫佐的血rou與細(xì)胞。

    勞倫佐垂眸，深灰豎瞳映出約瑟佩呼呼嗅聞，唇瓣微張的迷亂情態(tài)，他陰鷙地咧了咧嘴，挑起約瑟佩的下頜。

    “我會的，我會驅(qū)逐蛇魔，我的孩子……”勞倫佐干燥微涼的嘴唇輕碰約瑟佩汗?jié)竦念~頭，“這是賜福之吻?！彼剜钇痱?qū)魔經(jīng)，“圣所的偉大存在，助佑我等，懇祈……”

    他歪一歪頭，輕柔啄吻約瑟佩色素淺淡的眉梢與眼尾睫毛，以及guntang柔嫩的面頰與唇角，邪氣道：“碾碎西迪的蛇頭，驅(qū)逐其進(jìn)入煉獄，嘶嘶……嘻嘻……碾碎西迪……”

    “圣父，您、您怎么……”約瑟佩自對勞倫佐氣息的沉醉中驚醒，害羞又驚愕地閃躲。

    而勞倫佐用穩(wěn)健有力的手指輕巧地擺弄那顆小巧的頭顱：“這是為了讓你放松，你不肯正視那些癥狀，才致使它不斷加深，忍耐令你疼痛，不是嗎……唯有開啟身心，接納轉(zhuǎn)變，方能使治療順?biāo)臁瓫r且你發(fā)過誓，說你會接納我賜予你的一切，現(xiàn)在我要賜予你……”

    “歡愉。”勞倫佐沉緩地磨出一個音節(jié)，仿佛他在慢條斯理地嚼著它。

    約瑟佩想起他的誓言，他不敢再沖撞圣者。

    “開啟身心，接納轉(zhuǎn)變，方能使治療順?biāo)臁薄?/br>
    他躲閃的幅度漸漸變小，況且這段時日仿佛永無止境的忍耐大規(guī)模地消耗了他原本堅強的意志，很快地，他再次沉湎于勞倫佐散發(fā)出的異香與蛇夢引發(fā)的“后遺癥”中，他神識混沌，視野中種種事物皆被拉長、扭曲成色澤各異的細(xì)線，漣漣飛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