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心魔
她聽得殿中女人的笑語,在門前停了半刻,高闊的門窗仍未換夏季窗紗,她面前是水一般的黑暗,背后日光在她周身托出一個金塵的光暈來。 談笑的人是殷氏和太后。如今,作為今上的祖母,太后實已加封太皇太后,然而似乎是不欲顯得太過老朽,太皇太后仍令闔宮上下呼其為“太后”。李瑽請安時,殷氏側(cè)立在太后旁,正在與太后捶背,仿佛尋常人家子婦孝順舅姑,反倒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受了李瑽一禮。 這融融光景,倒像她是外人。殷氏的孩子早年死在太后手里,如今二人竟如此融洽,直令她齒冷。殷氏見李瑽面冷,又停下手來殷勤問候。殷氏原是太后的宮人,自是要多孝敬。她卻做不得這樣能屈能伸的人。 “前些時我還講,貴嬪于子女上艱難,宮中就只皇后的阿恕,多少太冷清了些。正巧如今——”太后面帶揶揄,“——我當(dāng)日第一面見你,即知你是十分有福的。只是貴嬪這幾年服侍你,你不容旁人,也該容著她些。如今你既不便利,伴駕的事應(yīng)由他人代勞才是。” 李瑽心里冷笑,她確是不容人的,只是她不肯受太后的轄制,太后便不知曉哪里來那許多妖嬌嫵媚的親眷,個個要請進(jìn)宮來,就如當(dāng)年借了大jiejie請她來一般。今日更是借著請安給她這一樁堂皇的教訓(xùn)。 她又有孕了。不出數(shù)月,她的身體會再次變得沉重,她會穿不進(jìn)平日的鞋子,步態(tài)變得笨拙,臂釧會在她腫脹的手臂上留下壓痕。她還要警惕著斑痣和丑陋的紅色紋路爬上她的身體,還要在交臂歷指的慘痛中如母羊一般分娩。而在世人眼里,她去承擔(dān)這樣的慘痛,還需容忍旁人替她履行妻子的義務(wù)。 旁人都以為她應(yīng)當(dāng)心甘情愿地領(lǐng)受,如同此前女子世代領(lǐng)受的命運一樣:女人生來就應(yīng)以rou身的慘痛換取子女平安降世,并在一輪輪的慘痛中維系著夫婦倫常和家族更替。她體會過生育的痛苦,而這樣的痛苦一個女人可以經(jīng)受幾次?她是會像母親那樣在反復(fù)生育中耗損去美貌和生命,抑或是在那之前就失去帝王的垂愛? 她若是不去領(lǐng)受這樣的命運,就必須像父親教導(dǎo)的那般去做讓前朝后宮皆畏懼又趨奉的皇后。群敵環(huán)伺中,她不再容許他人的觸逆。那些來路不明的女子紛紛被逐出宮廷,而朝臣們已漸漸習(xí)慣表奏答復(fù)中皇后的筆跡。 然而她的動機(jī)并不是野心,而是私心。心有所失,則意有所懼。她滿懷私心和恐懼,自然要拋下那些賢媛淑女迂腐忍讓的守則。她無法割舍燈火獨照里的纏綿廝磨,亦需保護(hù)她的親族。 “你也太不像話!”太后見她神色不馴,索性挑明,“你是有身子的人了,你難道不知規(guī)矩體統(tǒng)?” 太后說到要緊處,李瑽繃緊了面孔,殷氏見場面難堪,正待要開口圓場,李瑽忽然傾起臉來開口:“太后若是憂心此事,應(yīng)當(dāng)教訓(xùn)六哥才是。六哥是天子,難道竟不知曉何為規(guī)矩體統(tǒng)?”幾句話登時將太后氣得面色紫脹。 她抬眼目視太后,不過二叁年,與她十六歲初入宮時所見迥異,如今太后兩鬢斑白,已不再染飾,連腰身也佝僂下來,人衰朽得如同棲在樹身上的蟬蛻,早已不堪再與人爭鋒。 “汝亦舊家子,如何悍妒陰毒至此?”太后指鼻呵斥她。 “整飭內(nèi)庭綱紀(jì),本就是兒份內(nèi)事。”她盯著太后,太后的面容罩著一層灰死的光。 她不想再和太后爭辯。她別過臉去令一旁侍女取漱盂。見她如此,太后更是無處發(fā)作,她在太皇太后和殷貴嬪注視下結(jié)結(jié)實實地嘔了半刻,漱凈了口才許人扶她起來。 她的脊背方離了門就聽得身后一陣瓷器豁朗落地的聲響。 “她是要六哥的命!” 她全作未聞,太后如今當(dāng)然恨她。她恨她不給她尊榮,恨她擺布元澈,恨她“恩將仇報”、“離間骨rou”。她并不在意,她不會和衰朽的老人家生氣。如果皇后在意掖庭中每個人的憤怒,那她那顆尊貴的頭顱想必會痛得發(fā)緊。 只有她做了這秦宮的主人,她才不再懼怕舊日的鎖鏈。那樣的鎖鏈,系著她的頸,令她像最下賤的野獸似的被踐踏玩弄。她手刃了兇犯,可她覺察得到,所有的人證還活著,舊時的邪魔還在宮廷的各處,在角落里沖她嘶嘶地噴著冷氣。 時至今日,元澈仍秉持著一貫放誕蕭疏的作風(fēng),甚至在聽朝臣虛與委蛇的奏報時,都要留她在在側(cè)。有時不只是在側(cè),她和他的親密無狀常常令臺閣老臣難堪又憤慨。 皇帝惑于內(nèi)闈而朝綱淪落,所謂竊國之臣卻忠其所勞,北疆戰(zhàn)事告結(jié),四海平順,大秦這架腐朽卻精致的機(jī)器仍如百年前一般運轉(zhuǎn)著。 肩輿停下,她抬手制止一旁內(nèi)侍的通傳。元澈顯然正與臣下議事。她轉(zhuǎn)而往偏殿暫歇。囿于女子的身份,這是她在后宮之外為數(shù)不多的可踏足之處,已由元澈在守舊老臣的沸議中修繕為她的書房?;屎笤谥谐瘬碛新淠_之處已非常理,如中樞臺閣般設(shè)立書房、延聘女官更近于離經(jīng)叛道。有舊臣在朝會上叩首痛陳,皇后出身閥閱之家,元澈允許其涉足前朝乃是“以天下為門戶私計”,翌日竟遭皇后當(dāng)面請教:“家國天下為天子一身所系,妾為天子之匹,亦何為公私?”朝臣遭此詰問,一時竟不能作答。 而元澈一直在旁默默欣賞她在他的寬縱下初生的鋒芒。他允許她為他朗讀奏章,旁聽臺閣議事,瀏覽內(nèi)闈不宜的書冊,并鼓勵她向朝臣和學(xué)士們請教。他饒有興味地看著自己不諳世事的小妻子成長為他忠誠而勤勉的臣下,時日略久,連最頑固的老臣亦對她有所改觀。 她亦用心經(jīng)營著這君臣夫妻的游戲。她大約明白,元澈此舉并不全出于對她的喜愛或袒護(hù),更多是為了表達(dá)自己對繁文縟節(jié)的厭惡。他向來不喜歡迂腐的臣下,也一樣不喜歡循規(guī)蹈矩的女人。而與對她的寬縱相比,元澈對她的親族多少有所忌憚。她父親自然是股肱之臣,元澈對待她父親極盡尊榮,委以重器,并慷慨任命她父親的門生,卻將李氏旁支別授他爵,遷往關(guān)內(nèi)。一族之中,因此多生嫌隙,她的叔父更面斥她父親稱“親族豈不如朋黨?”她極力彌合著家族的裂痕,為叔父們謀取關(guān)內(nèi)清要的職缺,并約束一切可能引起元澈反感的家族賄弊。 “你如果生為一男兒,當(dāng)為治世之能臣?!边@是她父親能給予一個女兒的最高評價——可堪成為優(yōu)秀的兒子,然而她父親的每一個兒子都各具其能地令他失望。 她在父親的感嘆中察覺到了他的衰老。如果父親去世,如今的隴右李氏想必將分崩離析。 這皆是元澈懸在她心頭的劍。還有她的阿恕,在朝中立儲的倡議中,元澈卻以自己胞兄趙王的封國,加封自己的長子為趙王。 “阿恕難道是我和五哥的孩子?”一次她借酒醉問元澈。他聞言只是微笑,一時并未回答。 他仍然寵愛甚至依賴她,會如舊日般親昵地喚她“小麑”,喝醉酒時也會最先來尋她,而她仍深覺自己正身處泥沙俱下的境地。不只是她,想必他也是一樣。 如今,新的生命正在她的體內(nèi)萌發(fā),在旁人眼中,不像她可憐的阿恕,這是一個身世清白無疑的孩子。她在家族的期望中再去孕育一個孩子,這樣的力量和痛苦,從一代代的母親傳遞給女兒。她同樣被困在名為女兒和母親的囚車上,去領(lǐng)受女子的所謂命運。 逃離了前皇逼迫下杯弓蛇影的王府歲月,她并沒有更加自由。 --